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儿怀孩子的消息,尽管她没跟街坊们念叨,却还是这个婶子告诉了那个大娘,那个大娘又告诉了对门奶奶,很快就都知道了,一院子人走马灯似的过来跟她搭咯,打个酱油买个醋的,全有人捎带脚儿替她干了,洗洗涮涮动凉水的活儿从不让她沾手,留着等梨儿、桃儿来了再说。一天三顿饭,四合都做好了,拿盖帘儿盖着,就差亲手喂她了,这叫瓜儿要多不自在有多不自在,她在家行大,勤俭惯了。她站起来,街坊嘱咐她别抻了腰,她要蹲下,街坊又嘱咐她别墩了腿,瓜儿说:“老这么闲待着,非存食不可。”街坊就说:“月子里坐了病,那可不是小事,你又是头一胎……”接着就给她讲,谁谁谁放屁寸劲儿,把孩子掉了,谁谁谁一脚踩西瓜皮上,错了骨缝儿,孩子糟践了不说,到现在还卧床呢,吓得瓜儿顺脊梁沟子冒凉气。这时候,瓜儿才知道,(贝青)吃(贝青)喝,也好受不到哪儿去,她就盼着四合早回来,搭呱搭呱话儿,要不腻歪死了。四合一推院门,瓜儿还没反应,他们家养的那只老猫就先蹿出去,喵喵叫着,去蹭四合的裤脚子。瓜儿说:“这只猫,真没良心,我整天跟它做伴儿,喂它吃、喂它喝,它偏就见了你亲。”四合说:“它是我打一群倒霉孩子手里救下来的,当时它都快叫孩子拿砖头瓦块儿楔死了,救命之恩,不跟我亲跟谁亲?”四合进屋,屁股还没坐热乎,街坊们就前来跟他汇报了,你媳妇又不听话,做了什么什么了;你媳妇晌午儿除了吃了一个馒头,单另喝了半碗鸡蛋汤……瓜儿想,四合肯定是买通了人家,来做他耳报神的。

“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把你送渣滓洞关起来。”四合给人家道了辛苦,掉过头来就威胁她。

“知道了。”瓜儿也不敢还嘴儿,没辙,刀把子攥在人家手里,她短理儿。

“我们那台水压机的焊接任务快完成了,完成以后就能老陪着你了。”四合一边给她做饭,一边说。

瓜儿给他打下手,听他嘚啵单位的新鲜事儿,她爱听,只要他讲的,她都觉得得劲儿,顺耳。

饭菜摆上桌,四合把油菜里的肉片都夹到瓜儿碗里,乐呵呵地说:“哪辈子咱家里要安个电话就好了,我忙活完,就可以跟你说说话,省得老为你提溜着心。”

“就是人家求我安电话我也不安,就你那张碎嘴子,唠叨起来没完,咱家灯油火耗都花不起。”瓜儿说。

这时候,四合的妈来了,扛来一袋子当年儿的小米。

“熬粥喝,营养着呢,老家刚背来的。”

“妈,您啦大老远的,还亲自送一趟,怪累的。”瓜儿跟婆婆客气着。

“我也是不放心,过来瞅瞅——要是四合照顾不了你,我明个就搬过来。”四合的妈说。

“别,离坐月子还早着呢,到时候招呼您。”四合说。

等四合的妈走了,瓜儿问四合:“你怎么这么不愿意你妈来呀,来了,我们娘俩儿不也好说话解闷儿吗?”

四合说:“你不知道,我妈这人马大哈,好几回把壶坐炉子上就串门去了,结果把壶都熬干了。”

“老太太也是惦记我们……”瓜儿说。

四合说:“她随时可以来呀,坐电车,三站,又不是住吊脚儿。”瓜儿很早就发现,四合跟他妈不亲,她心话:嗨,娘俩儿一堆过日子,碟儿大碗儿小都保不齐,别老记心上。

“她是我后妈,小时候没少叫我挨饿。”四合不想再瞒瓜儿了。

“那不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吗?”

“可是,我一时半会儿忘不了。”

瓜儿也不钉坑儿问,吃饱饭,收拾了桌子,四合就哄着瓜儿睡觉,他叫瓜儿枕着他的肩膀头子,轻轻掴打着她,等瓜儿睡着了,他才敢动窝儿,悄悄欠起身儿,下地,再把瓜儿明天的伙食预备停当,就在一边搭一块铺板,躺下,他怕跟瓜儿一炕睡,半夜一翻身,压着瓜儿。忙乎一天,也累得够戗了,脑袋一沾枕头,就眯瞪过去了。这时候,钟表正好打点儿,响了八下。

就在瓜儿两口子都打上呼噜的时候,桃儿还在厂子里,没回家,后天就要参加文艺汇演了,她们的小合唱还得叫厂领导过过目,工会主席生怕露怯,让厂长说出二话来,跑前跑后,比桃儿她们显得还费劲八拉,一脑门子汗。桃儿冷眼瞧着,他也叫人怪心疼的,所以就没犯嘎。

“和声部分得搂着点儿,”工会主席在她们临上台以前一再强调,“千千万万别扯脖子喊。”

桃儿留心注意了一下,这个工会主席长得挺精神,嘴也好使,而且是热心肠,谁家婚丧嫁娶他都跟着张罗……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招人待见,谁家有事儿都不告诉他,竟心瞒着他,除了申请补助。

他就纳闷:我不想脱离群众,群众干吗总脱离我呀?

桃儿也替他纳闷过,但很快就找出原因来,知道了问题所在——他这人,不识路子!

人家娶媳妇,他去帮忙,拾掇得却比新郎子还扎眼,显鼻子显眼儿,新娘的娘家人还寻思他是主角呢。

在葬礼上,他又比主家的儿女哭得还凶,显得人家的儿女多不孝顺似的……

所以,遇事儿,都不招呼他。

这不,到了台上,他又对桃儿她们指手画脚,叫厂长看着都不顺眼了。

“我们是看你,还是看节目啊,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旁边站脚助威的人都哄笑起来。

“您看节目,您看节目,我管住我的嘴。”工会主席说。

桃儿她们唱得也很卖力气——不卖力气不行,节目通不过,她们就回不了家,肚子饿得直叫唤。

“挺不错,我看不在歌舞团以下。”厂长挺满意,拍着呱儿走上台,迈着弓箭步,挨个儿跟桃儿她们几个握手,到桃儿跟前,他站住了。

骨碌个眼珠儿上下瞅桃儿一个溜够,把桃儿瞅得浑身都刺挠,又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工会主席抢着都替她答了,厂长呱嗒个脸儿,翻他一眼。“我又没问你!”厂长说,“你们出去唱歌,代表着我们厂的精神风貌,就穿着劳动布工作服,怪素的,这么着,给她们每人做一身鲜活衣裳,怎么漂亮怎么打扮,管保能在市里得个奖。”桃儿她们一听说,还给她们置一身新装束,都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一下台,就忙活着量尺寸,尽量掐腰点儿,忒肥了,跟邋遢仨儿似的,也拿不出手去。那帮小子看厂子里给她们做新衣裳,直眼气,就讽刺她们说:“扯一身的确良,归里包堆才十块钱,至于乐成这样吗?”

“至于,你一个月工资要扯一身的确良,后半拉月恐怕就得系脖梗儿了吧?”桃儿说。

“女的就是眼皮子浅。”炝锅也跟着甩闲话。

桃儿想还嘴儿吧,他走了,这小子,气死人不偿命!她刚想追上去,给她们拉手风琴的向凯拦住。“一个粗人,你跟他叫什么劲儿呀。”

“你没见他跟我奓毛儿?”桃儿说。

“就他,不过就一个保全工,摆弄管钳子的!”向凯打着哈哈儿,很是不以为然,“你要跟他置气,真算是高抬他了。”这话,桃儿爱听,她奇怪自个儿怎么会看上他?谁听了都会说她是害眼了,算了,寒拉八碜的,少答呲他。向凯说:“走吧,我送送你。”

两人前后脚儿蹬着车出了厂,向凯问她好多话,她都含而糊之,还是不熟悉的过儿。不过,他这人挺文静的,也白皙,就一样不好,脖子长得像蒿子秆——细。

“哪天咱们去看京剧《首战平型关》吧?”

无怪文质彬彬,张嘴闭嘴就是唱戏跳舞,桃儿说:“好啊,在哪家院子演?”

“渤海剧场,到时候我给你送票来。”向凯显得出奇地大方。

“你是不是也会唱两口,要不怎么会在工会混事儿呢?”桃儿好奇地问道。

“唱也唱不好,只会瞎哼哼。”向凯还挺谦虚。

“你回吧,我就到了。”刚过南市口,桃儿就轰向凯走,她现在还不想叫他认她家门,再说了,这一片儿路灯挺亮,住家也多,街上还有一队一队的孩子肩扛着红缨枪在打仗,壮着桃儿的胆儿。

“遇见黑灯瞎火的地方下来,推着走啊。”向凯说。

“你这么一说,就像我是糊涂庙里的糊涂神儿似的。”

告别了向凯,紧蹬两步,穿胡同抄近道,她已经饿得跟煳家雀儿一样了。以前,她最怕走黑胡同,总怕遇见套白狼的,趁你不注意,拿个破麻袋往你脑袋上一蒙,背起来就走,然后把你扔小黑屋里关起来,叫家里拿钱赎你——解放前,天津卫这类花里胡哨坑人的传说多了,好在现在是解放后了。

“遇到劫道儿的,你就跟他提盒子炮,他们准尿。”果儿曾对她说过。

“盒子炮是谁呀?”桃儿问。

“盒子炮一身好武艺儿,连大混混儿袁文会都憷他三分——你当然不知道,那时候你还玩哗啷棒儿呢。”

“盒子炮住哪儿啊?”

“就住你们班同学话痨儿他们后院,这么多年从不出头露面,据说成立天津民兵师,请他当教官,他不干。”

后来,桃儿每回路过话痨儿他们院,都多往里头看两眼。

桃儿到家,草草扑拉两口饭,就打着哈欠钻被窝了,她怕她妈打开话匣子,没完没了,那就坏醋了。睡下没多一会儿,她就做了个梦,梦见炝锅跟向凯撕巴起来,她去劝架,结果,两人都冲她来劲儿了:“都是因为你,你装什么和事佬!”把桃儿弄了个灰头土脸儿。一觉醒来,急齁齁地奔厂子,工会主席见她,又给了她一句豁嘴子话儿:“行啊桃儿,往后你就不必饥饱劳碌了。”她整个一丈二和尚,还激溜蹦跳地问人家怎么回事,工会主席挤眉弄眼儿,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嘿嘿,天机不可泄露。”叫桃儿别扭得要命,像吃鲫瓜子拿刺儿卡着了一样。

转眼儿就到汇演那天了,临上台,向凯突然跑肚拉稀,半个钟头就去了三回茅房,工会主席跟桃儿她们都着急上火,没向凯,谁给她们伴奏啊!她们都冲向凯尖声辣气地嚷嚷:“你怎么一上阵就尿裤了?”向凯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哎哟,不行了,我还得去——”西郊参赛的对口词都说最后一句了:“不靠龙王,不靠天,就靠自己的大铁锨”。炝锅突然从天而降,“要是没人给你们伴奏,我来试试。”桃儿表示怀疑:“你会拉手风琴吗?”炝锅说:“将就将就吧。”眼看时间来不及了,工会主席的脸色都成酱色的了,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让大伙儿赶赶罗罗地上台,说什么也不能把台晾了呀!

台上的桃儿她们都提心吊胆,可是炝锅的调门一起,她们惊奇地发现,炝锅不但会拉琴,而且拉得比向凯还好、还溜儿,桃儿她们这才把一颗心搁肚子里,唱起歌来也流畅多了,节目结束,掌声还挺热烈的。

工会主席乐了:“咱们的小合唱得不了第一第二,也能得个第三第四。”人家电子仪表厂和天拖的节目更出色,毕竟是大单位,人才济济。

“想不到,你还真有两下子。”桃儿对炝锅说,这是由衷的,要不是炝锅救场,非出洋相不可。

“我可不行,比人家向凯差远了。”炝锅说,桃儿听得出来,他的话里带着钩。

“真不知好歹……”桃儿不理他了。

向凯还不依不饶,闹着要究根儿。“我本来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蹲起肚来,我看,九成九是有阶级敌人捣乱破坏。”说着,还瞟了炝锅一眼。

他这么一提醒,桃儿也觉摸着有点儿蹊跷。炝锅一点儿不憷他,向凯敢开锣,他就敢打鼓:“你敲打谁呢?是你怯阵,见大市面就腿肚子转筋,我救场倒救出毛病来了!”工会主席紧着给他们和稀泥,反正是任务完成了,他心里的一块儿石头落地了。

“把节目演好要紧,其他的都在其次。”他说。

“那也不能阴毒损坏,达到个人不可告人的目的呀。”向凯把问题往纲上线上拉。

“明明你是那号人,还给别人栽赃!”炝锅说。

桃儿站一边,眍瞅着眼儿,这个场面,越瞧越跟她在梦里梦见的一样,不论口锋,还是表情。

想劝,桃儿又无从下嘴,只有干着急。幸好厂子里派一辆“解放”来接他们,工会主席把向凯掖车楼子里,把炝锅推车后斗儿上,将两人隔开了。

“向凯跟炝锅原来就有过节儿,他们是老冤家了,你不知道?”到托儿所来接孩子的孩儿妈妈,后来对桃儿说。

桃儿真的不知道。人家告诉她,当初,炝锅惦记着学习天钢一炼的周禄祥,也成立一支青年突击队,向凯嫌他吊儿郎当的不够格儿,背地里给他出出坏,结果炝锅的青年突击队泡汤了,没弄成。

难怪炝锅整天掉着个脸儿,就仿佛谁都欠他八百吊钱似的呢……

打那,两人就结了仇,见面,连胯骨轴子都皱巴,较着劲儿。向凯要是趁一台直流电匣子,炝锅就一定要置个半导体,什么都得比一比。过去,炝锅会钳工,不会拉琴,而向凯会拉琴,不会钳工,两人就私下里憋宝,偷着学,半年下来,这二位,你也会钳工了,我也会拉琴了……有人说,这回文艺汇演,是临上台,炝锅在向凯的茶缸子里搁了巴豆,才导致向凯蹲肚儿,炝锅趁机取而代之。单纯的桃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难道向凯跟自个套近乎,也是别有用心,是跟炝锅示威?不可能!她希望所有这些都是厂里人拉舌头、扯簸箕,厂子里别的动静不大,就拉拉蛄叫唤的动静大——嘁,真有闲工夫,去越南前线好不好,击落几架美国喷气式,那才叫本事呢。这些日子,桃儿正在看《阮文追》的小人书……

“三姐,你说假如向凯约我看戏,我倒是去还是不去?”桃儿拿不定主意,一个劲儿拉抽屉,只好找梨儿商量。梨儿斥打她:“跟谁好,就专心跟谁来往,别来不来跟谁都眉来眼去的。”桃儿说:“你把我说成什么了,就差拿个花手绢站窑子门口,逮谁跟谁打招呼了。”梨儿扑哧笑了,咯吱着桃儿的胳肢窝儿。“我叫你胡沁,我叫你胡沁。”桃儿就满炕打滚儿。过一会儿,梨儿正儿巴经地问桃儿:“说真的,你倒是喜欢他们俩当中的哪一个呀?”桃儿愣头磕脑地说:“哪个都不喜欢,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其实,她骨子里还是倾向于炝锅,虽然两人总是小离戏儿,可是她总还是惦记着他,挂念着他。

她不想把什么心里的话都一锅端给梨儿,还是脸皮儿薄,再说了,她跟炝锅的那层窗户纸也没捅开。

万幸的是,这一阵子,向凯也不知在忙什么,听说是要组织单位小青年去野营拉练,顶风冒雨急行军,再叫老游击队员给做报告,这才让桃儿松了一口气,不再那么紧张了。她妈一见她精神了,立马就给她派了一堆活儿,叫她往瓜儿家和果儿家两边跑——这个老太太眼里就招不下闲人。

“凭什么就支使我一个人呀,我临死也得拉个垫背的。”桃儿气不忿,出来进去都拽着梨儿做伴儿,梨儿知道她是成心,却也说不出什么。

“哎,三姐,你听说过盒子炮这个名字吗?”

“听说过呀,过去班上的男生一欺负我,我就说盒子炮跟我是亲戚,你猜怎么着?他们就真的不敢支歪了,都罗锅儿啦。”梨儿说。

“盒子炮就住这个院,我们班话痨儿也住这个院。”桃儿指着一个高门楼说。

“盒子炮住得离咱们家这么近呀!”梨儿踮起脚儿往院子里边瞅了瞅,一脸的惊奇。

“敢情你不知道他住哪儿呀?不用说,你指定也没见过他了。”桃儿说。

“我是没见过他,倒是听说了他的不少故事,”梨儿抖抖马尾辫儿,“过去在北大关,他一个人跟三个老毛子摔跤,老毛子多壮,个个五大三粗,照样叫他给摔得鼻青脸肿,从此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打那以后,所有的老毛子再也不敢到南门脸儿这一片来了。”

“我真想拜他为师,跟他学两手,将来打遍天下无敌手。”桃儿冒冷子来这么一句。

“就你,蚂蚱胳膊苍蝇腿儿?别猫儿打镲儿了,快哪儿凉快儿哪儿待一会儿吧。”梨儿满脸跑舌头,一副鄙夷表情,劈头盖脸地损桃儿一顿。

“我有了功夫,对你也有好处,将来把势敢欺负你,我叫他漫荒野地去找牙。”桃儿说得跟真事儿似的。

“你少跟我提他,我正烦他呢。”梨儿没好气地说,吓得桃儿不敢跟她没话儿搭咯话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