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一带,是煤城上风上水的地方。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国家在西山脚下投资建设发电厂,当时就发现了上百座北朝墓葬。那时候,没有文物保护法,更没有严格的建设审批程序,大开发、大建设压倒了一切,除了个别文物被老百姓偷偷隐藏起来之外,大部分东西都被回填了。

于是,在数不清的墓葬上面,堆起了一个高耸入云的电塔。

当地的村民最了解电厂地基的情况,所以,他们就把电厂的凉水塔叫成了招魂塔。

西山火葬场就在招魂塔不远处的山沟里。

从山沟里延伸出来一条干涸的河床,河床南岸是火葬场,坐落在较为平坦的地方。前边是火葬炉和灵堂,后边是墓区,这些年来,火葬场的生意逐年好转,整个火葬场建设得像花园一样漂亮。

河床的北岸,有一排低矮的平房,那是火葬场的职工宿舍。当然,火葬场的高级职工,也就是那些管理干部,早就在市里买了好房子,单位还配备了一辆豪华中巴,每天来往接送他们。而住在河床北岸低矮平房里的,无疑是火葬场里最没有地位的烧尸工。

驼背烧尸工老刘的家,就在这里。

老刘是一个很精细并且非常容易满足的人。这一点从他的三大爱好就能看出来:抽烟、喝酒、听晋剧。

老刘虽然是个普通人,因为干的工作不同,所以,他抽的都是好烟,喝的都是好酒。无庸讳言,他的那些高档烟酒,不是死者家属送的,就是他从墓葬区捡回来的。

墓葬区的每一处新坟,都有不少高级名烟名酒,那都是家属供奉死者的。大多数家属哭完亲人走后,供品仍然放在原地,希望逝者享用。可最后真正享用的人,并不是逝者,而是每天傍晚下班回家顺手牵羊的烧尸工老刘。

老刘是个收获很大的人,平均两三个月就能储存一车烟酒。

每到这时候,他的儿子就从山里开小面包车赶来,把东西拉回老家卖掉,光这一项的收入,每年就有八九万。年收入八九万,对一个贫困山村的家庭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老刘家就是凭着这项收入,盘下了解放以前大地主刘高远的三进院落,并且把老院装修一新,开发成了黄河边上最豪华的旅游宾馆。

在他们那个村,比村长、书记更有地位的人,就是老刘的老婆。她只要看谁不顺眼,那个人就成了村里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人人愤恨。村里人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城里的老刘,他们祖上积了德,老刘这辈子才撞上了财运。因为有了钱,老刘的家族才成了贫苦地区最有势力的家族。

身在城里的老刘,每天下班回家都不会空手进门,总是拎着大包小包,先到后面的储藏室,把傍晚捡回来的一大堆东西放好,然后进厨房做饭。

老刘烧得一手好菜。每天都要摆两三个盘子,一边喝酒,一边听晋剧,什么时候听得筋疲力尽了,这才上床睡觉。

这晚,老刘把菜摆好,打开录音机,屋子里响起了铿锵有力的晋剧鼓乐。他刚倒满汾酒,正要品味,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老刘有些扫兴,冲着门外喊了一句:“谁呀?进来吧,门开着呢。”

门被打开了,进来两个不认识的人。老刘有些奇怪:“这么晚了,还要烧人?”

一个胖子说:“我是矿上的,找你说点事。”

老刘没有让他们坐下,显然对这两个不速之客有些排斥:“矿上的死人,都烧完了,还找我干什么?”

胖子看了一眼旁边的矮个:“死人是烧完了。可,想让你帮个别的忙。”

老刘奇怪:“我能帮什么忙?难道一个死人还能烧两次?”

胖子莫名其妙从大衣里掏出一个大纸袋子,放到了老刘饭桌上:“当然能烧两次了。这是三万块钱,给你的辛苦费。”

老刘接受死者家属的馈赠,是常有的事。只不过,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出手这么大方的。

他愣在了那里:“我是不是遇上鬼了?当然不是指你们。我弄不明白,怎么,死人能烧两次?”

进门以来,一直没有说话的矮个这时候开了腔:“当然,一个死人不可能烧两次。是我们想让你烧两次。”

老刘看了一眼桌上的钱,然后抬起头来盯着两个陌生人:“那你们教我一个同一死人烧两次的办法,只要烧人的钱,我就想挣,不挣白不挣!”

胖子终于露出了笑脸:“只要想挣钱,那就好办多了。”

“行!我跟你们走,开炉去!”说完,老刘就开始披衣服,“这事,我三年前见过一回。有个老干部死了,烧了一次,家属嫌烧得不彻底,重新烧了一次。”

矮个赶忙把老刘拦住:“不用,不用。我教你一个重烧的办法,在家里就可以办完。”

老刘急了:“我虽然是个烧尸的,可家里没有炉子,我买不起也不敢买呀!”

矮个看了看胖子,笑了笑:“两次烧尸,一次你用炉子烧,另一次你用嘴烧就可以了。”

老刘眼睛瞪起来:“我说碰上鬼了,你们还不相信,哪有用嘴烧尸体的!”

矮个往前走了一步:“当然有。比如,你已经烧过二十六具尸体了,可别人要问起来,你就说只烧了六具!”

老刘突然明白了什么,一下子警觉起来:“这哪是教我烧尸呢,这是教我骗人!把钱拿走!”

胖子一看老刘态度变了,却没有丝毫慌张,用手指着矮个:“老刘,你知道我是谁、面前的这个领导是谁吗?”

老刘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我才不管谁呢,只要教我骗人,马上滚蛋!”

矮个突然拉下脸来:“老刘,你这么说话,马上就把饭碗砸了。仔细想想,一年你往老家拉多少东西?你儿子凭什么每年能挣好几万?你老婆凭什么在村里当太上娘娘?假如我把这些情况给你们负责人说一下,你还能保住这份工作?家里还能像过去一样日进斗金吗?!”

老刘吃惊不小,睁大眼睛盯着矮个:“我的秘密,你怎么知道的?”

胖子发现老刘很紧张,开心地笑了:“老刘,你再有秘密,难道还能瞒得住老家的父母官?”

烧尸工老刘惊得几乎跌倒:“难道……你真的是老家的……官?”

胖子不慌不忙:“当然,他就是你们的县长刘春风!”

“快坐,快坐!喝酒不?”老刘做梦都不敢想,老家的刘县长会半夜三更到他这个烧尸工家里来,“你这么大的人物,为什么会找我办那样的事?”

矮个当仁不让,坐到沙发上,看了看眼前的酒菜:“这有什么奇怪的。矿务局不止一个水峪沟煤矿,在咱们县不是也有一个大矿吗,还是县里的财政支柱呢。昨天,我和水峪沟矿的王书记吃饭,他发愁火葬场没有熟人,我就想起你来。为了避免让别人知道,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直接把王书记带到你家来了。”

原来,眼前的这个胖子,竟然是附近联营矿的大书记,眼前的矮个竟然是自己的父母官。作为烧尸工的老刘,尽管见过不少大干部,可那是在单位,从来没有在家里接待过。

他惊慌失措:“刘县长,你那么大的官,怎么会知道我这个烧尸工呢?”

刘县长仰头哈哈大笑:“咱们县是全省最穷的县,能买得起地主老财大院,能在山里开办星级度假酒店的人,除了你,恐怕没有第二个吧!”

老刘突然意识到财富带来的麻烦了,他开始怨恨起那个不懂得藏富的农村老婆来,还有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县长大人,老婆和孩子没见过世面,需要你老人家多帮忙照顾。”

胖子拿起桌上的酒瓶来仔细瞅瞅:“老刘啊,你是个明白人,只要配合煤矿和县里的工作,其他什么都好说。尤其你在山里黄河边的度假酒店,可以作为我们矿务局的定点接待单位嘛!”

还没有等老刘反应过来,县长就伸出手指,摆弄出“六”的数字:“不管谁问你死了多少人,都按这个数回答。矿务局一年给咱们县里上缴那么多税,咱们县里的人,不管是谁,都应该把矿务局当成自家人对待,听明白了吗?”

这哪是在教老刘“烧尸”,分明是在教他烧良心!

可面对着这么大的父母官,这么大的书记,一个小小的社会底层人物又能怎么样呢!

老刘意识到,不按他们说的办,自己辛辛苦苦攒起来的一切,马上就可以灰飞烟灭。

他挣扎半天,终于屈服了:“两位领导,你们交代的事情我肯定办好,不会出意外的。”

王书记也坐下:“我和县长大人,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喝酒了。”

老刘起身:“我马上再去炒几个菜。”

县长指了指那装钱的纸袋子:“先把这个放起来,别让人进来看见。”

老刘:“东西我绝对不要,等会儿你们带走。”

老刘话音刚落,外面就想起了汽车喇叭声,附近的猎狗听见响动,跟着狂吠起来……

三人都吃了一惊,县长最先反应过来,把钱袋子抓起来,塞到老刘抽屉里:“王书记,我看今天这饭吃不成了,咱们先走。老刘,记着刚才说的话。”

王书记身手敏捷就往外走,县长跟着就出了门,两人在短短几分钟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三人之中,只有老刘反应最慢。等他想去开抽屉,拿东西还人的时候,外面却突然传来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刘师傅家在这里吗?”

老刘本能地靠在桌子上,背后就是刚才那个放钱的抽屉,声音有些发抖:“在……在……谁……啊?”

“咱们李市长来看你了,顺便了解一些情况。”没等老刘出门去迎,四五个人已经推门进来。烧尸工一听市长登门,吓得腿都软了。

真是碰见鬼了,一个小小的烧尸工,竟然在短短的半个时辰内,接二连三地见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大人物!

“你们是来找我了解火化了多少人的吧?”老刘非常紧张,靠着桌子寸步不离。

进来的四个人中,三个中等个,一个高个子,高个子年龄显然最大。

一个年轻人刚要说什么,被年龄大的高个子拦住了,他单刀直入:“你怎么知道我们来的目的?是不是刚才有人来过?”

老刘平常很镇定,尽管没有在家里接待过大人物,但心态非常稳定。可就是刚才县长留下的那包东西,突然让他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变得慌慌张张:“来过……不……根本没有来过人……我保证!”

高个子是个极聪明的人,笑问:“你保证什么呀?你保证在撒谎!”

老刘的脸此时比猪肝还难看。

其余三个人在屋里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其中一个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两天你总共烧了多少具尸体?”

老刘意识到他们要问这个问题,答案早就堵在嘴边:“六个!”

高个子一听就笑了,对那个问话的人说:“我没有说错吧!有人提前做了老头的工作,老头肯定在撒谎。明明死了二十六个,偏偏要说六个。这要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这个市长故意瞒报呢。你们三位,一位安监局局长,一位秘书长,一位公安局局长,怎么处理这件事?”

安监局局长对瞒报这类事情见得很多,不足为怪:“哪个煤矿发生案子,都要少报几个人,报多了上面处理就重了,说不定矿务局局长都要免职。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不得不这么做。只要后事处理上都能保证赔付,矿工们也没话说。”

市长对这样的回答显然不满意,眼睛瞪着安监局局长:“煤矿有责任,难道安监局就没有吗?你们为了逃避责任,背地里和煤矿沆瀣一气,故意容忍他们这么做,对吗?”

安监局局长不敢多说什么,眼睛瞅着秘书长。秘书长一下明白了,他看了看正在生气的市长:“要说责任,我们市政府也逃脱不了。市长,你想想看,安监局毕竟是政府组成部门,它有责任,就等于市政府监管缺位,对吗?”秘书长小心翼翼地说。

“出事的水峪沟矿,是矿务局的联营矿。人事、生产、销售等等一切主导权在省里。我们作为下级政府,没有多大的作为。市长,你当过省政府的副秘书长,明白彼此之间的微妙关系。”安监局局长这才为自己辩解。

市长李立林还是余怒未消:“我当然明白!不管怎么样,地方上对安全生产应当全面监管,无论省里还是中央企业,都应该把监管工作做到位。”

安监局局长继续辩解:“我明白自己失职,可中央和省属企业,我们监管起来太难了。别看是小媳妇,人家婆婆厉害。就拿出事的水峪沟煤矿来说,他们的王书记,和省国资局局长王大东是堂兄弟,这样硬的社会关系,我们惹得起吗?!”

市长一听,愣在那里。

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公安局局长开了腔:“安监局局长说得没错。那年,矿上发生了一起刑事案件,区刑警队去抓人,惹恼了王书记,上面一个电话下来,刑警队就得撤走。”

看着市长没有反应,秘书长插了话:“他们矿上瞒报,未必是个坏事。只要他们责任小一些,我们的责任不就更小了吗?即使瞒报出了事,那责任主体还是他们,又不是我们指使他们做的!”

市长突然笑了,笑了半天。

猛然,李立林收起笑容,变得特别严肃:“你们不是在帮我,这是在害我呀!老百姓不知道,你们几个难道不明白,咱们省长是什么人?什么事能逃过他的眼睛?省长嫉恶如仇、不留情面。如果让他知道,我们上下一气故意瞒报,我这个市长,甚至包括你们几个,就不简简单单是行政责任,到时候该追究我们刑事责任了。”

“那该怎么办呢?”安监局局长慌了。

“怎么办?!那还用问,不管煤矿如何瞒报,我们要如实上报!”市长斩钉截铁。

“李市长这么说,看来比我们想得周到。”秘书长改变了自己的看法,“矿上这帮蠢货,只知道瞒报,不了解省长的为人。”

李立林扭过头来,对着惊诧不已的烧尸工老刘:“我们说话之所以不避讳你,目的只有一个,谁说谎谁承担刑事责任。你要再说只死了六个人,等着你的就是公安局的手铐,公安局局长就在现场,我把话放这了,你看着办吧!”

公安局局长当场表态:“市长已经下了命令,无论你,无论你们火葬场任何人,一旦胡说,后果自负。”

老刘出了一身大汗,下肢变得十分沉重,如果不是后背靠着桌柜,说不定就跌在地上。

屋里的来客发现时间不早了,匆忙打了一下招呼,转身离开了屋子。

老刘看着他们的背影,长长出了一口气……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酒瓶直愣愣杵在那里,一如老刘僵直的躯体。

尽管老刘外表麻木,可内心已经想清楚了,自己宁可丢了这份挣大钱的工作,也得保住自己的老命。不然,蹲监狱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眼看快十一点了,突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刘师傅在家吗?”

老刘头发几乎竖起来,心想:今天肯定是跟上鬼了,所有没见过的大人物都找上门来,这又是谁呀?他没有动身,冲着门外喊了一句:“是哪个大人物?”

“我是国家电视台记者老张。白天进不了火化场,晚上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家来,我想调查一下……”

没等外面的人说完,老刘立刻打断了他:“别说了,也别进来。我保证不说一句假话!”

门外人异常惊喜:“还是下层的老百姓实在。”他打开摄像机的录音,“你说吧……”

老刘的声音隔着门缝传出来:“从前天到昨天,我总共火化了水峪沟煤矿送来的二十六具尸体。其他的我一概不知道。你们千万不能抓我!”

西山的夜色黑沉沉的,除了山里的煤矿、山外的火化场有些闪闪烁烁的灯光,其他地方漆黑一片。

后半夜,山里有风,山风从山里刮到山外,一旦中途碰上树林或者石头等障碍,就摩擦出了声音。那声音似乎有些可怕,连山里的野狗野猫听见,都不由得叫喊起来,为自己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