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公路与水峪沟路交错的地方,原来是个荒无人烟的路口。最近,突然搭起了一个简易帐篷,有人在这里摆起了地摊,一边卖方便面鸡蛋,一边卖当地出产的葡萄、核桃和红枣之类。

说来也奇怪,做买卖的,清一色都是女人,有老太太,也有小媳妇,还有大闺女,当然还少不了淘气的孩子。自从地摊支起来以后,过往的司机和游客,就有了一个累了歇脚、饿了填肚子的地方,买卖一天比一天红火起来。

这天,郭天亮驾着奔驰越野,拉着张国军准备去后沟村办事,刚到这个十字路口,就被一群女人拦路堵下来。

郭天亮摇开车窗:“到后沟村是从这里进山吧?”

“那当然,没错。”一个老太太挤上前来,“老板,下来吃包方便面吧。”

还没等车里人回答,又一个中年女人挤过来:“到后沟村干什么?老板,给你车上装点葡萄吧,不贵,才五块一斤。”

车里人对这种强买强卖显然很厌烦,刚要发作,一个模样俊俏的大姑娘就凑上来:“看来你们是大老板了,开这么好的车,还不照顾一下我们的小买卖?这样吧,给个面子,拉箱核桃和红枣吧。”

“快闪开!”郭天亮有些生气,“哪有这么做买卖的。”

张国军也把窗户摇开:“你们让让路,我是政府的,要去后沟村找村长大黑办事!”

“呀!真碰上政府的了。”几个女人慌张起来。其中有人迅速拿出手机,悄悄地不知跟谁通话。

老太太显然见过大世面,根本不在乎,仍旧不让路:“不买东西,就不要从这里走。”

“老大娘,你这么做就不对了,这不成了车匪路霸了,公安要打击的。”张国军好心劝她。

“对!再不让开,我们就打电话报警了。”郭天亮也跟着吓唬。

老太太眼皮一抬,一连问了三个问题:“你当老娘是吓大的?公安来了怎么样?他能不让老百姓做买卖?”

“对!开这么好的车,更不能让过去。”中年妇女撒起泼来,“不都是挖了我们村的煤发的大财,给我们留点买路钱也是应该的。”

“对!对!对!”一群妇女全都开始起哄,“买东西,买东西!”

郭天亮也好,张国军也好,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一群撒泼的妇女把他们紧紧包围在郊外。周围还招来很多人围观。两人如果强行向前,难免撞伤人;如果退回去,车后地上也坐着女人,更不敢倒车。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郭天亮和张国军,被活生生堵在这里,前后动弹不得。

最后,还是张国军想出了办法:“赶紧给大黑打电话,让他下山接咱们,只有他这个村长能对付这帮泼妇。”

“好,好。”郭天亮马上拨通了大黑的电话。村长大黑马上就答应下山,只不过强调了一句:千万要耐心等待,不要和女人们发生冲突。

眼看一个小时过去了,到了吃饭时分,一辆沾满泥水的越野车才从山那边下来。大黑慌慌张张跑出来:“你们几个泼妇怎么搞的?连老市长的车也敢堵,太没有王法了!”

“管他市长,还是区长,只要不掏钱,就别想过去!”老太太谁也不怕,坐在地上。

中年妇女跳出来:“哦!老市长啊,怎么连几百块钱都舍不得掏,还打电话让村长过来,好意思吗?”

张国军觉得下不了台:“谁说我们掏不起?”

郭天亮站出来解释:“不是我们掏不起,我早就准备掏了,老市长坚决不让。他说如果掏了,等于向泼皮无赖低头,老领导更没面子。所以,非要你大黑出面解决。”

大黑冲这帮妇女大手一挥,张口痛骂:“快滚一边去,少给我惹麻烦!”

看见村长发火,妇女们终于让开了一条路。突然,其中有一个低声嘟囔:“不是你让我们拦路的嘛!”

这不经意的一句话,不仅大黑听到了,身后的郭天亮和张国军也听到了,妇女们更是听得明白,老太太把那个乱说话的女人马上挡到身后:“不是村长让拦路的,是我们想挣点零花钱。”

大黑反应很快:“是我让拦路的,怎么样?我交代你们,在路口做个正当买卖,顺便留个心眼,不要让小偷小摸的家伙进咱村。你们坏人拦不住,却把老市长拦住了,像话嘛!”

“好了,咱们走吧,不跟老百姓计较。”张国军赶紧拉住大黑。

“实在对不起,老市长,刚才来的路上,正巧碰上大水冲断了马路,村民们忙活半天才修好,让你老人家久等了。”大黑赶紧笑嘻嘻赔罪。

“看那个奴才样,见了大官,屁股都撅起来了。”妇女们中间,又有人冒出肆无忌惮的讽刺,个别人偷偷笑起来。

“你妈的蛋!”大黑扭过头来动了粗。

“快走吧,快走吧!”张国军不想看到更加难堪的场面,使劲把大黑连拖带拉弄开。大黑进了他的车,张国军顺势钻进去,汽车发动了,向山里开去。郭天亮也上了他的豪华车,跟在后面。

他们终于在折腾一个多小时后,摆脱了那帮难缠的农村“泼妇”。

大黑说得一点没错,走了一段路,快要进村的那一截,村民刚刚修好被河水冲垮的马路。几个劳动完的妇女,却坐在路边休息,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看着他们的汽车行驶过来。

“怎么都是女人,修马路的也是。你们村男人们都干啥去了?”老市长张国军好奇。

“能干什么?”大黑眼睛盯着弯曲的山路,“都打工去了呗,现在不光我们村,其他村子也都是女人、孩子和老人留守,青壮年都出去赚钱了。”

等女人们把土路垫平,花费了又是半个小时,他们才继续发动汽车,最后开到了后沟村的打谷场上,打谷场对面就是关帝庙。不过,让张国军和郭天亮惊讶的是,现在的打谷场,突然变成了堆煤场,黑煤堆成了小山一样高,几乎挡了太阳的一半光线。

“小煤窑不是让关停了吗,哪来的这么多东西?”张国军下了车,看见煤山十分惊奇。

大黑不慌不忙回答:“小煤窑肯定关停了,可我们的煤炭买卖并没有停下来。”

张国军感觉面前的村长身上有好多不解之谜:“什么煤炭买卖?”

“你问郭总,他最清楚,这煤山里也有他支持的一份。”大黑转身把答案抛给了郭天亮,因为郭天亮是张国军的人,他的回答最有说服力,最能打消张国军的种种疑问。

“哦,是这样。”郭天亮把车锁好,面朝关帝庙,“我们几个煤矿,都在人家村子地下,村民们为此经常闹事,为了安抚他们,我们和村里有个不成文的协议,每个矿各给村里一百万吨的低价煤,由他们卖到市场上赚钱。村里保证做好老百姓的工作,不要闹事。”

“看来,老百姓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有的是手段啊!”张国军这句话里是否有其他含义,大黑一时摸不清楚。

“不早了,咱开饭吧。”大黑十分热情地把两人请到了关帝庙里面。

村里的厨子已经把桌子擦好,饭菜已经摆好了。

“在庙里吃饭,情趣不小啊。”张国军洗洗手,坐到桌前。

“郭总最了解我们村,因为煤矿被关,没有收入,盖不起新房,所以村委会就设在关帝庙里。而且,这个关帝庙是郭总去年还愿修的。”大黑把酒打开,给两位客人斟满。

张国军抬头看看郭天亮,“灰狼”点了点头。

几个人刚要碰杯,突然闯进来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不等大家说话,他就哇哇乱叫:“大黑,是不是来了买煤的客户?先买我家的,娃娃上大学,着急花钱呢!”

张国军和郭天亮听后吃了一惊。

“老白,去!去!去!”大黑起身就赶,“哪是什么买煤的客户,快回去吃饭去!”

“你们能在这里大吃二喝,我为什么就不能?!”那个叫老白的不由分说坐下就要吃东西。

“厨子,拿过刀来,把神经病老白赶走!”大黑一声怒吼。

厨子果然拿来一把明晃晃的菜刀。老白一看村长要动刀,终于收敛住了:“好,我走!大黑,我可是给你说清楚,家里的娃娃上大学等着钱花呢,只要有客户来,先买我的煤!”

蓬头垢面的老白,气哼哼转身离去。

“这是怎么回事?他家哪来的煤?”老市长张国军一连两个问题几乎把大黑噎住了。

“这……这……这……”狡猾的大黑马上解释不清楚,“领导,你不要听那个人胡说,他是我们村有名的神经病。”

“怎么,我感觉到他思路非常清楚呢?”张国军反问。

“我们农村人素质低,社会矛盾也多,听说上面来了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当面胡说造谣,专门让我难堪的。”大黑当了这么长时间村长,应付复杂局面有了不少经验,“要不,我也不会动菜刀。”

“上午路口的那些妇女也是专门给你难堪的吧?”张国军有意无意地问。

大黑感觉出来,老市长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他彻底解释不清楚了:“这……这……唉!”

张国军看他回答不上来,哈哈大笑;郭天亮也觉得大黑表演得太拙劣、太差了。

“兄弟,老市长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不然,他也不会当那么多年的市长!”郭天亮拍拍大黑的肩膀,“好了,看在你亲自下山给老市长解围的分上,咱们不提这件事了,好好陪领导喝酒。”

土豆丝、烧南瓜、土鸡蛋、烤野兔、炖野猪肉、黑豆腐、大烩菜、酱野鸡……一道又一道山珍野味上来,让每天吃海鲜的郭天亮和张国军大开眼界,也让他们忘记了刚才的种种疑问和不快,大黑发现客人情绪很高,频频劝酒,这顿饭吃得气氛格外热烈……

“大黑,今天我们是朋友了,我告诉你一些关于你很有趣的事情。”老市长显然喝得有点多。

“我知道吗?”大黑又给两人满上酒。

“当然知道。”张国军神情兴奋。

“既然我都知道,还有趣吗?”大黑内心有些不安。

“你一直以为大家都不知道,所以才有趣。”张国军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

“那就确实太有趣了,说说看。”大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村长大黑有三宝:藏獒、青花瓷和黑煤窑。”张国军正面看着他。

“我一个贫困村的小村长,怎么会有那些宝贝?!”大黑尽管这么说,还是感觉到内心的隐秘被人突然撕开一个口子,他竭力想把光线堵上。

“我还知道,这三宝背后,还有三个神奇的女人:一个是热辣辣的东北妹子,一个是小巧玲珑的江南美女,还有一个是你们村的老太太。”张国军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把大黑脸上刮出一层汗来。

“三宝和三个女人有什么关系?”旁边的郭天亮根本不知情,贸然问了一句。

张国军端起小酒杯来独自饮了一口:“其中的关系,要问我们的村长大人。”

神情向来豁达的大黑扑通一声跪到酒桌前:“老领导,别说了,千万别说了。要让我老婆知道,要让村里人知道,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张会长,这些隐私,你怎么知道的?”郭天亮被吓了一跳。

“我怎么知道?你们可能忘了,我毕竟当过市长,虽然下了台,让公安局帮我调查一个人的真实底细,还是能做到的吧。”张国军伸手把大黑扶起来,“小兄弟,我不会让村里人知道,不会让你老婆知道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不要在我面前耍滑头,什么事情也瞒不了我。”

“那是,那是!”大黑心中的隐秘,不仅暴露了,还被人捅了一刀。

“那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张国军正面盯着他。

“没有问题,决不撒谎!”到了这个份上,大黑明白只能被老头牵着鼻子走。

“赵国忠就水峪沟煤矿拍卖的事,是否找过你?”张国军喝酒速度很慢,很从容。

“上个礼拜六把我叫到北京谈过。”大黑明白无误地回答。

“他要你做什么?”张国军根本没有喝多。

“在拍卖的时候,组织村民到国土局门外闹事,向参加拍卖的人传递一个信息:村民们支持汇海集团。”大黑不得已背叛了赵国忠,“除了汇海公司,谁要拿矿,三千村民就把他赶走、打死!”

“这不是利用村民威胁拍卖人嘛。”郭天亮发现自己走得太慢了,幸亏今天来补救,不然后果不可预料。

“他给你什么回报?”张国军听了也吃惊。

“除了大会上讲的,每年给村里百分之十的红利外,还给我本人一笔现金。”大黑心想,目前的老市长比那个赵国忠可怕多了。

“你准备怎么办?”张国军说话的时候,眼光像针刺一样。

大黑考虑半天,十分妥帖地回答:“老领导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我听你的!”

“要让我说嘛,赵国忠提的条件,郭天亮同样能够满足。不过,第一,不能组织村民到国土局闹事,那样违法,只要你们从心底支持天亮集团就够了。第二,就是那笔现金,千万要处理好,算作郭总支付村里的服务费,合理合法结算,这是你们两人的私事,我权作不知道。”张国军俨然一个老到的商人,“另外,天亮集团还想做点公益事业,他出钱以煤炭文化促进会和另外一个公益组织的名义,帮你们把新农村建起来。”

“其他我都没说的,只是新村在哪里建?”大黑感觉出来,张国军这么精心了解他的底细,肯定是为了争矿,对他来说,和谁合作都一样。

“你说呢?”张国军真心征求他的意见。

“我希望在山下建,山上旧村子也不放弃,我们还有其他用处。”大黑回答。

“我只管建设新农村。不管旧村子,那些麻烦事是你的,跟我们没有关系。”张国军明白,给大黑适当让些条件,更容易换取他的支持。

……

下山的路上,张国军和郭天亮看到那些修路的女人,仍然坐在路边闲聊;十字路口的买卖摊子边,很多卖东西的妇女仍在东张西望……两人不约而同都笑了。

“人活着,都是为了利益啊。”张国军慨叹,“像大黑这样淳朴的山里人,都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

“我们今天是不是也有些不择手段呢?”郭天亮由大黑想到了自己。

“都是被赵国忠那个家伙逼出来的。”张国军尽管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心中也有些自责,“我要不把大黑的老底兜出来,说不定那家伙自始至终都会跟我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自从上次那件事以后,不管市场竞争有多么残酷,我一直有个想法……”郭天亮开车上了回城的高速路。

“我明白你的意思。”张国军望着窗外,“我也是这么想的。”

“别人都说我是个硬汉子,可在你面前,我想说句实话,其实,中间我也曾经害怕过、担心过、犹豫过,尽管现在什么事也没有。”郭天亮第一次当面说出来自己内心的隐秘。

张国军拍拍郭天亮:“你出事那段时间,最替你担心的人,就是我。我曾经把我们交往中间五六年发生的所有事情,来回想了好几遍,后来感觉到,可能卑鄙的事情做过,但严重违法的事情,从来没有过,就像今天一样,不太光明,但不违法。当初,担心你,就是害怕人家一用手段,你就挺不住了,开始说一些违心的话。”

“要想今后睡得着觉、睡好觉,我们还是不能干违法的事情。”郭天亮提醒自己,也在提醒对方,“反正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缺,不需要付出违法的巨大成本,来满足自己的小小利益。”

“我之所以想方设法帮助你,不仅是因为上次出事以后,你没有乱咬人,而且因为你懂得守法,对于我们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张国军看好面前的年轻人。

郭天亮也回应他:“我把老领导当做知心的长辈,除了感谢你当年对我的支持,更重要的是,只有你能把握好守法和获利之间的微妙关系,别人根本把握不住,即使那些专业法律人士,除了书本上的东西,对社会缺乏深刻认识。”

“这就是我俩‘臭味相投’的地方。”张国军感觉到市区马上就到了。

郭天亮的车速明显降下来:“你说下一步……”

“还是那句话,只要有机会,我们就不放过。”张国军突然想起那个美籍华人,“史佳敏那边进展如何?”

“办公地方已经装修好,慈善资金已经准备好,只等人到位了……”郭天亮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