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纠纷最后以果儿失败而告终。那姑娘在果儿这里碰钉子之后,直接就找书记去了。不知她是怎么把书记收买了,书记答应她,在联欢会上说一段山东快书,他本来就是一嘴的济南话,说山东快书自然是张嘴就来。接下来,她主攻的目标就是局长,局长比书记还好说话,三言两语就敲定,他唱一段保定老调,这么就显得果儿一个人不好说话,喜欢端架子似的。单位里不错的老姐们儿批评她:“你怎么这么犟,看人家书记、局长多随和。”果儿说:“我就不愿意凑这个热闹。”老姐们儿说:“这个热闹该不该凑,不取决你愿意不愿意,而是看由谁豁腾起来的。”果儿撇撇嘴说:“不就是团委那个黄毛丫头豁腾的吗?”老姐们儿一拍大腿。“对呀,你该打听清楚那个黄毛丫头是谁,再表态呀。”果儿皱着个眉头子问:“那个黄毛丫头到底是干嘛地呀?”老姐们儿还拿一把儿,哼了一声,走了。果儿只好跟别人去扫听,别人大惊小怪地说:“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她是河北省委谁谁谁的闺女,在家行老,她爸最疼她了,要什么给什么,要星星不给月亮……”果儿明白了,为什么书记、局长也要买她的账。这件事给果儿的震撼不小,她意识到,要当一个合格的干部,光艰苦朴素是远远不够的,还得多长一个心眼儿,知道该给谁面子,不该给谁面子——这很像她在天华景看到那些杂耍演员走钢丝,要永远保持平衡,不管你往哪头侧歪,都得摔下来,摔个鼻青脸肿那算是轻的。明白了这个道理,团委的那个黄毛丫头再来找她,她后脑勺,答应在联欢会上来一段诗朗诵,只是一时想不出朗诵谁的诗,黄毛丫头提议,叫她朗诵朗诵闻捷的诗,她喜欢。果儿为难了。“我手里没有他的诗集呀。”黄毛丫头说:“别愁,我能给你找来。”果儿说:“我事先声明,砸锅了你可别怪我。”黄毛丫头说:“放心,你绝对没问题。”一场纠纷就这么化解了,风平了,浪也静了,可是这件事给果儿心里留下的阴影,却再也抹不去了。

果儿从此就更不会笑了。这一回,她不是装的了,而是确实笑不出来。再者说了,在机关里,大事小情脑袋都得转轴儿快,哪来的闲心去笑!

“不让你当这个干部就对了。”

有一天,桃儿一边磕着转莲子儿一边对她说。

“我又招你惹你了?”她问。

“自打你当了这个干部,就跟我不像以前那么亲了。”

“我一没汉子,二没孩子,不跟你亲,还能跟谁亲——你个刺头。”果儿白她一眼。

桃儿只是觉得果儿跟她疏远了,具体怎么个疏远法儿,她又说不上来,只是凭感觉。大概是为哄哄桃儿吧,果儿说:“咱们姐俩儿逛逛百货大楼吧,趁今个不忙。”桃儿当然乐意了,可是她故意耍了个滑头,撅着嘴说:“可是,我罗锅上山,钱紧……”果儿大方地说:“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就是了。”桃儿兴奋不已,拍着呱儿说:“真的,二姐你太仗义啦!”果儿揪揪她的辫子。“少跟我装蒜,你不就是这意思吗?”桃儿做了个鬼脸,嘻嘻笑了,露出一嘴的小虎牙。

不过,她叫果儿换上一身衣服。

穿那身洗得发白的褂子,裤子膝盖上还一边打一个补丁,桃儿嫌她给她丢人,她说:“你是猪八戒嚼砂锅,光顾自己脆崩,不管人家听了牙碜不牙碜。”

果儿只得好歹拾掇一下,换了衣服,又梳梳头,她的长发特别顺滑,把拢子往上一放,自个就出溜下来了。果儿说:“赶明,我得把它剪了,这么老长,碍事。”桃儿说:“别,你浑身上下就这么一样看得过去的东西了,再剪了,你再没拿得出手的啦。”果儿说:“看你说的,我模样真有这么惨吗?”桃儿小声嘟囔了一句:“反正你原来那身打扮,换第二个人都不愿意承认跟你是一家子——也就是我,不嫌你。”

姐俩儿一前一后相跟着去了百货大楼,也许已经穿惯了上班穿的那身行套,再换装束,果儿觉得倍别扭。

“我穿得是不是太扎眼了?”她问桃儿。

桃儿又重新端详了她一遍。“没什么扎眼的呀,这衣裳裤子,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就是你这张脸,也一样普通,掉人堆里都找不着。”果儿想给她一脚,桃儿手疾眼快,早踢里趿拉地跑出去老远。

“我怎么觉得人家都看我呀。”果儿还是嘀咕。

“算了吧,你别自作多情了,他们看也不是看你,而是看我——呀,瞧人家这闺女长得多俊!”桃儿一个劲儿跟她贫嘴呱嗒舌,意在安抚她。

天开始热了,桃儿穿了一件白色的裙子,捏着褶,一步一忽闪,走到哪里都显鼻子显眼,她脚下像踩了风火轮,飞快,果儿得连跑带颠儿才能跟得上她。在百货大楼里上上下下逛了一大圈,果儿已经是一身的汗了,连着吃了两根冰棍儿,也不管用。桃儿提醒她:“二姐,不能再可劲吃了,再吃你非得跑肚拉稀不可。”她只好跟桃儿商量:“差不多了吧,该打道回府了。”直到太阳都落了,桃儿才恋恋不舍地往后走,嘴里还唠叨说有几个地方没来得及逛呢。果儿连蒙带唬地说:“下礼拜我再陪你来总可以了吧。”在马路边,她们又被一拨文艺演出小分队耽搁了一会子,那是些大学生,身着各种花花绿绿的少数民族的服装,在道边唱歌跳舞,号召大家学先进赶先进超先进,桃儿又站住了,非要看看热闹,果儿实在没耐心烦了,指指手腕子上的表说:“姑奶奶,你瞅瞅都几点了,赶紧着吧。”桃儿一边走一边勺道:“催催催,又不赶集,忙什么呀。”

等到家门口,天都快黑了。这时候,桃儿又不走了,招呼果儿:“你看你看。”果儿老大不乐意地问:“又叫我看什么呀?”桃儿指了指问:“你知道抱孩子的那个人是谁吗?”果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孩妈妈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菜篮子,正迈着碎步过马路。“谁呀,我不认识啊。”桃儿嘿嘿一笑。“你还记得过去总在咱们家门口,吹口哨给你暗号的那个扣痂儿吧?”果儿立马出了一身的白毛汗。“你是说她是……”桃儿说,“她就是扣痂儿的老婆。”果儿呼吸急促起来,她偷眼端详了一下那个抱孩子的女人,看上去,无疑是个美人胚子,头是头,脚是脚,衣裳虽不讲究,却很干净,一看便知是个勤快人,起码模样不比自己差,甚至还可能比自己更俊俏些。只是脸色有点儿憔悴,可能是过于操劳了。桃儿在旁边说:“我就纳闷,这么水灵的一个人,怎么会嫁给了扣痂儿。”果儿没吱声,她压根儿就没听见桃儿在说什么,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匆匆赶路的那娘俩儿身上了,好像她们的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口窝上,踩得她喘不上气来。那女人许是忙着回家去做饭,以至于孩子跟她说什么,她也顾不上答,只草草地亲孩子嘴巴一下……孩子穿了一件偏大一点儿的海军衫,海军衫的肩膀子上还有个空眼儿,但是一脸的笑容,两只小手直抓挠,大概是管他妈妈要什么。果儿跟魔怔了一样,一动不能动。桃儿奇怪了,问:“二姐,你怎么了?”果儿两腿一软说:“你扶我一下,让我在马路牙子上坐一会儿。”桃儿以为她抽筋儿了,赶紧搀下坐下,并让果儿把腿伸直了,她给揉揉。很久很久,果儿都回不过神儿来,晚饭都没吃,就躺下了。桃儿摸摸她脑门儿,一点儿都不发烧,挺凉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