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隐隐而来的胀痛将田二老爷从睡梦中唤醒。田二老爷睁开一双沉重的眼皮,马上从红木立柜的穿衣镜里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这张面孔苍老颓丧,额头上深嵌着一道道不规则的皱纹,皱纹上沾着几点凝固的血滴,像趴着几只讨厌的苍蝇。脸是变了形的,左脸比右脸格外肥胖一些,饱满一些;而且,颜色也不同于右脸,右脸苍白无光,左脸却红肿带紫,紫中发亮。左脸颧骨上的皮肉明显被打伤了,破皮处渗出了不少血,整个脸孔就好像一个长得不正而又摔伤了的大鸭梨。

田二老爷不承认这烂鸭梨一般的脸孔属于他自己,在二老爷的印象中,他的脸应该比穿衣镜里的这张脸精彩得多,深刻得多,威严得多!

脸上肿胀的灼痛却毫不客气地、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了二老爷,这张脸确凿地姓田,这张脸确凿地架在他自己粗而短的脖子上,实行不承认主义是毫无道理,也毫无意义的。

二老爷有点纳闷,有点想不通,二老爷先是很认真地摸了摸脸;继而,又从竹躺椅上欠起身子,对着穿衣镜仔细地看,仿佛在认领一件遗失已久的小玩意儿似的。看了好半天,才长长叹了口气,承认自己对这张脸的主权。

这就是说,二老爷真的挨打了,真的被那帮可恶的大兵污辱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好像是——

大约是下午三点多钟的光景吧,二老爷听到矿区方向响起了爆豆般的枪声,心中一惊,知道大兵们动手了,匆匆带着两个家人到分界街上去探视情况。不料,刚走到分界街旁的胡同口上,迎面便冲来十几个背枪的大兵。二老爷不知道这帮大兵是奉命来抓他的,竟没有躲藏,径自迎着大兵们走了过去。就在刚踏上分界街路面的时候,冲在前面的两个大兵上前扭住了二老爷的胳膊。

二老爷一时间被搞愣了,一面挣扎,一面喊: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老夫我乃田家之族长,镇上董事会会长,和你们张旅长也是认识的,你们……你们放开我!放开!”

“嘭”的一声,二老爷的腰眼上先吃了一枪托子。

“放开?老子要抓的就是你!走!有话找我们旅长说去!”

二老爷这下才明白过来,张贵新这臭王八蛋是专门冲着他来的!其实,这道理原本是很简单的,张贵新既然对占矿的窑工们动用了武力,焉能不对窑工领袖田二老爷动手呢?

二老爷料定事情不妙,嘶声叫道:

“来人啊!来人啊!大兵们抓人啦!”

两个随从的家丁这时也被扭住了,他们见二老爷喊了起来,也扯开嗓门喊起来:

“田家的兄弟们,快来啊,大兵们抓咱二老爷了!”

“快救二老爷啊!快啊!”

这喊声惊动了很多人,不但田家区这边,连胡家区那边也惊动了,分界街两旁的小胡同里一下子涌出了百十口子人来,这些人一见大兵们绑架他们的领袖,当即便掂着家伙扑上来了。宽不过五米的分界街和窄胡同口上乱作一团。从这当儿开始,二老爷便像个木偶似的,被人们拽来拽去。他先是被死死扭在一个身材高大、一身蛮劲的大兵手里,后来,那个大兵的肩头上挨了一扁担,才迫不得已地和二老爷分了手。接着,二老爷被拉到一个胡姓窑工的身后,可他还没站稳脚跟,又被蹿到面前的一个小个子大兵缠住了。那小个子用脚踢他的腿,用拳头打他的脸,硬扯着他往外冲,他死命往后挣,一边挣,一边挥舞着胖乎乎的拳头予以还击。这时,一个客籍窑工顺手操起镐把给了那小个子大兵当头一棒,这才将他救了出来。

二老爷被救出来以后,头有些昏,眼有些花,可脸上并没感到太大的疼痛,他甚至不记得他是挨了打的。抓人的大兵们被打跑之后,二老爷还慷慨激昂地向胡同口的窑工们讲了一通话,还招呼着要镇上的窑工代表们晚上到田家大院开会。然而,当两个家人把他挟到家后,他便感到不行了,左脸颊有些发木、发胀,额上的血管“扑扑”乱跳,他觉着很累、很乏,想靠在椅子上先歇一歇。

二老爷根本没打算睡觉,二老爷知道形势的严重性,知道这场战争的危险性。二老爷要和窑工代表们认真商量一下,如何支援矿区参战窑工的问题,诸如,矿区内窑工的吃饭问题啦,伤员的救护问题啦,等等、等等。二老爷不想睡,也不能睡。可不知咋的,竟坐在竹躺椅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是二老爷的一个毛病,二老爷只要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总爱睡觉——不是二老爷要睡,而是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就进入了梦乡,由不得人的,二老爷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好了,二老爷一觉醒过来竟成了这么一副烂鸭梨般的模样!这可让二老爷如何见人?如何去主持窑工代表的会议?二老爷自尊心极强,素常最讲究仪表装束,他决不愿扛着这么一副破败的脸孔去抛头露面。

二老爷立起了身子,紧张地走到穿衣镜前,又聚精会神地将自己的面孔翻来覆去打量了一番,越打量,他的心里越难受,越是觉着自己受了人格上的污辱!这帮可恶的大兵们竟然打了他田东阳,而且是打了脸!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可这帮大兵竟然打了他的脸!竟然将他的脸打成了这副模样!

二老爷决计和大兵们见个高低了。

二老爷历来是主张和平的,不喜欢用战争的手段来解决人世间的矛盾冲突,二老爷为了避免和推迟这场窑民战争的爆发作出了很大的努力,可蛮横的大兵们竟不理解二老爷的一番苦心,竟然打了一贯主和的二老爷,是可忍而孰不可忍也!二老爷只有用战争的手段,来对付战争了!

他不相信张贵新两个团的大兵能迅速打赢这场战争,张贵新两个团只有一千几百号人,而田家铺镇上的窑民百姓有一二万人,窑民身后有红枪会,有三县绅商,再说,李四麻子李旅长也好歹送来了百十杆枪、十几箱子弹;张贵新想轻而易举地攻下矿区是决不可能的!关键的问题,是要顶住大兵们的最初进攻,使红枪会和李四麻子们有一个集结的时间。而要达到这一目的,他就必须守住镇子的主要街区,想方设法拖住张贵新的后腿,最大限度地减轻矿区方面的压力。镇上的窑工有两个团,加上老少爷儿们,能跑能颠的,不下五千之众,只要这五千人拿起了武器,任何大兵都休想在田家铺镇上站住脚!

二老爷要把镇上的兄弟爷们统统组织起来,保卫家园,如果张贵新敢在镇上胡闹,他们就人自为战,巷自为战,街自为战。二老爷要斩断大兵们伸向田家铺镇的每一只爪子,使得他们根本不敢走进分界街两旁的任何一个巷子、任何一间房屋,二老爷要将张贵新和他的大兵们困死在这里,使他们得不到粮食,得不到水,得不到休息!二老爷要将田家铺这块土地变成大兵们的坟场!就这话!

二老爷很激动,猛转身离开了穿衣镜,信步出了卧房,走进了堂屋。在堂屋里碰上了正在拌猫食的二奶奶,二奶奶一瞅见二老爷那受了伤的脸,便大呼小叫地道:

“哟!哟!怎么伤得这么厉害?刚才咋没看见?要不要找块布包一包?”

二老爷顿时觉出了二奶奶的愚蠢,这半个脸都肿了,如何包扎?

二老爷不耐烦地挥挥手道:

“不用!不用!你找条毛巾润点凉水,先给我捂捂!”

二老爷这时还存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还希望能在窑工代表们到来之前,将自己的这副面孔多多少少地修整一些。

二奶奶颠着小脚忙乱了一阵,给二老爷找出了一条没用过的新毛巾,在凉水里浸透了,拧干水,递到了二老爷面前。

二老爷接过毛巾展开,敷在脸上,热辣辣的脸多少好受了一些。托着毛巾坐在对着大门的太师椅上,二老爷又想开了心事。

二老爷再一次想起了矿区内的胡贡爷和那六个团的窑工,再一次想起了胡贡爷和窑工们的肚皮问题。这是一个事关成败的重大问题。如果镇上的食物送不进去,矿内的窑工是无法支持下去的;而要将食物送进矿区,又着实很困难。眼下矿区四周被张贵新的大兵们团团围住,大白天人根本靠不近,如果要送饭,只有夜里送,趁大兵们睡觉的时候,组织镇上的两个团武力掩护,强行打出一条通道;而且要多送一些,送一次,争取能让他们吃上三五天。这势必又要导致一场混战,搞得不好,兄弟爷们要吃亏,最好的办法,是在送食物之前,先和矿里的人取得联系,让他们出来接应一下,整个行动要迅速,要速战速决。

这个问题必须在晚上的代表会议上提出来,让大伙儿都琢磨、琢磨,看看还有啥更好的办法。

其次,二老爷又想到矿内窑工的子弹问题,张黑脸送来的子弹,估计不够用——谁知道这场战争要打几天?如何补充子弹,也是个大问题,今夜还得派几个人去找找大青山山沟里的张黑脸,找找宁阳县城里的季会长,让他们帮着想点办法,得明打明地告诉他们,没有子弹,这个仗就没法打下去了!另外,还得通过季会长和张黑脸探询一下,李四麻子究竟作何打算,他们的兵什么时候能开进宁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