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城澳门,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正月十五前后。座座酒店张灯结彩,个个娱乐场所人气高昂,趟趟航班前赴后继,艘艘邮轮往来穿梭。

自从澳门回归祖国,赌城迎来了最大的市场——大陆。国内每个城市,包括香港在内,实行禁赌禁色,等于把一大部分消费人群都挤到了这个开放狭窄的小岛上,使这里的生意不仅没有冷落,反而变得比任何时候都红火、都热闹。

当然,澳门人也十分精明。他们知道,赌博只是吸引众多游客最大的手段,但不是唯一的手段。职业赌徒在游客中的比例很小,大部分游客除了在赌场偶试身手以外,还希望欣赏这里的地域风光,还希望逛街购物,还希望参观文化遗址,还希望看到各种民俗活动……

澳门政府针对游客的不同需要,开展了各式各样的活动,丰富旅游者的行程。比如,举办“大三八牌楼”文化论坛,吸引的是那些对文物感兴趣的游客;举办“岭南珠宝首饰购物节”,吸引的是那些习惯大包小包买东西的女人;举办“十九世纪油画大师精品拍卖会”,吸引的是手攥万金的收藏家;举办“裸体艺术展”,吸引的是那些上半身光鲜下半身肮脏的好色之徒;举办“澳门投资高峰论坛”,吸引的是寻找项目、寻找资金的企业家……

总之,只要在这个时候到澳门来,除了参观赌场之外,都能到自己最喜欢的活动中娱乐一把。

煤城的市委书记段天生本来在海南过节,无意中看到报纸上刊登澳门正在举办油画拍卖会的消息,他从海风椰林中钻出来,立刻赶到了澳门。苦心巴结市委书记的张巨海、杨娟,还有那个等待分配工作的王文献,从孙秘书那里得知领导的行踪,也飞到了这里,特意住在赌城大酒店十六层,早上一出门,迎面就碰到了段天生。这种奇怪的“偶遇”,对老谋深算的段书记来说,不算新鲜,不算意外,只能“佩服”部下的“忠诚”。

在他们入住酒店的第二天,从公海上返回澳门的赵国忠等一行人也上了澳门的码头。赵国忠随即给老段拨通了电话,一番交流以后,他就带着大黑等五六个人,最后也来到了豪华的赌城大酒店。

不过,十六层客房已经爆满,赵国忠等人只能住进酒店最昂贵的三十六层。因为收费昂贵的原因,这里还有几间空房,正好满足了赵国忠等人的需要。

三十六层客房,都是豪华的海景房。

远处一望,一边是辽阔无际的大海,另一边是绿色葱茏、秀美宜人的口岸城市——珠海。近处一看,是车水马龙、井然有序的交通网,栉比鳞次、光怪陆离的豪华酒店。在三十六层的窗外,还有一个巨大的露天平台,上面是游泳池、网球场、花园走廊、瀑布水景……

晚上,赵国忠就在赌城大酒店的三十六层水景餐厅宴请段书记、张巨海、杨娟、王文献、大黑、肖助理等等一大群人。开场的三杯酒喝完,坐在正中的市委书记段天生主动站起来。

“大黑,我先敬你,祝贺你喜获重生。”段天生端着酒杯主动走到大黑身边,“你这次出事,也是一个好事,让你彻底看清了赵总才是你真正过命的朋友。”

大黑非常激动:“书记,你放心。争矿的事,我会尽最大努力协助我的恩人。”

“这就好,这就好。”段天生满面春风,“做人也好,做官也好,首先要懂得知恩图报。”

连市委书记都给自己接风,大黑觉得过去一切的委屈,都化成了杯中的啤酒,一口干了下去:“段书记,你的大恩大德,我会报答。”

“好了,好了,坐下。”段天生拍着大黑的肩膀,“我们在澳门好好玩,不说报恩的事。”

“大黑呀,你好歹是个村长,属于干部范围哪。”打扮时尚的杨娟,突然站起来,走到书记和大黑的中间,“不能因为个人感情,影响公务决策呀。”

杨娟这么一说,段书记收敛了笑容,赵国忠、肖助理极不高兴,张巨海、王文献有些尴尬。

“杨总,难道你……你也想……”大黑突然明白了什么。

“正好煤城最大的领导段书记也在,最能影响决策的大黑村长也在。刚才我听到争矿什么的,我补充一句: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呀?国家一而再、再而三强调:煤矿拍卖要阳光作业,不能暗箱操作啊。”别人怕段天生,杨娟不怕,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

“可……我……我……”大黑想说我已经答应赵国忠了。

“不要我、我、我了!”杨娟先看着为难的大黑,随后盯着正在暗自生气的赵国忠等人,“如果,赵总真要得到煤矿,社会上肯定会产生一种对你们谁都不利的传闻。”

“什么传闻?”大黑急问。

杨娟不紧不慢:“人家会说,你这次被绑架,是某些人专门导演的苦肉计、连环计和感恩计。”

“什么这计那计的,我只记得赵总是我不折不扣的大恩人。”大黑明白,这个场合,也是报恩的场合。

“杨总,你好歹也是赵总的‘副手’,再独立核算,也不应该这么说话吧。”肖助理实在看不下去了。

“肖助理,这里好像轮不上你说话吧?”杨娟白眼一挑。

肖助理针锋相对:“书记刚说了半句话,就轮到你说三道四了?你是市长啊?就是市长也得等书记说完才能发言吧。”

“你……”聪明的杨娟遇上了更聪明的对手。

“好了,好了。”段天生显然不快,“关于争矿的事情,吃完饭,我和几个人单独谈一次,包括你杨娟。”

“杨娟,我求你了,赶紧坐下吧,别说了。”张巨海意识到再这么折腾下去,不仅煤矿争不到手,而且彻底把书记得罪了。

如果真把段天生得罪了,他那针眼一样的心胸,非把自己整死不可。女人,没有一点远大目光。

“现在是为大黑接风,不谈其他的。”宴会的主人赵国忠意识到自己讲话的时机成熟了,“大家喝酒,喝完以后,小肖陪大黑到赌场玩玩,我们再谈别的。”

针对赵国忠的提议,赞同的、不赞同的都端起了酒杯,特别是那些不赞同的,勉强举杯,不是为了赵国忠,而是为了段天生的面子。

大家再次欢快地喝酒。

“兄弟姐妹们,给大家拜个晚年。”段天生第一次这么柔情蜜意,“我这个市委书记,说穿了,就是给你们当的。别担心,我会一碗水端平,让你们每一个人都觉得不吃亏!”

书记说完,赵国忠一行自然高兴,杨娟等人还是忐忑不安。

澳门的夜晚,是亚洲最富活力的夜晚。数不清的妖艳美丽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遍布澳门的大街小巷。这些身材火辣、眼神妖媚的女人,有的散发着南国风情,有的散发着东北魅力,也有的折射着西北情韵,还有的透露出俄罗斯的气质……

这些妖艳的女人,用她们的躯体和眼神,勾引着欲火焚身的男人,特别是那些赌客。其中赌赢的男人,再次从这些女人身上寻找到了成功的快感;当然这些女人,也用自己的特殊方式,抚平了那些赌输男人心灵的创伤……

这也是澳门的一种特有风情和魅力。

“肖助理,带着大黑到赌场痛痛快快玩一晚,当然不止是赌博……”酒喝得差不多了,赵国忠开始安排下一步的活动。

“我……我……不会赌。”大黑有些畏惧。

“兄弟,美女教练两分钟就能教会你。”赵国忠哈哈大笑,“当然,本钱嘛,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尽管刺激地玩,不用担心。”

“我……还是……”大黑从小听说过赌博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黑,尽管你现在忘乎所以,可毕竟前几天发生的一切,会给你一生带来阴影。消除这个阴影最好的办法,就是人世间最刺激的活动——赌博。”赵国忠是山西煤老板中最见多识广的人物,“无论输还是赢,都会像过山车一样,让你在人生心理的最高点和最低点之间反复徘徊,激烈震荡,最终忘掉人生的一切不快。这就是赌博最大的魅力,也是治疗心理疾病最好的良药。”

“去吧,大黑,赵总说得一点没错,他是为了你好。”连漂亮的女助理小肖都鼓励他,“如果你今后不想有心理残疾的话。当然了,赌博只是怡情,今后,千万不能深陷其中。如同鸦片能治疗咳嗽,但不能成为精神依赖。”

大黑忐忑不安地跟着肖助理进了赌场……

酒桌上的其他人,都没有动。只是赵国忠吩咐侍者把饭局变成了茶座,撤下来吃剩的所有东西,换上了另一块干净整洁的台布,端上来精致的茶杯和茶碗,一股淡雅的清香慢慢扩散开来。

剩下来的主持人,由赵国忠无意间转换成了市委书记段天生。

酒喝得恰到好处,市委书记段天生长袖善舞的本领显露出来:“杨娟,我的美女老板,不要那么不开心,你一皱眉头,花了几百万的美容手术就白做了,真实年龄就暴露出来了。在这个世界上,对于女人来说,魅力要比金钱和事业重要得多,对不对?”

“我不知道段书记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恐怕不是对女人的年龄和魅力感兴趣吧?”杨娟第一次抽起了烟。

赵国忠也好,张巨海也好,王文献也好,他们都明白,接下来的谈判,重点是段天生和杨娟之间的心理博弈,他们不好介入,也不敢介入,只能当看客。

大家从冷静观看中,直接了解自己最关心的结果。

“那当然。”段天生喝茶,是在用心体味,“对于一个城市的一把手来说,无论走到哪里,真正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经济。”

“经济?这么一个大而又大的话题,适合在这个场合谈下去吗?”杨娟明白,段天生从来是一个狡猾的老狐狸,他说话,从来爱说反话,而他做的一切,恰恰是他说的另一面。

“非谈下去不可。”段天生胸有成竹,“一个问题,男人和女人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所以,得出的结论也不一样。如果,我是你,肯定和你一样;反过来,如果,你是我,结论自然也和我一样。因为,我们俩都不是糊涂蛋,都是聪明人。”

“段书记不愧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三言两语就用绕口令把我绕糊涂了,也给我洗了脑,我们成了一条战线上的人了。”杨娟这句话,既是对段天生善意的提醒,也警告自己千万不能上了老狐狸的当。

“一个问题,对你来说,是争矿;对我来说,是经济。这就是我们看问题的不同角度。”绕来绕去,段天生终于绕到大家都能听懂的正题上,“小妹啊,不管怎么说,我是你的大哥。对你来说,有个熟悉的大哥当市委书记,总比一个非常陌生的市委书记好得多吧?”

“大哥不仅会说绕口令,还会玩迷魂阵。越说,我越听不懂。”杨娟听到对方说大哥的时候,感觉到他真正的手段使出来了。

段天生的智慧,决不是浪得虚名:“如果,只是争矿这么一个简单问题,大哥我和小妹你的观点和结论,肯定没有区别,非你莫属,只要你能筹措到足够的资金。”

看客中的赵国忠突然有些紧张,而其他人稍稍有些惊喜。

“后来为什么有了区别呢?要知道我可是有筹资能力的。”杨娟关心的是下面的问题。

“这就涉及到经济问题。”段天生抑扬顿挫,“争矿,是个小问题,是市场竞争行为,实力决定结果。这个道理,我明白,大家都明白。”

“我一个小女人,境界没有那么高深。大哥,能不能用我能听懂的语言,告诉我咱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杨娟最怕段天生玩玄妙,玩到高处,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把自己玩进去了,煤城好多人,就是这么被段天生忽悠的。

“如果把争矿上升到经济层面,你就能认识到,我的看法也是你的看法。”段天生为了今天,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

“我的看法,就是公平竞争,不能暗箱操作。我相信,段书记再怎么绕弯子,有个弯子也绕不过去:这就是法律。”杨娟针锋相对,“我知道,争矿的背后有很多潜规则,尤其是要把两个关键人物搞定:一个是有决策权的大书记,另一个是有否决权的大村长。现在,大村长已经被搞得服服帖帖,难道公正无私的市委书记,也被别人‘绑架’了?!”

“杨总说话,是不是有些出格?”赵国忠忍耐不住了。

“杨娟,不要在领导面前胡说。什么‘绑架不绑架’的,你这么做,才是‘绑架’领导呢。”张巨海看到杨娟不顾一切挑战段天生的权威,有些后怕。

杨娟并不怕段天生,她真正怕的人,还是张巨海。听见对方发火,她气焰终于有些收敛:“书记,你是大哥,我说话是有些出格,你别见外。”

“没有出格,根本没有出格,你说得完全在理。比如法律、比如公平竞争、比如不能暗箱操作、比如权力不能让‘绑架’……几乎没有一句出格的话,讲得完完全全都是为了我好嘛。”大家都不动手,只有市委书记边说边品茶,越品越有滋味。

段天生的这些话,听起来光明正大,可越光明正大的东西,对别人来说,都能体会出来:段天生做的恰恰是另一面。不光张巨海担心,杨娟更为担心。

“杨娟小妹,你刚才提醒我的那么多没有出格的话,让我十分担心哪。”段天生不仅在品茶,更在品人性,“如果,我违背那么多东西,会是一个什么下场?”

“这个……”能言善辩的杨娟突然结巴起来。

“这个我来回答。”赵国忠乘机插进来,“如果‘绑架’段书记,让他违背法律、暗箱操作,不能在争矿这个问题上阳光作业的话,等待他的必然是法律的制裁,不仅市委书记保不住,而且可能锒铛入狱。我想,杨总不至于把你的书记大哥送进监狱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谁想把大哥送进监狱?”杨娟有张巨海在背后撑腰,自然不把她的“顶头上司”放在眼里。

“当然是你啊。”段天生突然用手指着她,笑嘻嘻地说,“小妹啊,今后你让大哥帮忙,一定要事先搞清楚一个原则问题:违法不违法。如果不违法,我怎么都能帮你!如果违法,你不是故意把大哥往监狱里送吗?!要知道,山西出了这么多事,中纪委一直盯着我们这些高级干部,你难道想换个陌生的市委书记吗?!”

“我要求公平竞争,难道就是违法了?”杨娟根本听不进去。

“小妹啊,你先好好学习学习,外资入股煤矿能不能占大股就什么都明白了。”段天生轻轻拍着她,“国务院外资管理条例,那是不折不扣的法律。”

“真的?”杨娟相当震惊。

张巨海等人大感意外。

“我这个当大哥的,什么时候骗过你?”段天生要的就是这个震惊的效果,“小妹,开始我就跟你说过,看问题,要从不同角度来看。争矿,如果简单是市场行为,那实力决定一切;如果上升到经济层面,那就是法律决定一切。你赞同我的结论吗?”

“赞同。”杨娟无话可说。

张巨海用眼睛剜自己的女人,那意思很明白:蠢货!十足的蠢货!连基本法律常识都不懂,就胡乱作为,结果呢,赔了夫人又折兵。

“段书记,您今天这番话对我们来说,是再生动不过的普法教育。”遭遇难堪的张巨海肉麻地拍上级的马屁。

“是,是,是。”王文献简直是个跟屁虫。

出奇制胜的赵国忠,此时尽量克制自己得意的情绪,他十分明白:胜利的时候,有时也是最容易麻痹大意的时候,一不留神的得意,有可能种下难以挽回的祸根。自己的对手,是政府里的小人,他们的破坏力不可估量。

所以,这个时候的赵国忠,尽量装出同样惊诧的样子,不能让他们看出来,自己是段书记的“幕后推手”。

“小妹啊,我突然想起来,那个谭小明最近怎么样了?”段天生说这句话,正中杨娟的痛处。

杨娟没好气地回答:“一直没见。”

当初为了搞定段天生,杨娟精心策划了“美人计”,花了不菲的金钱,最后还是打了水漂。现在,真是有苦难言。

“我还想见见她。”段天生也不避讳。

“还想见?!”杨娟惊得心痛。

“当然。”段天生不加掩饰,“她认识很多大人物,比如首长部下韩秘书,还有美国的文化大师卢峰先生,他们对煤城发展都很有利啊。”

“怎么见呢?”杨娟话外之音,只有张巨海等少数几个人能听明白:见大人物是要花大价钱的!谁来花呢?

“肯定不会白让你帮忙的,我毕竟是你大哥嘛。”段天生满肚子别人看不透的花花肠子,“再说,王文献的事,老张说了好几次,也应该安排了。”

王文献最想知道的结果终于盼到了,他分外惊喜。张巨海意外的同时,也感到欣慰。

“这两件事有关系吗?”只有付出巨大代价的杨娟,头脑非常冷静。

“当然有啊。”段天生的笑容,很多时候让人琢磨不透,“你们区的法院院长,到了退休年龄。尽管很多人跑官,可我还是倾向于小王,法院院长不比副区长差多少吧。”

“那是一个肥差,比有名无实的副区长强多了。”区委书记张巨海最了解各种岗位的暗门暗道,“还是段书记体恤干部呀,上次矿难,王文献被免职,那是为市里、区里堵了枪眼,好人终于得到回报了。”

“你这是表扬我呢,还是批评我?!”段天生对谁都可以客气,却对自己的直接部下向来不开玩笑。

张巨海不知所措,还是他的女人杨娟站出来岔开话题:“大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到底有什么必然联系?”

“你应该能想到吧?”段天生提醒她,“看问题,要有大角度,不能老用女人的眼光看问题,而要学会用男人的眼光看问题。尤其是你这个做生意的妹妹,没有大角度、没有大眼光,是做不成大事情的。”

“我要有大哥的角度和眼光,那我就能像大哥一样当大官了。我之所以当不了大官、做不成大事,就是因为我不会绕弯子,还是大哥用小女人能听懂的语言和角度告诉我吧。”杨娟实在不想继续玩猜谜游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