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五台山天门寺的台阶上,“黑狼”郭天亮一个人独自唉声叹气。

过去自己每年初一到十五之间,肯定要抽出两到三天的时间来五台山烧香拜佛,来“看望”自己的义父老刘。邀请佛家最有名望的紫玉长老专门给义父老刘做一场大法事,在这场大法事的前后,郭天亮戒荤戒欲戒女人。

只要虔诚地办完这件事,他就预感到:新一年的恶缘都随风飘去,而善缘一个个接踵而来。

他记忆中,最神奇的就是那一年:煤炭行情跌到了历史的最低谷,前一年的冬天,公司还囤积着十几万吨煤炭卖不出去,五千多万的资金变成了一座死沉沉的黑山,矿上开不了工资,银行天天催贷,政府官员等着要红包……

义父老刘实在走投无路,躲到五台山的天门寺里整天吃斋念佛,快到年底了,得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病,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在万家团圆的时候,义父成了西天路上的行者。老刘妻子早逝,孤身一人,门下只有一个徒弟兼义子的郭天亮。

过年期间,郭天亮匆匆安葬完义父,特别是花掉最后的积蓄请紫玉和尚做完大法事,白色的孝衣没脱,黑糊糊的脏脸没洗,他就捧着义父的遗像回到煤城。

那些债主、那些工人、那些官员看到老刘的继承人这么一副打扮,只好暂时先放他一马。不过,大家异口同声一句话:父债子还。郭天亮抬起黑眼,针锋相对:如果不放心,可以先把门口的黑煤拉走。

债权人愤恨地说:我们不要那些不值钱的死货,而要哗哗响的钞票!

当天,一身孝衣的郭天亮,把义父的遗像高高挂在公司的会议室,把公司的会议室变成了祭奠老刘的灵堂。身为唯一继承人的郭天亮,从早到晚什么事都不干,就是吃斋念佛,长跪不起,为故去的亲人超度亡灵。

佛家最长的法会是“水陆大法会”,前前后后总共七七四十九天,郭天亮就是按照佛家最高等级的法会,为世上最疼自己的老刘送别最后一程。

生前凶猛要强的老刘,扔下一大堆的债务和一座高高的黑煤山,到了西天。死后,可能放心不下忠厚无能的义子,竟然说服了佛祖,扭转了整个煤炭行业的命运。

初十以后,人间普降大雪,一连半个月,天天看不到太阳,天天看到的都是漫天的雪花,甚至温暖如春的江南都变成了冰雪世界。

冰凉刺骨的寒风,吹得电厂轮机疯狂运转,吹得电厂存煤像纸一样化为灰烬,吹得煤炭行情节节攀高,吹得所有债主一身冷汗:那黑小子发大财了!

无人问津的滞销货转眼间变成了供不应求的畅销货,每吨八十块钱的行情,一个月之内跳到了三百多块钱,还要现金提货。

过去,门前冷落的公司,眨眼间多了“煤倒”,多了债主,多了朋友,多了官员,更多了保安。所有想见郭总的人,都得到保安一个明确的答复:郭总还在服丧期间,概不见客。如有要事,半月之后商量。

死去的老刘,最放心不下的义子,成了煤城行内人物家家议论的话题。

所有煤老板的存货都出手的时候,大家都后悔了,出手越早的人越后悔,现在煤炭行情跳到了每吨五百多块钱的历史高位,除了服丧的郭天亮手里有座煤山,其他人一无所有。

不用精明的人算账,就连一个初中文化的人都能算出来:过去欠账五千万的父子气死一个,另一个侥幸活下来,准备上吊的人,短短一个月之内,变成了拥财三个亿的大富翁!

老天真能捉弄人!

可在郭天亮的眼里:多少钱,多少财富,都换不回来那个死硬要强的父亲、那个一生坎坷的老人、那个倔强刚烈的好人。自己从给他当徒弟的那一天起,每一次下矿,每一次放炮,都是他在前面,自己跟在后面。

从今以后,前面没有人了,跟在后面的自己,要直接站到最前面,直接面对人生的一切了。

灵堂里哭丧的人,除了郭天亮自己,还有外面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

第五十天头上,前来买煤的客户,一个个先到老刘遗像前鞠躬磕头,才能拿到紧俏的煤炭,三天下来,过去高耸入云的煤山被夷为平地。前来收账的银行工作人员,都在几个彪形大汉的护送下,才敢出来进去。

几天以后,来的第二拨人都是去年讨债的。他们扑通通都跪在灵堂的遗像前,看到四周没有公司的人,号啕大哭,说出了最想说的心里话:大老刘!大神仙!大佛爷!你到西天,可不是我们逼的呀!我们也是一家老小张嘴要吃饭,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的。求求你,大仁大量,大发慈悲,放过我们吧!

从监视器里看到大家痛不欲生,新当家的郭天亮,才换了一个角度说服自己:他们毕竟是合作伙伴,毕竟是患难朋友,毕竟以后还要长久相处。人生,富贵有命,生死在天。老爷子只要天上的命比地下的命好,就比什么都强。算自己替老爷子做个公德,积个善缘吧。

开库拿钱!

在灵堂的一角,大捆大捆的现钞,到了这时候堆成了纸山,四周站满了黑衣黑帽、毫无表情的保安。

那些哭得如丧考妣的家伙,每拿走一笔钱,都要走到遗像前再磕个响头,高声叫喊一句:刘佛爷走好!这才胆战心惊离去……

世上什么人最可怕?煤城人会告诉你:一个负债累累的穷鬼变成亿万富翁最可怕!一个唯唯诺诺的庸人变成身后跟满保镖的硬汉最可怕!一个俯首低眉的年轻人变成高傲冷酷的铁血老板最可怕!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的长相像一条黑狼可怕!了解他命运的人,感到他头上顶着神、顶着扭转煤炭命运的“刘佛爷”,所以,可怕、可怕!

因为可怕,别人畏惧三分,别人拱手相让,别人自动退出竞争。郭天亮拿着请柬,到市里出席团市委的一个会议,捧着“十大杰出青年”的桂冠回来;拿着请柬,出席工会一个会议,捧回来“劳动模范”的奖状;拿着请柬,出席统战部一个会议,结果在会上,意外当选市工商联副会长。

郭天亮当选工商联副会长以后,有了接触高层的机会,认识了当时的市长张国军。不久,张国军来矿上考察,彼此有了私交。三年以后,亿万富翁郭天亮成了煤城炙手可热的人物!成了市长张国军的座上客……

什么事情,都有起点;什么事情,都有源泉;什么事情,都有轮回。而这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在五台山天门寺,那里存放着“刘佛爷”的骨灰。每年春节以后,最可怕的人,都要来这里“看望”老人家,跟“老人家”住几天。

可是,今年没来,今年出国了,今年一出去就是两个月,等他回来的时候,预感不妙,飞机场接他的人,告诉老板一个可怕的消息:过年,后沟村村长大黑被绑架了……

不久又听段书记说:尽管大黑被赵国忠赎出来,可是,绑匪原来是冲着你来的!

最可怕的人,不相信这个可怕的事实。回去以后,调来公司、煤矿、发运站等地保存的带子,认真翻看了几遍自己年前所有行动的录像,根本没找出来有人故意跟踪踩点的影子。如果大家说的都是真的,原因只有一个:过年,自己没有到五台山来看老爷子!没有尽孝道!

天气这么冷,老爷子过年挨冻啊!

寺庙这么清贫,老爷子过年心里难受啊!

寺庙里做伴的只有紫玉大和尚一人,老爷子过年太孤单了!

都是我对不住你,没有陪伴你。爹!

都是我不好,没有给你送吃的。爹!

都是我不孝顺,没有给你送好烟。爹!

都是我贪图享受,没有给你送好酒。爹!

遗像发黄,老爷子笑容满面,郭天亮哭得泣不成声……

桌子上摆满了老爷子最爱吃的大烩菜、最爱抽的五台山、最爱喝的老白汾、最……

晚上,住在天门寺的一眼寒窑里,郭天亮感到特别温暖。寒窑虽小,可小火炉一烧,每个角落里都感觉到暖和。

“刘佛爷”生前经常住在这里。现在还保留着当初的样子:土炕、灶台、八仙桌、几把木头椅子,墙上挂的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年画。

只是有一个地方发生了小小的变化:窑洞正中的墙上,原来是菩萨像,现在换成了老刘的遗像……

“孩子,你爹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都把福报留给你了。”说话的人,是“刘佛爷”最知心的朋友——大和尚紫玉。

“老人家,别说了。”提到义父,郭天亮不自觉流下眼泪。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大和尚起身,把供品摆到遗像下面的八仙桌上。

“我今年想把这个小庙重新翻盖一下,窑洞好好整理整理,佛像重新彩绘一下,还有,铺设好暖气和自来水管。”郭天亮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用不着。”大和尚紫玉没接受,“有些东西,需要翻新;有些东西,永远保持原来的样子最好。”

“你是我爹最好的朋友,既然我爹走了,我想让你老人家过得舒服一些。”在郭天亮的心中,除了义父以外,他最敬重、最熟悉的老人就是面前的大和尚。从小,老刘经常带他到这里来。天门寺对自己来说就是第二个家,老和尚也是他的亲人。

“我一个出家人,生活简单,又不收弟子,要那些享受干什么!”紫玉和尚盘腿坐到他对面,“孩子,你好好干,我在这里和你爹一起保佑你。”

“老人家,你说,我爹要是活着,看到我有这么多钱,最想让我干什么?”只要想起义父,郭天亮就有报答不完的恩情。

“你说呢?”大和尚明知故问。

“他肯定想让我帮你把寺庙重新修一下,做个功德。”郭天亮仍然想说服他。

“我还是那句话,没有必要。”紫玉虽然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看到郭天亮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保持这个院子的原状,对你来说,有个想不到的好处。”

“什么好处?”郭天亮感觉就像当年和义父对话一样亲切。

“让你永远记得童年是个什么样子!你爹是个什么样子!苦日子是个什么样子!只要你能记住这些,比给我老和尚多少布施都高兴。毕竟,那些布施都是身外之物。”紫玉眼里的郭天亮,永远是当年老刘捡回来的那个“泥猴子”。

“好,我听你的。”郭天亮失声痛哭。

“你小的时候,特别调皮捣蛋,一下就爬上院子里那么高的大树,你爹吓得在观音菩萨面前跪了整整一天……

“你小的时候,家里特别穷,过年,你爹把你带到庙里来,就是想让你吃顿佛祖脚下有钱人供奉的供品,他最大的满足,就是看着你一大口、一大口咬下去……

“你小的时候,你娘有病,你们一家三口来庙里,你爹出去抓药,结果你乘机溜出去,一晚上没有回来。因为这个,你爹和你娘互相埋怨,整整吵了一夜,我怎么都劝不住……

“你小的时候,你爹上山炸石头找矿,那活计震耳欲聋。你非要跟着看热闹,结果回来,耳朵突然听不见了,你爹后悔得差点上了吊……”

大和尚紫玉的眼里,只有过去,没有现在。

煤城的首富,只有眼泪,没有话语。

墙上遗像里的老人,只有笑脸,没有痛苦。

“你老人家能不能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满足我人生最大的一个愿望:就是让我那九天之上的老爹知道,他的儿子花了好多好多钱,做了好多好多善事。”郭天亮特别想让善良的老人欣慰。

“没有太好的办法。假如有的话,也只有一个。”大和尚想来想去,“只要你这辈子不做坏事,任何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人,都不会到你爹那里告状!”

春夜的五台山,几乎和冬天没什么两样,狂风在外面呼啸,野狗在外面狂吠。月亮爬上山顶的时候,冷漠的清辉照得山谷里一半明亮一半阴影。身为特大煤炭集团老总的郭天亮留宿天门寺,他的司机、他的保镖,无奈都住在寂寞的山沟里。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关过不去?”老和尚慈祥地问。

“老人家看出来了?”郭天亮像当年一样,下地给老和尚把水烧好。

“当然。你春节没来,这次来了情绪特别不好。”老和尚喜欢喝粗茶。

“看到我爹的遗像,什么都想开了。”郭天亮觉得寺庙里的粗茶先苦后甜。

“想开就好。世上最难的事情,你爹都带走了,给你留下的,没什么太大的麻烦。”尽管老和尚不知道争矿的事情,但能感觉出来小伙子很失落。

“我想再往大发展发展,看来没有什么必要了。”郭天亮有了退隐之心。

“这不对。尽管佛家不主张争名夺利。可正常的发展,佛祖还是保佑的。”老和尚眼睛亮起来,“你说起发展,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郭天亮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老人眼睛亮光闪烁。

“过年的时候,你爹托梦给我,说一个老朋友要来看我,还没来得及说谁,突然有人敲门,就把我惊醒了。”老和尚想起来那天早上神奇的一切。

“来人肯定是塞外路明路大爷,我都有十几年没有见他了。”郭天亮从老和尚的口气中,就猜出来对方是谁,“当初,我爹快要咽气的时候交代:如果实在扛不过去,就到塞外找路明路大爷,他肯定能拿出来大钱。幸亏我命好,也是我爹保佑,不仅扛过来,还赚了大钱。”

“你说得没错,就是路明。”老和尚和塞外那个朋友也不是一般交情。

“好像我爹当年起步的时候,路大爷就帮过忙。”郭天亮回忆起来“刘佛爷”活着的时候,经常念叨这事。

“对啊。”老和尚说,“没有路明八百万的投资,你爹就搞不起来煤矿。”

“我爹还了没有?”

“当然还了,第三年就还了,连本带利。”

“路明大爷找你说什么?”

“他不是来找我,是来找你的!可你出国了。”

“找我?”

“就是找你!”

“找我做什么呢?”

“他说,最近内蒙古大草原上发现了一个大煤矿。”老和尚告诉他一个惊奇的信息,“那个煤矿是露天的,开采方便,煤质也好。内蒙古人只懂得放牧,不懂得煤矿开采,你要有兴趣,可以到那里发展。”

“真的?”这回该轮到郭天亮眼里放光了。

“当然是真的。”老和尚将随身带来的路明放下的一堆材料翻出来,交给了年轻人,“你路大爷还说,内蒙古从东到西修建了一条铁路,离煤矿很近,运输很方便。”

郭天亮是煤炭行家,拿过材料来简单看了几眼激动地说:“是好矿,是好矿。储量大,埋藏浅,风险低,开采年限长。如果我能拿到手,每年最少有五六十个亿的纯收入,太可怕了!”

“好吧?”老和尚看到年轻人开心,自己也高兴,“你路大爷还交代,关于投资的事,他来协调。资金各出一半,将来有了利也对半分,我考虑很公平。再说,你路大爷最让我放心的就是他的人品,绝对没有问题。”

“老人家,让我怎么感谢你好呢?”郭天亮快要给他跪下来。

老和尚指指遗像:“刚才我已经说了,是你爹托梦给我的。还没讲清是谁,路大爷就推门进来了。”

“爹,我应该早点来看你老人家!”郭天亮在遗像前长跪不起。

“刘老头真是操不完的心,到了西天世界了,还惦记着孩子,哎!”老和尚一声叹息。

窗外凛冽的寒风吹来的是希望,是新的希望,尽管这个希望目前还非常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