贺绍基面临着一个严峻而痛苦的选择,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实际上已被裹进了一个危险的政治漩涡。

从感情上讲,他不愿背叛纪氏父子,也不想留在西严和共产党合作共事。他承认,中国公司董事会做出“保留西严,静待变化,选址台南,筹建新矿”的决策是清醒、正确,而有远见的。这么一来,公司既可以继续从事采煤事业,建立新的后方基地,又可以立即使用现存的采矿器材,使之不致闲置废弃。同时,西严矿区不进行爆炸,不管日后形势怎么变化,中国公司都将立于不败之地。形势好转,国军反攻得胜,它可以利用保留下来的西严矿井,迅速恢复生产;国军失败,西严矿区乃至整个中国大陆落入共产党手中,它也可以凭借台南新区立脚扎根,谋求向海外及其它领域发展。

然而,把董事会这一重大决策付诸实施,却又是极其困难的。首先,国民党决不愿意将一个完好的能源基地拱手让给共产党,新二十六师炸矿的命令是不容违抗的。目前,他虽然以公司的名义做了些疏通工作,拖住了爆炸司令宋大来的后腿,却不能保证他不炸。当国军从矿区撤退时,矿井是非炸不可的。其次,工人们也在显示自己的力量,他们祖祖辈辈以矿为生,既不同意公司撤退,也不同意炸矿。公司南迁要假工人之手完成,工人们不干,拆迁机器、设备的工作就无法完成。还有矿区出现这空前的混乱,四乡农民势必要混水摸鱼。连日来,农民闹事频繁,并且已和失业外工迅速合流。现在,包围经理楼的人流中,就有四乡农民的请愿团代表。

经理楼是上午十时左右被突然拥入的矿工、乡民包围的。担负着西严煤矿保卫工作的矿警队,根本就没进行阻拦,也没采取任何防范措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拥入了西严煤矿腹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包围了经理大楼,后来,他们干脆直接参加进来了。矿警队大队长孙人俊已公开声称:如公司决意撤退,他将和矿警队的弟兄集体辞职。孙人俊和他手下的那帮矿警队员,大都是本乡本土人,和矿工、乡民一样,也要靠西严煤矿吃饭,炸矿、南迁也不符合他们自身的利益。故而,一贯代表公司,和工人们势不两立的矿警们,现在也毫不犹豫地和工人们站到了一起。

包围经理大楼的人们是冷静而克制的,他们赤手空拳,显然不准备用武力逼迫中国公司就范。他们自己清楚,只要他们不答应,这家煤矿公司是迁不走的,它的命运已掌握在他们手里。开初,他们站在那里,还攥着拳头喊口号,后来,连口号也不喊了,一片片席地而坐,等待着他们的代表和公司进行交涉。

要求和贺绍基见面的代表共计五人,分别代表了失业外工,机器厂、电厂、土木厂里工,地方农民和公司矿警队。五名代表一走进经理楼,贺绍基便立即答应就公司南迁问题,听取大家的意见。

代表们提出:一、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中国公司都不得接受炸矿命令。二、坚持生产,坚持开工,不得拆迁矿井设备。三、如中国公司不顾各界反对,执意南迁,西严工人、职员、矿警,将要求公司立即发给每人三个月至一年的工薪作为疏散费。四、公司迁移前,需赔清四乡土地塌陷之损失费用。

这四项要求是致命的,无论如何,公司都拿不出这笔数目庞大的疏散费,更甭说还有四乡农民的土地赔偿费。这无疑是一种反对公司南迁的要挟手段。

贺绍基没有立即表态,仅仅答应考虑。他劝代表们动员请愿的人们先回去。代表们不同意,要求立即答复。贺绍基无奈,只得后退了一步,提出:给他一个小时的单独考虑时间,然后答复。代表们同意了。

贺绍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身体和精神同时垮了下来。他万万想不到,他惨淡经营了两年零十个月的西严煤矿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又面临着一次灭顶之灾!他曾把自己事业的希望寄托在国府和中央身上,却不料,国府和中央竟这么软弱无能,把一场本可以打赢的战争搞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个整天嚷着要保护实业的国民政府,竟也会向中国公司发出炸矿指令!

他对共产党的成见,就在于共产党炸毁了那座耗尽了他心血的二号大井。现在,国民党在自己战败时,也下达了这种可恶的指令!因此,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战争,是冷酷无情的,战争的双方都是以自身的需要为行动依据的,需要,在战争中永远是第一位的!只要战争需要,主宰战争的人们可以把一个繁华的都市化为废墟,可以把波涛汹涌的江河扒开缺口,自然,也可以炸掉一座小小的煤矿。战争的失败者永远是,也只能是千千万万个无辜的民众。

自民国二十七年台儿庄会战爆发,西严煤矿已经进行了两次爆炸:一次是中国公司自己亲手将它炸毁的,一次是共产党将它炸毁的。现在,又轮到了国民党。难道西严煤矿的命运永远和那惊心动魄的爆炸紧紧联在一起了么?

和公司董事会,和广大矿工、职员、矿警一样,他也反对炸矿!三号大井马上就要最后完工,这是他毕生的一个杰作呵!让他眼见着这个杰作在他手上再次化作废墟,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

基于这种考虑,他断然决定,在迁移问题上进行让步,和矿区的工人、职员、矿警们通力合作,阻止任何人的炸矿企图。

十二时十分,贺绍基回到了二楼大会客厅,向各界代表们表明了态度:一、公司将和大家合作,为维系矿井安全竭尽全力,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借口炸毁矿井。二、矿井恢复生产所需之一切设施,暂缓迁移,待和公司董事会最后磋商之后再定。三、田屯煤矿照常生产。四、为防不测,也为对公司董事会有所交待,生产上暂时用不着的设备、器材,装车运往京、沪。

末了,贺绍基道:“我贺绍基说话是算数的,我今天以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的身份讲这个话,是经过反复考虑的,希望诸位代表相信我!”

代表们却不相信。他们认定贺绍基在耍滑头。经过一番激烈争吵之后,代表们又提出两条要求:一、自今日始,工人代表将参与公司之财务监督,决不允许公司将矿区资金转移出去。二、扩大工人护矿队,用公司库存之枪支武装工人护矿队。

这两条都是违背公司利益的,但是,贺绍基还是答应了。他知道,事到如今,不答应是不行的,连公司矿警队都背叛了公司,那些库存的枪支还有什么用呢?发给工人,虽然不是一件好事,可多少能在牵制国民党爆炸队,保护矿区上起点作用。至于工人参与财务监督,也还是有一定好处的,至少它能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再说,公司在西严矿区的现金有限,监督不监督都一个样。

代表们和请愿人员得到这许多许诺之后,终于撤走了。

代表们和请愿人群撤走之后,贺绍基想到了一个新问题,即将主宰西严矿区命运的共产党现在在哪里?他们的意图是什么?这些请愿工人背后,是否有共产党操纵?他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和共产党取得联系,看看共产党的态度!假如共产党要为日后的新政权建立一个庞大的工业体系,不能不考虑到西严煤矿这一重要能源基地的!……

然而,难哪。他认识的,有过接触的两个共产党员,几天前死于非命。为这两个人的事,绥署治安队的家伙还来公司找过他的麻烦,一再追问他和刘大柱、卜晓丹有过什么秘密联络,他简直哭笑不得!而那些依然在工人中活动的共产党人,他又一个不认识……

却也巧。就在贺绍基产生了要和共产党取得联系念头的当天晚上,共产党找到他门上去了。

找到贺绍基的这人叫刘继业,绰号三狗子,年纪约摸四十出头,矮矮瘦瘦的,尖下巴,小眼睛,象个两条腿走路的老鼠。他头戴一顶旧礼帽,身穿一件灰布长衫,俨然一副教书先生的派头。

刘继业同志无疑是有勇有谋的,为了党的利益,为了人民的解放,为了矿区的安全,单枪匹马,深入虎穴哩!怀里自然得揣上家伙——只有武装的革命,方可对付武装的反革命,刘同志懂!

刘同志革命斗争的经验是十分丰富的,入党年头也颇为久远了。他入党那阵子,也许这西严矿区还没有党的细胞哩!他是民国二十年秋天,在乡下一间茅草房里入的党,入了没几天,党组织被破坏了,几个党员全部被捕,他吓得连夜逃出了家,先是到运河码头上扛大包,抬煤筐,日本人过来后,又到西严煤矿干了里工,再没向任何人提过入党的事,更不敢,也不愿打听矿区地下党组织。一晃,许多年过去了,世界,在风风雨雨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入过的那个党越闹越红火,竟然把蒋介石的几百万军队打得落花流水。积十八年革命之经验,刘同志认定,这一次蒋家王朝八成要完了!国民党大势去矣,共产党必得天下。机不可失,时不我待,现在不干,更待何时?!

然而,就在刘同志想到找党的时候,经三路五号惨案发生了,这就是说,如果真干,刘同志也有流血牺牲的可能哩!可是,得干,说啥也得干,人生原本是一场赌局嘛。自然喽,下注之前,得反复权衡,反复考虑,有时,也得掐掐算算。半个月前,刘同志就在推背图上推了一回,“推”出了共产党要坐江山的结论。于是乎,干起来!

首先,得拉出一拨人马,形成一种左右大局的势力,万一倒霉,挨枪子儿也有垫背的。刘同志决定,在矿区建党。这工作极其顺利,不到两天,刘同志就单线发展了十几个党员。党建立起来,就得做一些工作呀,就得拿出点成绩呀,到时候,共产党坐了江山,论功行赏,他得拿出一份显赫的功劳来!所以,刘同志决定:首要的事情是拖住中国公司的后腿,不能让即将落到人民口袋里的财产跑了,故而,刘同志以及刘同志手下的那帮同志们全投入到了反迁移斗争中,工人请愿他们也参与了。

现在,为了巩固请愿的战果,刘同志要给国民党反动派的代理人贺绍基一个下马威,让他明白,今日之西严,已不是往日之西严了,要想保住一条狗命,就得和刘同志,和共产党好好合作,保护矿区,等待人民的接收和分配!

刘同志面孔紧绷,眼睛闪亮,走进贺宅客厅,未等贺绍基邀请,径自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了。坐下来,眼珠儿就四处乱转:嗯,这房子不坏,只要解放军一进矿,老子就……

“请问,先生是——”贺绍基觉着这人面孔很熟,只是一时记不起姓名了,遂小心翼翼地问。

“不认识了?兄弟叫刘继业!”刘同志冷冷一笑。

刘继业?刘三狗子?那个在里工罢工中上窜下跳的地痞?怪不得这么面熟!

脸上的笑断然撤销,贺绍基冷冷地道:“深更半夜,你来干什么?”

“找你谈谈,随便谈谈!”

“随便谈谈?我没心思奉陪,请吧——”

妈的,敢向共产党下逐客令?!刘同志火了,庄严地站了起来,十分严肃地道:“贺绍基,你知道我是谁么?”

贺绍基嘲讽道:“你不就是刘继业刘三狗子么?我记得公司矿警队的案卷里有不少关于你的记载呢!”

刘同志哈哈大笑道:“恐怕记得不全吧?比如说我刘继业是共产党员,这一条,公司的案卷里恐怕没有吧?”

什么?什么?谁是共产党员?就是面前这个刘三狗子?这……这是怎么回事?这……这可能么?

贺绍基吃惊地望着刘同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他觉得这一定是出了什么毛病,不是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出了毛病,就是面前这个人的嘴出了毛病。他两只眼睛透过眼镜的镜片,牢牢盯住刘同志的面孔研究了半晌,遂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呵呵笑道:

“刘继业,刘先生,是不是又要趁机敲点竹杠呵?可我告诉你,敲竹杠也不要打出共产党的旗号,这样要掉脑袋的!”

刘同志急眼了,进一步亮出了牌子,说明了来意:“我刘继业是中国共产党西严矿区地下支部负责之人,今天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敲竹杠,而是想和你谈谈保护矿区,迎接解放的事!希望你慎重对待。我想,你也清楚,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贺绍基一怔,不得不承认面前的现实了。这现实不管怎么荒唐,毕竟是现实!现实是:这位地痞代表了共产党,哪怕他对这人再厌恶,也得捏着鼻子接待!

“刘先生请,请到里面房间谈!”

里面是一间书房。进了书房,贺绍基便轻轻关上了房门。刘继业将一封西严地下党要求贺绍基制止炸矿,保护矿区的勒令信递给贺绍基。

贺绍基接过信,先鉴定了一下信纸右下方的鲜红印记,而后,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信是复写的,措词十分强硬。信中声称:如贺绍基拒绝执行地下党的这一勒令,西严地下党将发动矿区工人采取非常措施,直至武装解决!

贺绍基大为震惊,他决不能,也决不愿接受这种耻辱的城下之盟!即使中国公司董事会能接受,他个人也不能接受!

刘同志却认为这是十分宽大的,他道:

“贺先生,这是人民给你的一次机会!唯一的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只要你和人民站在一起,尽力尽心地保护矿区,人民将不追究你过去的滔天罪行……”

贺绍基再也忍不住了,不禁凄然反问道:“我贺某究竟有什么滔天罪行?难道搞工程有罪么?恢复矿区生产有罪么?你们口口声声代表人民,可正是矿区的人民要求恢复生产的,这难道是罪恶么?”

刘同志义正词严地道:“你不要狡辩!我们共产党和矿区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罪恶都记在我们的帐上了!你不为国民党反动派卖命效力,何以成为他们的英雄?嗯?我再问你,你是不是国民党陆军部的接收委员?嗯?你是不是反动资本家纪湘南的忠实走狗?嗯?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和人民站到一起,保住矿区,否则,必将是死路一条!我劝你三思!”

刘同志为了给贺绍基一个深刻印象,从怀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将那封勒令信连同匕首一起,猛的插在写字台的桌面上,而后,扬长而去。

贺绍基完全绝望了,他突然明白了,共产党接管矿区,对他,对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意味着什么。

十一月十六日,新二十六师撤出西严矿区,爆炸司令宋大来仅在田屯、西严废弃之老井进行了爆炸之后,带着中国公司奉送的美钞、金条,仓促南逃。

新二十六师撤退的翌日,矿区周围几千乡民突然拥入西严,抢占矿区,声称:要和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算总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