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宋蕙莲回鹤浦探望父母。她的日程排得满满的,与家玉的见面时间不得不一改再改。蕙莲在电话中向她抱怨说,她对家乡的观感坏极了。鹤浦这个过去山清水秀的城市,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肮脏的猪圈”,已不适合任何生物居住,害得她根本不能自由呼吸。这些抱怨都是老生常谈,或者也可以说是事实。但这些话从一个“归化”了美国的假洋鬼子的口中说出来,还是让家玉感到很不是滋味。尘封已久的“爱国主义”开始沉渣泛起。好像蕙莲批评她自己的家乡,正是为了嘲笑家玉的处境。

为了多少改变一点宋蕙莲对故乡的恶劣印象,为了让蕙莲见识一下鹤浦所谓“高尚生活”的精萃,家玉把与她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小瀛洲岛上的芙蓉楼,有意吓她一跳。那是一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涉足的高档会所,是传说中王昌龄送辛渐去洛阳的饯别之所,两年前刚被修葺一新。可是到了约定见面的那天早上,芙蓉楼会所的一位高级主管突然给她打来了电话,在未说明任何缘由的情况下,就蛮横地取消了她的订座。

由于家玉事先向宋蕙莲大肆吹嘘了一下芙蓉楼的西点和带有神秘色彩的服务,临时更改地方不太合适。她给《鹤浦晚报》的徐吉士打了个电话,让他通过守仁的关系想想办法。

“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徐吉士在电话中对她笑道,“上面来了人,要在芙蓉楼下榻。具体是谁,我不能说。小瀛洲附近的路已经封了。”

“你胡编吧?”家玉知道,这个人嘴里说出的话,没有一句是靠谱的,“我刚刚开车还经过那里,岛上跟往常一样啊,还是游人如织啊。”

“拜托!那些游人,都是化了装的便衣特警。”

吉士建议她更换地点。

他推荐了一个名叫“荼靡花事”的地方。也是一家私人会馆,也可以吃西餐,花园式的建筑也很有味道。再说了,那里的晚桂花正当季。

“顺便问一句,你到底要请谁吃饭呢,这么隆重?”

“还能是谁?你的老情人呗。”家玉笑道。

在徐吉士的追问下,家玉只得将宋蕙莲回鹤浦探亲的事告诉了他。

“是这样啊?好吧,这顿饭我来请。我一定要见见这个臭娘们。”吉士道,“那婊子当年在电影院打了我一巴掌,害得我在局子里呆了半个月。这笔账还没找她算过呢。哎,你先别告诉她我会来。”

放下电话,家玉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合适。毕竟人家宋蕙莲如今已经是美国人,受美国法律熏陶多年,对于人权、隐私、知情权,都十分敏感,不好胡乱唐突的。她给宋蕙莲打了个电话,为徐吉士的半路杀出提前征求她的意见。

宋蕙莲咯咯地笑了半天,然后道:“干脆,你把端午也叫上,索性一锅烩。还是二十年前的原班人马。”

端午好像怎么也想不起宋蕙莲是谁了。家玉酸溜溜地提到招隐寺的那个炎热的午后,提到她那条暗红花格子短裤,她那雪白的大腿。

“你不用假装当时没动心吧。”

端午笑了笑,说:“再好的皮肤,也经不住二十年的风刀霜剑啊。更何况,她又是在美国!别的不说,食物膨大剂一定没少吃。”

随后,他就去了卫生间,专心致志地刮起胡子来。他今天下午要出去一下,可能要很晚回来。他让家玉向宋蕙莲代致问候。他没说要去哪里,家玉也没有心思问他。端午先用电动剃须刀剃净了下巴,又找来一把简易刀架,抹上须膏,开始仔细地刮着鬓角。他还刷了牙。不到两点就出门去了。

“荼靡花事”位于丁家巷,紧邻着运河边。原先是南朝宋武帝的一处别院,依山而建。园林、山石和庵堂,如今多已不存,唯有那二十余株高大的桂花树,枝叶婆娑,依稀可以见到当年的流风余韵。

这个会所的主人,是鹤浦画院的一位老画师。这人常年在安徽的齐云山写生,店面就交由他的两个女儿打理。两姐妹都已过了三十,传说形质清妍,一时钗黛。因始终没有嫁人,引来了众多食客的好奇与猜测。当然,对同性恋的好奇,也是时下流行的小资情调的一部分。

家玉曾经去过两次,可从未见过这对姐妹花。

家玉觉得自己的那辆本田有点寒酸,就特意打了一辆出租车。她赶到那里的时候,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可徐吉士到得比她还早。他的鼻子囔囔的,好像得了重感冒。用他比较夸张的说法来形容,他咳出来的痰,已经把家中洗脸池的漏斗都堵住了。由于鼻子不通,可惜了满院子的桂花香。

天已经黑下来了,风吹到脸上,已经有了些寒意。透过敞开的小天井,可以看见院子里在风中摇晃的灯笼。灯光照亮了一座小石桥。桥下流水溅溅。

两人很自然地聊起了各自的孩子。吉士没问端午为何不来。

若若今年九月如愿以偿,升入了鹤浦实验中学。对于徐吉士来说,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让他感到惊异的是,以若若那样的成绩,竟然进入了奥赛高手云集的重点班。

“恐怕没少给侯局长塞钱吧。”吉士一脸坏笑地看着家玉。

家玉笑而不答。

“送了多少?”吉士说,“就当是为我指点一下迷津嘛!我家的那个讨债鬼,明年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

家玉仍然抿着嘴笑。

“要么不送,要么就往死里送。”末了,她含含糊糊地说了这么一句。

吉士张大了的嘴巴,有点合不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正聊着,随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跟在侍者的后面,走进了包房。家玉和吉士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的表情都很惊讶。

宋蕙莲头上戴着一朵大大的绢布花,像是扶桑,又像是木槿。上身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对襟扣的花布褂子,下面则是黑色的紧身连裤袜。脚上是一双绣花布鞋。肩上还斜跨着一只软塌塌的布包,大朵的牡丹花图案分外醒目。

她站在包房的门口,望着两人笑。

庞家玉开始还真有点担心,别是什么人走错了房门,忽然就听得这人讶异道:

“怎么,认不出我来了吗?”

“哟,宋大小姐。”吉士赶紧起身,与她握手,“你怎么把家里的床单给穿出来了?别说,要是在街上碰见你,真的不敢认。”

“不好看吗?”蕙莲歪着脑袋。她的调皮劲儿已经有点不合时宜了。

“好看好看。”吉士笑道,“你这身花天花地的打扮,虽说让我们中国人看了犯晕,可美国佬喜欢啊,对不对?这要在国外走一圈,还能捎带着传播一下中国的民俗文化。怎么不好看?好看!”

蕙莲像是没听懂吉士话中的讽刺意味,走过去与家玉拥抱。

“秀蓉倒是老样子,还那么年轻。”

她问端午怎么没来,家玉刚要解释,蕙莲的嘴里,猛不丁地冒出了一长串英文,家玉一个没留神,还真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蕙莲整个地变了一个人。让人疑心二十年前她就已经发育得很好的身体,到了美国之后,又发育了一次。骨骼更粗大。身材更胖硕。毛孔更明显。像拔去毛的鸡胸脯。原先细腻白嫩的皮肤也已变成了古铜色,大概是晒了太多日光浴的缘故。那张好看的鹅蛋脸,如今竟也变得过于方正,下巴像刀刻的一样。都说吃哪里的东西,就会变成哪里的人,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她的头发被染成了酒红色,额前的刘海像扇窗户。身材和发型的变化,足以模糊掉女人的性别,却无法掩盖她的衰老。

家玉瞅见吉士的眼中,已经有了一丝悲天悯人的同情之光。似乎二十年前的那场恩怨早已冰消雪融。

蕙莲照例给他们带来了礼物,照例让他们当面打开,照例强调,这是“我们美国”的习惯。她送给吉士的是一本刚刚在兰登书屋出版的英文随笔集,(吉士学说天津话来打趣:喝!好嘛!一句英文不懂,这不是存心折腾我吗?)外加两枚印有哈佛大学风景照的冰箱贴;给家玉的礼物,除了同样的随笔集之外,是一瓶50ml的Esteelauder。她也没落下端午。他的礼物是一套四张装的勃拉姆斯交响曲合集。她居然也知道端午是古典音乐的发烧友,让家玉闷闷地出了半天的神。

她从钱夹中取出一张照片给他们看,告诉他们,谁是她的husband,谁是她的baby。那个黑人是个大高个子,长得有点像曼德拉。她的两个baby也都是黑不溜秋的。随后介绍的是别墅里的大草坪。栗子满地的树林。游泳池边的玫瑰花圃。出于礼貌,家玉强打精神,发出了持续而坚韧的赞叹之声。吉士则在一旁闷闷地抽烟。他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

宋蕙莲很快就说起了她这次回国的观感,说起了她在乡下的父母。

他们种了几亩地的大白菜,其中绝大部分都卖到了城里,剩下没有卖掉的几十颗,就直接扔到田间的草堂里去沤肥。蕙莲问他们,这么好的大白菜,怎么舍得扔掉?干吗不拿回家自己吃?母亲说,毒得很,吃不得的。

“我在Boston的时候,听说你们中国人,一个个都变成了毒人,蚊子叮一口都会立刻中毒身亡,原以为是天方夜谭,没想到真的还差不多。这些年,你们都是怎么活过来的!”

吉士笑道:“你放心,今天晚上我可没点白菜。就算有白菜,也不一定是令尊种的。”

蕙莲又说起他们镇上那座亚洲最大的造纸厂。它的污水不经过处理,直接排入长江的中心:

“一想到我喝的自来水取自长江,就有点不寒而栗。而化工厂的烟霾让整个小镇变成了一个桑拿浴室。五步之外,不辨牛马。”

徐吉士开始了猛烈地咳嗽。他库噜库噜地咳了半天,终于咳出一口痰来,吐在餐巾纸里,并小心翼翼地包好,随手丢在了餐桌上。宋蕙莲嫌恶地皱了皱眉,伸向桌面正要夹菜的手,又缩了回来。

她几乎什么都没吃。

“你说的也许都是事实。”吐出一口痰后,吉士的嗓音陡然清亮了许多,“可中国的环境这么糟糕,客观地说,贵国也有不少责任。”

“这和我们有关系吗?”

“因为你们镇上出产的纸张大部分是销往美国的呀!”

“不知为什么,”蕙莲转过身来对家玉道,“我这次回国,发现如今的情形与二十年前大不一样,似乎人人都对美国怀有偏见。It's stupid.”

“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罪恶,都是美国人一手制造出来的。”吉士仍然笑嘻嘻的,可他似乎完全无视对方的不快。

“日你妈妈!”蕙莲一急,就连家乡的土话都带出来了。不过,她接下来的一段话又是英文,徐吉士的脸上立刻显示出痛苦而迷茫的神色。

“她说什么?”吉士无奈地看着家玉。

家玉瞥了宋蕙莲一眼,又朝吉士眨了眨眼睛,提醒他不要这么咄咄逼人,然后道:

“她说,你简直就是个可怕的毛派分子。”

“没错,我是个毛派。”吉士依然不依不饶,“在中国,凡是有良心的人,都正在变成你说的毛派分子。”

宋蕙莲看来有意要结束这场辩论。她没再理会徐吉士,转而对家玉感慨道:“可惜,今天晚上,端午老师不在。”

她依然称他为老师。不过,在家玉看来,即便端午在场,即便他本能地厌恶毛派,他也未见得会支持蕙莲的立场。

终于,他们很快就谈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场聚会。本来,他们三个人可以作为谈资的共同回忆,并不太多。

蕙莲说,那场聚会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是个阴谋。两个纯洁而无知的少女去招隐寺,朝拜从上海来的大诗人。“可你们一开始就心怀鬼胎,居心叵测,对不对?”蕙莲笑道。

吉士的脸上也终于浮现出了诡秘而轻浮的笑容。他既未表示赞同,也不去反驳,只是笑。

“你们一开始就存着心思,把我们两人瓜分掉,对不对?在招隐寺,一个下午东游西荡,害得我的腿被虫子咬了好几个大包,不过是为了等待天黑,然后和我们上床,对不对?老实交代!”

宋蕙莲明显地兴奋起来。她甚至娇嗔地捶打着徐吉士的肩膀,逼着他去交代那天的作案动机和细节。

二十年前的那个诗社社长仿佛又回来了。

家玉稍稍觉得有点腻烦。一棵树,已经做成了家具,却还要去回忆当初的枝繁叶茂,的确让人有点恍惚和伤感。她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不论是刚刚萌动的性意识,还是所谓的爱情,如今都成了饭后的笑谈。她招呼服务员给茶壶续水,忽听得吉士道:

“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那天下午,本来我也只是想大家随便聚聚,谈谈诗歌,聊聊天。我记得,那天还去菜市场杀了一只芦花鸡。可下午在招隐寺游玩的时候,两位表现出来的兴奋明显超出了常态。尤其是蕙莲。在那种气氛下,傻瓜都会想入非非。我和端午在撒尿的时候交换了一下意见。我开玩笑地对他说,如果要从这两位女孩中挑一个留下来过夜,会考虑留下谁。你们知道,端午是个有名的伪君子,他听了我的话,倒没表示反对,可也没说喜欢谁,只是反问了一句,‘这怎么可能?’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事后也没再问过他。按照我的观察,我猜想他恐怕是喜欢秀蓉的。既然如此,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蕙莲带走。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反是。如此而已。”

“问题是,我也喜欢端午老师啊……”蕙莲的嘴唇黏在牙床上,下不来了。过了一会儿,又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在电影院要给你一巴掌了吧?”

吉士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似乎二十年前的疼痛依然未消:“这么说,你和我一样,都是那场聚会上的陪客。不过,我们俩的牺牲,能够成就这么一段美满的婚姻,我挨的这个耳光还算是值得的。来,咱们喝一杯!”

“这些年来,我常常会这样胡思乱想,”蕙莲一口喝掉了杯中的酒,她的目光,渐渐地,就有些虚浮,“要是那天你带走的是秀蓉,留在招隐寺荷塘边小屋的那个人是我,命运会不会有点不同?比如,我会不会去美国?会不会嫁给史蒂芬?后来又嫁给该死的威廉?”

家玉觉得,他们的对话要这样延续下去,就会变得有点秽亵了,便立即打断了蕙莲的话,对吉士道:

“我倒是关心另一件事。端午那天晚上不辞而别,返回了上海。我想知道,究竟是你预先给他买好的火车票呢,还是他临时决定要走,去车站买的票?”

尽管她的话说得像绕口令一样,吉士还是马上意识到它的不同寻常。他定了定神,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这个,我还真的记不清了。”

“我要声明一下,我不觉得自己是那个晚上唯一的受益者。”家玉板着脸道,“相反,若说是受害者,倒还差不多。”

“喝酒喝酒……”吉士忙道。

“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蕙莲斜眯着眼,望着她笑,“当时,端午在给我往记事本上写地址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我就喜欢上了那双手。”

“你看,越说越不像话了吧?”吉士对蕙莲道,“你也别端午长端午短的,我们俩之间的事还没了结呢!你平白无故地打了我一巴掌,这事怎么弄?”

“今天就了结,OK?”蕙莲讪讪地笑道,“等会儿吃完了饭,我就跟你走,找个地方,把那笔账销了,阿好?”

吉士尴尬地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结完账,他们三个人来到会所的院门外,等候出租车。

蕙莲看样子真的打算跟吉士走。她问吉士接下来还有没有什么活动,吉士就把脸一板,说他接下来约了几个老朋友,都是赌棍,去呼啸山庄打牌。

“不过,你就别去了。远得很。”

家玉想上厕所,就与他们匆匆道了别。

一个侍者领着她,朝院子的西侧走去。她仍然听见蕙莲在门口对吉士感慨道:

“可惜端午今天没有见上。”

其实,端午今天晚上一直都在这儿。

这可不是什么第六感觉。也不是源于他下午刮胡子时,家玉心底深处陡然掠过的一道充满疑问的死水微澜。她穿过一个被LED灯管衬得绿莹莹的走廊,就在覆盖着迎春花枝的小石桥边,看见了端午。

一个身穿鼠灰色运动装的女孩,似乎正拉着端午的手,对着桥边的一扇月亮拱门指指点点。她看上去最多也就二十出头。她的头也似乎靠在端午的肩上。而且,一看就是喝了太多的酒。

当然,端午很快也看见了家玉。他像个白痴一样地眨巴着眼睛,表情极其复杂,有些不知所措。

家玉一声不响地走到他身边,冷静地扇了他一巴掌,扭头就走。

给她带路的侍者,僵在了那里。

其实,打完这一巴掌之后,家玉本来还是可以从容地去上厕所的。当家玉想到这一层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了。

她被那泡尿憋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