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行中国北方项目首席谈判代表张照中,四十多岁,个头较高,身材瘦削,目光有神,从外表来看,是个标准的美男子,是一个标准的白领。如果再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这个人从外表到精神,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完全像一个二十七八充满活力的青年才俊。

这一切都是养尊处优的结果,都是精神自由的结果。能有这样的结果,来源于他的地位、待遇、权力、智慧、优雅和与生俱来的气质。

中国北方的煤城,对于张照中来说,是一个既陌生也熟悉的地方,是一个既充满敬畏也充满愤恨的地方,是一个既想出手援助也想亲手摧毁的地方。

只有来到这里,他才能清晰地感觉出来自己是中国人,是煤城人。而在华尔街,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标准的美式精英,尽管出身在美国之外的台湾,可他在哈佛接受了最精英的美式教育,有了这个护身符,张照中在华尔街走上了美式精英共同的成功之路。

在那些纯正的美国人看来,这个黄头发黑眼睛的亚洲人,是他们佩服仰望的高端人物;在他自己看来,那些纯正的美国人,因为其中的不少没有实现真正的“美国梦”,所以,他们尽管长着金发碧眼,可毕竟是下层,毕竟游离在美国精英之外……

记得父亲说过,人要是命好,门板也挡不住。全球金融危机的爆发,少数族群奥巴马当选美国历史上第一个黑人总统,使过去华尔街金发碧眼的成功高官,不仅遭到政府的痛恨,也遭到内部人的质疑。有着黑头发黄皮肤外表的张照中,却突然感觉到好运来了。那是因为自己作为非主流人群的外表,无意间帮了自己的大忙,赢得了大家异常的尊重。

过去,自己审核推荐的项目,尽管每个都能过关,可是每个都让他费尽心血。因为项目审核一向繁杂严格,如果稍微有一丁点的漏洞,项目就被枪毙了。

如果连续两三个项目被毙,自己的能力和前程就危险了。现在情况大为改观,只要自己审核推荐的项目上了审核会,那些拥有生杀大权的董事们,只要看到他的外表,就看到了信心,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责任,轻而易举就通过了。

自己的轻松自如,赢得了很多人的羡慕,也赢得了很多人的尊重。最明显的就是,虽然自己职位没有太大的进步,可说话的分量比以前强多了,只要自己赞同的项目,几乎就是董事会的最后决定。

不过,越是接近成功的顶点,张照中越是提醒自己:严格、严格、再严格,只有到了最严格的地步,才能把项目背后看不见的风险捕捉到。只有最细微的风险排除了,项目生存和赢利的空间才最大。

这是世行的要求,也是作为职业经理人的准则,更是张照中对自己的人生要求。

当然,作为华尔街高级代表的张照中,明白自己权力大了,权力大了以后,在谈判中的位置不一样了,前期具体的谈判、讨价、考察、计算和审核工作,都由部下去做。

自己工作的重心放在了后期,放在了寻找漏洞、寻找破绽、寻找毛病上。如果问题只是鸡毛蒜皮,稍做修改直接就上报了;如果问题是根本性的,自己的结论就是华尔街的最后结论。

来到煤城的当天,手下人就全部投入了前期的具体工作。作为项目高级代表的张照中,相对比较清闲。越是清闲的时候,思绪就越飘越远,甚至飘到了海峡那边的台湾,飘到了年近八旬的父亲身边……

最想来煤城的,不是自己,而是父亲。

父亲出生没几年,作为抗日名将的祖父,就牺牲在前线的战场上。

噩耗传来,震动全国。作为祖父好友兼同乡的国民党行政院院长孔祥熙,出于对亡友的敬重,专门派人找到烈士的寡妻遗孤,作了特殊的安排和帮助。祖母把父亲抚养到十八岁,父亲到了南京,见到大权旁落的孔祥熙,只说了一句自己是谁的后代。之后孔祥熙送他到中央大学学习财经,四年以后,又把他安排到自己掌控的中央银行黄金局,一九四九年的春天,风华正茂的父亲押着大批的黄金,到了台湾,再也没有回来。

煤城是自己的故乡,是祖父殉国的地方,是父亲成长的地方,是父亲最痛恨的地方,也是父亲最想看到的地方。可是,这个回乡的梦,做了六十年……

自己上次来煤城,政府送了一箱山西特产——汾酒。过年的时候,他专门带回台湾,父亲轻轻打开,慢慢品了一口,号啕大哭:“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

看到父亲那么钟情故乡,自己好奇地问:“多少国民党高官都回乡探亲去了,你为什么不回煤城?”

父亲哭着说:“我要回去,只有一种方式:打回去!否则,我对不起你爷爷,也对不起我们的恩人。”

“你是说孔祥熙院长和阎锡山将军?”自己明白家族的大恩人。

“当然。他们的灵柩都在台湾,至死都没有回去。我也只能死在台湾,不想和恩父的敌手把酒言欢。”那一刻,父亲神情特别坚定:“孩子,你要记住:我们是山西人,山西人是什么?是关公的后代,谁都能投降曹操,关公的后代不能投降。况且,共产党不仅欠着我们累累血债,更欠着我们天大的人情……”

……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两个人春风满面推门进来。

“名将之后,金融巨子。现在大家都谈论新晋商里有人才,我觉得新晋商最杰出的人物,莫过于掌控华尔街几千亿投资资金的张代表了吧?”不用看,一听豪放夸张的口气,就能感觉出来最能喝酒的市长李立林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洋装的资深美女。

“如果你不是市长的话,我欣赏你的磊落大方;正因为你是市长,我有了戒心,但凡夸赞我的市长,无非想从我这里得到你们最想要的东西。”开发中国市场多年,张照中对夸夸其谈的场面,屡见不鲜。

“眼下,我们的老市长张国军先生正陪你们的人,进行项目前期考察。我想陪张代表出去看看,增加了解,交个朋友。不是有句古话吗:买卖不成仁义在!”李立林说话降了八度,不再说那些大而无当的空话了。

“看什么?”张代表皱起眉头,“看看你们那些每天下‘金蛋’的煤矿?看看你们那些每天下‘银蛋’的钢厂?看看你们那些一眼望不到边的贫民窟?再看看你们那些臭气熏天的‘城市风景’?”上次自己来考察,老市长已经带自己参观过煤城的重点企业和重要场所了。

“我们就是要改变这些状况,才想和世行合作的。”李立林短暂的尴尬过后,显露出来真诚的意愿,“况且,张代表祖籍煤城,人不亲土亲,猫不亲窝亲,应该网开一面吧?”

“网开一面?”张照中一本正经,“你知道我是怎么混到华尔街投资高管这个位置上的吗?”

“不知道。”对于张照中的个人历史,李立林不太清楚。

“那我告诉你。”张照中外表儒雅的人,想不到口气特别强硬,“就是因为我不懂人情世故,不懂暗箱操作,不懂网开一面,华尔街的董事会才信任我,不断提拔我,不断赋予我更大的权力。明白了吗?!”

李立林见过很多怪人,对付很多怪人不乏绝招。可是,面对这个美籍台湾的怪人,还是第一次、第一个,一时招架不过来。

身后一袭洋装的女人,往前走了一步,把尴尬的市长挡在身后:“张代表,我和你的经历一样:出生在中国,留学美国;现在,背靠美国,进入中国发展。想听听我的建议吗?”

“啊!现在的政府无所不用其能,无所不用其才。”张照中感叹,“下次,你们是不是要把我哈佛的同班同学挖出来,做我的思想工作?”

“你还真说对了,我也是哈佛毕业的。不过学的不是金融,而是社会学。”女人史佳敏淡淡一笑,“哈佛有两个专业最奇怪:一个专业是金融,那里的毕业生,很多是和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打交道,最后成了银行家和会计师;另外一个专业就是社会学,这个专业的毕业生,很多都是和世界上最贫穷的人打交道,最后成了慈善家和救助者。我想,尽管我们从事天壤之别的工作,最不讲情面的人,也应该看在‘哈佛’的面上,听听我的建议吧。”

“校友兼华人,华人兼校友,万里逢知己,你说怎么办?”儒雅的张照中兴趣一来,出口就是一首打油诗。

“海外的煤城人,特别是老人,最怀念煤城的是古城门、铭贤学校遗址和老关帝庙。你不想去看看吗?”史佳敏目的很明确,把他调出来,增加与李立林的关系,“不说别的,你下次回台湾,可以给你父亲讲讲这三个老地方的现状。”

“好吧。”张照中看在哈佛同学的分上,决定出来走走。

坐落在城市南边的古城门,最近重新修葺了一下,可是疏于管理,再加上史佳敏临时提议,来不及做任何清扫准备。三人到达现场,看到的是最真实的原貌:古城门高大雄伟,气势庄严。可是,城门洞里、城门洞外,扔满烟头,垃圾遍地,甚至古城砖上还有尿痕……

“这是中国北方当年最雄伟的城门之一,建于明代初年,六百多年来,发生过许多著名的战役,许多名垂青史的人物曾在这里战斗过。比如,明朝中期著名的爱国英雄于谦,担任山西巡抚时就驻守在这里,防范瓦剌的入侵……”市长李立林自豪地讲起了古城门的历史,想把客人带入历史的记忆里,从而忘却眼前难堪的场面。

留学西方的女人,对环境异常敏感。之前,只是为了调虎离山,随意提了煤城三个历史上最有名的地方,出来参观参观,重在交流交心。谁知现场这么肮脏:“我刚到美国的时候,西方人嘲笑我们:最脏、最不讲卫生的地方,住的肯定是中国人,我还和人家争辩。二十年过去了,中国经济都有了这么大的发展,怎么中国人还随便‘尿祖宗’呢!”

“看来,我们留过洋的人,还是有共同语言的。”张照中对女人从亲切变成了好感,说出了自己的知心话,“共产党嘛,是从山里打出来的,尽管占领了中国这么多年,山里人的脾气和习性一点没改。”

李立林比刚才还尴尬。

“什么脾气?”史佳敏一时没有听清楚,回头问了一句。

“山里人的脾气和习性呗!市长大人,你可不要不爱听。”张照中哈哈大笑,“这么神圣的地方,刚才市长介绍,民族英雄于谦还在这里战斗过,怎么能这样呢!煤城,我的故乡;煤城,历史文化名城。可惜啊,没有文化的山里人,把一个一流的历史文化名城建设成了一个三流的现代化城市。”

向来自负的李立林听到这些不堪入耳的话,竭力想着古代的韩信、古代的刘邦,眼前晃过来那些胯下之辱和鸿门宴的故事,提醒自己:古来成大事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我们去铭贤学校遗址吧,那在闹市中心,管理应该没有问题。”史佳敏急切想离开这里。

“客随主便。”嘲笑够了别人,张照中还要继续寻找时机,接着嘲笑他们。

煤城不大,半个多小时以后,他们就到了铭贤学校遗址。

四周都是三四十层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下来的阳光,像刀子一样刺得人眼睛非常难受。

三人在模糊中看到:这里尽管只有一进低矮的院落,被周围的几个巨人踩在了脚下。可是,地上整洁,院落干净,里面也是一尘不染。

市长李立林非常欣慰,女人史佳敏第一印象感觉也不错。

而身后的张照中突然看到墙上挂着的木牌上的题字,立刻惊呆了,那是当年国民党行政院院长孔祥熙的亲笔题字:山西铭贤学校。

市长李立林主动当起了导游:“这所学校的创办者,就是国民党四大家族之一的‘财阀’孔祥熙。二十世纪初年,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孔祥熙,开始并没有走上政坛,而是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宋霭龄回到故乡山西,从事启蒙教育。他们夫妇凭借美国人的支持,在故乡山西办了好几所铭贤学校,用来传授西方文化和科学技术,这就是其中的一所,原来占地一百多亩,后来由于城市发展……”

“我没有记错的话,令公大人,就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史佳敏是个细心的女人,自从进了这个特殊的谈判班子,就开始研究张照中的一切。

“是的。我终于看到了。”张照中不仅没有否认,反而激动得流出眼泪,“父亲从小就给我说煤城铭贤学校的样子,我只是脑子里有印象,没有见过。今天我终于看到了,看到了。”

能让坚决不网开一面的人流出了眼泪,证明自己推荐的景点确实没错:“我还知道,这所学校的创办人,就是你们家的恩人。”

“你说得完全正确。”张照中突然跪在了木牌下面,“不管多少中国人对孔先生有成见,可他毕竟是我祖父的挚友,我父亲的恩人,我们三代人都忘不了他!当年,祖父殉国以后,就是孔先生给我父亲最大的帮助,安排一切的……”

跪在地上的张照中说完,冲着孔祥熙书写的木牌,拜了三拜,失声痛哭。

看到对手动了感情,流出眼泪,站在旁边的李立林和史佳敏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谁都知道,容易动情的对手,最容易让别人从感情上突破他的防线。

感情,是重大商业谈判中最无价的砝码。李立林和史佳敏同时感觉到命运的天平向自己这边倾斜。

“当年的孔祥熙先生,从美国回来,到煤城投资教育,那是不世之功。”去关帝庙的路上,李立林竭力装出非常无意的样子,“可以这么说,孔先生在煤城历史上,那是睁眼看世界第一人,学习西方文化第一人,传播西方文明第一人!”

情绪激动的张照中,上车以后,慢慢稳定下来,眼睛盯着学校四周的高楼大厦,皱起眉头,痴痴发呆。

“孔先生当年在煤城投资教育,说穿了是投资未来。”史佳敏乘机插话,“如果没有这所学校,也没有你父亲那么优秀的银行家。”

“你们两位不要一唱一和了。”张照中的视线从外面的高楼大厦突然转回来,“你们明白我最反感共产党什么?”

“我不明白。”史佳敏实话实说。

“最反感什么?”市长李立林想知道答案。

“你们说!”张照中白脸有些发黑。

“我们真的猜不透。”市长李立林跟对方交往时间不长。

“那我告诉你们:两面三刀,不讲信义!”张照中脱口而出,“从铭贤学校这件小事上,看得最清楚不过了。”

李立林思考这话的含义,没有马上应答。

“一个坐落在高楼大厦夹缝里的小学校,和共产党有多大的关系?值得你那么仇恨吗?”史佳敏少年出国,中年回来,不是共产党,只是个中间人,说话比较随便。

“这个问题,我想专门请教市长。”张照中毫不客气。

“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是不是刚才的导游词或者是对孔先生评价方面出了差错,引起了对方的激愤。李立林把说过的一切重新回忆一遍,自言自语,“真是纳闷,我没有说错啊。孔先生确实是煤城近代史上不可忽视的大人物,为煤城引进西方文化做出过大的贡献。”

“你的评价是出自内心的吗?”张照中冷眼看着他。

“发自肺腑,决无虚言!”市长李立林口气毫不松懈。

“这么说,孔先生对煤城的贡献,要比车外那些高楼大厦强多了?”张照中继续提问。

市长李立林看着外面的高楼大厦:“那些东西,哪个城市都有,毫不稀罕。而孔先生在煤城近代史上有开风气之先的贡献,那些破楼根本无法相比!”

“知道我为什么骂共产党两面三刀、不讲信义的理由了吧。”张照中再次提示他。

李立林当即反应过来,羞愧万分。

“什么呀?”聪明的女人还蒙在鼓里。

“共产党一方面把孔先生的成就,说得比什么都大,比什么都重要。可真要到了城市开发的操作层面,又让那些毫无价值的破楼房,把最有价值的文化遗址挤压得抬不起头来,喘不过气来。这不仅仅是城市规划的问题吧?”张照中很不客气。

史佳敏恍然大悟,看着李立林,市长无地自容。

张照中回头望着看不见的小院:“原来占地一百多亩的铭贤学校,在近代史上培养了那么多人,还有孔先生这么大的招牌,最后竟然不管不顾,只留下不到五十平米的小地方,这就是你们的城市规划?!”

史佳敏后悔第二个地方也推荐错了,而市长李立林也意识到作为城市发展大盘的城市规划存在致命的问题。

老关帝庙,坐落在煤城西门外,占地五十多亩,绿树掩映,青砖黄顶,三进院落,分别是将相院、关公大殿和春秋楼。

这处老关帝庙,是明代初年建造的,有六百多年的历史。饱经沧桑,古意盎然。明末清初的时候,名士傅山、顾炎武和戴廷栻曾经在这里秘密集会,成立过反清复明的地下组织;清代中期,这里是走西口的晋商聚会的大本营,每年从正月初一到二月初二,晋商大户争抢着为关老爷唱戏,钟鸣鼎食,万家欢乐,富贵祥和,热闹非凡;抗日战争爆发,国共合作的“抗日牺牲救国同盟会煤城分会”,曾经在将相院办公,至今还陈列着众多当年的抗战遗物……

世行代表张照中从小受父亲的影响,特别崇拜关公。

来关帝庙之前,张照中特意返回宾馆,洗了澡,换了衣服,吩咐部下准备供品、香烛和布施。乘此机会,市长李立林特意给文物局李局长打电话,叮嘱安排人员清扫广场,做好祭祀准备,烘托好活动气氛,千万不要再出现上午参观古城门的尴尬场面。

下午三点,在市长李立林和史佳敏的陪同下,张照中神情严肃地来到了老关帝庙。

文人出身的文物局李局长,提前接到通知,把活动准备得相当完善:客人一下汽车,广场上的民间八音会吹奏班子,就吹起了别具风情的祭祀乐曲;从门外走向关公大殿,两旁按照清代迎接皇帝缉私特使的规格,排满了气势威猛的男勇和衣着鲜艳的女侍。祭祀仪式最为壮观:两边鼓乐齐鸣,高台上摆满鲜花供品,香炉里高烛点燃,云烟弥漫,特别虔诚的张照中在身着祭祀官服的人员引导下,三拜九叩,诵读祭文,高声念唱,瞻仰神容,默默许愿……

站在鼓乐队伍前面的市长李立林,看到这样隆重热烈的气氛,尽管没有说话,却伸出大拇指来,暗暗夸赞文物局李局长办事得力。

“告诉你一个秘密。”史佳敏在市长身后悄悄嘀咕。

“这么多人在场,有什么秘密?”李立林没有回头。

“你知道张代表给关老爷上了多少香火钱?”史佳敏偷偷地问。

“上次,香港那个闻名世界的大老板专门来祭祀关帝,不过十万人民币。”李立林曾经听文物局局长汇报过。

“张代表拿出的是他的十倍。”史佳敏从世行工作人员那里得到消息。

“看来最不近人情的银行家,到了关公面前,也是心悦诚服啊。”李立林非常欣慰。

“关公是财神嘛,做生意的哪有不拜财神的!”史佳敏声音越来越低。

“咱们要把这桩大买卖谈成了,李局长,你说要多少钱我给多少钱!”市长李立林当着文物局局长拍起了胸脯。

“市长,关帝庙从来没有缺过钱,从古到今。”李局长满脸为难,“真正缺钱的是那些破败的石窟、寺庙、佛像、古城遗址,真要烂到咱们手里,就成了历史的罪人了。”

“老李,我给你表个态:世行这件事办完了,我亲自给你化缘去!”李立林深感煤城的市长担子太沉重了,到处都在伸手要钱。

“我说句话,你不要不爱听。”李局长文化人出身,有些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前任市长张国军也是这么说的,文化人听了,谁都要感动好长时间,我还没感动完,他就下台了。”

市长很不高兴,史佳敏却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李立林火了,“你不是搞慈善的吗?你不是要钱吗?我下了台,也和你们两个一起拄着拐棍,四处化缘去。”

“有了你这句讨吃要饭的话,我也算塌实。”这些年来,为了争取文物保护经费,李局长几乎跑断了腿,磨破了嘴。

祭祀活动前前后后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等张照中办完一切,所有参与祭祀的民间队伍撤退之后,李立林带着大家参观位于大殿后面春秋楼的“牺盟会文物展览”。

市长李立林继续当着特殊导游:“当年,‘牺牲救国同盟会’是国共两党合作的良好典范。阎锡山、孔祥熙出钱出枪,共产党出人出力,先后组织了十九万优秀青年,特别是青年知识分子,投入到抗日战争的洪流中。光这支特殊的队伍,就为我们党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人才,建国以后,有‘牺盟会’背景的部级干部和少将以上的军官就有四百多人,其中有我们熟悉的薄一波、柴泽民、安子文、刘澜涛、杨秀峰、谢振华、程子华……”

刚才情绪高涨的张照中,听着李立林的得意介绍,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眼快心细的史佳敏,用特殊的目光暗示“导游”,不要过多介绍自己的“得意家底”,还要考虑别人的真实感受。李立林马上领会了,他转移了话题:“‘牺盟会’的成功,要特别感谢阎先生、孔先生,还有一大批共产党的真心朋友……这就是当年的真心朋友和我们一起战斗的照片。”

有着国民党背景的张照中,像审视自家的老照片一样,认真地看着每一张发黄泛白的历史遗物,最后眼睛特别专注地看着一张合影。合影前一排都是容光焕发、英气逼人的军队高级将领,后一排都是着装杂乱但精神十足的将士,毫无疑问是八路军。

张照中盯着前排第三个人,目光一动不动,时间一长,眼眶里就湿润了。

“你的亲人?”李立林感觉出来。

“这就是我的祖父,当年牺牲在山西抗日的战场上。”张照中眼眶太湿润了,就落下来眼泪,“李市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只要不拿走就行!文物法规定:历史文物不能随意赠送。”李市长明白了他的用意。

“帮我复制两张,带回台湾给老爷子看看。”张照中口气相当温和,“当然,我不会白让你们帮忙,再捐五十万现金,希望把‘牺盟会’的这些东西永远保护好,留传到后世。”

“张代表,你已经捐了一百万了。”文物局李局长有些不好意思。

“刚才,那是我自己捐的。”张照中有些哽咽,“这次,是替我老爷子捐的。也等于给我那个牺牲在山西抗日战场的祖父烧个香火钱。”

“你对煤城这么有感情,为什么不在大事上支持我们一把?”市长李立林要的不是他这些小钱。

“连马英九都对大陆抛橄榄枝,你为什么这么偏执呢?”史佳敏也不理解。

“因为我是山西人,父亲讲过,山西人是关老爷的后代。任何人都可以投降曹操,而关公的后代绝对不能。”张照中是孝子,牢记父亲的话。

“国民党和共产党,曾经是最亲密的战友,‘牺盟会’就是明证。”李立林想继续说服他,“国民党荣誉主席连战先生已经在人民大会堂和我们胡主席握过手了,他们都和解了,你为什么还这么固执?”

“就是因为‘牺盟会’!”张照中的眼神里,突然流露出来仇恨。

“‘牺盟会’怎么了?是抗日统一战线的典范哪。”史佳敏感觉到面前的张代表不可思议。

“‘牺盟会’的时候,国共可以握手;前一段,连主席和胡主席握了手;我们为什么不能握手?”市长李立林觉得莫名其妙,“难道‘牺盟会’伤害过你们?”

“当然。”张照中怒火喷发,“阎将军、孔院长直到临死的时候,都不能原谅自己支持成立‘牺盟会’!”

文物局李局长被震撼了。

市长李立林彻底绝望了。

谈判顾问、资深美女史佳敏像个忠实的听众,仰着头,不插话,眼神专注,静静倾听张照中的哭诉。

要知道,善于听委屈的男人倾诉,也是女人强大的武器。因为男人最悲伤的时候,最需要母性的力量来安慰。

就是史佳敏,这个女人不经意的举动,没有党派色彩的眼光,使孤立无援的张照中,突然在众人之间找到了“知己”。

后面的话几乎是说给她一个人听的,几乎是专门对着她不停地倾诉,几乎是把她当成了心灵的救星……

“史小姐,我说得对吗?”张照中说完,只看着她一个人。

市长李立林有些不舒服。

“知恩图报,讲究诚信,永远是民族大义。”在这个特殊的场合,能够给予他肯定答案的只有美籍华人史佳敏,其他两个共产党官员,特别是市长李立林左右为难,情绪不稳。

“既然你认为我说得有理,明天的活动,只要你一个人陪我好了。”张照中随口而出。

文物局局长明白,客人不愿意和共产党的高官在一起,心情可以理解。而市长李立林却突然愣在那里。

“市长大人,我们家族给了共产党最大的支持,要你们一个女人,还不是共产党员的女人,你们就这么小气吗?”张照中感觉出来什么,故意嘲笑他。

“这……这……这……”李立林支吾不断,无意间暴露出来一个天大的“秘密”。

“如果煤城需要世行的支持,我也需要你的支持。温润如玉的史小姐,我喜欢上了,不仅需要在煤城陪我,还要到美国、到台湾陪我!”张照中有银行家带政治家独特的报复方式。

“在我心目中,张代表为人儒雅、高风亮节,不会做那些低俗之事吧。”李立林反应过来,但非常小气,“听说,华尔街对有丑闻的官员处理起来,那要比共产党还重!”

“华尔街孤身奋斗了这么多年,最想寻找一个背景相同、年龄相仿、素质相近的美妙女子结成良缘,告老还乡了。”张照中的阴险,这时候彻底暴露出来,“那句古诗怎么说来着: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吧?我的梦中情人史小姐。”

“我成了你们国共两党争夺的‘战利品’了。”史佳敏看到这样的场面,女人的虚荣心得到最大的满足,“还有,李市长大人的‘美人计’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咱们是在谈生意,不是谈其他的……”李立林尽管喝酒做人豪气干云,但也有特别狭隘的地方。

“你是来和我谈生意的,而我是来寻找红颜知己的。”张照中的谈判手法确实不一般,“如果你要谈生意,明天和我下面的人继续谈。而我呢……”

“你要怎么样啊?我的张代表!”市长李立林哭笑不得,“还有你,史佳敏,‘美人计’不是这么玩的!”

“我是煤城人嘛,确实中了市长的‘美人计’。明天想带史小姐回趟老家。”张照中越说越轻松。

气急败坏的李立林,当场扔下一男一女,甩头上了汽车,一溜烟走了!

背后的张照中、史佳敏互相望了一眼,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