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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他最初的打算是从綦江边做生意边去巴县赶场,然后从巴县县城过江到重庆,但在“川味香”半夜惊魂之后,他改变了主意。重庆,是共产党的中共中央西南局和西南军政委员会驻地,在共军眼里,肯定比成都更重要。因为那里毕竟是国民政府的“战时首都”,还有国军留下来的各种势力。远在成都的张振中就像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连潜伏在綦江这种偏僻小县的特务都没能逃出他们的天网,他此刻去重庆,会有啥好结果?因此,被解放军放出来以后,李涵章立即放弃了北上巴县进入重庆的打算,转而东去南川,盘算着走一步是一步,到了那里,看看情况再作打算。

挑着担子一路疾走,直到进入南川县地界了,李涵章才松了一口气,在路边小店吃了一碗榨菜拌饭,喝足了水,喘了口气,直奔南川县城。天快黑的时候,终于远远地看见南川县的城墙了,和经过其它地方的时候一样,李涵章不敢去县城里住,只在南川县西门外城边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下,准备第二天继续就近找集市摆摊子,一边做生意一边打探情况。

安顿好行李,李涵章出了客栈,沿街慢慢地往南川城里走。在薄暮中,看着熟悉的街道,往事又像夜色中的薄雾一样把他包围了……

在历史上,南川号称“黔蜀喉襟、巴渝险要”,是一处非常重要的军事要塞,从贵州北部到四川、特别是重庆的咽喉。因此,就在三四个月之前,重庆警备司令杨森决定成立反共保民军,先是派李涵章到大足去找王金鹏和萎生元组建东、西山游击纵队,后又派他来南川组织重庆卫戍区二十县反共游击纵队。不过,在这里的工作还没有展开,解放军的炮声就在耳边响起了,他只得无功而返,匆匆回到重庆准备撤离。

走在南川小街的石板路上,李涵章看着两边的店铺和来来往往从自己身边走过的人,很想弄明白这世道为什么能在眨眼间翻天覆地;很想弄明白,自己读的那些书、受的那些教育,对自己的一生到底起了什么作用。而沿街的标语,更是让他觉得自己的腿像是被灌铅了一样:他的眼前重叠出现的,是“中统特务李涵章落网!”“坚决镇压组织反共武装的中统大特务李涵章!”之类红红绿绿的标语……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啪”的一声响,惊走了李涵章满脑子的幻觉,他看见小街转角处有一个茶馆,门开着,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正在里面喝着茶听书。刚才的那一声响,是说书人在拍惊堂木。李涵章略一驻足,听到说书人正讲的是一段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事儿——

“话说,去年11月25日晚上,天黑得那是伸手不见五指,抬眼不见星月啊!当夜子时,天降细雨,烂泥遍地!川湘公路上,一支铁骑直插南川县城。那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三兵团十一军三十一师侦察连,连长周生华、指导员李增寿带领140余名铁兵骁将,从黄泥堡,直扑南川县城东门……”

李涵章看到,在茶馆墙壁上,“莫谈国事”的字条像陈年老皇历摆在暗处。也许已经没有人注意那张纸条了,但李涵章却偏偏就在无意间看见了。看看这这张字条,再看看茶馆里慷慨激昂的说书人和听得津津有味的茶客,李涵章想,从“莫谈国事”到大张旗鼓地谈国事,也不过就是这么短暂的几个月啊!

春夜的南川县城,安详而又洁静,丝毫没有几个月前他来这里时的慌乱与肮脏。在县城里转悠了一圈儿,李涵章没看到一个解放军的影子,这才略微放心了。在回城门外客栈的路上,天色暗得像说书人说的“伸手不见五指,抬眼不见星月”,按理说看不清两边街道上的标语,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李涵章偏偏能把标语上的字看得明明白白,特别是“镇压”“落网”“坚决打倒”“特务”“漏网”之类的字眼,更是闪着磷光,让李涵章不寒而栗。他再一次想起了在綦江“川菜香”饭馆里,那个原本诙谐能摆的老商面如死灰般的样子……

回到客栈,李涵章像虚脱般躺在床上,想自己下一步究竟该何去何从。正想着,一个年轻人风风火火的推门进来,问:“是张同志吧?店老板给我介绍了,我今天晚上和你同屋。”

李涵章坐起来说:“哦,我姓张,叫张子强,做点儿小生意。”

“我姓李,叫李大勇,从成都来的。”年轻人边放行李边和李涵章说话。

“哦,李同志,你好,你好。”李涵章看了李大勇一眼,没想到,五百年前是一家,都姓李。只是人家可以堂而皇之地姓李,我却只能说自己姓张。

屋里本来冷凄凄的,李大勇一来,像是带来了一团火,屋里一下子热和了。他不停地和李涵章说话,热情得有点儿过分,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阵后,这才注意到了心事重重的李涵章,压根儿就是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自己。

“张同志,你在想啥?”

“我……在想外面贴的标语,形势大好呢。”李涵章一点都不清楚李大勇的底细,只好说这样的话应付着。

李大勇本来是平躺着的,听到李涵章这样说,兴奋地侧身面向李涵章,对他说:“是呢,一路走来,到处都在抓特务、肃反,那些家伙一个个都落了网,真是过瘾啊!”

“你……抓过特务吗?”李涵章试探着问。

“哎呀,张同志,这话你算是问对人了,我还真的抓过特务呢。”李大勇说着,兴奋地坐起来,“我告诉你啊,那天下午,我们全区的党团员全都集中到了公安分局开会。我去的时候,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大家又激动又紧张。大概五点多种,军管会公安处的张振中张副处长来了,给我们说,‘同志们,毛主席说,我们在很短的时间内打垮了国民党蒋介石八百万匪军,建立了新中国,取得了革命的伟大胜利。可是失败了的敌人并不甘心他们的失败,一些潜伏下来的反革命分子伺机作乱。为了保卫我们的红色政权,今晚全市要进行大逮捕,你们就是参加执行大逮捕任务的同志。对敌特分子我们决不能手软心慈,对他们手软心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所以要坚决打击!坚决镇压!’张副处长说完之后,分局的局长又讲大逮捕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逮捕人的一些具体技术问题,然后宣布了纪律和人员分组,最后说,‘如有敌特敢于公开反抗,立即击毙。但一般情况,不准开枪。’我听了以后心里好激动,为党和毛主席立功的时候到了!”

又是张振中!自从在成都安乐寺兑银元被抓和他打了个照面以后,这个名字就像魔咒一样,处处如影随形!李涵章心里一阵惶恐,但表面上仍故意装作很羡慕的样子,插话道:“你以前是干啥的呢?万一敌人开枪,你怕不怕?”

李大勇一甩额前的头发,大声说:“我是西南联大毕业的大学生。张同志,你只是个做小生意的,难怪觉悟不高。革命嘛,总会有流血牺牲的。领导们安排完任务以后,我们就提着枪、拿着绳索和手电筒出发了。和我们一起去的,有一个户籍公安,他专门核实特务的资料,比如姓名、性别、年龄、住址等等。”

“那你们有没有抓到特务呢?”李涵章装猫吃象,故意睁大眼睛,做出一副听英雄故事的样子问。

“当然抓得有!我们抓了五个国民党伪军官、三个军统特务、一个中统特务。最惊险的就是去抓那个中统特务,因为事先听说他有枪,开始我们都很紧张,都做好了要当烈士的准备。到了中统特务窝藏的地点,我们先敲门,说是查户籍。也不晓得他是警惕还是睡迷糊了,灯都没开,就来开门。正等他把门一打开,我们立马端着枪就冲了进去,用手电筒照在他脸上,射得他睁不开眼睛,然后大声喊,‘不准动、举起手来!’结果他眯着眼睛就把手举起来了,根本没有反抗。”

李涵章听到这里,赶紧表态:“还好,还好,我手心里汗水都捏出来了,生怕那些特务开黑枪。”

“张同志,一看你就是个支持革命的积极分子。不要担心,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李大勇扬扬手,慷慨激昂地说。

“那些抓到的特务后来咋处理的呢?有没有被枪毙?”李涵章仰着脸问,一副老实憨厚的乡下人模样。

“有没有枪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可以肯定他们没有好下场。这件事情在《川西日报》上登了,报上说‘坚决镇压敌特分子,保卫新生政权,成都市一夜抓捕潜伏敌特及其它反革命分子1687人,彻底消灭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残余势力。同时,我们郑重告诫一切潜藏下来的反革命分子,只有向人民政府坦白自首才是唯一的出路,否则将遭到严厉的打击……’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成都的特务抓完了吗?你现在要去哪里?”李涵章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

“我现在要去涪陵。张同志,哥老会在涪陵、丰都、万县这一片地方势力大,尽管解放快半年了,哥老会还在开展秘密活动。于是我就直接找到专管肃反镇反的张振中张副处长,主动请缨,要求到涪陵去,因为那里更需要我!呵呵……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张副处长还真答应了,亲自给我开了派遣证明……”

李涵章心里一激灵:反正现在自己不知道该去哪里,我为什么不可以去涪陵?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个年轻人正好可以利用。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缉捕我的人必然认定我已经远走高飞,逃到了边远地方,而我偏偏就和他们的人在一起走路,偏偏就躲在距离重庆不到四百里的涪陵,偏偏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况且,要是待在涪陵,有了什么风吹草动,我还可以由乌江经过秀山、黔江,去湘西、鄂西的山里藏起来。

于是,他对李大勇说:“李同志,认识你真是缘分,我也要从南川去涪陵卖这些桂圆呢。”他指着自己的担子说。

李大勇拍着床铺说:“好啊好啊,张同志,等我们把涪陵的特务和哥老会铲除了,你们就更能放心大胆地做生意,为新中国的建设作更大的贡献了。”

“那就仰仗李同志了……”

李涵章话没说完,隔壁传来一阵吼声:“半夜三更的,你们睡不睡?要说到外头大街上去说。”

李大勇对李涵章笑笑,轻声说:“我们睡,我们睡,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2

到了涪陵,李涵章不敢贸然进城,还是住在城郊的一家小客栈里。

客栈是一对老夫妻开的。老头儿木雕一样的脸上没有表情,高瘦,穿一件阴丹士林长衫,因为驼背,前摆掉在地上,后摆齐腿杆弯弯。老太婆一脸的笑,矮胖,背挺得笔直。虽然听那个姓李的年轻人说涪陵这边“哥老会还在开展秘密活动”,但李涵章想,既然要在这里住些日子,还是谨慎地好,所以,装成“空子”(没入帮的人)的样子,站在柜台前面规规矩矩地说:“老板娘,我住店。”

老太婆就把手伸了出来,还在笑。拿了钱,也不看,直接划进柜台的抽屉里,对老头儿说:“反正没人住,随便开哪间都要得。”

老头于是就带李涵章往客房走。老头走得慢,李涵章跟在后面,半天走一步,半天又才走一步。走到最里面一间,开了门,也不说话,转身又鸡啄米一样地回到前面去了。

李涵章把罗蔸往墙角一放,倒头就躺上床,把一双手放在后脑勺,睁大眼睛想心事。他昨天晚上在南川没睡好,一来怕自己说梦话,在那个姓李的年轻人面前露出破绽;二来想和那个姓李的年轻人一起来涪陵。可早上听到李同志窸窸窣窣穿衣裳的时候,又不想跟他一起走了,怕自己一路上言多必失。结果,硬是等人家走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才起身。一路上他算了算,自己从重庆到成都,从川西到川南,又从黔西回到川南,再迂回到川东、向西潜伏到涪陵,经历了那么多的危险,简直是在刀尖枪口下闯过来的,绕了这么些弯路来到涪陵,但愿平安无事才好……

正想着,有人敲门。李涵章喊了一声:“门没有锁,你推嘛。”

对方于是推门进来。李涵章一看,是解放军,忙一跟头从床上翻起来,站在床边上。又仔细看了一下,才发现对方没有领章帽徽。那人上上下下看了看李涵章,仰着下巴说:“我是公安局的,查证件。”

李涵章“哦”一声,从内衣口袋里把身份证明拿出来。来人看了看,问:“大竹?还不近哦。”

“是,坐船过来也方便。”李涵章边说边点头,腰杆弯得快赶上给他开门的老头儿了。

“要是发现可疑分子,要立即报告,听到没有?”那人把证件还给李涵章。

“要得,要得。”李涵章双手接过身份证,点头哈腰地答应着把来人送了出去。

才到涪陵,就遭了一场虚惊,李涵章的心情说不出有多凄惶。他点燃一支烟,躺在床上,拿出周云刚遗留下来的皮袋子,抚摸着里边的好兄弟留下来的两身衣服,想那些和周云刚、江辉琦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第二天,李涵章和当地的商贩搭上伙,先去赶清溪、白家、韩家沱、焦溪、南沱等乡场,借赶场子做生意,既观察了哪些地方解放军、公安的盘查严密,也熟悉了市场行情。最后,找到一家药号,卖掉了十斤龙眼,赚了些小钱,去做两身夏天穿的衣服。

到了布店正在选布,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他的肩膀,喊他:“张大哥,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好巧啊。”李涵章回头一看,居然是在南川客栈里同住过的那个年轻人李大勇,连忙跟他打招呼:“哎呀,是李同志,有缘分哦,又碰到了。那天我还想和你一起走的,醒了看你的床上已经没人了。”

“我走得早,怕把你吵醒。咋样,你的那些大红伞、梳子、桂圆卖出去没有?”李大勇热情地问。

“卖了卖了,你看,我有钱了,才敢进布店嘛。身上穿得像叫花子一样,再不换,不敢见人了。”

“张同志,你现在有啥打算?”

李涵章想也没想,自然而然地说:“现在还没得打算,先添置两身换洗衣服,看看还剩多少钱,再做点儿小生意。”

“你要是暂时没有生意做,就去双江口榨菜厂上班,不比你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好?再说,还能为革命作贡献嘛。”

“去榨菜厂,和为革命作贡献有啥关系呢?”

“你等一下,我也要买布做件夏天的衣裳。等我把东西买了,边走边说。”

两人买好东西,出了布店,正要说事情,迎面走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大高个子男人,看着他们俩喊:“李主任!”

李涵章心里一紧,手自然而然地往怀里摸去。感觉到怀里空荡荡的,才想起自己早就把枪丢埋在那个山神庙的黄杉树下了。好多天没有人叫他“李主任”了,谁会在这种场合这样叫他呢?

李涵章看看这个人:的确不认识。

这个人笑着走过来,伸出手。李涵章愣了一下,却看见那双手被身边的年轻人握住了:“不要叫我李主任,叫我小李,或者李同志就可以了。”

李涵章蓦然明白了怎么回事,站到一边,假装咳嗽。

“谢谢你啊,李主任,你看,前几天政府没有人上班,我老婆开不出来介绍信,回不了宜昌,人都急死了。多亏你来了,一上班就给我们办事情,我咋能不感谢你哦。”来人说。

“黄师傅,是我们的交接工作没有做好,你多原谅。以后不会这样了。哦,对了,你老婆走了吗?”

“拿到介绍信当天就走了,我老丈人已经病了半年了,这次怕是好不了,所以我们两个才那么着急……我走了,娃娃一个人在家,我又要忙厂里又要回去煮饭。呵呵,李主任,我走了哈。”

“你慢慢走,有事情再来找我就是。”

等那人走远了,李涵章问:“李同志,你当官了呀?”

“当啥官哦,就是给外出的人开证明。你晓得,现在到处都有土匪,查得严,要走哪里去,还是带个证明要方便些。”李大勇不好意思地说。

“哦,是当官了呢,怪不得那个人把你叫李主任。”

“不说这些,还是说你去双江口榨菜厂上班的事情。最近,我们要给部队赶做一批榨菜,这个双江口榨菜厂是定点厂。因为要的多,厂里人手不够,正在招临时工,你去不去?”

“我倒是想去,不过我不会做榨菜啊。再说,未免我想去人家就要我呀?”

“你只要想去,我帮你说啊。”

“那我咋感谢你呢?”

李大勇笑笑,看着李涵章说:“只要你进去表现好,工作积极,人家夸我介绍去的人能干,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不过,你不要感谢我,要随时想到,你做的榨菜是要送给剿匪的解放军吃的,把菜做好,就对头了。”

“要得,要得!”李涵章连连点头。

3

因为李大勇帮忙,李涵章凭着吴哥给他伪造的那张“大竹县小商贩张子强”的外出证明,在涪陵落了户,办理了户籍手续,进了榨菜厂就被安排到黄师傅手下当徒弟。黄师傅的老婆是湖北宜昌人,但他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涪陵人,小时候吃榨菜长大,长大了又靠做榨菜养家糊口,平常自己在家做,前店后家,日子过得还安稳。这次虽说也是来当临时工的,但人家是熟手,来了就是师傅。

李涵章给黄师傅当下手,为了表现得积极些,他一边手脚麻利地做榨菜,一边跟黄师傅摆龙门阵学习“业务”。

“黄师傅啊,涪陵榨菜名声这么大,连解放军都要来买,怕是有些年头了哦?”

“那当然,百多年了。”黄师傅说,光绪年间,城西开酱园的邱家雇了一个叫邓炳成的资中人。有一年,涪陵的青菜头丰收,邓炳成就和邱家商量,用他老家腌制大头菜的方法来腌制青菜头。原计划当年邱家人自己吃,但拿出来招待客的时候,客人都说好吃,还要买。于是第二年,邱家就开始大规模地腌制青菜头了。

“黄师傅啊,你说,这个菜为啥就叫榨菜呢?”

“做这个菜,要用风晾脱水、初腌后,还要用压豆腐的木箱榨除盐水,这样‘榨’出来的菜,当然就叫‘榨菜’啊。”

“黄师傅啊,你说哪样的青菜头最好呢?”

“选这个啊,其实就像选婆娘一样,旺势的、嫩的、脆的,就是好的,空心的、麻秆一样的、皮老的、筋多的,就是不好的。”

黄师傅这样一说,在腌菜池做活的人全都笑了,应和道:“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哦!”

“黄师傅,这个花椒有没有啥讲究呢?”李涵章又问。

“我自己也做榨菜,虽说做得少,道理是一样的。我们这里民国二十四年以前一般多用万县、石柱椒,成本低,但外色不鲜艳;以后,购成都椒,外色鲜红,放多久都不变。”

李涵章提醒他:“不要说民国二十四年哦,要说……要说……”

“1935年!”旁边有年轻人笑着帮他算。

干活、摆龙门阵两不误,而且还不用住客栈,天天呆在厂里不出去,要多安全有多安全,那一阵子,李涵章心里真是太踏实了。

二十多天后,黄师傅接到他婆娘的信,说是老丈人去世,把娘家的产业分了一部分给他们,要他赶快带着娃儿去宜昌办榨菜厂。这当然是好事情啊,黄师傅高高兴兴去厂里结算了工资,又去李大勇主任那里开了介绍信,把家门一锁,就去了宜昌。临走给李涵章说:“娘家的饭菜吃不到老,我也就是去看看,要是不合适,再回来。”

李涵章安慰他:“现在是新社会,男女都一样了,你莫要多心。”

黄师傅走后,李涵章就自然而然地满师了,天天上班,人家做啥他做啥,活得优哉游哉。可惜好景不长,三个月后的一天,李涵章一进厂区,突然看见到处站的都是解放军。他也不敢多问,装得和往天一样,继续去腌菜。

过了两天,陆陆续续有工友打听到消息,说是解放军已经围剿了涪陵、丰都、武隆、赤水等地暴乱的土匪,不过还是有一些漏网之鱼躲进了山里,动不动就跑出来搞“武装暴动”。因为怕他们来抢这些给部队腌的榨菜,党中央和毛主席亲自下了批示,要中国人民解放军涪陵军分区支持地方经济的发展。军区接到党中央和毛主席的亲笔指示,当然会高度重视,就分别各派了一个排驻扎在给部队生产榨菜的工厂里,以确保能按时、按质、按量生产出部队需要的榨菜。驻扎在双江口榨菜厂的,是一个排。

李涵章一听见这个消息,有些着急了。他不敢肯定山里的土匪中有没有中统特务,或者他见过的那些反共救国军的士兵。万一这些人真的来袭击榨菜厂认出了自己,自己岂不就暴露了吗?就在李涵章惶惶不安的时候,接下来出现的一个人,却让他终于下定了离开涪陵的原因。

“热烈欢迎川西行政公署工商厅领导同志莅临我厂指导工作!”

想了一夜是走还是留的李涵章,第二天一上班,就看到榨菜厂门口扯了一条大红横幅。平时到厂里视察、指导工作的各路军政领导多了,一开始,李涵章还有些紧张,但次数多了,他发现那些领导看菜的时候比看人的时候多,随便在车间里转一圈儿,象征性地找几个人握握手,寒暄寒暄,就走了,没有谁注意他这个工装上散发着一身酸菜味儿的车间工人。因此,对于是不是有领导来视察,他也就不再往心里放了。

哪知道,刚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还没有干多久活儿,李涵章就听见车间门口传来了厂长的声音:“苟领导,这是腌制车间,请您多多指导!”

接着,李涵章就看见苟培德由厂长陪同着,倒背双手,煞有介事地东看看西看看,朝他这边走了过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李涵章的大脑里飞快地转着圈儿,厂子里驻扎着解放军,只要苟培德认出自己后歪歪嘴,他就注定在劫难逃了!

还没等李涵章反应过来,苟培德已经踱着方步,走到了他面前。李涵章抬起头来的那一刹那,苟培德也明显地愣了一下。

“欢迎领导视察!”和以往一样,李涵章很快平静下来,说了一句老生常谈的话。

“哦……这个这个……李……”苟培德一时间倒显得手足无措。

“领导同志,我姓张,你叫我老张就好了。”李涵章一听他说出了个“李”字,赶紧打断了他的话。

“哎哟,你看我这鬼记性!老张啊!老张你好,张师傅你好!”苟培德伸出手来,一下抓住了李涵章的右手。

“哦,你们认识?”厂长在一旁有点儿莫名其妙。

“老熟人了,老熟人了……”苟培德抓着李涵章的手使劲儿摇了摇。

“呵呵……领导同志,小胡弟妹还好吧?”李涵章说这话时,眼睛射出一道光,直直地打在苟培德脸上,暗示他不要忘记当日在泸州两人订立的“相安无事”的“城下之盟”。

“哦……哦哦……还好,还好。”苟培德知道他说的“小胡弟妹”指的是胡凤,立即像攥住了一条蛇那样,甩开了李涵章的手。

“请领导指导工作。”李涵章一看苟培德面露惧色,就知道他不大可能在这个时候找自己的麻烦,于是就笑着对他说。

“张师傅先忙着,我先参观,我先参观……”苟培德朝李涵章摆了摆手,转身朝前走去,脚步有些慌乱,再也没兴趣继续参观了。

“领导慢走,脚下有水,小心滑倒。”李涵章在他背后说。

苟培德头都没扭,急匆匆地出了车间大门,把厂长以及陪同他的人甩下了一大段距离。

看来,正官场得意的苟培德,不想在这个时候跟自己过不去。但是,他今天也许心情好,放过自己;明天可能心情不好,就不会放过自己。李涵章想来想去,最后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还是找一个苟培德不知道的地方待着比较安全。

去哪里好呢?想来想去,李涵章想起了前些天辞工去了宜昌的黄师傅。于是,第二天,李涵章到厂里谎称师傅在宜昌开了家榨菜铺子,要自己去帮忙,然后拿着自己的身份证明和厂里的资遣证,去找李大勇主任,开了从涪陵到宜昌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