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儿到乡下,最不适应的不是睡不惯土炕,也不是水土不服,而是受不了整天门板都得大敞四开着,不能关。

一开春,好多叫不上名字的鸟就飞来了,落了一树,总是天不亮,它们就唧唧喳喳地唱起来,蔚为壮观。这景致,让梨儿稀罕得要命,从打轰轰烈烈的除四害运动以后,城里就难得再看见那么多鸟了。把势想从邻居那借一把鸟枪,打下来几只,尝尝鲜,梨儿不让。又过些日子,燕子也回来了,它们倒不见外,大大方方地就把窝搭在他们屋里头,想轰吧,梨儿见家家的房梁上都有燕子窝,就没好意思搞特殊化,随它们去了。那些燕子,白天到处野去,晚晌儿方回来,非得等点上灯,它们才算安生。这样一来,梨儿就没法关门了,怕燕子进不了家,敞着吧,她睡晌午觉睡不踏实。她总归跟那些乡下娘们儿不一样,事多。

跟邻居大婶诉苦,邻居大婶说:“这算什么呀,再等俩月,小燕子落生了,你们家就更热闹了。”梨儿问她:“我要是非关门,燕子们会怎么样?”邻居大婶说:“它们就把你窗户纸给啄开,钻进去——除非你安上玻璃。”这下,梨儿有点儿犯嘀咕了,村里人都没安玻璃,就自己家安,未免太显鼻子显眼了,再说,就是安,也得等冬天。他们到乡下是来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不是来摆阔气的,要叫人家说“城里人就是娇气”,凭什么须的!

“人家能惯,咱们也指定能惯。”把势安慰她说。看来,她只能忍了。一天,在灶台正做饭,刚把菜择干净,房梁上就噼里啪啦地掉下些东西,梨儿仔细一瞧,竟是鸟屎,气得她把钢种盆往边上一踢,躺炕上,哞哞地哭起来。把势回来,以为谁欺负她了,吓了一跳,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跟燕子一家怄气。把势搬着她的膀子哄弄她说,过几天,他一定叫燕子搬家。那顿饭是把势做的。没多少日子,小燕子真的出生了,俩大燕子更忙活了,穿梭似的给小燕子喂食,生怕孩子饿着。梨儿出来进去地总怕有什么东西掉脑袋上,所以把锅碗瓢盆都搁柜门里,自己走道也贴着墙根走。把势笑话她:“至于怕成这样吗?它们那么小,你这么老大,它们该怕你才对。”梨儿说:“要是万一呢?”把势就说她:“真是多余。”其实,梨儿一点儿也不多余,一天半夜,两口子刚迷糊着,啪嗒,就有什么东西从房梁上掉下来,拉开灯一看,是小燕子睡觉不老实,一翻跟头打把势,结果打窝里摔下来,俩大燕子急坏了,光知道叫唤。梨儿叫把势起来,把势累一天了,睡得跟死猪一样,梨儿只好自己搬个梯子,爬上去,把小燕子搁了回去。小燕子拿在她手里,就觉得又毛茸茸又热乎乎,怪招人喜欢的。她小心地将它送到它的父母身边,只见两只大燕子的眼里闪着亮光,瞅着她,慢声细语地呢喃,仿佛是在冲她说些表示感谢的客气话,那一刹那,梨儿突然间心动了——原来,这么个小玩意儿也通着人性呢。打那以后,她对燕子一家的敌意减少了,燕子一家也不再那么咋咋呼呼的了,两家倒也相安无事。

忙活完春耕,社教也不那么紧了,梨儿将把势他爸他妈接来,住两天。老两口子到这么个空气新鲜的地界儿,心气跟在城里大不一样,很舒畅,又没人知道把势他爸当过右派,老两口子也用不着见人矮三分,可以扬着脸儿走道了。老俩儿来,忙活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当院开个小菜园子,松土,翻地,撒种,浇水,最后再用篱笆圈起来。

梨儿是个儿媳妇,也不能袖手旁观,就跟着一块打下手,有不懂的,她还得招呼邻居大婶来,虚心求教。只要老俩儿忙,她就不能翘个二郎腿闲着。

把势他妈还把他们俩的被卧褥子也都拆了,洗了,在院里拉根儿绳子,晾满了。邻居大婶说:“都寻思你们城里人懒得揪了筋呢,原来你们比我们还勤谨。”把势他妈说:“不勤谨,还不得喝西北风去啊?”要依着把势他爸,还惦记着再养几头猪、几只羊,梨儿慌神儿了,赶紧拦着。“求您老饶了我们吧,我们就四只手,实在是赶罗不过来了。”磨破了嘴皮子,总算是给老爷子迎头泼了一盆冷水,降降温,叫他脑瓜子不那么热了。

把势他爸没什么事,就在当院铺一张凉席子,歇着,歇够了,就去逮蚂蚱,逮着,喂燕子,他很快就跟燕子一家打得火热。有时候,好么眼的他非得让梨儿带把伞,捎带脚把院子晾的衣服收进来。梨儿跟把势都不听话,嫌他多事,想起一出是一出,明明是响晴白日的——

正废话的工夫,乌云上来了,一会儿又是风又是雨,铺天盖地,把势手搭着凉棚望着天,惊奇地瞅着他爸爸。“您老真是神了,赶上天气预报了。”把势他爸默不做声,只微微一笑。把势他妈揭发说:“他神什么,还不是燕子给他通风报信。”这么一说,把势跟梨儿就更好奇了。“燕子怎么能通风报信?”把势他妈说:“你们没见,一大早,燕子就在低处飞来飞去,老话说得好——燕飞低空,非雨即风。”梨儿赶紧找出个小本子来。“这都是用得着的农家知识,我得把它们都记下来。”

当院里栽了好几棵老树,树冠茂密,青枝绿叶,即便是再毒的日头,也有荫凉。把势他爸最喜欢搬个板凳,坐在下边,享受着世外桃源的安宁,他说这才是真正的大树底下好乘凉。梨儿撺掇他:“您老干脆提前退休算了,到我们这来养老,逍遥自在。”把势他爸苦笑了一下说:“别的人提前退可以,我们这道号儿的,哼,就是嘴歪眼斜了,也得抬着上班去。”把势说:“您不是摘了帽儿,回到人民群众当中来了吗?”把势他爸长叹一声,拿脚后跟在地下划拉半天,才说:“万一再有个风吹草动,我就到你们这来,养猪养羊,种花种菜,远离是非窝子。”梨儿说:“您老多咱来,我们都欢迎。”把势他妈也赞成来这里落户。“哪的黄土不埋人?我们跟上级打个报告,要求离开城市,来这,这地界天高地远,空气也新鲜,城里活活能把人憋闷死。”把势他爸说:“你以为那么容易让咱们离开?”把势他妈说:“你试试呗,等他们小两口有了孩子,我们俩正好可以给他们看着……”梨儿一听他们谈到生孩子,赶紧找个理由,溜走了。道上,湿滑得很,得十分的小心才行。

把势他爸他妈临走那天,依依不舍。把势跟梨儿给他们带路,没走村里那条笔直的大道,而是走一条曲里拐弯的小径。小径长满了野草,从这走,可以抄近,直接通往长途车站。半道上,把势他爸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他们俩:“把菜园子给我看管好,过几个月我还回来,等着吃新鲜菜。”把势跟梨儿都叫他放心,错不了。送走老两口子,把势跟梨儿慢慢地往家走,梨儿说:“真该叫你爸搬我们这来住,这里人不知底细,起码不会受歧视。”把势说她:“你别天真了,人到哪儿,档案就跟到哪儿,瞒不了人。”小径两旁是高粱地,风一刮,哗啦哗啦响,又有板又有眼,像是唱戏,不过,把势跟梨儿此时此刻都无心顾及它们。一条狗打这路过,觉着他们俩脸生,就虚张声势地冲他们叫两嗓子,梨儿怕狗,赶紧躲把势身后,把势掰一棵秫秸秆,抡几下,那狗嗖地就钻垄沟里,跑没影了。梨儿又接着说:“你觉不觉得即便是乡下人知道你爸戴过右派帽子,也不像城里人那么斜楞着眼睛瞅你?”

那倒是,把势心想。这些年来,他还从没见过他爸像现在这么高兴过,而且变得这么年轻了,几乎跟过去老照片上的他一样年轻。把势真愿意他爸留下来,跟他们一起过……把势跟梨儿回到家,燕子一家似乎是发现家里的人口少了,就眨巴着小眼睛,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仿佛在问他们:那俩人呢?那俩人呢?把势突然觉得房梁上的那些小精灵,确实已经成为他们家庭中的一员了,它们要是走了,他一准会想它们的,估计梨儿也跟他一样。梨儿去扫地,把势则冲燕子打个招呼,然后就到当院逮蚂蚱去了,回来好喂它们,就像他爸爸那样。

把势他妈回去没两天,就给他们寄来几张年画,画的都是大胖小子,显然,她是盼着早点儿能抱上孙子。把势说:“我妈真可怜,一直跟着我爸爸提心吊胆,从没什么奢望,现在能抱个孙子可能是她最大的奢望了。”梨儿心里怦怦跳起来,用胳膊遮上脸,嘟囔了一句:“明年,明年我们一定满足他们这个心愿。”把势把搂在梨儿脖子上的手缩回来。“总是推到明年。”梨儿见他不乐意了,就欠起身来,托起把势胡子拉碴的下巴问:“怎么,生气了?”把势说:“我哪敢呀,反正什么事儿都是你说了算。”梨儿亲他一口。“我说明年,就是明年,绝对不跟你赖账。”把势嗯了一声,禁不住伸手抚摩起梨儿光出溜儿的脊背,梨儿使劲儿推他。“你起开,你起开,小心人家瞧见。”把势纳闷了。“我在自己家,又是黑灯瞎火的,谁能瞧见啊?”梨儿吭哧憋肚地说:“那个谁……那些个燕子呗。”把势翻身骑在她身上。“好啊,我叫你糊弄着我玩。”两人颠簸起来,而土炕,则像一艘平稳驶在大海中的船,载着他们走进梦乡。

早晨起来,梨儿洗脸的时候发现,她带来的香皂使完了,到柜门里去拿,竟然一块都没有了。她搡打醒还在酣睡着的把势,问他香皂搁哪了。把势吞吞吐吐地说:“没香皂,你就先使胰子呗。”梨儿疑心了,说:“你把我的香皂都鼓捣哪去了,你是不是填和哪个相好的了?”把势作着揖说:“冤枉,天大的冤枉。”梨儿从抽屉里抄起擀面棍儿来。“不吐口是不是?好,软的不行,咱就来硬的。”把势一骨碌爬起来,赶紧说:“我说我说,我是把香皂给女人了,但不是跟我相好的女人。”把势的会计室,除了他,还有俩小媳妇,每回把势跟梨儿一亲热,她们俩准能知道,把他损一个溜够,把势奇怪,问她们是不是天天听他家窗户根儿,她们说:“村里就你媳妇洋气,使香胰子,你们俩腻乎完,你身上就有你媳妇的味了……”把势这才恍然,干脆把梨儿的香皂都给了她们,往后,他再跟梨儿亲热,她们就闻不出味来了。梨儿听他这么一说,哭不得,笑不得。“咱们是两口子,本来就该腻乎,你怕什么呀?”梨儿质问把势。

把势憋了个大红脸。“你不知道,她们说话有多牙碜。”梨儿杵他脑门一指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脸皮怎么这么薄?”把势一个劲儿劝她:“你看,这一村子人,就你使香皂,也确实个拉蹦子。”梨儿对使不使香皂并不太在意,使香皂也只是她上班以后才养成的毛病,关键是把势这么窝囊。“哼,白便宜那俩小妖精了。”为此,梨儿有点儿气不忿。把势甜哥哥蜜姐姐,软和话说了一箩筐,就差下跪了,梨儿也不忍叫把势太下不来台,警告他:“饶过你这一回,下次再随便把我的东西送人,我跟你没完!”把势说:“你借我俩胆子,我也不敢了。”梨儿扑哧一下笑了,捣了把势一撇子。“你就在我跟前装憨厚吧,其实一肚子蔫主意。”把势点头哈腰地说:“岂敢岂敢。”

打那以后,梨儿洗脸再也没使香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