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三路五号是西严镇唯一的一个兼卖茶叶的小茶馆。茶馆铺面不大,统共三间老式瓦房,临街的茶室门口搭着个席棚子,平时门庭稀落,来此落座的人极少。这也难怪,眼下时局动荡,工友们连肚皮都顾不过来,哪顾得上品茶?

会议在茶馆后院的一间堆放杂物的小砖房里举行,前门派了茶馆老板赵老五的老婆望风,院子后门拴了一条看家院的大黑狗。

那日夜里,谁也没料到会出什么事,不但到会的一般党员没料到,就是身为党组织负责人的刘大柱、卜晓丹也没料到。不过,刘大柱、卜晓丹和一些到会的同志还是带了枪——这些枪是不久前矿区武工队的同志秘密送进来的。

会议开到半截,正谈论怎么秘密会见贺绍基,争取贺绍基协助保护矿山时,后院的狗突然叫了起来,在前门望风的赵老五的老婆也气喘喘地冲进了小砖房,惊慌地道:

“不好了!街面上扑过来许多国民党兵!领头的就是黄色工会的宋孟春……”

未待刘大柱作出反应,正门已传来了枪托子砸门的“𡂫𡂫”声,那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响亮,格外刺耳。

“立即从后门撤出去!”

刘大柱、卜晓丹和几个有枪的工友,纷纷从怀里拔出枪,率先往外冲,其它几个没有枪的工友,也随手操起屋里的扁担、铁铣,跟在后面往外冲。

不曾想,刚接近后院的院门,迎面飞来一阵密集的子弹,冲在最头里的两个工友被打倒在地。大伙儿举枪还击,同时,架起受伤的同志撤回了小砖房。

这时,宋孟春的大嗓门在夜空中响了起来,声声透着得意和骄横:

“刘大柱、卜晓丹,你们这些龟儿子都给我听着!新二十六师的弟兄已经把你们包围了,你们快缴枪投降吧!”

宋孟春做梦也没想到,他能碰上这么一个好运气;做梦也没想到,把他搞得狼狈不堪的刘大柱一伙,今日会落到他手上!黄色工会理事刘绪金和宋孟春,都是国府青泉绥署治安队的秘密情报员,肩负着协助国府、国军平叛匪乱的神圣职责。那刘绪金的家就住在经三路十一号的院落里,对五号这个小茶馆早就有所怀疑。十一月九号晚上,刘大柱和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摸黑从后院进入茶馆,引起了刘绪金的注意。他向住在街对面公司寓所的宋孟春报告了。宋孟春当时并未想到要向驻扎在镇上的新二十六师国军弟兄报告。他对新二十六师可谓恨之入骨,不是新二十六师这帮混账王八蛋,他决不致于坐两个月零八天的大牢。操他妈的,他宋大英雄不分昼夜地为党国效力,到头来竟落了个反对政府,扰乱社会秩序的罪名,这他娘的算是哪一国的道理!可转念一想,不对啦,党国对他宋大英雄不薄哩!尽管贺绍基一再使坏,想让他死在县大牢里,可县党部孙金龙,绥署王主任,对他都还是十分关照的,没有他们出面交涉,他至今还得蹲在大牢里玩鸡巴,妈妈的!看在党国的份上,宋大英雄向新二十六师的国军弟兄报告了,还真一堵一个准,连人带枪都堵住了!

见刘大柱他们没回答,宋孟春便怂恿带队的国军祁团长武力解决:

“团座,他们要暴动!我断定他们要暴动!他们手里有枪!得让弟兄们硬打,甩手榴弹,用机关枪扫。”

祁团长却不这样认为。团长大人断定这帮共匪已无路可走,无法再搞什么暴动。团长大人要活的,活的比死的值钱!

于是乎,团长大人关切地对宋大英雄道:“胖子,你不懂!这是军事,明白么?你找个看不着人的地方趴着去吧!唔,要小心,要小心,千万别露头,一露头,人家就得瞄着你的头当夜壶打!”

这祁团长实在不是玩意儿!新二十六师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好玩意儿!操他妈的,把共产党堵在屋里了,马上能报功领赏了,便一脚把自家的弟兄踢开了!怪不得国军屡战屡败,其根本原因就是不依靠民众,不相信民众!

在得出结论的同时,宋大英雄倒真的找到一棵大树躲了起来。躲在大树后面,宋大英雄还在用自己的大嗓门继续配合国军作战:

“投降吧,刘大柱!继续抵抗是没有用的!别替共产党卖命了……”

“嗖嗖嗖”,几颗子弹从小砖房的窗口飞了出来,穿过低矮的院墙,打到了宋大英雄藏身的大树杆周围。

宋大英雄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当口,那位英勇无畏而又颇懂军事的祁团长,正躲在暗处挥舞着手枪,指挥手下的弟兄发起攻击。团长大人准备来个草船借箭,让弟兄们用肉身子把共产党枪膛里的子弹借完,然后,发起总攻,一举而通通活捉之!

“妈的!冲!冲!不准后退!谁退下来,老子毙了他!冲呵!冲呵!”

十几个国军弟兄猫着腰,借着一棵棵树木的掩护,端着卡宾枪,一路横扫。不料,没接近院门,便被一阵子弹打回了头。

双方僵持着。

祁团长恶狠狠地骂人了,骂他手下的弟兄是猪,是狗,是胆小鬼!

“再冲!再冲!不要怕,他们没有多少子弹了!”

国军弟兄遂发动第二轮进攻,几颗手榴弹将阻碍他们前进的低矮的院墙炸塌了一截。

就在这时候,小砖房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外工装束的中年人从门里冲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叫着:

“别打了!别打了!我投降!我投降!”

那中年人越过院门,身后冷不防射出一颗子弹,将他打伤了。他捂着流血的伤口,依然挣扎着向前爬……

在机枪的掩护下,两个国军弟兄将那受伤的中年人拖出了危险地带。然而,当他被架到祁团长面前时,竟然一声未吭就死掉了……

这还是大大鼓舞了祁团长的斗志,增强了祁团长瓦解共匪的决心!祁团长知道,共匪虽投身为匪,也还是人。是人都怕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向他们讲清了道理,作出实际的保证,诱使他们投降是有可能的!既然有一个投降的,就会有十个投降的!

于是,祁团长下令缓攻,命令手下的副官喊话。于是,短暂的和平局面出现了……

这短暂的和平,也给刘大柱、卜晓丹等人带来了思索突围方法的时间。他们要突围,哪怕突出去三、两个人也好!矿区解放的曙光已经出现在东方的天际,矿区工作千头万绪,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不能没有党!

卜晓丹镇定地道:“老刘,不能再守下去了!我带着几个同志从前门硬冲,吸引敌人的火力,你们趁空从一侧出击,能走掉一个算一个!”

刘大柱点了点头:“也好!如果不想被活捉,恐怕也只有这一条路了!不过,从前门冲,成功的把握太小,而且出门就是大街,不利于隐蔽。我看干脆在房间西边的墙上打个洞,从这里走!”

卜晓丹对这里的地形不熟,遂即向赵老五问道:“西边墙外是什么情况?”

赵老五道:“西边是昌达杂货铺的后院,那院子的院墙很矮,人可以翻过去。出了院墙就是窑工区,地形复杂,敌人就不好抓了。不过,只怕昌达的后院也有敌人!”

刘大柱道:“顾不了这么多了!敌人想不到我们会走这一条路,就这么定了!老卜,你带着同志们从这条路向外冲,我来掩护!”

卜晓丹苦笑道:“你走吧!我来掩护!只要你老兄能冲出去,我就是睡倒在这里也安心了!”

“别争了!我是本地人,地形熟,过后会跟上来的!快!动手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大伙儿动起手来,用铁铣、大镐在靠西面的砖墙下刨开了一个大洞——昌达杂货铺码在洞边的一堆麻绳将他们的视线挡住了,他们看不见那院子里的动静。

“快走!”

卜晓丹犹疑了一下,似乎还要说什么。刘大柱火了,恶狠狠地骂道:

“还不快走!谁他妈的再不走,老子就毙了他!”

卜晓丹这才挥泪带着同志们钻出了墙洞。

不料,一出墙洞,架在昌达杂货铺屋脊上的机枪开火了,卜晓丹和冲出墙洞的同志全被凶恶的子弹扫倒。紧接着,一群敌兵从院子各个角落逼将上来。

倒在血泊中的卜晓丹挣扎着跪了起来,向扑过来的敌兵开枪射击,同时,声嘶力竭地招呼幸存的同志原路退回。

这时,架在屋脊上的机枪又一次开了火,卜晓丹和几个跟他冲过去的同志全部罹难……

与此同时,被困在小砖房里的刘大柱四面受敌。更糟糕的是,他的枪膛里只剩下了三颗子弹,突围生还的希望已经完全没有了!他一时间有了些惶恐,觉得眼前的一切象梦一样。——这样的梦,他做过好多、好多次,从民国二十七年,在一个叫做章秀清的共产党人介绍下参加中国共产党的时候起,这种恶梦就时时伴随着他,伴随了十几个年头。在这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中,他的生命几次出现危机,每次,他都依靠党,依靠大伙儿的帮助,安然度过了。他认为,他的福大、命大、造化大。他不愿死,他要坚定地活下去,他要用事实证明:他的顽强生命是任何黑暗势力都消灭不了的!

周围的枪声停了下来,敌人大概也知道他的枪膛里没有多少子弹了,他们还是一心一意要捉几个活的,好去邀功领赏哩!

突然而来的寂静,却使刘大柱变得更加心神不宁,这枪弹的吵闹、喧嚣,他已适应了,他甚至认为,这世界本来就应该是吵吵闹闹的,一下子复归平静,反而有点不合情理了。这静谧使他感到恐惧,感到孤独,感到心惊肉跳。他本能地把枪把抓得很紧、很紧,仿佛要把它勒进手掌的皮肉里。

还会出现奇迹么?矿区武工队会不会从天而降?矿工弟兄们会不会赶来解围?他就这么等下去么?等着被活捉么?活捉之后,敌人会怎么对待他?……

不敢想下去了,被活捉决不比战死在这里来得痛快,来得轻松。他想:就把这里作为他今生今世的一个归宿吧!瞧瞧,这不坏!并不坏!经三路五号,共产党人的一个小小的据点,一个注定要写在这块土地历史上的门牌号码,他在这里结束自己生命的旅程是值得骄傲的!

然而,他也感到深深的内疚,是自己的失误,自己的大意,造成了中国共产党一个基层组织的灭绝,作为这个基层组织的负责人,他对不起党,对不起壮烈牺牲的同志们,对不起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掩护过、帮助过他的矿区的父老兄弟们……

敌人又扑了上来,他毫不犹豫地将枪膛里的两颗子弹打了出去——可惜,只打中了一个倒霉的家伙。然后,他将发烫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新二十六师——二团以死亡八人,伤十八人的代价,消灭了中共西严矿区地下党,酿造了一个被后人称为“经三路五号惨案”的悲壮的故事。然而,这时候,连那些制造这场惨案的凶手们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好时光过完了,他们的末日即将来临了,他们也得为自己准备后路了。

望着倒在地上的刘大柱、卜晓丹等十余人的尸体,宋孟春宋大英雄一反以往的英雄姿态,畏畏缩缩地向新二十六师——二团祁团长提出了一个羞涩的要求,他要求党国和国军替他保密,不要把他这位大英雄牵扯到这个血案里去。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强大攻势之下,西严国民党守军惶惶不可终日。十一月十一日,新二十六师委派副师长宋大来为爆炸司令,图谋炸矿,并责令中国公司装运矿井设备,南迁上海。中国公司董事会拒绝炸矿,但,同意南迁。纪家父子电令贺绍基拆迁电厂设施,疏散矿用器材,并派牛苏青赶赴台湾南部选择煤田,筹建新矿……

消息传出,群情激愤。十一月十四日,千余矿工并几百矿警包围经理楼,反对公司南迁。四乡乡民亦拥入西严请愿,要求公司全部赔偿土地塌陷之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