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到掩体后面,贡爷教训道:

“兄弟爷们,要好好打!谁他妈的再掉头往回跑,我就宰了他个狗日的!刚才要不是大闹和使刀的弟兄们拼命杀出去,咱们都他妈的一起完了!懂不懂?”

“贡爷,这怪不得我们,刚才大伙儿都没有子弹了!”一个窑工道。

“没有子弹也不能往后退!没有子弹就用炸药包炸!”

“是的,贡爷!我们再也不往后退了,可你们也不能关门呀!”

“是的!是的!”

贡爷有点惭愧。刚才确乎是不该关门,这显得有点不仁不义了。贡爷想,这事得好好和那帮使刀的弟兄们解释一下,得向他们说明,关门是万不得已的;再说,关门之后,他不是又叫田大闹带人下去救援了么?贡爷还是没有错么?

贡爷离开掩体,急急地向大门走去。可就在他离开掩体,在大门口的铁门前直起腰的时候,分界街上的枪声又响了起来,一粒子弹不幸将他击倒了……

并非所有的人都想打仗,并非所有的人都乐意打仗,在这场窑民战争真刀真枪地全面铺开的时候,也有一些窑工保持了清醒冷静的头脑。

山东籍窑工郑富算得一个。

郑富对胡贡爷和田二老爷素无好感,对胡贡爷和田二老爷的主义一概地不信仰。他固执地认为胡贡爷和田二老爷他们都有点头脑发昏,自以为是,他们都把事情的本末倒置了。反对封井,占领矿区无疑是对的,可占矿以后不是抢险救人,却忙于和大兵们开战,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他不相信窑下的工友都死绝了,不愿放弃这最后的努力。

他要找到一条通往矿井深处的道路,带着地面上的人把窑下遇难工友救出来;他不管贡爷和二老爷怎么想,反正他得这么干!他郑富既不姓田,也不姓胡,根本不必瞧着这二位老爷的眼色行事。前几日,省城报馆记者刘易华先生向他讲过这个道理!刘先生也主张他们独立行事哩!

他崇敬刘先生,他觉着刘先生讲的话处处在理。真的呢,在这场灾变中田二老爷和胡贡爷家都没死什么人,他们如此积极参与,肯定是有各自的目的的!他们决不是真心实意地要为大伙儿主事,而是要借机捞点什么!他不能上这当,不能被这两位老爷当枪使。

在四面八方的枪声骤然响起时,他带着两个客籍窑工,从斜井下窑了。他们提着油灯,带着一把煤镐、两把小铁锹,准备打通斜井的道路。几日前,他们试着想从风井、副井和主井下到窑下,结果,都未成功。副井和主井下面大火在猛烈燃烧,人根本下不去;风井的风车关闭了,倾斜的风巷里布满煤烟,也无法深入。惟一的希望只有斜井,而斜井下面冒顶十分严重,通往窑下的道路被堵死了。

他们准备把斜井下的道路打通。

斜井里的下坡道很陡、很滑,头顶上时常有水落下来,滴到他们头上、脸上、脊背上。巷道里却不凉,由于巷道的下端被堵死了,地面上的风吹不到窑下,走过斜井铁栅门,下到地下百十米处时,整个巷道便显得异常闷热。

走在最前面的郑富第一个把身上的小褂脱了下来。

在他脱小褂的时候,身边一个叫伍三龙的窑工也停住了脚,不无担心地问:

“老郑哥,这他娘的连一丝风也没有,会不会把咱们憋死?”

郑富用脱下来的破褂子揩了揩脸上、额上的汗水,气喘吁吁地道:

“不会!不会!咱们离地面并不远,这里断风也没有多长时间,不会憋死人的,别自己吓唬自己!”

郑富将放在煤帮上的油灯举了起来,拧亮灯火,对着头上的棚梁照了照,又说:

“有风没风倒还是小事,我担心的倒是这些棚梁!三龙兄弟,你瞅瞅,这些棚梁有几根好的?全他娘的朽了!只要上面稍微一动,咱们也得被窝在里面!”

伍三龙也举起灯看了看,脸孔一下子拉长了。的确,郑富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们头上的棚梁也像田家铺镇上的田二老爷和胡贡爷一样,有点靠不住,横架在两侧棚腿上的木梁大都长满白白绿绿的霉毛,腐朽得变了颜色,有的棚梁还在往下掉渣,有的棚梁已经折断了。

“妈的,这些棚梁早就该换下来了,公司的那帮王八蛋也不知道整天都是干什么吃的!”伍三龙骂。

走在最后面的八号柜窑工大老李一步一滑扶着棚腿跟上来了,嘴里咕噜道:

“干什么吃的?他娘的指着咱们卖命吃的!你伍三龙喊啥哩?”

“走吧,我的儿,别在这里骂娘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干吧!”

大老李径自朝前走去。

郑富和伍三龙一前一后跟了上来,三盏油灯的灯火连成了一条不断晃动的光明的锁链,缓缓向矿井的纵深部位坠落。

置身在这条件恶劣的井坑里,郑富不由得想起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关系到广大窑工,也关系到他自己的切身利益。他觉着,窑工们太苦了,境遇太悲惨了,而过去,他和他的同伴们竟没有意识到,竟认为这一切都是合理的,竟以为是大华公司养活了他们,从没想到是他们养活了大华公司的资本阶级!大华公司的王八蛋们一门心思赚钱,从不把窑工们的死活放在心上,坑木腐烂了不予更换,脏气这么严重还不停工,结果才导致了如此严重的灾难。

可悲的是,直至今日,许多窑工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认为这一切是合理的哩。

他追上了大老李,和他走了个并肩:

“老李哥,咱镇上这阵子来了个省城的先生,你听说了么?”

“是不是姓刘,省城报馆的?”

“是的,是姓刘。我和这刘先生拉过呱,明白了不少道理,这先生没架子,专爱找窑哥们拉呱,还用小本子记哩!”

大老李的粗鼻孔里哼了一声:

“屌用!”

“哎,可不能这么说!老李哥,他讲的这些道理呀,句句对咱心思!人家讲,咱们国家旁边,有一个国家叫俄国,人家窑哥们的日子过得比咱们好!”

“人家是人家,咱们是咱们!眼热人家,你老郑来世也托生成个鹅,到人家鹅国去尿!”

“老李哥,刘先生的意思是说,人家俄国能闹出个穷苦人当家作主的天下,咱们只要齐心协力,也能闹得成!”

大老李低头看着脚下,冷冷地道:

“甭信那些片儿汤,这都是他娘的日唬人的玩意儿。早些年闹民国的时候,那些有头有脸的人说得也挺好哩!可眼下你瞅瞅,好在哪里?我看还不如大清皇上坐龙廷的时候哩!”

伍三龙也听过刘先生的教诲,也信仰刘先生的主义,愣愣地插上来道:

“老李哥,你纯粹是个又硬又臭的死戆头!你就不想长点工钱?不想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不想让大华公司的王八蛋们变得规矩些?”

“想,我都想,要依着我的心思,我他娘的还想把大华公司的龟窝给端了呢?行么?办得到么?我的儿哟,这都是命,命中只有九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不!刘先生讲,这不叫命,这是资本阶级对我们穷苦人的压迫、剥削造成的!你想想,大华公司李士诚从来没下过窑,从来没刨过一筐煤,却凭着咱们的劳动,吃鱼肉、住洋房,他哪来的钱?他的钱就是靠我们赚来的!据刘先生讲,咱们刨出的煤只要运到江南,一吨能卖十几块大洋,可他给我们的工钱,每吨煤平均不到一毛钱,你想想,他的心有多黑?”

大老李很吃惊:

“真有这样的事?公司不是一直嚷着银根吃紧,老埋怨咱们的煤炭卖不出好价钱么?”

“那是骗人的!他李士诚开矿就是为赚钱,没有钱赚,他早就关门停产了!他们为了多赚钱,简直不顾咱窑哥们的性命!据一些知情的伙计们讲,井下有脏气,公司的王八蛋也是知道的,他们根本不把咱们的生命当一回事,结果……”

这结果不用说了,大老李自己知道。他的一个在井下看守风门的儿子也被埋到了里面,否则,他对下窑救人也不会这么热心的。

“老郑兄弟,这刘先生讲得还确有道理哩,赶明儿有机会,咱也去找他拉拉呱!”

大老李向刘先生的主义靠拢了。

说话间,他们三人下到了斜井纵深四五百米处,在一片横七竖八的塌落物面前停住了。他们将灯挂在棚腿上,先把两架倒下来的棚腿扶正,把埋在矸石、煤块中的两根棚梁扒了出来,然后把两架棚子重新扶好、打牢,这才操起煤镐、铁铣干了起来。

他们坚信窑下还有活人。

他们要把他们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