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热带雨林中一处绝佳的风景:东边是湛蓝湛蓝的大海,西边是一望无际的群山。

海上泛着点点渔舟,群山之上是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海天相连,绿色无边。

大海的颜色,是随着周围的环境不断变换的。如果附近有大江大河入海,那么这一大片的海水都是黄黄的,里面沉淀着大量的泥沙;如果附近是一望无际的白沙,那么大海是湛蓝湛蓝的,呈现出她纯洁的本来面目;而在这个热带雨林附近,因为大片的森林,因为无数的浮游生物,因为水底蔓延的大量海草,海水变得像森林一样墨绿,像森林一样看不到边际……

连接森林和外面世界的是山路,因为树林太密,不熟悉的人根本找不到山路;连接大海和外面世界的是渔船,因为渔船太小,可以随时隐藏到森林边上,不熟悉的人根本不敢来这个地方。

半山腰间,有一个天然的大溶洞。从里面看世界,群山、森林、小路、渔船几乎样样都能看清楚;如果从外面看溶洞,就像大海里捞针、群山里找石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捞不着。就是这样一个天然洞府,却成了绑匪的天堂。

山西煤老板大黑醒来的时候,就到了这里。四周黑乎乎一片,臭烘烘一团。至于怎么到的这里,他根本不知道。更不知道,这里有个溶洞,溶洞外面有森林,森林下面是大海。

大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自己躺在一个狭长的木箱子里,之所以没有憋死,是因为木箱子被人掏了一个小洞,外面的空气就能顺着这个小洞穿进来;之所以没有饿死,是因为每天有人把一棵白菜扔进来,当喂狗一样,给他提供唯一的食物;之所以出不去,是因为木箱子太重太结实,几乎像厚厚的棺材,把人关得死死的……

还有,那个唯一对外的小洞,实在太小了,除了能扔进来一棵白菜,连脑袋都伸不出去;人在里面,难受得要命。吃、喝、拉、撒只能在“棺材”里完成,汗味、屎味、潮味、尿味……混杂在衣服上,也混杂在皮肤上,紧贴着自己,甩也甩不掉。

这样的日子,生不如死。

可是,真要死了,自己还舍不得那些钱、那些女人、那些朋友、那些村民,还有那些好日子……宁肯被别人杀掉,决不能自我了断。

不过,别人是不会杀掉自己的。为什么?因为他们需要钱,而自己有的是钱,存在雪梅那里。他们总有开口的时候,只要他们开口,让雪梅破费一些,还是能够捡回自己这条命的。

反正,只要自己不了断,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就能摆脱“棺材”里的日子。

他们能在自己家门口实施绑架,说明他们盯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最起码摸清了自己的生活轨迹,最起码了解自己的活动规律。可惜,自己太傻了,一心一意倒腾煤炭买卖,根本没有留心身后跟着“黄鼠狼”。

关于绑票的事情,过去曾经在电视里看过,也曾经隐隐约约听周围的人说过。谁说的?好像老支书无意中说过的:

晋南一个煤炭局长,半夜回家,结果被隐藏在卧室的两个绑匪绑架了。

煤炭局长低声问绑匪:要多少钱?

绑匪不敢说话,生怕留下蛛丝马迹,只好伸出一个手指头。

煤炭局长立刻明白,马上拿出一千万满足了绑匪的要求。

绑匪放了人质,欢喜而去。

路上,那个伸指头的绑匪对另一个绑匪说:兄弟,我们原来只打算想要一百万,谁知那小子出手就是一千万,这票买卖,真是发大了。

另一个马上回答:我们有了这一千万,回去也开个小煤矿,这下有了淘金的本钱了……

过去,村支书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大黑开怀大笑,觉得这事不会摊到自己头上;眼下,却变成了现实。不过,自己不能像那个煤炭局长那么傻。

对绑匪来说,开口最多就是五百万,不会超过这个数的。做煤炭买卖,是大生意。同样,绑票也是大生意。尽管两者不同,可毕竟都是生意。既然是生意,做生意的人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做成它,只有做成了,才有钱赚,才会有利润。谁也不会开始就想做砸,做砸了的后果,生意人都明白。正因为如此,天下所有做生意的,都有担心、都有顾忌、都有害怕的时候……

只要他们有这些,自己就有余地,就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就有生存的希望。

玉碎瓦全的事情,生意人很少考虑。

“新来的鲜货,是哪里的?”旁边有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的也是山西话。

“既然你们把我绑来,还不知道我是哪里人?”大黑没有好气。

“误会了。我也是被人绑来十多天了,一直困在棺材里,哪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对方显然是个“老货”。

“原来是患难兄弟。”大黑口气缓和了很多,“我是煤城的,听你口音好像是山西北路的。”

“老货”距离大黑不远,说话声音很恐怖:“对!北路人。这帮王八蛋真残忍!他们将来下了地狱,也会被炸油锅的。”

“怎么了?”大黑吃惊。

“昨天,你没来的时候,一个女煤老板被他们弄死了。”“老货”说话声音颤抖。

“怎么死的?”大黑禁不住询问。

“硬生生被割掉双奶疼死的。”“老货”回答的时候,感觉到炎热的空气里始终有一股阴风。

“你不是绑匪专门放进来吓唬我的道具吧?”做生意之前,买卖双方都有一番心理战,这个,大黑有经验。

“都是老乡,都是苦命人,都是人家案板上的肉,有那个必要吗?!”“老货”声音带着悲腔。

“是不是绑匪要价太高,那个死了的女人掏不起钱?”大黑除了关心女人死因之外,也想打探一下“行情”,“你进来得早,肯定明白一切。”

“要说高嘛,也不算高,绑匪开口叫三百万。”“老货”回忆起来昨天的情景,“连女老板都觉得能够接受,可是,她给小老公打电话,小老公手机一直关机。”

“什么小老公?难道女煤老板找了个比自己年轻的?”大黑知道了绑匪的底价,剩下的就只关心女煤老板的事情了。

“当然。”“老货”和女人同处一室好几天,和她沟通不少,“她原来有老公,可惜出车祸死了。女人后来开煤矿发了大财,就找了个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那个女人缺心眼,一直以为小老公对她忠心耿耿,就把所有的钱交给他保管。谁知出事以后,小老公故意把手机关了,说什么都联系不上。”

“真是人心难测呀!”大黑感慨的同时,隐隐约约开始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开始后怕起来。

“现在的人,什么情呀、义呀,到了关键时候,全是假的。”“老货”为死去的女人愤愤不平,“那个小老公,一看女人遭了难,就觉得自己发大财、甩包袱的机会来了,借刀杀人。那样的男人猪狗不如!”

听了这番话,大黑的心事越来越重。

“老乡,我问你句实话,老实告诉我,我就教你一条生路。不然,你就和那女人一样。”“老货”说话突然拐了个大弯。

“什么意思?什么实话?”大黑有些心惊肉跳。

“我说的,你难道不明白吗?”“老货”语言虽少,分量很重。

“你是担心我的钱也在情人手里?”大黑明知故问。

“难道不是吗?!”“老货”老谋深算。

“是!在我相好手里。”大黑无奈回答。

“看在你诚实的分上,也看在同病相怜的老乡分上,我教你一招既保命也保财的办法。不过……”“老货”故意放慢了说话速度。

“不过什么?”大黑紧急追问。

“事成之后,怎么报答我?”“老货”原来有条件。

“看你的意思。”大黑打探对方的底线。

“我不是绑匪,不要你的钱,只要你给我那守财奴父亲捎件东西就可以了。”“老货”说话很悲凉。

“什么东西?”大黑意外。

“我咬下来的手指头和一封血书。”“老货”十分难过。

“为什么这么做?”大黑百思不得其解。

“我那守财奴的爹,不见血是不会掏钱的。”“老货”担心地说,“这次,他还以为我在用苦肉计骗他。如果真的不出钱,我就没命了。”

“这么说,你曾经骗过他?”大黑终于听明白了。

“别说我的事了,说你的事吧。”“老货”再次转移话题,“别看你有钱,其实,你的危险要比我大得多。”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眼前死去的女人,足以让大黑怀疑一切。

“我告诉你一个绝招。”“老货”神秘地说,“绑匪向你要钱,千万不要给管钱的小蜜打电话,防止她乘机卷款潜逃、借刀杀人!她要逃了,你就成了昨天的女人了。”

“怎么办呢?”大黑的心提到嗓子眼里。

“两个条件,缺一不可。第一,你要给自己最信任的、特别是有钱的朋友打电话,没钱的不行!第二,让朋友出面找你的小蜜,把你出事的消息当面告诉她,千万不能电话通知。”“老货”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这样有效吗?”大黑怀疑。

“当然有效。”“老货”讲出了理由,“让最信任的朋友去找你的小蜜,既把你出事的消息通知了她,也无形中派人看住了她,最后让两人一起出面救你。”

“为什么两人都来呢?”大黑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双保险呗!”“老货”继续开导他,“假如小蜜一时拿不出钱来,只要她出面,有钱的朋友就觉得背后有人担保,他会毫不犹豫垫资救你!不信,试试看。”

“看来,到了关键时候,还是朋友比女人保险啊!”大黑终于心中有了底。

“那当然!”“老货”头头是道,“古人早就说死了:朋友是手足,女人是衣服嘛!”

暗夜中,两个受苦受难的老乡,一边聊天一边打发难熬的时光,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大黑和“老货”自动停止了交谈,两人都明白:绑匪来了。

“大黑老板,饿了吗?”外面说话的绑匪操着南方口音。

“你们说呢?”大黑了解对方脾性,不敢发怒,也不敢抗拒,不过有一点,大黑意识到对方开始找他谈价钱了,“每天不给水,不给饭,只扔给一棵白菜,能不能活下去,你们心里应该清楚吧。”

“今天,给你改善改善伙食。”南方人说完,从棺材上面的小洞里扔进来两样东西,“一瓶红可乐、一只大猪蹄子,吃饱喝足了,给家里人打电话,只要交三百万赎金,我们就放了你。”

看见东西扔进来,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的大黑,不假思索,立刻打开可乐瓶,一口气喝了个精光,随后不顾一切啃起了猪蹄子,不一会儿,两样东西就全部填进了肚子。

“味道怎么样?”绑匪笑着问,“吃饱喝足了吗?”

“平常的可乐都是甜的,你这可乐怎么有点咸?还有,你们这猪蹄子也太大了,饿了这么多天,一口气吃下去这么大一个东西,差点把我撑死。”大黑对外面的人讲。

“可乐味道太咸,那是因为里面兑着人血;猪蹄子太大,那是因为它不是猪蹄子,而是人蹄子。不是你吃不出来,所有饿昏头的人都吃不出来。”绑匪哈哈大笑,“如果明天我得不到肯定的答复,你的血就是别人的可乐,你的脚就是别人啃的猪蹄子!”

听了绑匪的话,大黑几乎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一半,那股腹腔里带出来的恶臭味都快把他熏死过去!

“求你了,给我电话。”大黑无比绝望,对外面的绑匪彻底屈服了。

“咚”的一声,一个黑乎乎的手机扔进来。

“记住,给你有钱的朋友打电话!”“老货”突然提醒他。

“叫什么,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绑匪回头怒斥。

大黑第一个想到的有钱的朋友,就是援建他们新农村的郭天亮。

可是,郭天亮手机不开!一连打了好几次都接不通。

突然,大黑回忆起来:前几天,郭总亲口告诉他要出国度假。

情急之下,大黑为了活命,立刻拨通了第二个有钱的朋友赵国忠的电话。

苍天保佑,赵国忠电话处在开机状态,大黑兴奋得从地狱一下回到人间。

“谁啊?”尽管接得慢了一些,还是传来对方嘶哑的声音。

“大哥,我是大黑,求求你,赶快和雪梅一起来救我……”

几句简简单单的话,要在往常,相当容易。可现在,在这么一个生死抉择的环境下,比爬一座高山、渡一条大江都费力、都艰难、都耗心。

当大黑说完的时候,筋疲力尽,当场昏了过去……

绑匪解决完了大黑,转过身来对着第二个“棺材”:“姓马的,你家的赎金还没有到账,已经过了期限了,怎么办?”

“棺材”里的“老货”:“我自行了断。”

“哎呀,干了这么多票,还是第一个碰上痛快的,不用我自己亲自动手了。”绑匪有些意外,“既然你痛快,我也想问句痛快话,你家为什么不出钱?”

“因为我没有把东西带回去。”“老货”回答。

“什么东西?”

“你看吧。”说完,只听见里面“哎呀”大叫一声,随后,一件血淋淋的东西扔了出来。

绑匪低头一看,原来“老货”自己咬下来一截手指头。

“我是被吓大的吗?难道你敢自残,我就怕了你!”绑匪觉得“棺材”里的人票荒唐可笑。

“那件东西,不是给你的,而是给我老爹的,让我老乡捎给他!”“棺材”里的人强忍着疼痛,“再宽限我十天,如果我爹还不掏钱,你们想怎么处置都行!”

“有种!”绑匪得意洋洋,“看来,你还是想真心和我合作的,这就好。我答应你,再给你十天时间。”

绑匪两个目的都达到了,撕下一块布,包好那截指头,哼着小曲,离开了两具活棺材。

不知什么时候,大黑终于醒过来:“兄弟,你那么自残,值得吗?”

“大哥,我也是没有办法呀,谁让我那抠门的老爹不掏钱呢!”“老货”无奈“哇哇”大哭起来,“我自己咬一个指头,还能留条命,还能多活几天。让那个残忍的家伙动手,无论卸胳膊还是卸大腿,当下就没命了。”

看来,再坚强的人,面对深不见底的恐惧,大黑也好,“老货”也好,只能无条件服从绑匪的要求。两人最后终于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这是一桩根本没有讨价可能的交易,除非自己不想活命。

可是,要去死,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情,尤其是从生到死这个过程,实在太可怕了。

第二天,突然,有人来抬装着大黑的那具“棺材”。

大黑意识到,自己没有走眼,昨天的一个电话起了作用。

赵国忠真的把钱汇到绑匪账户上了!只要能见到赵国忠,先给他磕三个响头,然后答应他:这辈子永远给他当牛做马!

“老乡,别忘了把我的东西捎给我爹!”身后那具“棺材”里再次发出叮嘱的声音。

“兄弟,你放心!我会告诉你爹:儿子真的出了大事,决不是苦肉计!”大黑说完,流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