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儿仿佛从天而降,变戏法似的出现在她妈跟前,身后边还带着新姑爷。桃儿她妈明明眼前一亮,心花怒放,可是偏偏(贝青)着个劲儿,背过身去装没瞧见,一脸的秋凉儿。梨儿搂住她妈的脖子,曲里拐弯儿地叫一声:“妈,可想死我了。”桃儿她妈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返身盯着闺女黢黑的小脸儿,怄着气说:“你反正也长大了,有这个妈,没这个妈,也不吃劲了。”梨儿撅着嘴儿说:“瞧您说的。”跟手,拉过把势给她妈鞠躬,把势倒傻实在,叫了声妈,一躬到地,桃儿她妈心里还绕着扣儿,原谅闺女容易,原谅姑爷难,也没猫猫腰,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梨儿说一句:“别那么大的规矩,你赶紧把他扶起来。”

桃儿她妈发现,梨儿剪了头发,显得更洒利了,再偷眼瞅瞅把势,他比她以前看着要顺眼多了,也懂得人情份往,看着她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乐纹儿。

梨儿攥着妈的手,说了好些思念的话。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心里的疙瘩一下子解开了,不再认死扣了。她觉得就离开这么几个礼拜,梨儿变好多,变漂亮了——首先,再其次就是手变粗了,跟砂纸一样,但是很烫,她喜欢跟梨儿攥着,梨儿的手一松开,她马上又把自己的手塞进三闺女的手里,让她攥。过去,她从来就没注意,梨儿有这么漂亮,小脸蛋肉不唧唧儿,还有一层发光的氄毛。“那日子你过得惯吗?”她问。“妈,您去看看就知道了,如今晚儿的农村可不像从前了。”梨儿说。

“待会儿你爸爸就回来了,我先做饭去。”当着外人桃儿妈总爱把老伴儿搁前头,给他长脸,其实,凡事她未必真听老伴的,就是个门面而已。

“我接我爸去,把势你帮咱妈做饭。”梨儿说。

桃儿她妈说:“他笨手笨脚的帮不上忙,再给我添乱……”

“把势,你给咱妈露一手。”说着,梨儿飘然而去。

把势腿脚不跟劲,手却很巧,炒个菜,熬个汤,嘁里喀喳就得活了,也没糟蹋忒多的油。

“在家里,是你做饭,还是她做饭?”桃儿她妈问把势。

把势说:“我呗,她挺忙的。”

凭这一条,桃儿她妈对这个姑爷就高看了一眼。

饭菜刚摆桌上,秦惠廷跟梨儿就前后脚进门儿了,这真是赶早不如赶巧。

“我说我的八哥一早起就叫,来戚了,来戚了,原来它说的就是你们俩呀。”秦惠廷美得就像开门遇见了散财童子,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后边去了。

把势在老秦家吃饭还是头一回,不免有点儿拘谨,不大敢动筷子。秦惠廷就端起碟子,往他碗里倒,一倒就是多半下,梨儿嗔怪道:“都给他,别人还吃不吃呀。”秦惠廷说:“把势是稀客嘛。”桃儿她妈只扫搭一眼,没言语,她关心的不是这个,她更关心梨儿他们回来,先奔的是谁家。梨儿说:“这不,刚下车就到咱家了。”桃儿她妈装模作样地问道:“怎么不先去你婆家呀,这多不合适?”梨儿说:“是把势说的,他怕您惦记我。”桃儿她妈听她这么说,跟吃了沙瓤西瓜一样,舒坦多了,嘴上却说:“吃了,就赶紧看你婆婆公公去。”梨儿撅着嘴说:“我不,我等一会儿桃儿她们,老不见了,特想得慌。”桃儿她妈杵她一指头,眼睛瞅着把势说:“你真不懂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咱缺家教呢。”秦惠廷在一边暗自发笑——真是大梨赚财迷,梨儿明明是哄她妈,她回来一趟,就拎这么个小包,可能么?不过,他也不说穿,谁叫他老伴儿就吃这套呢。

“老伴儿,你就甭多管闲事了,他们都成家立业是大人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秦惠廷大大咧咧地说。

“我不是怕亲家多想嘛,你说呢把势?”桃儿她妈这话是冲把势说的,有点儿上眼药的意思。

“没事,我们不告诉他们早来了就是了。”把势说。

“好了,别勺道了,赶紧吃饭吧。”秦惠廷说。

“桃儿她们多咱回来呀?”梨儿问。

“你们吃饱了喝足了,再迷糊一觉她们也就差不多了。”秦惠廷说。

撂下筷子,把势抢着去刷碗,拦也拦不住。

桃儿她妈叫把势到里间屋睡个晌午觉,把孩子也哄睡了,又把老伴儿打发走了,她有一肚子话要问梨儿呢。

梨儿告诉她,她在生产队当妇女主任,走街串户,把势负责财会,就在屋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桃儿她妈倒不担心这个,城里人到乡下支援农村建设,又有点子文化,估计不会亏待他们。她最上心的是两口子过得顺序不顺序,还有的就是妇道人家总挂在嘴头子上的那点儿事,把个梨儿问得上不来,下不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终于实在受不了啦,就干脆说:“您就甭跟我拾翻了,我们俩样样都挺好的,您啦放心吧。”她妈说:“你别怪妈,妈不是担心把势什不全儿嘛。”梨儿说:“实话告诉你吧,他呀,该全的都全,不该全的也都全。”桃儿她妈再是个是非由子,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也不好再追究下去了,只好又数唠起吃喝穿戴。娘俩儿嘀咕嘀咕整整一个下午,到瓜儿跟桃儿都下班回来了,她们还絮叨起来没完呢。把势醒来,见人家娘俩儿在说悄悄话,也不敢出来,就只能猫在里屋躲着,还憋了一泡尿。

“哎呀,三姐回来了。”桃儿见了梨儿,惊喜得不得了,再加上瓜儿,姐仨儿抱成了一团。

“咱二姐呢?”梨儿问桃儿。桃儿故意甩着脸子地说:“快别提她了,人家现在进步了,当上大干部了,早就不打算认咱们姐几个了。”

“别听桃儿瞎掰。”瓜儿说。

桃儿她妈说:“桃儿是看人家上进,她眼气。”

“二姐真当大干部了,究竟有多大?”梨儿问。

“差不多跟局长一边大,有个自己的办公室,有自己的电扇,还新分她一套楼房,好几间呢。”她妈说。

“赶明儿,我得上二姐家开开眼。”梨儿说。

姐几个虽然说的都是水词儿,但是兴致勃勃,越嘚啵越来劲儿,要不是把势拿脚踩梨儿几下,还不定得顺口搭音儿到多咱呢。“行了,今个就到这吧,我还得赶紧回那边去,要不又挑我眼儿了。”梨儿说。

“明天一早就来呀,我们歇班儿。”桃儿说。

“明天你得陪我上劝业场扯几尺布,是村里乡亲让我捎的。”梨儿说。

把势把他们带来的转莲、山芋和芝麻撂桌上。

“才立门户,正紧,你们还破费什么呀?”桃儿她妈说。

“都是乡亲们送的,叫您老尝个鲜儿。”把势说。

“我看我妈对你说话答理儿的,不像是不待见你的架势。”出了门,梨儿咬着耳朵说。

“我是个万人迷,只要跟我待上一天俩后晌,没个不喜欢上我的。”把势四五不靠六地说。

“谁家的万人迷,拐搭个腿走道?”梨儿损他一句。

他们把自行车搁在对面的胡同里了,梨儿驮着把势往家走,家里,把势妈都等急了,出来进去地迎了好几趟,见他们这晚儿才来,赶紧擞火捅炉子,要给他们热饭,俩人直说不饿,把势妈还是硬搋他们俩一人半拉馒头,一碗汆丸子汤。里屋,把势他爸将炕都给他们铺得了,俩人往里一钻,就抱在一块堆儿,说起酸不溜丢的醋溜话儿来,可是,把势要跟她来真的,她又不让了,把势问她:“为什么?”梨儿说:“一个是怕动静大了,叫老的儿笑话,再一个是忙道了一天,累得慌。”把势说了一车的好话,梨儿也不松口,把势只好背过身去,磨磨唧唧地睡了。梨儿却伸了半天的懒腰,腰都酸了,又想了会子心事,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实在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才蒙眬睡去。

转天,把势在家陪老爹老娘,梨儿找瓜儿、桃儿她们逛街去,分头行动。把势一个劲儿嘱咐她:“早回来呀。”梨儿笑话他:“就没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老爷们儿。”到娘家,桃儿都等不及了,姐几个浩浩荡荡地就出发了。劝业场忒挤,存车不易,她们决定坐公共。梨儿问:“二姐礼拜天也不歇?”桃儿说:“歇,可不跟我们在一块儿,准是有什么猫腻背着我们。”梨儿很失望地说:“看来,我这一趟是见不着她了。”桃儿一拍大腿说:“一会儿我们逛回来,偷偷摸摸堵她去,看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瓜儿不同意,说:“这合适吗?”桃儿对她说:“你要嫌不合适,就我跟三姐去,你回家奶孩子去。”

晃悠了俩钟头,梨儿把该买的都买了,瓜儿跟桃儿白玩,就试了人家一双鞋,还又给放回去了,嫌贵,舍不得。坐车,到少年宫站下,奔果儿家来了。本来瓜儿说不跟着的,可是又禁不住诱惑,也想知道果儿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非礼拜天赶他们走……到了地界儿,仨人商量了商量,是破门而入,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摸摸情况?

最后还是采纳了瓜儿的意见,到马路对面先往窗户里头瞅瞅,正好又没拉帘。她们姐几个里头数梨儿高挑儿,而瓜儿跟桃儿则矮多了,踮着脚也才到梨儿后脑勺那,所以她们俩都把希望寄托在梨儿身上。“你仔细瞅瞅,屋里头有人没有?”俩人都问梨儿。

“好像有,”梨儿撑着桃儿的肩膀跟跳房子一样,一蹿一蹿,“是个短头发茬儿的老爷们儿。”

“怎么样,怎么样,我一猜就是。”桃儿说。

“老的?少的?长得精神吗?”瓜儿问。

“那怎么看得清,我又没望远镜。”梨儿说。仨儿人都撒腿跑了,怕被果儿发现。她们谁也不想去揭果儿秃疮疙碴儿,遭果儿的恨。瓜儿关键时刻掉链子,这时候开始推卸责任。“都是桃儿出的主意,非要监视果儿不可。”梨儿也给自己留下个退身步。“反正我是随大流,被你们逼来的。”她们俩这么一褪套,屎盆子整个扣桃儿头上了,把她给气坏了。“好好好,二姐要是来算账,都由我顶着。你们俩这德行,要搁日本侵略时,非当汉奸不可。”瓜儿跟梨儿见桃儿真翻脸了,小脸红得跟出麻疹一样,又赶紧劝慰她:“你不会也不认账,就装着我们不知道,只要你嘴严,果儿怎么能知道啊?”桃儿一寻思,也对,只要见了二姐不提这码事儿,不就万事大吉了吗!几个人串通一气,统一了口径,内战才算消停下来,恰好这时候来了一辆公共,她们仨儿紧捯两步,前后脚跳上去,还是桃儿眼http://www•99lib•net尖腿快,先抢个座位,脸冲着窗户外边,一直坐到站——谁叫你们刚头想出卖我来着,我就不让座,叫你们罚站!

果儿露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儿了。她见着梨儿自然高兴死了,问寒问暖,挺有个姐姐样儿的,末了解释说:“单位一大摊子闲白,礼拜天都不得安生,这不,才完事儿。”明知道她是扯淡,但是瓜儿装没听见,专心给孩子换尿褯子,梨儿则陪着她打哈哈,就桃儿沉不住气,围着果儿转一圈,拿鼻子闻了又闻,果儿起疑了,问她:“你干吗呢?”桃儿说:“你身上味巴拉唧的。”果儿抬胳膊闻闻。“哪来的味儿?”桃儿说:“一股子野男人味儿。”梨儿一看要露馅,赶紧打镲,跟瓜儿说起新买的料子来,果儿一听,非要看,梨儿就把料子在炕上摊开,顺便也叫她妈过来参谋参谋。瓜儿在桃儿背后踹她一脚,小声说:“小活祖宗,你是不遭点儿灾惹点儿祸,心里就不素净是不是?”桃儿还一脸的无辜。“我没说什么呀。”瓜儿说:“你还想说什么,非得抖搂个底掉?”果儿嫌梨儿买的料子有点侉,梨儿说:“现在乡下就时兴这个颜色。”桃儿她妈和稀泥说:“是啊,十里不同风,一个地界儿一个讲究。”

不管怎么样,接下来桃儿再也没跟果儿过不去,光把注意力搁在梨儿学当地人说话上了,梨儿说一句,她学一句,她惦记着明天上班时藐藐同事,看他们听得懂不。瓜儿、果儿也想跟着学,可是模仿能力差,学出来满不是那么回事,不如桃儿学的地道。

果儿邀请梨儿明个到她那去,她早点儿回来,捎带脚从单位食堂打好饭,就不用再忙活做了,跟梨儿好好白话白话——这么些日子没见了。

“别忘了,叫上我那个妹夫。”果儿提醒一句。

“他不行,他怵窝子。”梨儿说。

“他有本事把我妹子骗到手,就没胆量面对我们了?”果儿说。瓜儿也说:“就是,甭看外表他老实嘎嘎的,肯定是个蔫有准,我们家梨儿多刁啊,他都得手了……”梨儿假装掉下脸来说:“我跟把势又没得罪你们,干吗拿我闲磕打牙?有能耐你们冲着桃儿去呀,全家数她的头最难剃。”明显的,她是要转移斗争大方向,果儿不上当。“她就是爱耍点儿小聪明,其实,没你的主意正。”桃儿这时候站她们当间儿,警告她们两头:“我半天没说话了,你们没事儿可别招我,小心我跟你们翻龇。”

桃儿她妈怕姐几个真干起来,就想过来干涉,秦惠廷拦住她,笑模丝儿地说:“我就爱看她们打咕——热闹。”桃儿她妈说:“真要伤了和气怎么办?”秦惠廷磕打磕打鞋窠棱儿说:“打完再和好,才能加深感情嘛,就跟咱俩一样。”桃儿她妈偷着拧他一把,他咧咧嘴,他把板凳往后挪挪,叫老伴儿够不着。在他看来,只有这么热热闹闹,才像个家,才过得有滋味儿。

一家子吃饱,收拾了家伙,就要各奔东西了,瓜儿跟桃儿去果儿家睡去,梨儿要回她婆家,家里一下子冷清了,就剩下老两口子哄着个吃屎的孩子大眼儿瞪小眼儿,心里空落落的。桃儿她妈叹口气说:“你看,都走了。”秦惠廷安慰她:“现在走了,没两天还得回来。”

姐几个到了马路上,不舍得马上就分开,于是,又决定一块儿送梨儿几步,瓜儿要驮梨儿,梨儿却坐到桃儿的后倚架上,她知道瓜儿骑车二把刀。

一直送梨儿到胡同口,梨儿对桃儿说:“你送我进去,胡同太黑,吓人呼啦的。”桃儿心话:瞧你那点子出息,也算是出了门子的人啦,还跟个小毛孩子一样。

进胡同,梨儿咬着桃儿的耳朵说:“听我一句劝,赶紧嫁人吧,别慎着了。”桃儿说:“我才不急呢。”梨儿说:“你不急,是你不知道嫁人的好处。”

“嫁人有什么好,不就是从大闺女变成老娘们儿吗,一点儿自由都没有了。”桃儿故意这么说。

梨儿欲言又止。“嫁人的好处——唉,你一个闺女家家的,我也不好跟你说得太白了。”

“那就别跟我说,正好我也不想听。”桃儿总归是个大闺女,脸皮薄,即便是想听,也得说不想听。“你明天下午能不能请上半天假?”梨儿突然话锋一转,神神道道地问了桃儿这么一句。桃儿一愣。

“请假干吗?”桃儿警惕地问。梨儿说:“明天你陪我去办一件事儿,至关重要的一件事儿。”桃儿有点儿含糊了,别再是她要给自己介绍对象吧,她想。要不刚才干吗一个劲儿撺掇自己赶紧嫁人呢?

“是对你至关重要,还是对我至关重要?”桃儿找补问了一句。“当然是对我了。”梨儿说。看她那架势,不像是糊弄自己。“行。”她答应了。可是,梨儿又嘱咐她道:“你跟我出去办事,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桃儿问:“也包括大姐、二姐吗?”梨儿说:“不光她们,咱爸咱妈,甚至你三姐夫都得瞒着,不透一点儿口风。”

桃儿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等她从胡同出来,瓜儿问她:“你们俩嘀咕什么呢,这么长时间?”

“没嘀咕什么呀!”桃儿赶紧矢口否认。

她们蹬着车奔果儿家去。

桃儿道上想:我们姐几个好像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连自己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