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确实有公事,单位要组织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上街去演出,抽调出一些文艺骨干,脱产排练节目,桃儿也是其中的一位,而且是起关键作用的一位。

“桃儿,都看你的了。”

工会主席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她,叫她当宣传队队长,以往这样的差使都是由向凯操持。“向凯呢,他怎么不管?”桃儿问。工会主席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他有别的事,忙。”

炝锅调走了,向凯又忙,顾不上她们,没人给她们伴奏,只好找个二把刀凑合,不管宣传队成员怎么发牢骚,但是排练节目时还是挺仔细的,天天泡在小礼堂里,嗓子都快唱哑了……

桃儿还找过向凯,想知道他在忙什么,好些日子都没见到他的影子了。

“我叔的好几个老上级挨批了,被停职,我叔不放心,又不便自己出头,就叫我到北京去探望探望。”向凯的眼窝都眍了,看样子够辛苦。

“探望完了就回来吧,我们等你排练节目呢。”桃儿说。向凯说:“有两位不知被扣押在什么地方,我还得打听。”桃儿不知道犯什么样的错误,严重到非扣押不可,却又不好随便多嘴。向凯告诉她,现在北京的几所大学都动起来了,到处都是大字报,他在北京除了探望他叔的老上级,另一个任务就是每天去看大字报,抄下来,回来跟他叔汇报。桃儿听他讲这些,就像听天方夜谭。向凯问她最近见炝锅没有,桃儿说没有,倒是接到过他的一个电话,说他爸爸想她,希望她得空去家里串门,桃儿答是答应了,可眼下这么忙,哪顾得上啊,过俩月再说吧。向凯说:“明明是炝锅想你了,只不过打着他爸的旗号而已。”桃儿不想再谈炝锅,她怕勾心思,好在向凯善解人意,也不勉强她。

“两个人冷静冷静也好,不过,也不能说断就断,毕竟处这么久了。”

“我现在没脑子琢磨那些闲白,这么多节目还没排出来,特别是一个对口词,词儿倍儿难记,总打磕巴,工会主席老斥打我们。”桃儿说。

“别急,等我忙完回来帮你。”

“你最好快着点儿,我都快支撑不住了,你有经验,当然不当回事,我可是大闺女上轿头一次……”桃儿很诚恳地说。向凯却笑了,笑得很狡黠,让桃儿起疑,她拿肩膀子扛他一下,奇怪地问他:“你傻啦吧唧地笑什么呀,我哪句话说错了?”

“笑你净往脸上涂脂抹粉,哈哈哈。”

桃儿想了想,自己没跟他吹牛呀,这时候,向凯说:“你说你大闺女上轿,我怎么没听说呀?”

俩人逗了会子闲咳嗽,就分手了。桃儿又回到小礼堂去排练,她的小姐们儿都等着她呢。小礼堂的窗户因为都拿报纸糊上了,光线很微弱,暗,得开灯。窗户不糊上不行,坏小子们老是扒在外边看,还总起哄,脸皮薄的小姐们儿唱歌都不敢抬头,轰那帮小子又轰不走,只好出此下策。

“练得怎么样了?这样,一个一个地给我唱一遍,要是能顺溜地唱下来,就让你们下班。”桃儿说。

“要是唱不下来呢?”问这话的显然是个对自己记忆力没把握的丫头。

“唱不下来,就给我一遍一遍地唱,直到唱下来为止。”桃儿嘟噜着脸说。那几个小姐们儿吐了吐舌头,她们发现,桃儿是官大脾气长,自打当了宣传队队长,口气和派头比厂长还大气,动不动就拿加班加点吓唬大伙儿。其实,她们不知道,桃儿比她们更急着下班回家,她爸今个去医院检查,她心里一直惦记着。

到家,不光三姐在,大姐和二姐也都在,她们是冲着梨儿来的。桃儿把梨儿叫到一边,问问医院检查的结果,梨儿说:“人家医院不愿意给咱爸做手术,嫌咱爸岁数大了,建议吃吃药,好好养。”桃儿问:“咱爸是什么态度?”梨儿说:“咱爸说,正好,还省得挨一刀呢。”姐俩儿半天没说话,光两只大眼睛忽闪来忽闪去,她们都在想:爸爸要是真瞎了怎么办?她们都觉得挺内疚的,仿佛她爸的白内障是她们一手造成的似的。

“大夫说,咱爸可以去配副眼镜子,对视力有帮助。”

桃儿抢着说:“我给配去吧……”

“你上你的班,还是我来尽尽孝心,我让咱爸没少费心,”梨儿说,“明天我带他先去验光。”

“喂,你们俩别开小会好不好?”果儿叫她们,她们只好暂停讨论。瓜儿提议大伙儿打扑克,正好可以敲三家,她妈反对。“一家子坐一块说说话多好,打那行子有什么意思。”她妈还特意炒了些转莲子,叫她们嗑。梨儿和桃儿可没有瓜儿和果儿那么好的心气,肚子里搁着事,惶惶不安。桃儿心想:要是在战争年代,自己肯定当不了地下工作者,叫敌人一看,就知道她有问题,因为她有点儿事脸上就挂相。梨儿比她强,也强不了多少,虽然嘴上叨咕着,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叨咕的是什么,显然是心不在焉所致。

“梨儿肯定是累了,早点儿歇着吧。”果儿说。

“再坐坐,天还早着呢。”秦惠廷一再挽留她,他就喜欢三个闺女在跟前唧唧喳喳,虽然他表面上挺沉着,还是嘀咕哪天他双目失明,就再也看不见她们了。果儿还是走了,她怕苜蓿担心,秦惠廷跟送少见的贵客一样,送她老远出去。果儿不理解她爸怎么对她这么客气,可是梨儿和桃儿理解,她爸爱她们当中的每一个。

那天晚上,桃儿失眠了,她想明天她又不能陪她爸配眼镜去了,但是将来一定要好好伺候她爸,哪怕是一辈子不嫁人,她也认了。

况且,她也早对爱情不抱幻想了,心凉了。这个礼拜三,她们要给厂长做汇报演出,时间紧,责任重,再不赶罗赶罗,就怕是来不及了。汇报演出,要穿上演出服装,有几个笨丫头,嫌她们的衣裳不掐腰,改,自己又不会,桃儿还得从库房里搬一台缝纫机,挨个给她们改。工会主席纯属废物点心一个,什么忙都帮不上,顶多给大伙儿拿拿清凉饮料。到汇报演出那天,桃儿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生怕在领导面前丢人现眼,还好,节目结束时,厂长直给她们鼓掌,看来,是蒙混过关了,桃儿放心了,脸上绽开了笑容。厂长说:“明天你们就出去演,给咱厂争光。”

桃儿她们被指派到人民公园去,有六七个单位轮番上,看演出的人真不少,都拿着个蒲扇遮着太阳,桃儿她们就惨了,太阳晒着,热得她们顺脖子汗流,直打蔫儿。

好在她们的节目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要不是几个闺女抹不开脸,有点儿害臊,可能效果会更好。等她们打洋灰垒的舞台上下来,衣裳都溻了,贴在后背上。

“首场演出成功。”工会主席说。

“有的节目还得继续打磨,才能精益求精。”桃儿一脸的灿烂阳光,却故意装谦虚。她的那些小姐们儿妆都没卸,就都跑了。

“咦,人呢,都到哪去了?”桃儿纳闷。

工会主席说:“她们都看演出去了,现在是钢厂的节目。”桃儿想:那些小子能演出什么好节目来。她凑到台前才知道,她的那些小姐们儿为什么像被吸铁石吸住了一样,原来台上的小伙子个个身强力壮,浓眉大眼,脖颈儿上还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