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梨儿跟七婶为一窝猫嚷嚷的时候,果儿则在不远的地方,正跟另外一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才好——那个人就是她的老相好,小名叫扣痂儿。此时此刻,果儿最想做的事儿,就是什么都不想,默默地让岁月倒转,回到她做闺女的时代。自始至终,他们俩就说了一句话。“哎呀,真巧。”“是啊,谁说不是。”然后就没词儿了。也许,扣痂儿是碰巧,而果儿却不是,她这些日子,总是在他们过去约会的“老地方”溜达,似乎是缅怀什么,如果跟她无忧无虑的青春时光相比,她觉得现在所有的一切都镚子儿不值。她听说,扣痂儿后来娶的媳妇长得有点儿像她,特别是要哭的时候,鼻翅一呼扇一呼扇的,酷似,果儿就难受得不行。为他,也为自个儿。夜个晚上,在北大港,她不知为什么就是睡不着了,一大早,对演讲团的带队说:“我不想花模掉嘴地白话了,我想回去,回去干点儿实打实的事儿。”她寻思带队可能因为她突然变卦而憋气,谁料到带队满口答应,还冲她挑大姆哥:“我没看错你,你确实是个干将,不光是嘴把势。”回来,她并没直接奔家去,而是鬼使神差地跑到这儿来转一圈儿,又鬼使神差地遇到了扣痂儿,表面皮儿上,两人都很平静,心里其实都跟开锅一样。

“改天,我得空去你那串串门,看看嫂子。”临别,果儿故意这么说。扣痂儿立马慌了,变颜变色地说:“她刚做完月子,再说,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也拿不出手,最好别价。”果儿好像憋着坏似的说:“看看,好歹是个礼儿。”扣痂儿瘪咕瘪咕嘴儿,不吭气了。

其实,真要叫果儿去人家串门,她未必敢,人家和和睦睦的小日子过着,又生了个心肝宝贝,她亲眼所见了,别扭也能把她别扭死——她这么要强的一个人。

“今个天晚了,你不是还要给孩子买橘子汁吗,明个得空咱们再聊。”果儿话一出口,跟手就后悔了,人家扣痂儿要是一打驳回,她就太下不来台了。

“哎,也行。”幸好扣痂儿答应了,而且答应得还挺痛快,才不至于让她自个儿扇自个儿嘴巴子。

“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地道啊?”往回家走的道上,果儿总觉得什么地界儿不对劲儿。小时候抓周,瓜儿抓的是算盘,梨儿抓的是三字经,桃儿抓的是水果糖,偏偏她果儿抓的是戳子,于是,街坊邻居就都给她拍呱,说她将来准能当官儿,有大出息。现在,要是叫她重新抓,她更愿意抓住一个爱自个的爷们儿,不管三七二十一,爱他个死去活来。这一阵子,连着好几天,她都梦见扣痂儿,他亲她、抱她、作裹她,她都不哼不哈儿,坦然接受,许是她现今忒脆弱也忒空虚了,不禁招惹……醒过来,她又不落忍,人家扣痂儿过得太平日子,你凭什么惦记人家,像话吗?奇怪的是,她却一回都没梦见过苜蓿,她对他一点儿都不理会了。

“梨儿,你哪来的邪火,冲人家七婶撒?”刚到家门口,她就听见她妈在斥打梨儿。

“七婶该骂,这么狠心……”桃儿替梨儿帮腔。

“就你们是良民?你想过没有,你救了一只猫,可把七婶得罪了!”她妈气哼哼地说。

果儿掉头就走了,她不想跟着裹乱,只想清静清静。怎么梨儿会为一只猫跟七婶吵起来呢?她想象不出缘由来,也懒得去想。转天,她下班以后,才从她妈的嘴里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听说,梨儿救下的那只猫,见这么多人围着它下的小猫转,慌了神儿,挨个儿把小猫崽子都咬死了。桃儿她妈说:“猫下猫,就怕人看,养过猫的人都知道。”果儿说:“真可怜。”桃儿她妈说:“可不是怎么着,我看梨儿骂七婶骂得好,她就欠骂。”骂得差不离儿了,她妈才问起她讲演的事儿,问得很细,连针头线脑儿都问到了,她知道,她告诉她妈,她妈很快就传得满世界都沸沸扬扬,勾人家馋虫去,不过,转念又一想,她妈在她这如果连这么点虚荣都得不到,那就算白养活她一场了,于是,她妈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娘俩儿说说道道的,同时把饭也做得了,梨儿跟桃儿进门就吃现成的,自然高兴,得便宜卖乖地说:“二姐,你走这么两天,我们可想你了,盼着你回来,盼得都快成长脖子老等了,是不是三姐?”梨儿也跟着凑热闹:“是是是。”桃儿又说:“夜个二姐夫还来找过你,你知道吗?”果儿眼皮都没抬一下,一边盛饭,一边问了句:“是吗,他来干什么?”桃儿说:“说是忘带钥匙了,我猜准是瞎说白咧,八成是想你了。”果儿说:“哦,我知道了。”桃儿她妈说:“你回来没跟苜蓿打照面?那怎么行,待会儿吃了饭,赶紧回去。”果儿说:“待会儿我还有事儿,要出去。”桃儿她妈说:“两口子哪能老不在一块儿!”果儿怕她妈妈担心,又开始说车轱辘话,忙说:“苜蓿晚上不在,他加班。”

果儿在临出门想起来,忘了关心一下大姐了,就又返回来,问瓜儿:“这两天怎么样,快生了吧?”瓜儿从虚晃那一枪以后,小心多了,孩子再在肚子折腾,她也不敢言声儿,眯缝着眼儿忍着,忍一忍就过去了。

“离生还早着呢,你就别惦记着了,快忙你的去吧。”瓜儿说。果儿走了以后,瓜儿躺在炕上,对着房顶子相面,她突然特别想四合,特别想把所有的委屈都告诉他,扎在他怀里耍赖——女人一生似乎都离不开撒娇,前半生跟爸爸妈妈撒娇,后半生则是跟爷们儿,没有地方撒娇的女人,就跟闪了腰岔了气一样,想竖直溜儿站着,难。桃儿显然心情挺不错,出来进去都吹着口哨,瓜儿嫌吵,就说:“趁早快别吹了,小心叫咱妈听见。”桃儿没眼眉,看不出个成色,还问:“听见又怎么了?”瓜儿说:“良家妇女谁吹口哨啊,除非是流氓二流子。”桃儿也越说越来劲儿了:“流氓二流子撑死了也只是人民内部矛盾。”这话,差一点噎得瓜儿一溜跟头。“你这孩子怎么跟吃了枪药一样?”还是梨儿有尺寸,劝了一句:“大姐不让你吹,你就别吹了呗,犟什么嘴呀。”

“哎呀,你们这是怎么了,都跟虫打了赛的?”桃儿这才有点儿知觉,瞅瞅瓜儿,又瞅瞅梨儿。

“得啦,就别问了,问到心里是块儿病。”梨儿拉个被单子盖上脸,假装冲盹儿。她今个气儿不顺,不知道冲谁去好,血稠得糊儿的直往脑门上撞。本来,这一阵子把势见好,大夫建议他们回家去,因为要恢复,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儿,最好找个僻静地界儿养着,一家人一商量,决定明个把势就出院,可是,在梨儿打医院出来的时候,把势他妈叫住她:“闺女,你往后就别这么辛苦,两头跑了。”梨儿问:“为什么?”把势他妈说:“咱丑话说头里,要是把势一时半会儿好不起来,就只剩下拖累你了。这样,我和把势他爸都怪过意不去的。”梨儿说:“我可没想那么多……”把势他妈说:“你可以不想那么多,我们做老的不能不想,把势现在是个废物,他爸又臭名儿在外,你再老往我们家跑,准有人瞎出出儿。”梨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大爷怎么啦,我看大爷挺好的呀?”把势他妈就哭了:“别说了,一句话——我们把势没福。”梨儿打医院出来,脚后跟沉得抬不起来,只得坐台阶上喘喘气儿,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是把势一家子将她一脚踹开,不再要她了。她明明知道她是多想了,可是,还就钻这个牛角尖儿……

第二天起来,梨儿在屋里一个劲儿走溜儿,耷拉着眼皮琢磨是去单位上班好,还是到把势家报到好。

“哎呀,你就别磨蹭了,打上等车的时间,没几分钟富余了。”桃儿催她。

她假装对镜子打扮儿,一会儿拢拢头,一会儿别个卡子。

“你真能耗,立冬就起床了,耗到打春都没出门儿。”

这时候,瓜儿在外屋吃了早点,抹抹嘴儿进来,冲桃儿她们说:“夜个你二姐怎么没回来呀?”梨儿瞅瞅,还真是,就说:“是不是回来一看,我跟桃儿把她的炕占了,就回她自个儿家睡去了?”瓜儿说:“咱妈给她留了一宿的门,一直没敢睡,迷糊着,压根儿就没见她的影子。”

桃儿觉得她大姐越来越随她妈妈,简直就是她妈妈的接班人,整天价打里打外,就没她不操心的事儿,看吧,她得早早长出白头发来。“大姐,二姐都是大人了,又顶门立户单过了,你就甭惦记着啦。有那工夫,赶紧洗洗你的头去,都打绺儿了。”桃儿说。瓜儿说:“你以为我不想洗?是咱妈不让,怕着凉。”难怪在几个姐妹当中她妈最信服瓜儿呢,因为瓜儿最听话,从不跟她妈打咕噜坠儿。

桃儿连拉带拽,把梨儿请出家门。“麻利点儿吧,你个小脚老太太。”桃儿扯着大喇叭嗓子说。情急之下,梨儿拿定主意,把势家照去,一如既往,要是把势他爸他妈不待见她,她也不怕,就说“我是单位派来的,即便你们不愿意,也得叫单位做决定——我是走,还是不走”。对,就这么办,至于往后怎么着,再另说。她这才紧蹬两步,姐俩儿并着肩骑。大清早晨的,正是上班的点儿,街上人多车挤,图清静,桃儿就带梨儿走胡同儿。

骑到话痨儿她们家门口,有个人拿镜子照她们,晃得她们俩睁不开眼睛,差一点儿撞墙上。“倒霉孩子,你欠揍是不是!”桃儿骂了一句。这时候,打院子里跑出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直跟她们道歉:“对不住了,闺女,我们掌柜的是老年痴呆。”桃儿这才注意到,围个毯子,坐在躺椅上的不是个孩子,而是个比老太太还老的老头儿。

“我夜个就用这个镜子,把一窝蚂蚁都照死了,你们怕不怕?”老头儿说话大舌头,脑袋也像个大头鱼。

“快走吧,你就别跟人搭咯了,急的是你,闲扯淡的也是你。”梨儿说。桃儿还是多瞅了老头儿两眼,他头大、身子小,还总拿着个刀枪架儿,哏儿。

到大马路,她们姐俩儿一个往左走,一个奔右去,梨儿近,蹬三站地就到了,桃儿就麻烦了,绕道儿,要是坐无轨,起码得过终点站,再拐个弯儿,难怪桃儿上下班都爱唱“红军不怕远征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