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时节过了,山里的景色和寒冬时节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树仍然是光秃秃的,山仍然是灰蒙蒙的,路仍然是冷清清的,冰河仍然是硬邦邦的,特别是那些山里的动物,比山里人还怕冷,山里人不时就能稀稀拉拉看到几个,而活蹦乱跳的动物,就像从这个地方消失了一样,整个冬天、春天都不见踪影。

没有动物的世界,就如同死一般的沉寂。

美籍华人史佳敏要在后沟村捐建一所希望小学,邀请郭天亮参加,也邀请到了她的同学市长李立林。郭天亮开车送史佳敏到村里。

“准备得怎么样了?”汽车进了山谷里。

“你那个朋友大黑相当够意思,一说我是你的朋友,立刻把村里小学的校长叫来,前前后后都安排好了。”史佳敏和郭天亮合作了一些事情,发现,只要有他参与,无论在不在现场,相关的人都像报恩似的,真心真意支持她,“对了,大黑说找过你好几次,都没见着你。”

“那是我故意躲他的。”郭天亮不紧不慢地说。

“为什么要躲他呢?你不是要帮他搞新农村建设吗,能躲得过去吗?”史佳敏感觉到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行驶,把自己颠簸得非常难受。

“为什么?就像李立林躲你一样,不知道见面该说什么好。”不知为什么,只要和史佳敏在一起,就不由得想起那个偏执的李市长。

“李立林躲我?没有的事。我可给你说清楚,过年前,他还专门开车送我到龙泉堡搞调研呢。”史佳敏突然想起来,“我还把你的捐款,送给寡妇村的那些老太太了,她们对你感激不尽。”

“看来,只要我不在,李立林就敢毫无顾忌地接触你了。”郭天亮感觉开始爬坡,特意加大了油门。

“你是什么意思?吃醋啊?”史佳敏扭头看着他,“我可是告诉你:我们年轻的时候……”

“你们年轻的时候,是青梅竹马的恋人。”郭天亮不用她说,也明白两人的关系,“不是我吃他的醋,而是他吃我的醋。”

“真的吗?”史佳敏眼睛望着窗外光秃秃的一片。

“那还用问。”郭天亮开车转弯的时候,特别小心,山路十分陡峭。

“我……我……”史佳敏突然想起来,上次一起出去,只要他提到郭天亮,李立林就立刻变脸。

“你要不信的话,咱们再试一次。你不说今天他也到场吗?咱们打个赌:只要他看到我,肯定浑身不自在,肯定想方设法要挖苦我,肯定要摆足摆够他那个市长架子。”看到村子里的老槐树了,郭天亮明白,转过山弯就是后沟村。

“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好歹也是四十大几的人了,还和孩子一样斤斤计较。”史佳敏百思不得其解。

“说明他在乎你呗,说明你在他心中的分量不轻啊。”郭天亮看到村口光秃秃的老槐树越来越清晰。

史佳敏有些脸红,故意岔开话题:“我问你,什么原因不愿意见大黑,没问你我们之间的事情。”

“不是说过了嘛,难为情呗。”郭天亮看到大槐树下正在等候他们的村民的影子,“过年,我到了欧洲,那些计划绑架我的匪徒,结果绑架了大黑。你说,我怎么有脸见兄弟?见了该说什么好呢?想了好几天,都没想出个法子来。”

“谁给你说的这一切?”史佳敏问。

“前几天工商联开会,市委书记段天生悄悄透露给我的。”说完,村子到了,两人下车。

大槐树下,苦苦等待他们的人,除了大黑、村支书等几个意料之中的人,还有一个人出乎他们两人的预料:市长李立林。

李市长穿着一件军大衣,在寒风中显然等了好长时间,脚不停地点地,脸色都变得酱紫酱紫的。

“走,大家赶紧到关帝庙暖和暖和。”大黑和村支书招呼所有来宾进了关帝庙的后屋。里面生着一个大铁炉子,冒出火红火红的光焰,热气扑面而来。

客人们呆了一会儿就由“冰棍”变成了“油条”。

“还是人家煤老板面子大呀,身后还跟着个美国女保镖。”市长李立林显然因为长时间等待,非常不快。

“不要那么尖酸好不好。”史佳敏看着老同学,想起路上的赌约十分好笑,“我是中国人,也不是什么保镖。”

“我可没说你啊。”李立林装出不和女人一般见识的样子,“我说郭总,你看看你们煤老板把好好的大山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整个山上没有一棵树,整个山上没有一棵草,整个山上不见一只野兔,整个山上看不到一滴水。这都是挖煤糟蹋的呀!”

当着村民的面,郭天亮没有辩解,而是偷偷看着史佳敏,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这个细微的动作,传达到女人那里,变成了哈哈大笑:“我说市长,现在是什么时候?刚过数九寒天,不要说采煤区什么都没有,就是任何一个北方地区,包括那些所谓的塞北江南,也爆不出一丝绿、一棵草、一滴水来呀!”

“不说这个。”市长李立林还是看着穿着裘皮大衣的郭天亮,“你们这些煤老板啊,把人家山里的宝贝挖出来,自己赚得盆满钵满,又到北京买房,又到澳门赌博,又到海南度假。可这里的老百姓呢,又没吃的又没喝的,能不仇恨你们吗?大黑村长,你代表群众站出来说说,我说得对不对?”

郭天亮没有正眼看市长,还是偷偷地把笑意传达给女人。史佳敏没有顾忌,仍然笑得前仰后合。

最难堪的是大黑,市长把难题突然抛给了他,大黑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采煤,造成环境被破坏,地下水被污染,村庄发生地质灾害,村民居无定所重新返贫,社会矛盾被严重激化,特别是老百姓恨透了给他们带来灾难的煤老板、暴发户。”市长李立林历数煤老板的种种罪恶,“大黑,你说我说得对不对?说话呀,不要当哑巴。”

郭天亮实在忍不住了,转过身去故意咳嗽。而不远处的史佳敏像看喜剧表演一样,喜不自禁。

“市长,你让我说真话还是假话?”大黑觉得,如果简单迎合领导,会失去一个最好的大哥。所以,他专门抛出来一个下台的绿色通道,让市长允许他钻进去而又不能怪罪他。

“当然说真话了。”在李立林心目中,村民对煤老板,就像穷人对地主,一定苦大仇深,血泪一片。

“那我就实话实说,你千万别怪我。”大黑再次强调。

“说吧,把最想说的,当面都说出来,一点都不要隐瞒。”市长显得胸襟很开阔。

“我说,立林,你这不是自讨没趣吗?”史佳敏感觉到喜剧马上就到了高潮。

“让老百姓倾诉自己的苦难,怎么会是自讨没趣呢?”李立林最不舒服的,就是当着大家的面,史佳敏心里还向着别人,“大黑,快,实话实说,今天本市长给你做主。即使有错,决不追究。”

“那我可真说实话了。”大黑像倒豆子一样把心里话都倒出来,“别人都觉得煤老板是黑心老板,可我们村的人,都认为郭天亮是天底下大大的好人:关帝庙是他修的,村里村外的路是他修的,逢年过节鳏寡穷困是他救济的,连新农村建设的前期资金都是他筹措的!……乡亲们,对不对?”

“对!”大家随声附和。

市长李立林吃惊地发现,面前的气氛与他想象的截然相反。他不仅难堪至极,而且成了大家的笑柄。

大黑还在喋喋不休:“大家都知道,春节前后我被人绑架了。可能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绑匪要绑架我?开始我也不明白,到后来我才彻底清楚:绑匪原来计划要绑架我们恩人的,正好恩人出国在外,把我当成目标绑走了。尽管我受了不少难,吃了不少苦,可为了我们的恩人,我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值得!……”

大黑不是个演讲家,可他不经意的演讲,赢来满堂喝彩。

郭天亮和史佳敏突然被他意外的演讲感动得掉下泪来。

此时,神情最不自然、脸色最不正常、逻辑最为混乱、思想最为复杂的人,就是站在屋子正中间的市长李立林……

希望小学剪彩完之后,村民们都回家去了。大黑提出来要和郭天亮专门坐坐,他们两人进了关帝庙,关起门来继续深谈。而史佳敏搭着市长的专车回城里。

“想不到啊,想不到。”市长李立林心中的懊恼,一直挥之不去,“佳敏,好赖我们还是……你怎么能和别人一起设计这么难堪的局子,把我最后装进去。”

“谁给你设局了?”史佳敏很不高兴,“人家一进门,你就把煤老板数落得体无完肤,竟然荒唐到点名让别人给你作证,证人说了几句真话,你就认为是套子和骗局。哪有你这样的市长!”

“从你们一进门,我就感觉出来你们相互诡秘的微笑,说明你们提前就设计好了一切,当我是傻子吗?!”市长李立林开始报复自己的老同学。

“那你点名说话的证人呢?”史佳敏为自己辩解。

“也是你们提前设计的!”市长不容置疑。

“荒唐!”史佳敏开始真正嘲笑他,“不给‘证人’办实事,不给‘证人’作贡献,不和‘证人’交朋友,单单依靠自己市长的权威,随随便便把人家拖出来,给你荒唐透顶的观点作证,不觉得羞耻吗?!”

“你!……”在这个城市,有好长时间了,没有人敢当面顶撞自己,更不敢肆无忌惮羞辱自己,李立林遇到了麻烦的对手,而且这个对手,几乎是自己放纵出来的。

“你什么啊,你!”史佳敏没有好气,“李立林,我没有记错的话,上大学之前,你是农民的孩子吧?”

“那当然了。”走到哪里,李立林都以农家子弟自豪。这份自豪背后,闪烁着他从“奴隶到将军”的成功史。

“奇怪,一个农民的孩子怎么会忘记农民本色呢?!”史佳敏感叹。

“谁忘了农民本色了?”李立林为自己辩解。

“你啊,还有谁!”史佳敏没有给他留一点面子,“不给农民办事,不给农民好处,不和农民交朋友,就要硬把农民拉出来给自己荒唐透顶的观点作证。你哪像个农民的后代?分明是娇生惯养、不识时务的暴发户的后代嘛!”

“看看,又来了。你干脆说我是郭天亮的儿子、煤老板的孙子好了。”李立林火冒三丈,“我就是再有什么不对,也不能这么被糟蹋吧。”

两人严重对立到了极点。史佳敏主动选择了沉默,看到对方一句话不说,市长李立林也开始专注开车,不再言语了。

快到市区的时候,感觉到公路越来越平坦了,外面的景物越来越清楚。两旁的大树因为包裹着厚厚的绿色防冻布,显得有一种勃勃的生机被有情有义的人们小心翼翼呵护着,史佳敏的心情舒畅了很多。

“以后不要那么赤裸裸地挖苦我是暴发户的后代,可以吗?你知道,我是农民的儿子。”市长李立林小心翼翼地说。

“你要真是农民的儿子,就不要忘本,踏踏实实为农民当市长。”史佳敏说这句话的时候,变得柔声细语。

“你今天给我上了最生动的‘为人民服务’的一课。”李立林发自肺腑地说,“煤老板能做到的,我会比他们做得更好。”

“不要给我打官腔,你是我的老同学,也曾经是我最喜欢的人,要用当年那种平和的语言、平和的心态和我说话。”史佳敏尽管不会开车,可懂得人生的大路怎么走。

“不知为什么,我死活看不惯郭天亮那个暴发户一副假仁假义的样子,见了他我就来气。”在自己曾经最心爱的人面前,李立林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在你的心中,郭天亮原本是一块堵在胸口的黑炭,因为我的出现,这块黑炭被彻底燃烧,变成了熊熊烈火,对不对?”史佳敏上学的时候,那种高人一等的聪慧,就让农村出身的李立林羡慕不已。

“你怎么知道的?”李立林非常惊讶。

“你那狭隘的胸怀告诉我的!”史佳敏有些无奈,“你说,这个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我算不算其中的一个?”

“你是唯一摸透我内心的人。”李立林开车慢起来,“我心胸确实很小,暗室地方更狭窄,只能容下你一个人。”

“那你妻子呢?”史佳敏突然觉得他不怀好意。

“她虽然和我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并且我们还有了个女儿,可她始终进不了我内心,尤其是内心的暗室。”李立林完全打开了内心暗室的通道。

“怎么说,你们夫妻不和谐?”史佳敏明知故问。

“难道你和你那个在美国离婚的丈夫,曾经就过得很和谐吗?”李立林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追问起对方的私密来。

“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你没有权力揭开一个女人的隐私。”史佳敏不客气地回绝了他。

“你不想正面回答,恰恰印证了我的猜想。”李立林的车速越来越慢,因为路上堵车太严重了,“人生啊,真正的、纯洁的、荡气回肠的、生死难忘的恋情,其实只有一次,不是吗?除了这一次,其他任何一次都无法替代,甚至越想替代越是痛苦。”

“有妇之夫说出这种没有边际的话来,居心叵测。”史佳敏非常冷静。

“因为有市长这个紧箍咒,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李立林把秘密和盘托出,“其实,我们在两年前就协议离婚了,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你已经回了国。”

“下次,我们最好不要单独见面了。”史佳敏内心出奇地冷静,“有些内心的秘密,已经彻底死掉了,完全没有可能复活。”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李立林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满腔热忱把一切说出来,迎头碰到的却是一块坚冰,“我什么障碍都没有,你也没有。”

“可我有!”史佳敏内心无法抉择。

“难道你真的和他……”突然,李立林恐惧起来。

“和他什么?”史佳敏马上猜出来,“你的妒火又开始燃烧了是不是?”

“既然没有那个,还有什么?”李立林稍稍放心。

“你们复婚吧,我们之间绝对没有任何可能。”史佳敏神情坚定,“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我去做工作。”

“你这不是纯属戏弄我的感情吗?怎么,年轻的时候,戏弄得还不够?”李立林像开着一辆牛车,在堵死的城市道路上,一步一步往前挪。

“我没有戏弄你,况且,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你已经离婚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的婚姻出了问题,那是你的问题,我没有任何责任。”在慢慢挪步的车子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个头脑冷静的女人干脆利落的语速。

“你不是第三者,不用担心。”李立林感觉出来女人的难处,“我已经说过了,我和她那一段在前,我们这一段在后,根本不是因为你插足造成的。”

“我们没有后面一段。”史佳敏决心要把情感的“溃坝”严严实实堵住,不能让大水流出来,“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们之间只是工作关系,就像和郭天亮之间一样,真心相处的好朋友,清清白白,磊磊落落。”

“告诉我你坚决不放一滴水的理由。”李立林紧紧追问。

“因为我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人。”史佳敏经历了四十多年风风雨雨,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宿命,“我再不敢奢望那些纯洁、动荡的爱情,那些貌似激情、纯洁、动荡的东西,对我这个最普通不过的女人来说,是人生最大的灾难,对我伤害最深,最为痛苦。我已经四十出头了,根本没有自我疗伤的能力和机会了。”

李立林听着,内心像刀割一样难受。

“况且……”史佳敏痛苦不堪。

“况且什么?”李立林追问。

“况且,我这个美国哈佛大学的毕业生,现在到中国来工作,最怕别人议论我利用旧情,攀附权贵!”史佳敏有着严重的心理障碍,“所以,咱们一切都没有可能!我宁肯找个普通人。”

李立林终于明白,今天的一切努力,都变成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