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严货场的铁道门内外一片混乱。

铁道门内,上千名居住在西严镇窑户区的失业外工及其家属,怀里揣着布袋,手里提着篮子,吵吵嚷嚷,要求立即分发救济面粉和其它物品;铁道门外,一群群乡民百姓手持棍棒、扁担、抓钩子,骂着,叫着,要闯进铁道门,抢夺救济专列。

救济专列已稳稳当当地停在铁道门内的公司专用铁路线上,车上的防雨篷布尚未揭开,百余名荷枪实弹的公司矿警在专列周围组成了一道警戒线,准备弹压任何可能发生的骚动。用重型钢轨造就的两扇铁道门,已在专列进矿后立即封死,货场四周的高墙电网上通了电,正对着铁道门的,日本人修建的炮楼上也晃动着一个个持枪矿警的身影。

然而,乡民们要尝尝美国洋面的愿望十分强烈,抢夺专列的意志也异乎寻常的坚决。北王村的王三老爷,石家寨的阮二先生都发话了:“抢!谁抢到手是谁的!这年头的事,可不能客客气气!”于是乎,乡民百姓们开始用沉重的道木、巨石,喝着号子撞击铁道门。挤不到铁道门前的老爷子、老太太、小媳妇们,便用血淋淋的恶骂为之助威。胆大包天的青年后生们你踩着我的肩头,我托着你的屁股,一堆堆挤在围墙下面,试图用长长的抓钩子扯开高墙上的电网,从四面八方发起攻击……

然而,所有的尝试与努力均未奏效。

于是,头戴破草帽的刘继贵找到王三老爷、阮二先生一合计,决定谈判,谈判不成再打。

高墙这边救济物品发放委员会的三方官员们紧急磋商了一下,决意接受谈判。代表公司的牛苏青,代表工会的宋孟春和代表失业外工的刘大柱都承认,只有谈判方能避免流血的骚乱,促使乡民们退出西严镇。当地乡民的凶悍好斗,他们是领教过的,民国十四年刘家洼发生的工农之间的火并、械杀,人们至今仍记忆犹新。不过,究竟应该由谁出去谈,却未取得一致意见。乡民们对公司的仇恨已非一日,代表公司的牛苏青显然不宜出面。宋孟春在矿区声名狼藉,曾经帮助日本人拿过不少当地的“土八路”,乡民们对他恨之入骨,似乎也不好出面。结果,牛苏青和宋孟春异口同声,一致举荐刘大柱出面去谈。

他们知道,刘大柱不但在矿工中,也在四乡民众中有相当的威望,只有他能制止乡民们的狂暴举动——退一步讲,就是制止不住,最后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们也可以逃脱干系,而把责任全推到刘大柱身上。

刘大柱却应了。他觉着他有义务为广大矿工,为四乡民众承担这个严重的责任!他知道宋孟春、牛苏青对他没安好心,可他还是应了。

摆在刘大柱面前的现实是严酷的,也是棘手的,几乎可以说是四面受敌,无可防范。首先,他是中国公司的矿工,必须站在失业工友的立场上讲话,不可轻易把救济面粉分给乡民,这势必要得罪四乡民众。而若要对四乡民众让步,则必然要损害工友们的利益,遭到工友们的一致反对,同时,也会被宋孟春一伙加以利用,诋毁他的声望。更令他不安的是,参与领导这场骚乱的不是别人,偏偏是身为地下党泉河乡负责人的刘继贵,搞得不好,还会造成泉河乡地下党和矿区地下党之间的矛盾。

然而,也正因为这样,他非出面阻止这场骚乱不可!如今是民国三十六年,公元一九四七年,不是民国十四年!走上中国政治舞台的日趋成熟的中国共产党人,决不能容忍这种工农之间的矛盾、纠纷再以流血的形式,悲剧的形式来解决。如果不能制止这场流血,就是他的失职,就是共产党人的失职,就是对历史,对人民的犯罪!

他自信,他有能力解决面临的问题。

刘大柱是共产党员,而且是苏鲁豫皖特区委员,矿区党组织负责人,这是聪明能干的贺绍基没有料到的。

苏鲁豫纵队进矿时,刘大柱遵照特委指示,没有在公开场合暴露身份,甚至连苏鲁豫纵队分发的救济煤都没领,公司自然摸不清他的真面目。黄色工会宋孟春一伙对他尽管恨之入骨,但,抓不住他任何“通匪”的把柄,也拿他毫无办法。

刘大柱在西严矿区确实是赫赫有名。光复前夕,那场历时一个半月,坚持到国民党接收部队进矿的反日大罢工,就是他一手谋划和领导的。日本西严炭矿矿长齐腾曾唆使手下的爪牙打过他的黑枪——那是在西严镇北大岗的新窑户区,他和另一位工友一同开会回来,被齐腾的爪牙盯上了,吃了暗算。他左腿上挨了一枪,那位工友却把命送掉了。凶手是阎王堂的两个二鬼子,宋孟春的把兄弟,他们也被窑户区的工友们当场打死了。从那以后,他名声大震,成了大伙儿心目中的英雄。

然而,今天他这位英雄所要对付的不是日本人和国民党,而是自己的农民兄弟!这对他来说,不能不是个十分头痛的问题。这块土地的严酷历史告诉他,对工人阶级的许多致命的伤害往往不是来自外部敌人,而是来自内部的盟友之中!民国九年、民国十四年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两场大罢工,不都是这么失败的么?!他也出生于农民家庭,也是在乡间的泥土中长大的,他知道中国农民的伟大,同时,也清楚掺杂在这伟大之中的愚昧和固执!清楚这愚昧与固执的分量!

他想,在目前这种严重关头,他也许没有力量和那些乡民们的愚昧和固执作战,但,他完全可以说服带头闹事的地下党员刘继贵!哪怕硬压,他也要压服他!他刘继贵首先是党员,然后才是乡民!农村共产党,依然是共产党,决不能,也不应该是农民党!

从通往西严矿内的小门出了公司货场,刘大柱叫人把刘继贵叫到了经三路五号茶馆里,狠狠将他训了一通:

“继贵同志!你这不是胡闹么?!事先招呼都不打一个,一下子带着千把号人扑过来了!你们就是这样干工作的?!你们把斗争矛头对准谁了?!你们是不是要再制造一场工农惨杀的痛剧?简直是岂有此理嘛!如今,九千失业外工饥寒交迫,哭告无门,这些救济面粉可是救命的呵!就是不讲什么党的原则,咱们也得拍拍胸口,凭点良心吧?啊?再说,你们这样一干,我们矿区地下党将如何应付局面?你们是不是一定要把我们这点可怜的资本搞光才算完?”

刘大柱一口气讲了许多。

待到刘大柱停下来换气喝茶时,土头土脑、一身乡民装束的刘继贵,才把破草帽往茶桌上一摔,恼火地道:“熊!一点理儿全叫你占完了!”

“你有理也可以说嘛!”

刘继贵也不客气,粗声粗气地道:“三哥,你不觉着你刚才说过了头了么?你的难处、苦处,我能理解,也能谅解;可是,对我们的苦处和难处,也希望你们矿区的同志们能够谅解!矿工们苦,我们知道,可是,乡下农民们就不苦了么?熊!比矿工们还苦!日本鬼子占矿七年,长期进行野蛮开采,造成了泉河乡上万亩土地的塌陷、毁坏。三哥,你们矿区的同志们也可以到乡下走走,到田野看看,如今,矿区的土地,还有多少不是坑坑洼洼的!还有多少能种庄稼!矿工们受了日本鬼子的害,可以从救济总署申请救济,为什么乡民们就没有份?他们不也是日本鬼子侵略、掠夺的受害者么?还有,乡民中,相当一部分人早先是日本西严炭矿的外工,是在日本人手里混不下去了,才躲到乡间的,即使退一万步讲,公司申请的救济也该有他们的!可万恶的中国公司仅以接收西严时的外工名册为依据,一概地不承认他们的合法权益,这难道合理么?三哥,四乡的父老兄弟也苦哇!这几年光泉河乡就有三分之一的人流落他乡,卖儿卖女!”

这些实际情况,倒是刘大柱没有考虑到的,他好久没有作声。然而,思虑了一下,他又接着刘继贵的话头道:

“即使这样,你们也不该人为地制造或加深工农之间的矛盾。正象你讲的那样,工人、农民都是受害者,更没有理由自相残杀!”

刘继贵更火了:

“三哥,不是我刘继贵要他们自相残杀,我们泉河乡地下党的同志也不同意这样干,也不同意他们今天包围货场,抢夺专列!唆使他们的是王三老爷、阮二先生,还有那帮打流混世的痞子们!再说,乡矿的矛盾自打这块土地开矿以后就有了,没有人唆使,他们也要来的!谁叫你们开矿毁了人家的土地?!今天如果我们不及时地插进来,这局面你刘大柱更难收拾,你骂皇天也没用!”

刘大柱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了刘继贵出现在闹事乡民中的真实意图。

他一把攥住刘继贵的手道:“继贵,我错怪你们了!”

刘继贵摆摆手道:“熊!甭客套了!情况紧急,快商量一下怎么收场吧!乡民们越聚越多,事情会越闹越大,局面失去控制就麻烦了!”

刘大柱想了一下问:“乡民们会听你的么?”

刘继贵道:“这得看怎么说!只要给他们一定的甜头,一定的好处,他们会听我的。若是给他们日空捣鬼,那不行!”

“可我若是答应了你们,损害了失业外工们的利益,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刘继贵似乎是胸有成竹,眉头一皱,笑呵呵地道:“我揣摸着这事也不太难办,双方都能接受的办法还是有的。比如说,去年你们分配救济面粉时,至少有一半分给了公司职员、里工,还有相当一部分被工会的人盗卖了。如果你们从这两部分面粉中拨出一些给乡民们,问题也就解决了。里工和职员并未失业么,他们拿着公司的工薪么,为什么要分给他们呢?”

这刘继贵端的有些农民的精明与狡猾!不过,他讲的也并非全无道理,就目前情况看,也只好这样解决了。

刘大柱道:“就依你!不过,这事我个人不能作主,我得让公司方面讲这个话!”

“对!三哥想得真周全!你可以告诉公司的那帮家伙,如果不这样办,我们兄弟爷们就抬土炮攻打货场!”

二人匆匆握手告别了。

刘大柱回到货场,将乡民的要求向牛苏青、宋孟春进行了通报,声言:如果不作些让步,乡民们怕难以退去,势必要酿发流血惨剧。

宋孟春、牛苏青亦不敢自作主张,他们将情况用电话告诉贺绍基,请其定夺。贺绍基不同意让步,督促货场就地分配,造成既定事实,使乡民们在无望之后自行退去。

不料,开始卸车时,铁道门外的乡民们真的抬来了土炮,对着铁道门轰了两炮,直震得整个货场都铮铮作响。下午六点左右,石家寨民团也开来了,拉开了血战一场的架势。

贺绍基当即挂电话给新二十六师师部,请求新二十六师派兵制止。新二十六师一位值班参谋长声称:专列安全抵矿,未被鲁栖凤部土匪劫持,国军已尽到了责任。至于如何分配这批救济物品,是否应该分予受害之乡民,公司可酌情处理,国军不宜干涉。

七时左右,民团和乡民开始攻打货场,矿警队被迫对空鸣枪,同时,再次向贺绍基告急。

七时二十分,贺绍基在自己家里又给大红楼新二十六师挂了电话,指名要找师长许厚伦。

电话总算接通了。

许厚伦在电话里幸灾乐祸地道:“贺公,事情没有这么严重吧?啊?乡民们不就是要求分一点救济面粉么?这些面粉又不是你中国公司的,你姓贺的也没花一个大子儿,就分个百十吨、二百吨给他们么!不要这么吝啬么!其实呀,你们中国公司不那么吝啬,原本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好了,我还有要紧军务需要处理,再见!”

对方把电话压上了,却没压实,贺绍基从那听筒里听到了一阵“哗啦啦”搓麻将的声音。

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贺绍基答应把两车皮八十吨面粉分给乡民,一场流血冲突避免了,货场内外同时开始了救济面粉的发放工作。

王三老爷和阮二先生们终于又一次吃倒了中国公司,实现了要尝尝美国洋面的强烈愿望。扛着一袋袋洋面离开西严镇时,他们声称:事情还不算完,这只不过是个开始,陷地问题一天不解决,他们就闹一天!一年不解决,他们就闹一年!反正不把这个龟儿子公司拖垮不算完!

日他妈的,也不想想,这是谁的地盘!

王三老爷、阮二先生们在得意之中恨恨地想。

因此却引出了新的麻烦,在职职员、里工因未领到救济面粉,怨言顿生,黄色工会理事长宋孟春一伙也因未能在此次救济中捞到好处,心怀不满。五月十七日,由黄色工会领导的里工罢工事件发生,三号井地面及井下工程全部停工。

与此同时,外工工会秘密成立,刘大柱出任外工会理事长。围绕罢工问题,中国公司、外工会、黄色工会遂产生了新的角逐……

五月十九日,一筹莫展的贺绍基在其寓所秘密会见刘大柱,意欲借外工会强大力量挫败罢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