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捞越王府位于古晋的一条宽敞但幽静的大街上,王府为白色圆顶建筑,大方气派,但不像中国古代的皇宫那样金碧辉煌。它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平民气息,粉墙黛瓦,树木掩映,碧绿的沙捞越河静静地从它身边流过。现在,住在这个圆形王府里的人已经不是当年的第一代拉者詹姆斯·布鲁克,而是他的外甥查理士·布鲁克。黄泽如他们并不知道,此时,这位沙捞越的第二代拉者,正坐在他的客厅里,静静地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与第一代拉者相比,新一代的拉者有明显的不同。第一代拉者詹姆斯·布鲁克当初从文莱苏丹手里得到沙捞越后,虽然也曾经希望借助华工来开发这片国土,其中最主要的开发项目为各种矿藏,但与此同时,为了增加他的政府收入,他又对那些华工横征暴敛,最后导致爆发了一八七五年的武力反抗事件。由于这一事件是以驱赶拉者为目的,反抗被镇压下去后,詹姆斯从此对华人大怀戒心,时刻提防。并且采取了限制华人迁入沙捞越的政策,控制华人进入沙捞越。

新一代拉者查理士·布鲁克对华人的态度则完全不同,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的经验,他对华人的印象却是出奇的好,他认为华人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民族,要发展沙捞越经济,就必须紧紧依靠大批的华人。因此,他一继位,马上鼓励华人迁移来沙捞越,他渴望一些富有经验的华人农民能够移居到诗巫那片荒地,开荒种田,开出一片新天地。为了吸引华人入沙,他先后多次颁布土地法令,诸如拨给土地,在一定的时间内免税,以及保护他们的安全等等。这些法令为来沙从事种植业的华人提供了许多优惠的待遇。但问题是,种植业毕竟是一个相当艰苦的职业,许多来南洋的华人所选择的多是商品贸易或从事其他一些工作。因此,拉让江流域的大片处女地至今都未能得到有效开发。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黄泽如他们来了。当然,作为黄泽如和陈可镜,他们不可能知道这些情况,他们所担心的是沙王会不会同意他们的计划。而实际情况是,由几个中国人来主持很大规模的垦区,并且负责直接从中国国内招募垦农,这在沙捞越是没有先例的。新一代沙王既兴奋,又相当慎重,他问黄泽如他们,你们能行吗?那里的条件非常艰苦,你们就不怕开发不下去半途而废吗?黄泽如一听沙王这样说,就知道有戏,他当即表态说,你应该看到了,我们华人的吃苦耐劳精神,世界上没有几个国家的人能够相比,只要我们认准想干的事,就是再苦,再累,我们也会义无反顾,决不妥协。陈可镜这时也在一边帮腔说,是呀,请你相信我们好了。

沙王并不会讲中国话,他讲一口非常好听的英语,所有的这些对话都是他的一个翻译在他和黄泽如他们之间传递的。尽管如此,他对黄泽如他们的表态仍然相当赞赏,好像长期背在身上的一个包袱终于可以找到搁置的地方了,他的心情变得非常的好,他让他的仆役端来了咖啡,他自己亲自动手替大家煮了起来。咖啡煮好了,他边喝着咖啡边说出了心里话,他说黄泽如他们真的是帮了他的一个大忙,否则的话,他头都想痛了,也想不出到哪找人去开发诗巫那块荒地。现在好了,他今后就不要再为那片地没人去开发忧愁了。咖啡喝过后,便开始实质性的谈判,并且,双方以“新福建”的名义就开垦诗巫签订了一份《垦约》。共十六条,《垦约》约定:

一、包工人愿招男女农人一千名,小童三百名,入拉让江,旨在种植谷物,蔬菜。首批须有小半农人,于一九〇二年六月三十日以前抵达指定地点,其余须在一九〇二年六月三十日到一九〇三年六月三十日期内到齐。

二、政府负责贷款与包工人所招的农人,成人每名三十元,小童每名十元。此款三分之一在新加坡发给,余俟到达古晋时付清。唯此等农人须在四个月到达拉让江目的地。

三、包工人须在六年内负责偿清贷款,并定自次年起,成人还六元,小童还二元。

四、所招农人的船费,无论从新加坡或中国而来,概由政府负担,每名五元。

五、政府准在拉让江区域内、新珠山、黄师来或他处,给予垦农耕地,每一成人三英亩,以二十年为期,期内免税。

六、二十年期满,可向政府领出地契,每英亩纳税一角,唯其地概须耕种。

七、凡移民耕地,倘为政府所征用,政府须按当时地价收买,以补偿移民的损失。

八、政府负责修筑适宜的大路、码头和小道。

九、凡包工人所举荐的领袖,政府当然予以承认,其权限得在垦居民地区受理争论及平常小事的纠葛,必要时由政府委任,其权限亦由政府予以明定。

十、如有土人干扰情事,政府负有完全保护移民的责任。

十一、垦农的责任是种植,不可荒弃;其生产及输出售卖绝对自由,政府决不加以限制,唯包工人须予监察。

十二、垦农生产的物品,如遇政府有船出入古晋,自当代运而取适当的运费,否则无专事运输之责。唯粮食谷类不在此例,当尽力设法运输。

十三、政府不准任何人在垦场内开赌,或与垦农赌博。如政府与包工人斟酌认为可以举行时,亦以垦农时间为限,但仍需经其领袖监视。至于鸦片,不准外人在垦场内售卖。必要时,政府得与鸦片包办人商定,准由垦农领袖在垦场内售卖。

十四、政府准许垦农购置鸟枪,保护农作物免受损害。

十五、此约自满二年后,如垦农垦殖成功,则新垦农可由中国再来,而政府允予尽力协助。

十六、包工人与垦农于垦场成功发展时,政府允予经营商业。

《垦约》中第一条涉及女农人和小童,主要是考虑到许多农人都已经结婚生子,如果让他们把老婆孩子都丢在家里,自己一个人漂洋过海来南洋恐不安心,必要的时候,可视情况把他们的家属都一齐带到南洋来。以解他们的后顾之忧。但《垦约》里并没有提到垦农成为沙捞越正式移民的事,主要是沙王出于对即将到来的那些中国农民心存疑虑,一点也不了解他们。担心如果现在就贸然答应他们成为沙捞越的永久移民,将来会很被动。而实际上,黄泽如他们也有自己的打算,他错误地理解了黄泽如他们心里的想法,或者说,黄泽如与沙王的想法出入太大了,这是后话。

如此一份合约,虽然没有人去做过认真的考究,但几乎可以肯定,那一定是有史以来沙捞越王与中国移民签订的第一个合约,是历史性的,双方都怀着深深的诚意,在一种非常愉快和谐的气氛中把《垦约》签了下来。《垦约》是以黄泽如的名义签下的,黄泽如便成了事实意义上的“新福建”垦场场主。

沙王毕竟是一个英国人,他身上流淌的是他们祖先日尔曼人的血,他们不可能完全了解这批来自炎黄子孙故乡的人。沙王查理士仍然在骨子里对中国人怀有偏见和不信任,因此,在貌似融洽的气氛中,查理士·布鲁克仍然不忘他的原则性,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张三年说,你必须当他们的经济担保人,到时候他们要是出了什么状况,我就找你,拿你是问。你是逃不掉的。而且,这一条也要写进《垦约》里头。

张三年毫无思想准备,听查理士·布鲁克这样说,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表示说他非常愿意当他们的经济担保人,并拿过《垦约》,让查理士·布鲁克的助理写上了第十七条。走出沙捞越王府,张三年笑着说,现在我可是跟你们绑在了一条船上了,你们千万把船开好,开稳,别到时把船弄翻了也把我给拖下水了。

《垦约》一签好,黄泽如和陈可镜根据《垦约》,很快便向沙捞越政府借款三万元作为开办垦场费用,加上黄泽如和陈可镜两家人这几年的一些积蓄,赶紧请人在垦场盖了十几大间供垦农居住的简易住房,又请当地的土著把垦区的荒草和杂乱树木全部给砍掉,做好垦区的清理和平整土地工作。

接下去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回国招募那些垦农。这是最为头痛的一个问题,因为这件事谁都没有碰到过,谁也就无法预料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会碰到什么困难。黄泽如曾经作过两种分析,第一种情况,家乡那些农民根本就不信任他们,甚至于认为黄泽如和陈可镜打算把他们卖到海外当苦役,结果招来招去,也没招回几个人;第二种情况,有数不清的人踊跃报名,他们认为南洋就是天堂,他们不想失去这个机会,结果因为想争一个垦农的名额,大家打得不可开交,最后作了很大的努力才使得事态平息下来。

当然,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回国招募垦农都将是一项极其艰难的工作,到底派谁回国便成了一个主要问题。陈可镜首先提出由他回国负责招募,他说他对农民情况熟悉,便于沟通,在发动农民方面他有先天优势。黄泽如则坚持他自己回国,他说他虽然不是农民,但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而且,他从小就生活在农村,至少他对农民们的情况是了解的。更主要的一点,他做过学生的组织和领导工作,他完全有办法把那些垦农组织好,然后带领他们安全来到南洋。他说陈可镜熟悉耕作和农业上的事情,倒是可以留下来先做一些前期的工作,免得垦农来了后乱无头绪,不知从哪里开始。

其实,黄泽如所说的这些都是表面上的一些理由,事实上,还有一个很深层的原因他并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的故乡故土情结,和那个他为之爱为之恨的大清国情结。他无法想象那个让他伤心透顶的大清国现在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来到南洋已经三年多了,他几乎与故国完全中断了联系,也没有听到任何有关故国的消息,他为此焦虑不安过,他只苦于自己不会长出一双翅膀,否则的话,他真想飞回去看看那些久违的江山湖海,和他的父老乡亲。但是,他不能,他只能在梦中让自己一次次飞越千山万水,回到他的家园,回到那个已经破碎的祖国。现在,机会来了,他怎么可以白白错过?当然,身为维新派,身为朝廷捉拿的对象,黄泽如不可能不考虑自己身处险境,好不容易已经逃离追拿了,你却要自己往人家怀里钻,福建人称这类事情叫“老鼠跑到风箱里去找死”。意思是说风箱是要拉动挤压的,你老鼠傻乎乎地钻进去,还不是进得去出不来,要把你给挤压死了吗?

问题是,黄泽如是铁了心想要回国去了。所有的那些不利因素都已经被他看成是他亲近故乡的一种礼物。他不可能拒绝它,又不可能不面对它。他不可能因为怕它而从此永远不再踏上自己故乡的土地。

陈可镜拗不过他,只好让他回国。

高兰香却不依,她叫起来说,你这不是要回去找死吗?你忘了当初我们是因为什么才离开家里的?还不是因为你被那些官兵追赶,你这下回去,不正好自投罗网了吗?我不能让你走。说什么你也不能回去!

黄泽如却好意相劝,他说他知道问题的轻重,他不可能去做那种没有把握的傻事,他说都几年过去了,谁还会旧事重提?反正,他让高兰香放心就是了。

高兰香知道说不过他,并且,也无法阻止他的决定。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她太了解他的性格了,只要他想去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夜里,她把男人死死地抱在怀中,好像男人这一去就永远不再回来似的。高兰香说,你要是不回来,你的女人也就和你的儿子女儿一起跳进拉让江不想活了。

黄泽如走了。临走时陈可镜特意去了一趟古晋,他把二叔陈忠祖的遗骨刨出来让黄泽如一起带回国内,他说他老家还有一个表弟叫陈长喜,黄泽如回去后可以去找他,想办法把他二叔的遗骨给掩埋了。当陈可镜把二叔的遗骨交给黄泽如的那一刻,陈可镜夫妇两人都抱着二叔的遗骨放声大哭起来。陈可镜说,二叔,你不是做梦都想着要回家去吗?今天,你就要回家了。过不了几天,你就可以和咱爷爷奶奶,和你的哥哥在一起了!他们已经等你等了好多年了。二叔,我们知道你为什么要我们来南洋,这些年来,我们虽然经历了无数的苦难,但我们一点也不恨你,我们完全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你就是盼着能够有这么一天回到家里去,这不,这下你就要跟泽如老弟一起回去了。二叔,回家的路好长,好难走,要经过很多座的山,经过很多的小溪小河和大海,您老可一定要小心走好啊!

陈可镜说得悲悲切切,非常的动情,弄得在一边的黄泽如和高兰香都忍不住哭了。陈可镜把一扎用钉子扎上了一个个小眼的纸钱交给黄泽如,他告诉黄泽如,按照他们老家人的习惯,人死了,灵魂已经出窍,只剩下一个躯壳,出殡时死者的亲属一定要有一个人在前面引路,比如,遇上要过桥时就喊:某某的,小心过桥了!又比如,碰到要过河了,亲人便喊:某某的,小心过河了!除此之外,还要一路抛撒着纸钱,一直抛撒到下葬的地方,那叫“买路钱”,意思是说路途如遇见恶鬼挡路,为难不让过去,撒点钱给那恶鬼花就算是打通了关节,让路放行。陈可镜说,他二叔一辈子做梦都想发财,到头来却两手空空地走了,想想实在让人伤感。

大家都没有预料到,当黄泽如抱着陈可镜他二叔的遗骨临要走的那一刻,张三年来了。张三年望着陈忠祖的遗骨,不禁哽咽。他说,忠祖老兄,三年有愧与你呀!三年欠你的那份债,三年只能下辈子还给你了!现如今老兄你先走一步了。不过,依三年看,忠祖老兄还是一个有福之人,今天才能够魂归故里,那都是前世修来的。三年不一样,三年到死了的那一天,却不一定有那个福气,说不上就抛尸海外,永远当一个孤魂野鬼了。

陈可镜问张三年为什么要那样讲,张三年心情凝重,他反问陈可镜说,怎么,难道我说错了?我说得不对?此番吾辈漂泊海外,与家国关山阻隔,艰难险阻重重,谁能料到我们何时才能返回家园?我们不就是这个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