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下宜昌的证明到手后,李涵章考虑如何行动。涪陵在长江边上,宜昌也在长江边上,走水路是必然的选择,这一点没什么可犹豫的。李涵章暂时拿不定注意的,是坐什么船更安全。

自小在重庆朝天门码头长大,李涵章对川江非常了解。川江的第一码头就是重庆。四川溪多河多,大多数溪河最后都要流进长江、流经重庆。李涵章小时候,常常被祖父牵着手,沿江岸从临江门转到千厮门,再从望龙门转到南纪门,指给看满江面的船:长梭梭的,是从自贡釜溪河来的盐巴船;脑壳尖溜溜、尾巴散开的,是泸县、宜宾来的载酒篓子的楠竹船;“麻儿麻纠纠,下河摸鱼鳅”,说的是白庙子码头的船装煤……

早些年,川江上杂七杂八的小航运公司很多,但都不成规模。后来,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先小后大、先商后军、先华后洋,逐步成为川航的龙头老大,在重庆和宜昌之间,还专门开了宜渝线。不过,如果真的搭民生的轮船,就要先从涪陵到重庆、再从重庆起航去宜昌。李涵章现在很不愿意想到“重庆”两个字,姑且不说共党在重庆布置的有重兵,公安也满街都是,单就那些在重庆上船的人,就够李涵章提心吊胆了:从1939年随中统局本部迁来重庆,他在这里待了整整10年,期间虽说上过抗日前线、去过缅甸视察,但都是临时任务,而抗战后他和共党的直接冲突,大都发生在重庆。朝天门每天上上下下的人又多又杂,万一遇到一两个认识的,怕就走不脱了。

不坐民生的大船,就只有搭跑单帮的木船。这样的船一来坐着没有大船安全,二来没有大船舒服,三还没有大船快。不过,既然在民生吃肉的同时,这些木船能喝到汤,就说明木船还是有存在的必要:虽然说没有大船安全,但出事的木船还是极少;虽然说没有大船坐着舒服,但舒服的是有钱人,人家可以买张床铺睡一路,没钱的人还不是一路坐过去?虽说没有大船快,但只要不是火烧房子牛滚崖,早几天晚几天有什么关系?

思来想去,李涵章觉得最好还是搭木船从涪陵去宜昌。正好,经常到榨菜厂拉货的大富和大贵两兄弟要运五十坛榨菜到宜昌,听李涵章说想搭船,一口答应帮忙:“小事一桩,有啥要不得?船钱就不说了,只给饭食钱就可以。”

李涵章这时候身揣千万元人民币,是个“大富翁”,他在乎的不是钱,是怎么能早些到广东,然后从那里去香港。所以,一听兄弟俩愿意帮忙,他高兴得很,忙说:“这一路就仰仗两位兄弟了,咋能不给船钱啊?要给的!”

大贵对李涵章说:“张大哥见外了。你这就回去把行李搬来,今天晚上在船上过夜,我们明天天不亮就要开船。”

事情就这样定了。李涵章和大富大贵兄弟分手后,先到街口一家杂货铺子买了几包烟,又拐了几条街在一家烧腊铺子买了十块卤豆腐干、八斤牛肉和五斤白酒,然后回到双江口榨菜厂,捆好行李,告别了各位工友。

来到江边,密密麻麻摆的都是木船,李涵章挑着行李边走边找大富大贵。

“张大哥,这里!”听到有人招呼,李涵章忙顺着声音望去,远远地看到大富站在一条麻秧子船的船头向他招手。

“来啰来啰!”李涵章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这麻秧子船头平、尾翘、肚子大,因为装得多、稳性好,是川江上最常见的木船。大富把李涵章领进头仓门,指着旁边的几只木箱说:“张大哥,就委屈你在这里歇脚。”然后又指着旁边的一家四口说:“这是田老板,你们住在一起,一路上有照应。”

“那是那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嘛。”李涵章送走大富,边铺床边和田老板打招呼。

田老板也是个爽快人,给李涵章介绍说:“我叫田永清,这是我婆娘,也姓张,叫张小凤。这个到处跑的是我大儿子远娃,婆娘抱的是小儿子建娃。”

“田老板好福气哦。”李涵章看了一眼那一家四口,一下子想起了素芬和可贞。想起了素芬母子俩,他就在心里暗自祈祷,但愿这一趟,能顺利走脱,早些和他们母子团聚。

正寻思着,田文清的大儿子站到李涵章脚边,问他:“你为啥要姓张?”

李涵章看他只有四五岁的样子,知道童言无忌,也问他:“我为啥不能姓张?”

“我妈妈已经姓张了,你后来,就不许姓张。”

船上的人全都哄笑起来。

李涵章逗他说:“你姓啥?”

“我姓田。”

“你弟弟姓啥?”

“我弟弟嘛,也姓田。”

“就是嘛,你姓田,你弟弟也姓田。我是你妈妈的弟弟,所以,你妈妈姓张,我也姓张。”

“是不是真的?”远娃回头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

田老板夫妻两个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就都只是笑,不吭声。

李涵章铺好床,从木箱上下来,拎起包袱正要出门,远娃拉住他问:“你真是我妈妈的弟弟吗?”

李涵章弯腰牵住他的手说:“当然是,你喊我舅舅嘛,看看我得不得答应。”

远娃于是就喊:“舅舅!”

李涵章就答应:“哎!”

远娃又喊“舅舅”,李涵章又答应“哎”……这样喊着答应着来到船头,李涵章打开包袱,拿出香烟散给船上的桡工和大富、大贵,说好,晚上他请大家吃肉喝酒。

彼此客气一番之后,李涵章把他买的那些卤豆腐干、牛肉和酒摆出来,先请大富大贵他们坐下了,又拉着远娃去请田老板一家:“既然远娃把我喊舅舅,我们就不是外人,一起吃个饭嘛。”田老板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走。张小凤却像是晓得在川江上的船,忌讳女人到船头去,只是羞羞答答地抱紧怀里的婴儿,推说怕外头风大,把小娃娃吹感冒了。

李涵章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出来各样选了一点,叫远娃给妈妈拿进去,然后大家这才正式开吃。都是跑江湖的人,也不拘束,就着江风美景说起东家的小媳妇西家的大姑娘,笑声不断。李涵章不喝酒,就一碗一碗地喝水。水的颜色和酒的颜色一样,大家都晓得各有各的难处和讲究,不问,也不强求。

2

虽说已经是夏天了,但夜半风起,还是有些凉意,大家吃饱喝足,各自回去休息。大富大贵和桡工都是老江湖,喝得兴高采烈,正好倒头就睡;李涵章不喝酒,当然一直清醒得很;只有田老板因为是借着转弯的人情拿了钱来搭船的,原本小心翼冀,害怕出意外,现在看到船上的人对他一家这么好,百感交集,吃得少,喝得多,话也多,人家都起身了,他还拉着李涵章说话。

“田老板,外面凉,我们进去说。”

李涵章架着田老板进了船舱。张小凤和两个孩子都睡得死沉,两人进来,他们连动都没动一下。李涵章想把田老板扶到里面去,可田老板靠在舱门口那几口箱子上,拍着李涵章的“床铺”说:“兄弟,在这里坐一会儿,再说说话吧。”

李涵章没办法,只好把田老板扶到自己床上,自己靠在他旁边,两人并排坐着。田老板也不看李涵章,涨红着脸,硬着脖子说:“躲日本人的时候,我和家里的人跑散了,一路乱走,有车搭车,有船搭船,到现在都没回去过,也不知道父母是不是还健在……张兄弟啊,我不孝啊!”

李涵章看着这个人想,他把自己叫兄弟,其实未必就比自己的真实年龄大。天下做儿子的,但凡有一点办法,谁不想当孝子?且不说父母的养育之恩,眼前还有自己的儿子看着,屋檐水滴旧窝窝,下辈人望着上辈人呀!便安慰他:“你出来的时候是一个人,现在回去是四个人,伯父伯母看到,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田老板听到这话,“哈哈”地笑了两声,看着妻儿说:“那是,那是。小凤是达县那边的,和她姐姐两个抗战后期逃荒出来的,我们在重庆的码头上帮人家卸货,后来认识了一个古城船老板,沿嘉陵江运货到重庆,再转轮渡把货运到上海。我和小凤给他搬保宁醋,久了就熟悉了。后来,小凤的姐姐嫁人了,我们就搭那人的船顺嘉陵江去了古城,在西河镇开了家小店。西河真是个好地方啊,物产多,人又厚道,兄弟,我真是舍不得走啊。”

“难怪她刚才不到船头上去,原来也是在码头上见过世面的,懂规矩。”李涵章揭开了心里的疙瘩,有一搭没一搭地插话,“那为啥要走呢?”

“解放了,要过安稳日子了,想家里的老人呀!”田老板抓住李涵章的手说,“兄弟,落叶归根,船要靠岸啊。再说,儿子咋办?我不能让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的人,是谁家的后代呀!”

田老板说完这话,慢慢低下头,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但李涵章却被他的一句“落叶归根,船要靠岸”给惊醒了。他回想着田老板的话,回想起他说西河的那些话,他相信田老板说的是实话,因为他虽然没去过西河,但却去过古城,去过古城的观音庙,而且在他心里,还一直藏着一个想不透的谜。

抗战后,他奉命送程汉松将军的骨灰回老家。而程将军的老家,就在古城一个叫观音庙的山村。大队人马到古城时,已经是下午了,不可能当天赶到观音庙,便根据将军夫人的安排,安顿到了古城的寿山寺。程将军是古城的名人,他魂归故里,来吊唁的社会各界人士很多,看热闹的老百姓也很多,为安全起见,也为了表示自己对程将军的敬意,李涵章亲自带人在那里守灵。

县长组织社会各界来哀悼程将军的时候,程夫人一直在寿山寺的后院没有露面。晚上,前来哀悼的人都散了,李涵章正安排士兵换岗休息,程夫人进了前殿,把程将军的骨灰从香案上抱走了,临走和李涵章商量,怕程老太太看见骨灰盒伤心,她带来了棺木,要把骨灰盒放在棺木里抬回去。

第二天启程时,程将军的灵柩被声势浩大地送到了他的老家观音庙。随着灵柩一同回去的,有李涵章带的军人,有县长和政府官员,还有蒋校长在重庆亲笔题写的挽联。灵柩直接被抬到了挖好的坟地,临下葬之前,程将军那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要求最后看一眼儿子。霎时,李涵章的心跳出了嗓子眼,程夫人却捂着被白绫缠住的左手腕,镇静地吩咐打开棺盖吧!

老太太扑到棺木上叫了一声“我的儿啊!”随即被抱开了。就在开馆的那一瞬间,李涵章看到程将军躺在里面——是的,棺材里不是骨灰盒,而是程将军本人!李涵章在错愕中,看到棺木在震天动地的哭声中慢慢地落到了坑底。

一直到现在,他都搞不明白自己是眼花了,还是真有其事。如果只是自己眼花,那其它人呢?老太太总是瞒不过的吧?要是真有其事,那遗体是怎么回事儿呢?那……真的是程将军的遗体吗?

李涵章呆呆地想:当年自己虽说只是个上校,但也算得上威风凛凛,现在这个样子,怕是站在那些人面前,他们都认不得自己了。

看着自己已经满是老茧的手,李涵章不照镜子也想得出来自己脸上是什么样子。他暗地里长叹一声。

3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李涵章和田老板一家就被大贵叫醒,让他们把行李留在船上,人先下去。李涵章好办,一个人跳下去就行了,但张小凤却不知道怎么的把建娃惊醒了,小家伙“娃娃”直哭,田老板昨晚喝过了,自己连路都走不稳,哪里顾得上娃娃?李涵章只得一手抱一个小孩,让张小凤扶着田老板下了船。站在岸边,李涵章只见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在江面上,什么都还看不清楚。船上响起了激烈的梆子敲击声和船工们的吆喝声,远娃抱着李涵章的脖子问:“舅舅,他们在做啥?”

“赶耗子。”李涵章在远娃耳朵边说。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大贵招呼李涵章他们上船。几个人回到船上,没事情做,倒头又睡。李涵章睡了这个回笼觉,醒来的时候,发现田老板一家都不在仓里,忙翻身下床,却看见田老板已经带着家人站在船尾看风景了。李涵章回头望了望,隔山隔水的,连涪陵城的影子都看不见。李涵章正想和田老板一家打招呼,船尾的大贵唱起了川江号子——

手提搭帕跑江湖,哪州哪县我不熟;

隆昌生产白麻布,自流贡井花盐出;

合川桃片保宁醋,金堂柳烟不马虎;

五通锅盐红底白口,嘉定曾把丝绸出;

宜宾糟蛋豆腐乳,柏树溪潮糕油嘟嘟;

牛屎鳊的矿糕当烛用,泥溪板姜辣乎乎;

内江白糖中江面,资中豆瓣能下锅;

南溪黄葱干豆腐,安定桥的粑粑搭鲜肉;

泸州有名大曲酒,爱仁堂的花生胜姑苏;

永川豆豉古蔺笋,合江的猪儿粑和罐罐肉;

江津广柑品种多,太和斋米花糖猪油酥;

好耍要算重庆府,买不出的买得出;

朝天门坐船往下数,长寿进城爬陡坡;

梁平柚子垫江米,涪陵梓菜露酒出;

石柱黄连遍山种,丰都出名豆腐肉;

脆香原本万县做,其名又叫口里酥;

夔府柿饼甜如蜜,巫山雪梨赛昭通;

奉节本叫夔州府,古迹白帝来托孤;

臭盐碛武侯显威武,河下摆了八阵图;

石板峡口水势猛,仁贵立桩拉匈奴;

言归正传加把劲,再往下走是两湖。

……

正是初夏,江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大贵的“吼声”在山间水面回荡,像是带着人在神游川江沿岸。李涵章经常在这条航道上往来,最喜欢听这些船工吼号子。船工号子有很多种,船行下水平水的时候、闯险滩的时候、行上水的时候,他们都会唱不同调子的号子。大贵现在唱的这段,是川江两岸的娃娃都会唱的《跑江湖》。一句句歌词钻进耳朵,一幅幅图画便随即出现在李涵章面前,让他想起童年、想起早些年坐船离开重庆去上海……

看了风景,听了号子,李涵章又和田老板摆龙门阵。不过,说来说去,话题最后还是绕到了青龙镇。

“从重庆上船,沿嘉陵江往上走,离古城最近的一个码头,就是青龙镇。那里是古城东南面最大的集市,来来往往的人多,开个铺子就能养家糊口。听街上的人说,青龙镇以前没有那么多人,日本飞机轰炸古城以后,好多城里人都往乡下跑,青龙镇来得人最多。我隔壁那家,以前在管菜园买米,日本飞机第一次来轰炸古城的时候,他们就来青龙镇租了房子卖牛羊肉。后来抗战胜利了,他们就把房子还给李大爷,又回古城去了。”田老板看着江水说。

“那你们为啥不直接从古城到重庆,再从重庆回宜昌?要跑来涪陵转一圈呀?”这句话李涵章昨天就想问,可那时候才见面,人还不熟,问不出口。

“她姐姐在这边。那个时候他们两姐妹在朝天门码头帮人搬货混口饭吃,妹妹和我结了婚,姐姐找了个涪陵船工。现在我们要回宜昌,这辈子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走之前还是打个招呼好。”田老板看看张小凤和两个儿子,摇摇头说,“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人活一辈子,好难哦。”

这样一路说说话话,没多久,船到了丰都码头。大富问李涵章和田老板:“我要上岸去买点豆瓣和臭豆腐路上当菜,你们去不去耍一圈?”

田老板摇摇头说:“我不去了,两个娃儿在船上,怕她一个人看不过来,落水里就糟了。”

“我去。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走哪里去也就是屁股一抬的事情。”李涵章想了想,站起来说。

两人下了船,上了岸,到了丰都城里。正是赶场天,满街的人挤得屁是屁、嗝是嗝。大富问李涵章:“你是跟我去买东西,还是自己一个人去转转?”

李涵章看看挤挤挨挨的人群,说:“算了,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吧。”

大富答应着,随即被卷进人流,像雨滴进了长江。李涵章左右看看,发现不远处有好些孩子正蹲在路边看一个老人家淋糖人。他笑了笑,也走过去看。淋糖人的老人家看样子手艺很好,他一只手举着勺子,均匀地往大理石板上浇糖汁,另一只手随后把一根细细的竹签放在糖人中间,然后用把特制的小铲子把糖人铲起来,就那么几下,一个栩栩如生的糖人便成了。一会儿的工夫,老人家便卖出了一个“武松”、两个“张飞”、三条“龙”、一只“凤”、一头“牛”、一匹“马”。

李涵章呆呆地看着,想自己小的时候也曾经在重庆的街头买过这样的糖人,也曾经很羡慕人家顺手几晃,做出来的东西就活灵活现。后来长大了,开始想要做“有作为”的人,眼里和心里都再也容不下这些艺人,连看他们一眼的时间都不想浪费。但是,几十年过去,自己有了一些什么“作为”呢?艺人依然在街头淋糖人,淋得还是那些糖人,来看来买的孩子却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也就是说,这些糖人给一茬又一茬的人带来了快乐。自己呢?自己的一生让哪些人快乐过?远在香港的家人吗?远在台湾的上级吗?或者已经悲壮而死,或者下落不明的同僚和朋友吗?

李涵章正默默地想着,身边一个男孩拉了拉他的袖子说:“叔叔,你买不买?不买就让开些,你站在这里,把我们遮住了。”

李涵章“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往后站。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喜欢糖人,却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买得起糖人,那些没钱的孩子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一种东西在艺人的手里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而且是一种他们喜欢的东西。他们喜欢,远娃和建娃也一定喜欢吧?李涵章想为两个孩子各买一个。可是,买什么呢?两个孩子都是在古城生的,古城是张飞生前镇守的地方,后来又死在那里、葬在那里,古城的人都把张飞当成他们的保护神,那就买两个“张飞”吧。决定了要买,却还不敢请师傅立即就做。糖人这东西,又脆又不经晒,一碰就坏,稍微有点温度就化。再美好的糖人,它能带给人的快乐和幸福都是短暂的,终归会很快融化掉。回望自己已经经历了三十多年的人生,有多少“糖人”已经融化!

天气有点儿热,李涵章一边暗自发着感慨,一边到路边的茶铺里去歇凉,要了一碗茶,慢慢喝着,听人摆龙门阵。

茶铺里,一个高个子茶客正在问另一个茶客:“曹麻子,听说你是立功以后回来的呀?”

“是,一等功。”那个叫曹麻子的人瞪着眼睛说,“你不相信啊?”

“是,我记得你好多年前被抓壮丁,去吃了国民党的兵粮,没有被解放军敲砂罐就不错了,咋个还立功了呢?”高个子靠在竹椅子上,晃着二郎腿问。

“你晓得的,那一年我十八岁,怕遭抓壮丁,就跑到山上去躲起来。有一天,饿得不行,趁天黑后跑下山来找吃的,我妈刚把包谷糊糊熬好,保长就带着乡丁来把我绑走了。开始我们打日本人,后来打解放军,再后来我们全团都投诚了。投诚你懂不懂?”曹麻子趴在桌子上问。

李涵章心知这个士兵未必认得自己,但还是格外小心,把茶碗端起来,遮住自己的半边脸。

那高个子晃着二郎腿说:“你以为我是傻儿呀?投诚就是起义嘛。”

“起义了,我们部队改了番号,成了从东北一路打过来的四野的人,随后,就开往广东。你说咋个扯了领章、帽徽,还是那身衣服,一变成解放军,打起仗来,老子就不怕死了呢?三天,晓得不?三天就拿下了广州城!然后,就开到宝安,在大鹏湾到赤湾一带,对付从香港那边过来的匪特,也堵截往香港那边逃跑的匪特。嗨!给你摆这些,你也搞不懂。我就是在那里立的功。”曹麻子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茶,卖起了关子。

“咋个立的功嘛?摆摆听听。老子就不信,你会立功。”高个子伸长了长脖子,问曹麻子。

“那一天啊,老子执勤,看见一胖两瘦三个人过来。老子一看他们就不像好人,刚开口盘查,其中一个瘦子就露出了马脚。晓得我咋个发现的?风大,刮起了他的衣角,里边套的是国军的内衣。老子当过国军,认识那布料,当时就断定,龟儿子是要逃到香港的国军,正打算接着问,哪晓得那个瘦子心虚,撒腿就逃。我顺着深圳河追上了他,他想反抗,我就把他打死了。就是这次,我立了功。你晓得不?那个胖子,是国军的军长。抓了个军长,我的功劳大了,一等功!不过我也受伤了,肩膀上挨了那个瘦子一枪,这条胳膊,被龟儿子打废了。养好了伤,我就复员回来了。”曹麻子说话的时候,晃了晃右臂,却没有抬起来。

“既然是立功回来的,咋没听说你当官呢?”高个子还是不相信。

“本来组织上叫我当乡武装部长的,只是,你也晓得,我大字不识一箩筐,当那个部长不是给党和部队丢脸吗?”

听到曹麻子这样说,高个子放下架起的二郎腿,对曹麻子伸出了大拇指:“曹麻子,你哥子是条汉子,兄弟我佩服。说老实话,今天我请人约你来,是想给你说媒的。”

“兄弟,你莫要哄我,哥子我三十几岁的人,啥本事没有,啥家产没有,家里还有老妈要伺候,哪有女人会嫁我?”看来曹麻子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哪个哄你?我说的这个人是我的亲妹妹!”

……

曹麻子有没有答应高个子提的亲事,李涵章没心思听下去了。但曹麻子的话,却让他的心里蒙上了阴影。本来,自己是准备到了宜昌,再设法去武昌,然后再从那里想办法走粤汉铁路去广东的。一听曹麻子说起共军在广东宝安与香港之间的防务,顿时心里没底了。

正捉摸着,远远地,看到大富两手提着口袋过来,李涵章连忙付了茶钱,过去对淋糖人的老人家大声说:“师傅,要两个张飞!”师傅答应着,围观的孩子们也高兴地欢呼起来,“张三爷”、“张三爷”地喊着,羡慕地看着李涵章把两个张飞高高举起和大富一起走远。回到船上,李涵章把两个“张飞”给了远娃,让他给弟弟一个。远娃高兴得很,直喊:“谢谢舅舅,谢谢舅舅。”

4

正是涨水的时候,下水船行驶得也快,第三天傍晚就到了巫山,他们把船停在岸边休息。李涵章站在船头,看着岸上的城郭,想着此行到达宜昌之后,下一步该怎么办。想了一阵,心里有些烦躁,就返回了船舱。

站着没意思,躺着睡不着,李涵章自从三天前听到了曹麻子摆的龙门阵之后,心里一直乱糟糟的。这会儿,他一伸手,摸到了一团什么东西,拿过来一看,是一团旧报纸,估计是大富上岸包东西带回来的,没用了,被远娃捡进了船舱。

李涵章慢慢地把报纸展开,没有想到,首先看见的,居然是一列粗黑的新闻标题:英国政府宣布承认新中国!忙看下面的内容:

“今日,英国政府宣布承认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的合法地位,与此同时,美国则申明对新中国主张无定期延迟……中国政府已明确宣布了对历史上所有不平等条约的不承认立场,这就否定了英国继续统治香港的法律依据。我人民解放军也已抵达深圳河北岸,尽管英国从1948年下半年以后就派兵增援香港,但这些举动并不具有任何实质性的军事意义。英国虽不愿丢掉香港,但面对我解放大军又无力防守香港,因而只能选择与新中国政府保持‘尽可能友好的关系’……”

仔细看了一下日期,李涵章发现这是年初一月份的旧闻。这则消息,比曹麻子的话带给他的震撼更为强烈。英国已经向共党示好快半年之久了,那么,即使自己逃去了香港,也极有可能是不安全的。这则消息,几乎彻底让李涵章死了心,他转而开始担忧远在香港的父母妻儿……

李涵章把报纸又团起来,扔掉,然后走出了船舱。他要借着清冽的江风和沿岸的景色,让自己怦怦乱跳的心镇静下来。然而,在这巫山峡谷中,李涵章看不见云看不见雨,也看不见前途,只看见船头的浪花和船舷下面深不可测的江水……

二四八月天气长,

情妹下河洗衣裳。

清水洗来米汤浆,

情哥穿起好赶场。

大贵和桡工一唱一和,歌声像一条飞鱼在迷蒙的江面上飞过,又像一只猴子从沉寂的林子里窜出来,让一切在刹那间有了活力。

李涵章的心思被大贵的歌声打断,他听着听着,心情莫名其妙地好起来。再看看田老板一家,他很能理解为什么古代的女人“悔教夫婿觅封侯”了:倒是这些踏踏实实为老婆儿女的衣食住行忙碌的男人,有真性情,是真汉子。自己如果当初生在寻常百姓家,现在不也是和他们一样,虽说日子苦,但早就过上周云刚一直渴望的那种普通百姓的安逸日子了吗?可惜的是,无论顺水还是逆流,这木船可以往返,人这一辈子,却只有无法回头的一条道……

就这样,木船走走停停地行了十来天,一船人终于到了宜昌。

李涵章看着这个地处长江三峡西陵峡口,上控巴蜀,下引荆襄,素有“川鄂咽喉”之称的军事要塞,想起抗战爆发的时候,国民政府西迁重庆,中国民族实业也西迁入川,一时间宜昌成了西迁人员和物质的转运基地。他看过一份资料,大意是说“从1937年11月到1940年6月,由宜昌转运东下军队110万人,西上入川的机关、学校、工厂内迁人员及难民达150万人,中转旅客29万人,上驶转入川江的轮船105艘,抢运至重庆的各类物资125万吨”。武汉失守后,宜昌更是因为战略地位太重要,成了日军与国军争夺的焦点,所以,宜昌在抗日战争中遭到的破坏是空前的、毁灭性,1946年5月的《湖北省临时参议会会议记录》称,宜昌从城市毁灭的程度讲,可谓“破坏之甚,为全国冠”。这一点,李涵章仅仅从脚下这条坑坑洼洼的公路就能看出来。他长叹一声,在心里说:要是抗战胜利后就开始建设,宜昌现在哪会是这个样子?

大富大贵准备交货的时候,李涵章和田老板一家在码头上下了船。田老板不想在宜昌多停留,上了码头就要去找回老家的车。李涵章既然当了一路的舅舅,自然不能不管不顾,也忙着帮他们找车。只要看到车来,等在旁边的人就像狗撵来了一样往上一挤。李涵章和田老板将张小凤母子三个推上去之后,车已经开了,幸好有李涵章在后面,田老板抓着车门,李涵章在后面使劲儿一顶,他这才进去了。

看到汽车摇摇晃晃地走远,李涵章拍拍手,正打算走,竟发现那车又停下来了,忙跑上去问,才知道他们乘的这辆汽车破烂不堪,没开出几步便走不动了。于是,车上的人都下来,女人和小孩站在旁边跟着,男人全都来推车。李涵章加入进去,把田老板替换出来,让他带着老婆孩子跟着车门走。被轰炸后的路面坑坑洼洼,推了好一阵,汽车终于再次发动了。车门打开,这一次,李涵章看到田老板一家很容易就上去了。

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跑远了转过弯之后,李涵章这才转回身,打算在轮船公司附近找个小客栈住下,看看宜昌的情况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5

第二天一早,想了一夜的李涵章到了轮船公司,在岸边东看看西看看,想找个人打听打听,有没有开往武汉的船。

码头上的乱,跟菜市场的乱可不是一回事儿。那儿不光有男人女人的吆喝声、奔跑声,还有马和狗的吆喝声、奔跑声,各式各样货物的落地声,各样机器的轰鸣声……不过,越挤越乱,李涵章心里越踏实,因为在这样的时候,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眼皮底下那点事儿,谁有闲心有本事管其它人?

李涵章正悠闲地往前挤着,突然,他听到一阵尖锐、清脆、压倒一切的声音,“咣啷——哗啦”、“咣啷——哗啦”……

那是铁链碰撞铁板的声音!

码头上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声音吸引过去了。李涵章个子高,不用踮脚就能看到,一大队解放军和公安押了五六个人,正从下了一艘小型机船往自己这边走过来。那五六个人戴着手铐脚镣,人们听的声响,就是镣链子拖在仓板上发出的。

这么多人看押,还戴上了脚镣,一定是要犯。李涵章知道,一般长途押解犯人,只要不是重犯,是不会戴上脚镣的,最多铐起来。于是,便站到了更靠前处,想看个究竟。

这一看,却让李涵章大吃一惊——这些过来的人里,他至少认识三个!

那名身着米黄色警服、斜挎一把小手枪的,竟是半年多前,在成都安乐寺市场审问过自己,并最后把自己送进衣冠庙学习班的张振中!被押解的那几个人中,有两个是自己奉杨森之命,到大足亲自任命的东、西山独立游击纵队司令王金鹏和姜生元。

李涵章趁着他们还没走近,扭身就往人堆里缩,同时侧过脸,再也不敢正视那些人!刚往后挤了几步,就听见张振中小声说:“刘连长,这一路从广东来,又是铁路,又是轮船的,部队上的同志们很辛苦,我们在这里上岸,休息一天。明天顺江而上,到重庆。等我们从重庆转陆路到了成都,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这些人都是重犯,上了岸,人多眼杂,我们要多加小心!”

李涵章用余光一瞥,他看到那个刘连长正对张振中说:“张副局长,我们是一家人嘛,不要客气。这些匪特,别看以前很凶,一落网,就熊了。对付他们,我和我的战友们很有经验。再说了,王金鹏和姜生元这两个家伙,拼凑起一帮乌合之众,从大足、永川,一路流窜到彭县、灌县,烧杀抢掠。捞足了、抢够了、又杀了那么多人,还妄想逃往香港!我老家就在彭县,他祸害的可是我的乡亲父老啊。你放心,我绝不会对他们掉以轻心!”

“好!那我们就上岸吧。同志们,提高警惕,注意一切异常情况!”张振中又朝穿米黄色警服的几名警察挥了一下手,说完,便走在队伍的前面,朝李涵章他们这堆人群走来!

“散开,散开!请乡亲们赶快散开,不要围观!”几名解放军士兵跑到前边开路,围观的人们很快就裂开了一条很宽的通道,在岸边分成了两堆,仍挤在一起,对那些被押着的人指指点点。

李涵章借着人流分离的机会,赶紧往人群外面挤,但看热闹的人顶着他,根本走不脱,只好尽可能地哈着腰,侧过脸,装作找人的样子,不把正脸给张振中他们。然而,在张振中走过他们这堆人面前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脸上被一道刺过来的目光,划了一下!

从张振中和刘连长的对话里,李涵章觉得,王金鹏和姜生元他们很有可能是因为从广东企图出境到香港而被抓,然后从广州一路被押解过来的。再联想起几天前在丰都听到曹麻子摆的龙门阵,还有那张旧报纸上的消息,李涵章随即得出结论:广东那边风声太紧,绝不能去!

随着“咣啷——哗啦”的声音远去,码头上很快又变得乱哄哄一片。李涵章赶紧从逐渐散去的人群里挤出来,直接就往客栈赶。

路上,几个散兵横着从李涵章身边经过,把李涵章逼到街边,差点撞倒了一个卖踏豆饼的小摊儿。摊主是位老大爷,看到散兵们走远,朝着他们后背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拿着遣散费不回家,在外面吃喝嫖赌,把钱用完了就去偷去抢,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可惜了那些遣散费,不如全把他们关起来劳动改造。”

李涵章想不明白一个摆小摊儿的老大爷怎么能说出这番话,直盯着老大爷。老大爷脾气暴躁,看到李涵章的样子好像不相信自己刚才说的话,撇着嘴说:“你是外乡人吧?离那些烂皮远些。我有个远房侄儿就是这个样子。抓壮丁之前是个说话发抖脸红的人,当了两年国民党的兵,啥没学会,学会了抽大烟。说是起义,呸!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才投降的。从解放军那里领了钱,哄人家说要回乡下去和父母一起种地,结果在我这里住了两天,把我的本钱偷走,又去跟那些人鬼混了。”

李涵章说:“难怪他们会打败仗?这样的队伍哪有不打败仗的嘛。”

老人还在那里抱怨,李涵章扶正摊子,继续往前走。他低着头,走在那几个散兵走过的路上,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他和父亲一样,都是学法律的,但最后,父亲在认识到他的知识对国家毫无用处的时候,辞职去了香港;而他想坚持走自己选择的路,最终却依然发现,自己的一生所学对国家毫无用处。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成为一个祖父说的“对国家民族有用”的人呢?李涵章拍打着胸口,似乎想把那里的“忠”字拍下来,捧在手里,放在眼前,仔细看清楚……

广东是去不了了,下一步去哪里呢?回到客栈,李涵章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的凄惶日子,让他刻骨地思念妻子和儿子。然后又想起来田永清、张小凤夫妻俩,他们现在终于可以回家过安稳日子了。从涪陵顺江而下的这一路,自己不知道何去何从,他们却是满怀希望……

李涵章的耳朵边像又有人在喊“舅舅”,又像有人在说:“周哥,你是懂家子(内行),这样跑来跑去总归不是办法,要找个地方落脚才是长久之计。”

这句话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吴哥在泸县给他说的!

这时候,李涵章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看样子,田老板一家离开古城青龙镇,再也不会回去了,我何不假装到那里去找他们投亲,然后就在那里落脚呢?这个想法让李涵章非常兴奋,他决定折回涪陵找李主任帮忙,另外再开张去古城的证明。

打定主意,李涵章连夜收拾了一下,天不亮就乘坐从宜昌到重庆的民康轮,买好了从宜昌到涪陵的船票,找个僻静的地方,躲了起来:他总觉得张振中走过人群时的那道刀子一样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划,在自己的心里戳!

到了涪陵,李涵章回到原来住过的客栈安顿下来,然后去城区政府找到李大勇主任,对他说:“我到了宜昌,没有找到师傅和师娘,只好返回来。现在我无路可走了,只能去古城投靠姐姐。”

李大勇扶了扶眼镜,问他:“户口都落下了,你为啥不回榨菜厂上班?”

回榨菜厂去,那不是等于把自己放进了苟培德的手心吗?李涵章找借口说:“我也三十多了,总得找个最后落脚的地方吧?姐姐那边儿也来信了,可以给我分田落户。”

李大勇听了,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冲他笑了笑,说:“哎呀,你好福气,有这么热心的亲戚。”然后,就给他换了去古城投亲的证明,并又很热心地带着他到公安分局签字盖章,办理了户口迁出手续。

李涵章很顺利地办好了迁移手续,但他并没有马上离开涪陵。

张振中他们押解着王金鹏和姜生元那帮倒霉家伙,要从宜昌到重庆上岸,再去成都,这和李涵章从宜昌回来的水路是一样的。他们是什么时候回到重庆的?会在重庆逗留吗?想到这些,“小贩张子强”躲到涪陵乡下的一个小镇子上待些日子,干起了老本行,天天担着担子到处赶场,买卖一些针头线脑的小杂货。过了些日子,才小心地经重庆去了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