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儿一天接到了两封信,一封是二姐果儿的,另一封是她爸爸写的。二姐真不够意思,跟苜蓿复婚连个招呼都不打,那么知会一声呢。不过,倒也符合她的一贯作风,她本来就是喜欢说风就是雨。小时候,为她先斩后奏,她妈没少掴打她。现在,她又当大干部了,更是敢作敢当了。梨儿不气她复婚,气她复婚而不通知她。

果儿的信写得就够短的了,连头带尾才半张纸,她爸的信写得还短,毛笔字拢共不到两行:三闺女,你忙吗?你要是不太忙的话,能不能回来一趟。

“你看看,我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梨儿把信递给把势,心里直嘀咕。把势不想刺激梨儿本来就敏感的神经,宽慰她说:“八成就是想你了。”梨儿拨拉拨拉脑袋说:“恐怕没这么简单,不到万不得已,我爸肯定不会给我写信的。”

“真要有急事,就该拍电报了。”把势说。

“不管怎么样,我得赶紧回去一趟。”

“要不我陪你去吧?”把势说。

梨儿不让他跟着,只要他能给自己弄吃弄喝就行了。为了更放心一点儿,出门之前,她还托付周遭的邻居,万一她一两天回不来,叫把势先到他们那蹭一顿饭,她回来再谢他们。都安排停当,转天早晨,就搭头趟长途赶回家,太赶罗了,连礼物都没带。一晚上光担心了,没睡踏实,眼珠子上满都是血丝儿。

“哎哟喂,三闺女怎么回来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我好到车站接你去呀。”她妈正在门口晾孩子褥子,突然见梨儿从天而降,大喜过望,好歹把湿手在裤子上蹭蹭,就拉住梨儿。

“我爸怎么了?”梨儿急三火四地问,瞧她妈精神焕发的样子,显见是没问题,她就更替她爸揪心了。

“你爸没事啊,见天教他的八哥唱评戏。”她妈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打量着她的肚子,瞅瞅有什么变化没。

进屋,她爸不在,她妈说他还没下班,却只口不提写信的事。看来,信是她爸自作主张寄的,还瞒着她妈,她愈加放心不下,简单跟她妈寒暄两句,就到她爸单位去了。

“你把我的信给你妈看了吗?”见面她爸就问她。

听说没给老伴儿看,她爸似乎松了一口气,把梨儿牵到太阳地,细细地注视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梨儿叫她爸端详得都不好意思了。“爸爸您到底怎么了?”秦惠廷克制着自己的激动,揉揉眼睛说:“我就是想看看你,怕以后看不见了……”

在梨儿的反复追问下,秦惠廷才告诉她,最近他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他查了查书,估计是得了白内障,这个病发展下去,他有可能瞎了,两眼一抹黑,四姐妹当中,就梨儿不在跟前,他怕眼睛真的残废了,他就再也看不见他的三闺女了。因为不想让梨儿她妈担惊受怕,所以,他一直瞒着她。年轻时,秦惠廷也是个艮汉子,胳膊折了退袖子里,没想老了老了,变得很难再将伤痛埋藏在心里,越来越外露了。梨儿盯着她爸伤感的眼睛,哆嗦着问:“您哪儿觉得不好?”秦惠廷给梨儿擦擦泪汪汪的两眼,安慰她:“放心,我的病要不了我的命。”梨儿紧紧挎着她爸的胳膊问:“大夫怎么说,还有治吗?”秦惠廷摇摇头说:“恐怕是够戗了。”她爸的话还没说完,梨儿已经哇地哭起来了。

秦惠廷怕同事瞧见,他们又瞎猜,就拉着梨儿的手家去,书包也不拿了。他尽量装得若无其事,走两步,看梨儿一眼,对他来说,看一眼,少一眼了。他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爸,您怎么不住院去?”秦惠廷说:“住院也白搭,我自己就是个大夫,我知道。”梨儿还要劝他,他拦住了她,嘱咐了一句:“千千万万别告诉你妈,她这辈子够不易的,就别再给她添腌臜了。”说话,就到家了。

“三闺女就跟你上得来,跟我连句话都没有。”桃儿她妈见爷俩儿手拉手地回来了,挺吃味儿地说。

“没办法,谁叫我人缘这么好呢。”秦惠廷故意这么说。

“臭美,也不愁得慌。”

见他们老两口子斗嘴,无忧无虑,梨儿更难受。

“梨儿是稀客,你打算给她做点什么好吃的犒劳她?”秦惠廷把老伴儿叫到一边,小声问道,还特意叮嘱了一句,“别舍不得花钱。”

“我再省,也不能在我闺女身上省啊,看,我买的芹菜、茴香和胡萝卜,都是细菜。”看她的架势,仿佛是豁出去了,不打算过了似的。

“妈,您别忒麻烦了,我吃不下去。”梨儿说。

“哟,为什么呀?”她妈问。

“闺女出门子了,再在娘家待着不习惯了呗。”秦惠廷跟着打马虎眼。

不管秦惠廷怎么逗梨儿,努力半天,梨儿也乐不起来,愁云布满了她的脸。

“三姐来了。”这时候桃儿回来了。

“正好,你们姐俩儿先说说话,我跟你妈给你们做饭去。”秦惠廷找了个台阶下。

“那天,我做梦还梦见你来着。”桃儿拉着梨儿进了里屋。

“咱爸都病成这样了,你怎么早不告诉我,还跟我保密?”桃儿还没言语,梨儿就噼里扑噜地给她个下马威。

“咱爸病成什么样了,我怎么不知道?”桃儿似乎比她梨儿更惊讶。

“你装什么装,要不是咱爸写信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呢。”眼泪顺着梨儿的脸颊蜿蜒而下。

“我真不知道,我要知道我就是畜生。”桃儿赌誓说。

“那就奇怪了,爸爸谁都瞒着,为什么唯独不瞒着我呢?”梨儿满脸的狐疑。

桃儿生气了。“是啊,我天天守着他,近在咫尺,愣不告诉我,反而舍近求远,这不是偏心眼吗?”桃儿手揣兜里在屋里走来走去,她越寻思越不是滋味。

“爸,您能不能进来一下,我们姐俩儿有话要说。”梨儿撩开门帘子,探出脑袋来,招呼她爸爸。秦惠廷只好放下手上择着的菜,拍拍手,进屋了。

姐俩儿销上门,审起秦惠廷来,秦惠廷见他瞒是瞒不住了,只好实话实说,告诉了她们。

“唉,我的眼睛怕是要不行了。”

听说毛病出在眼睛上,而不是其他要命的地方,姐俩儿竟都松了口气,脸上的肌肉也不那么紧绷绷的了。

“您眼睛出了毛病,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却只对三姐讲……”桃儿对此还是耿耿于怀。

秦惠廷解释说,他要告诉了她,担心她的嘴没把门的,叫她妈知道了,那么,家里就热闹了,她妈准得一天到晚总是哭天抹泪的。况且,她桃儿就在跟前,想多咱见她,就能见着,而梨儿却不能——

俩闺女都劝秦惠廷赶紧住院做手术,兴许还能目光炯炯,秦惠廷不抱幻想,他有俩师兄,都因为白内障动过手术,结果,白动,现在百货大楼那么大的牌匾,叫他们看,比戴在胸脯子上的校徽还模糊;自己系鞋带都找不着眼儿……“算了吧,还少挨那一刀吧。”秦惠廷说。

他们嘀嘀咕咕,叫桃儿她妈疑心起来。“孩子醒了,快来人哄哄,光在那咬什么耳朵。”她冲他们喊了一嗓子。爷仨赶紧散开,过来搭把手,梨儿要炒菜,她妈不让,她妈就是想叫她在边上陪她说说话儿,问她把势怎么样,喂的那些鸡怎么样,种的火柿子结果了没有,梨儿一一作答。围桌子吃饭的时候,梨儿说:“再等等大姐吧。”桃儿说:“她总是吃完饭以后才回来。”梨儿问:“为什么?”桃儿挤咕挤咕眼儿:“又有人儿了呗。”梨儿问:“那个人是谁呀,做什么营生的?”桃儿说:“不知道。”

桃儿她妈说:“问你大姐,她也不跟家里说。”秦惠廷拿筷子敲敲碗沿。“快吃吧,梨儿紧赶慢赶,怕是早就饿了。”一家子,这才开饭。等瓜儿回来,人家梨儿和桃儿都把铺盖铺好了。“哎呀,宝贝,你怎么蔫溜地回来了?”瓜儿问梨儿。梨儿发现,这一段没见,大姐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且能说会道了,一张嘴跟连珠炮似的,叫梨儿接不上茬儿。梨儿好歹跟她对付两句,就质问瓜儿她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瓜儿仍然含糊其辞,她觉得现在就据实相告还为时过早,慎慎再说。“大姐现在变得心眼儿多了。”桃儿不满地说。秦惠廷就坐仨闺女对面,眯缝着眼瞧热闹,看着她们斗嘴,也不言语。过一会儿,瓜儿出去,从她妈怀里把孩子接过来,逗他玩,她妈向她告小继合的状,尿了几泡,哭了几回,几次差一点儿骨碌到地下去……里屋,爷仨儿继续商量怎么治秦惠廷的病,梨儿希望她爸明天就去眼科医院,她陪着。甭瞅秦惠廷老给别人打针,轮到他自个儿了,他倒怕了,一想到亮闪闪的刀子在他眼睛里晃来晃去,他腿肚子就转筋,不过,他不会跟他闺女承认。

可是,俩闺女一再坚持,合着伙地给他摆事实讲道理,秦惠廷见拖是拖不过去了,心说: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得了,治好了算赚的,鼓捣瞎了那是该着,怪不得别人。爷仨儿就这么达成了协议。桃儿怪抱歉地说:“明个就麻烦三姐陪您去吧,我单位有事,请不了假,不过,我可以早点回来。”秦惠廷说:“忙你的,忙你的,工作最要紧。”梨儿不太高兴地问道:“这么说,你也急着跟人家见面去?”问得有点儿咄咄逼人。桃儿说:“我是公事,谁骗你谁是小狗子。”一看桃儿掉脸了,梨儿赶紧说:“我信你,我信你还不行吗?”桃儿没再吭声,心里却在想:听你的口气,就好像我不关心咱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