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严矿区工会主任兼工会理事长宋孟春宋大英雄第一个得到了被召见的荣幸。

这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说贺绍基在西严矿区权威性地代表了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那么,他宋孟春便是这个公司的上万名里工、外工的权威性代表。——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在分配救济面粉和救济物品的问题上,他应该和贺绍基具有同等的权力。这是勿容置疑的,也是不可商量的,这是原则问题,关系着矿区广大劳工的最高利益哩!他宋孟春是矿区工人的最高代表,理当坚定地站在工会的立场上,为广大劳工的最高利益,进行顽强不屈的抗争和奋斗。

宋大英雄一贯认为,工人的最高利益在于肚皮而不在于思想。肚皮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东西。肚皮这东西很怪,得一天几次用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充塞它,来不得半点马虎;人生在世的一切奋斗、挣扎、努力,都不过是为了肚皮。思想却不然,思想一概的是胡说八道,是由肚皮派生出来的枝节问题。有一次,宋大英雄向工会理事、监事们讲演时,便有根有据地阐述过这一点。他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说,人,在饿肚皮的时候,才会产生不满,才会想到罢工闹事,才会产生思想,所以说,思想问题归根还是肚皮问题。所以,与其信奉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不如信奉肚皮主义。因为,肚皮主义是当今世界最大的、最有影响的主义,是包括一切主义的主义。

有个监事故意捣蛋,和宋大英雄过不去,他以讥讽的口吻极其狡猾地向宋大英雄的肚皮主义提出了挑战。那监事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饿肚皮的人也有不满?也要闹事?也要动枪动炮?”

宋大英雄不假思索地道:“这不奇怪,因为填饱这些肚皮的东西不一样。如果诸位的肚皮里天天装满牛奶、面包、烧鸡、火腿,诸位还会闹事么?反正我老宋不会!……”

因肚皮而创造了主义,使宋大英雄变得不同凡响了——当今世界,能为人类创造出主义的人该有几个?宋大英雄算得上一个!再加上他坐过日本人、国民党的大狱(今年一月底八路军进矿,不是他溜得快,又得坐共产党的大狱了),更赢得了许多人的尊敬,连贺绍基这条该杀的“四眼狗”也得对他另眼相看哩!

宋大英雄是本地宋圩子出产的宝贝,据说是上过几天大学堂的,矿区沦陷前一年,受国民党青泉县党部委派,到西严矿区主持过工会工作。沦陷后,被日本人抓了,在镇上的阎王堂关押了半年。据他自己吹嘘,日本人的老虎凳、辣椒面他都尝过,硬是坚贞不屈坚信党国哩!后来,日本人没弄清他的身份,才又把他放了出来。一出来,他就曲线救国,替日本人当上差了,专拿不坚信党国的土八路。他经常和一伙二鬼子抓人到阎王堂拷打,有人说他有血债。光复之后,鉴于民愤,“党国”把他抓了,押到了青泉的大狱里,一押又是五个月,直到清理敌伪档案时,发现了一份国民党社会福利部地下工会的名单,那名单上有一个姓宋的,他一口咬定,那个姓宋的就是他。于是,他摇身一变,又成了曲线救国的英雄,国民党的地下工作者,大摇大摆地到矿区主持工会事务了。

那年头,很多事情是说不清的。青泉县主管矿区事务的党部委员孙金龙,曾当众呼喊过“大日本皇军万岁”,后来又做了日本人的维持会长,光复之后,比宋大英雄变得更利索,连牢房都没进,就变成了地下党负责人,冠冕堂皇地接管了县党部,如今,宋大英雄还在孙金龙指导之下工作哩!

蹲蹲大狱也不是一桩坏事,举凡英雄人物,大抵都要坐坐牢的。坐牢是一种资本嘛!是当大英雄必备的一种资本嘛!宋大英雄坐过日本人的牢,坐过国民党的牢,便足以说明他宋大英雄和日本人、国民党不是一路货色;便足以说明,他是工人领袖,和广大劳苦工人是一路货色。他要为劳苦工人争取最高利益,同时,也需要劳苦工人为他争取最高享受。

短而粗的腿杆支撑着肥肥胖胖的身子向经理楼上爬时,宋大英雄已经在心里悄悄为自己的最高享受做着种种安排了。救济面粉和救济物品全发给工人们,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他也有个蛮不错的肚皮呀,他的肚皮决不能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去充塞,最不济也得烧鸡、火腿什么的。这不应该受到任何指责,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工人们的最高利益。要知道,他宋大英雄代表着上万名工友呵,工友们的肚皮要靠他来维持、来保障呀,他的肚皮不是属于他个人的,而是属于工会的,属于上万名工友的,为了神圣的工会,为了上万名苦难的工友,他有责任、有义务侍弄好自己的肚皮。

自然喽,这个道理许多工友们不会明白,他也没有必要向他们讲明白。上一次发救济面粉,他虚报了一份名单,弄走了几百袋面粉和百十箱奶粉,工人们还闹事,真不象话!真叫他伤心!他为工会出了那么多的力,挨了那么多的骂,甚至要掉脑袋呵,工人们都没看到!

这次也得设法捞点,名单得编得象一些,别象上次,光“赵得胜”就八个,“刘富贵”就六个,咋能不露馅?!

气喘吁吁地爬到了三楼上,宋大英雄整了整头上的鸭舌帽,正了正衣领,正正经经地敲响了总经理办公室乳白色的双页门。

秘书老赵走了出来,说了声“请”,便引着宋大英雄进了经理室的会客厅。

贺绍基正坐在会客厅的长沙发上翻阅一大堆花名册,见他进来,连站都没站起来,只是抬起脑袋,从眼镜框的上方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

宋大英雄规规矩矩地坐下了。

老赵送过来一杯茶水。

宋大英雄刚刚接过茶杯,贺绍基便冷冷地开口了:

“宋主任,知道我找你干什么么?”

宋大英雄放下茶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故作老实地摇了摇大脑袋:“不知道。”

贺绍基把一份由上海发来的专列发车电报摔到宋大英雄面前的茶几上,不无讽刺地道:“看看吧,救济面粉和救济物资又运来了,你这位曲线救国的大英雄又可以借机大捞一把了!”

宋大英雄的脸孔一下子涨得通红:“贺……贺公……咋……咋能这样讲哩!兄弟我身为西严矿区工会负责之人,岂敢玩忽职守,置广大工友之利益于不顾,这个……这个……这个大捞一把从何讲起呢?”

贺绍基不屑一顾地道:“怎么?要我拿证据吗?”

宋大英雄这才注意到贺绍基身边那一大堆公司存档的花名册,不敢作声了。他知道,那堆花名册里有八个“赵得胜”,六个“刘富贵”。

“宋孟春,现在你给我好好听着!这次的救济面粉和救济物资,你和你手下的那帮混蛋敢再虚报冒领,坐地私分,我就让工人们抄你的家,扒你的皮!”

面对资方代理人的猖狂进攻,代表着工人利益的宋大英雄丧失了斗争勇气,唯唯诺诺直点头:

“是的!贺公!是的!我……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其实,上一次有许多是误传,真的……”

贺绍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宋大英雄的话:

“这次救济面粉的分配,不能再由你们独自搞!失业人和公司都要派人参加!”

“这个……这样是不是……”宋大英雄在原则面前,重新鼓起了勇气,公司派人参加,我们工会没意见。上一次,不也有公司代表么?只是失业工人正在闹事,请他们参加分配,是不是不慎重?再说,他们当中有共产党,正吵着要成立外工工会哩!县党部孙金龙要我们密切注视……这样合适么?

贺绍基拍案而起:“有什么不合适?!有失业工人代表在场参加分配,我看谁还敢营私舞弊!失业工人成立工会有什么了不得?公司需要和他们对话!说他们是共产党,你给我拿出证据来!”

“可县党部孙……”

“我这里是中国公司,不是县党部!县党部有本事,让他们把失业工人的肚皮管起来!”

宋大英雄不敢作声了。他有短处拿在这可恶的贺四眼手里。妈的,共产党占领矿区时,为什么没把这条可恶的“四眼狗”一枪崩了?!由此可见,共产党不是玩意儿!

宋大英雄愤愤地想。

贺绍基看宋大英雄的眼光,象看一条狗似的,说话的口吻,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命令:

“宋主任,我跟你说清楚,这一批救济面粉来之不易,务必要稳妥地、公平地分下去。公司的工人,不论里工、外工、失业、在职,一律每人一袋,职员两袋,高级职员五袋。专列抵矿后立即分配,不要等待!如四乡民众群起闹事,公司将出面制止。专列明天早上抵矿,在此之前,你们要做好分配的准备工作。噢,还有,凡参加三号井拓建工程的工人,一律每人分配两袋面粉!”

宋大英雄还能说什么呢?姓贺的根据公司的利益,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公司的高级职员他想到了,参加建井工程的里工他想到了,可就他妈的没想到他宋大英雄!姓贺的是做好了圈套让他钻!他这个工会主任兼理事长算他妈的白当了!

不行,得给这个贺四眼出点难题,你不仁,也就甭怪我不义!

自然,得笑呵呵地,不动声色地讲:

“贺公,咱们的救济面粉可是以失业外工的名义申请来的,高级职员每人五袋,里工每人两袋,而失业外工一人只一袋,是不是不太合理?”

贺绍基冷冷一笑:“最合理的是,谁也不给,全让你私分转卖,可这办不到!……就按我说的办去吧!第二批救济面粉运到时,我会考虑到外工的!”

宋大英雄不敢再争了,憋着一肚子气,从贺绍基的会客厅里退了出来,心里暗暗把这条该杀的“四眼狗”骂了个狗血喷头……

第二个被召见的,是田屯矿池家柜的挖煤外工刘大柱,一个身宽体壮,三十出头的小伙子。贺绍基一看到他,便对他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好感。

刘大柱身着一件由美国面粉袋做成的中式对襟小褂,小褂领口下的两个扣子没扣,一截丰满红润的脖子和胸脯袒露在外面,给人一种火爆爆的青春的感染力。他显得很精神,尤其是浓眉下面的两只眼睛,大大的,亮亮的,透着一种精明干练的神采。

他在刚才宋大英雄坐过的,还散发着宋大英雄体温的沙发上坐下了。没等贺绍基开口,他便开门见山地问:

“贺总,我们失业工人代表送上的关于成立西严矿区外工工会的信,您看过了吧?不知有何见教?”

贺绍基笑笑,向长沙发的靠背上一躺,两只胳膊伸展了一下:

“哦,先不谈这个。我请你来,是想和你商谈另外一件事,有关你们切身利益的事。”

“是不是救济面粉的事?”

“是的!”

刘大柱道:“这有什么好谈的?救济面粉和救济物资是公司以我们失业外工的名义申请来的,理应由我们失业外工自己分配。可上一次,公司一帮人伙同官办工会宋孟春一伙,私分盗卖,面粉在仓库里存了不到一个月,就丢了几百袋,最后分到我们外工手里的,三人不到一袋!”

“我要和你谈的就是这个问题!这一次,我想请你们失业外工派代表参加分配!不进仓库,在现场分配!”

刘大柱怔了一下,迟疑地望着贺绍基不作声了,他弄不清楚这位公司副总经理在打什么鬼主意。过去,他从未和这位副总经理打过交道——他们的地位悬殊太大,他根本没有机会和这位西严矿区最高领导人对话。自然,他是想和他接触、对话的。

贺绍基在公司职员、里工中威望颇高,人缘挺好,刘大柱是知道的。被公司矿警队没收的煤炭发还给刘老窑之后,刘老窑——刘大柱的父亲也三番五次在儿子面前说起过贺绍基的好处,这更激发了刘大柱和他对话的愿望。现在,他把对话的机会送到了刘大柱面前,刘大柱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事情挺紧急,专列马上就要从上海发出了,我们必须做好分配的准备工作,以防意外之变。你也清楚,近来四乡民众越闹越厉害,有可能哄抢救济专列。”

刘大柱想了一下,故意道:“公司可以请新二十六师的国军保护么!”

贺绍基叹口气道:“是呀,我们可以请国军保护。可是,国军说他们也有困难,想搞几百吨煤到上海去卖,我们能答应么?”

“那是公司的事,与我们工人无关!”

贺绍基站了起来,激动地道:“可公司的命运是和你们工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公司一朝倒闭,你们就要长久失业!”

“我们不是已经失业一年多了么?”

“那怪日本人,怪共产党!日本人在抗战后期不进行这种毁灭性开采,矿区当不致于走到这一步!共产党不把我们的二号主井炸掉,矿区也可以大部开工,也不致于出现今天这个局面!”

刘大柱不好说什么了。说心里话,他对苏鲁豫纵队炸矿也是有看法的,他怎么也不会忘记在纵队爆炸队炸矿时他父亲刘老窑和那些老矿工痛哭流涕的场面!当纵队战士把两车皮炸药推进油漆未干的大罐里时,许多老矿工面对纵队战士跪下了……

“那么,贺总,下一步公司打算怎么办呢?目前,广大失业外工的景况很惨呵!很多人已陆续离开了西严,到德罗克尔公司做工去了,德公司借机压低工价,激起了德公司矿工对我公司矿工的仇恨,酿发了几场械斗,伤了不少人呵!我们组织外工工会,就是为了把大伙儿团结起来,设法生产自救。”

贺绍基长长叹口气道:“我贺某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呵!事到如今,我只好同意你们成立工会,处理有关失业外工的矛盾冲突,组织生产自救。公司也将利用日本时期的老井部分开工生产,以维持工友们的基本生活。但是,你们务必要保证,工会不操纵在共产党手里,不能处处和公司作对,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刘大柱对贺绍基的这番表白大为震惊,他万万想不到,作为公司在西严的最高代理人贺绍基,竟能容忍一个强大的外工工会的存在,看来,这位副总经理自己也有难言之苦。

贺绍基又道:“宋孟春一伙地痞、流氓,我贺某看透了!可他们是国民党社会福利部委派的,公司拿他们也没办法。但,公司可以做到一点,以后有关外工的一切问题,公司直接和你们外工工会联系,只是希望你们外工工会和宋孟春的那个工会之间的关系不要搞得太僵。你们关系搞僵了,公司也为难。”

刘大柱恳切地道:“恐怕也难。外工们对宋孟春一伙简直是恨之入骨!这帮王八蛋贪污、盗窃不说,还经常往县党部,往绥署治安队跑,今天说这个是共产党,明天说那个是共产党,抓了不少失业工友。县党部孙金龙夸他们‘清剿共匪与国军无异’哩!”

贺绍基颇有兴致地问:“那么,你自己说说,外工中究竟有没有共产党?”

“这我不知道!即使有,他们也不会告诉我。我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

贺绍基微微一笑:“你很聪明,你知道谁是共产党也不会告诉我的——别解释,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是,我要告诉你一点:共产党是靠不住的,第一,它在十年内坐不了江山;第二,坐了江山也不会认认真真搞工业!他们不尊重人,不尊重科学知识,只是一伙掌握了武装的乡民!大伙儿的前途,决不在共产党身上,而在于我们中国公司自身的发达与发展。公司不发达,大家就都没有前途!”

刘大柱忍不住了,小心而顽强地道:“贺总,你是不是偏激了一些?不管什么人坐江山,工业恐怕都要搞吧?就是从国民党方面披露的观点来看,共产党也还是有一整套建国纲领的。共产党炸矿,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非常时期的一种非常措施?一种迫不得已的手段?”

贺绍基眼睛一亮:“你有文化?能看报?”

刘大柱点点头。

“本地人么?”

“刘家洼人,民国十五年德罗克尔公司关闭后,随父亲一起到西严镇中国公司来的。”

“哦!哦!”

贺绍基从长沙发上站了起来,在会客厅里踱起步来,不停地在刘大柱面前走来走去。

突然,他在刘大柱面前站住了:

“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单单找你?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刘大柱困惑地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我是在日本人留下的档案中发现你的。你曾在民国三十三年被日本人抓捕过,光复前夕,又领着矿工们闹过罢工,可谓赫赫有名呵!开始,我以为你是共产党,可是,共产党进矿那阵子,你根本没有参与他们的活动,而且,你父亲刘老窑——一个我很尊敬的工友,还参与了护矿活动,因而,在这公司危难之际,我想到了你,我希望你能象光复前夕领导工友们罢工那样,再次站出来,代表九千外工工友,和我,和中国公司密切合作,保护矿区安全,保证咱们的大井工程顺利进行。鉴于目前的情况,我还想由公司出面,以可靠失业外工为主体,成立矿工护矿队,工薪由公司按月发放,由你出头负责,好么?”

刘大柱兴奋地道:“好!这样做,一来可以保障公司产业少受损失;二来也可以解决一部分外工的就业问题,我同意!只是由我出头是否妥当,还请您再斟酌一下!”

贺绍基呵呵笑道:“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请你负责吧!开头,规模不要太大,以几十人为宜,工作上和矿警队密切合作,但,不归矿警队领导。任何人盗窃公司财产都是不能允许的,你可以直接向我汇报发现的问题!”

“好!”

“另外,明天救济专列抵矿后,你们也要组织一些工友,做一些维护工作。由于这一次运来的面粉不多,每个外工只能发一袋,外工中如有怨言,还请你们多做些工作!就是这样,公司已尽了自己最大努力!”

“我明白。”刘大柱宽厚地点点头,随后告辞了。

临出门前,他庄重地握住贺绍基的手,心想:这只是双方接触的一个开端。一个良好的开端。他相信,日后,他将会凭借真理的力量使面前这位正直而有骨气的副总经理兼总工程师归向人民的阵营。

第三个被召见的是公司矿警队队长孙人俊。贺绍基严厉责成矿警队切实担负起明日救济专列的保安工作,决不能象以往那样玩忽职守,并再三告诫:万一乡民闹事,只能尽力制止,不可擅自开枪,酿出动乱。

继而,贺绍基又请副总经理牛苏青到他的办公室会商了一下,决定了几个高级职员的人事安排,向他通报了成立外工工会和工人护矿队的决定。

对这两个决定,牛苏青大为震惊,声称:此事关系重大,要事先通报董事会和县党部。

贺绍基一口回绝了,坚定地道:“董事会已将西严矿务全权委托于我,此事我完全有权决定,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最后,贺绍基苦笑一下道:

“其实,外工工会公司不承认,人家也要成立的,而且,到时会和公司形成对立!我允许他们成立工会,只是表示了公司的友好态度,至于社会福利部给不给他们注册登记,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而成立工人护矿队,则是为了牵制矿警队和宋孟春这帮地痞!不断盗卖公司器材、产业的,就是这帮混蛋!”

牛苏青不好说什么了,他只是个主管接收事务的副总经理,接收工作完成后,他在中国公司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对煤矿的工程技术、经营管理他一概不懂,也就不敢过问,况且,董事会确曾将整顿西严矿务的全权委托于贺绍基,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最后一个光临贺绍基办公室的是被大伙儿戏称为贺公大弟子的李凤楼。他和一切矿务均无关系,是照例来进行一个小时的业务学习的。自从接手大井工程后,他每隔一天必得在贺绍基指定的时间里来啃一个小时的《矿井设计》,晚一分钟都要挨骂的。对这位大弟子,贺绍基是很严厉的,他请土木厂的木工做了一个尺半长的竹板子,上面用红漆写着“李凤楼专用”——只是,这板子自从问世尚未挨过李凤楼的手心。

面对李凤楼,面对一部厚厚的、日文版的《矿井设计》,贺绍基把一切忧愁烦恼都抛到了脑后,忘情地走进了一堆堆数据,一幅幅图表,一页页文字组成的一个宏大的世界中去了……

这一天,和已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贺绍基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和精力都被他治下的这个煤矿吸干吮尽了。他不明白,究竟是他统治着矿井,还是矿井统治着他?

翌日,救济专列由上海经徐州驰抵西严矿区。途中,专列遭鲁栖凤匪部袭击,驻守徐西铁路沿线之国军某团团长雷震率部将其击溃,专列进入西严货场时,已是下午三时左右。

四时二十分许,矿区周围石家寨、北王村、旺泉集之千余乡民在王氏家族三老爷王广禄,阮氏家族族长阮二先生并中共泉河乡党组织负责人刘继贵统领之下,持械涌至货场铁道门外,要求分配救济面粉。

一时间,形势大乱,一场流血惨剧逼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