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的前夫得到了一个绰号,叫“老谣”。这是本地话,不是什么好词,通常是用来指称那些有着天花乱坠的口才却专讲荒诞不实的故事的人。老谣自己却喜欢这个绰号,他认为这是恭维,是对他的“辩才无碍”虽不准确但还生动的形容。

老谣确实有好口才,不论是讲汉语还是讲英语,也不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只要他有兴致,他就能够在一两分钟之内便与那人谈得火热,哪怕对方正在内急,找上他只是为了询问卫生间的所在。我爱上他是因为他的口才,我离开他也是因为他的口才,我是个正派人家的女孩子,是一个倾向于保守的老实人,老谣的口才对于我来讲就如同口味过于刺激的食物,初尝之下新奇可喜,但若每天以此为食,就难免会变成一桩苦役。

然而,眼见着雷恩每日沉迷在用脑筋急转弯捉弄英国同胞的游戏之中,我难免替他忧心;另外,分公司很明显的前途无望,我坐守空城也无所作为;再加上老汤普森总是不断地威逼利诱,让我向他报告雷恩的详细情况,以便抓住罪证取消他的继承权,而我虚构故事的才能又实在贫瘠,以至于难以招架;无奈之下,我只好把雷恩领到了老谣家里。

我在电话中对老谣道:“我请求你收敛起你的多才多艺,只把雷恩的注意力转移到生意,或者其它任何一桩正经事上来都成,千千万万不要让他在你那里染上别的坏毛病,特别是你最擅长的那些坏毛病。”

老谣身上的不良嗜好到底有多少种连我也数不清,更何况分手这么多年,不知道他又新添了多少种坏毛病,而他的每一种坏毛病对人,特别是对意志薄弱者都是极大的诱惑。我不想雷恩在他那里去了旧病却添新疾,因为,欧美人对老谣那套从中国传统文化中生发出来的玩意儿没有免疫力,所以我必须得提前警告他。

老谣的家,也就是我过去的家,坐落在旧英租界里,是所宽大的西式平房。从外表看上去,这里与我离开的时候没有太大分别,照旧是院门如同餐馆一般大开着,门前停着十几辆汽车,其中有的甚至挂着使馆牌照。雷恩刚刚用船运到本地的美洲虎四门小轿车在这里并不显得高级。

我已经有几年没有见过老谣了,今天见到他我还是难免心生妒意。他已经45岁了,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依旧是发黑如漆,唇红齿白;而我今年才刚刚过了33岁生日,却不得不借助美容院的手段来竭力留住残存的一点点青春的影子。

老谣握住雷恩的手,对我讲了一句话,险些让我跌坐在地上。他道:“是汤普森家的后人吧?我已经等了许久,你怎么到今天才把他带来?”

老谣对这座城市的掌故了如指掌,这也是我不愿意把雷恩介绍给他的原因之一,因为,早期的殖民地是个黑暗的熔炉,不论对于中国人,还是对于外国的冒险家都是一样的危险。我不想老谣把那些可怕的故事讲给雷恩听,然而我又控制不住他。

果然,老谣对雷恩道:“听说你要来,我给你准备了一点旧资料。”他将手在雷恩眼前一晃,便无中生有地变出一张旧照片来,用双手捏住边角展示给他,问:“认识上边这两个人么?”

雷恩立时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就像被线牵着一般凑到近前仔细看了一会儿,道:“我家里也有这张照片。这是我的曾祖父托尼·汤普森,旁边的中国人是他的买办李。”

我也上前仔细观察。照片上的托尼·汤普森虽然已经很老了,但有着与雷恩同样的身材,眼神中似乎也有用样的迷茫。旁边的中国人身穿昂贵的皮袍,瘦瘦的一脸精明相,只是眼角眉梢带着几分让我感到似曾相识的油滑。

老谣笑道:“这位年轻的中国人就是我的祖父。这条街上的房子,有一半曾经被我祖父和你的曾祖父共同拥有。”

“你这话当真?”雷恩激动得面颊发红,忙拿过照片来细看。“是的,您祖父年轻时的摸样和您很像。”

“你和你的曾祖父老托尼长得也很像。”老谣巧妙地纠正雷恩用来对比的词序。“而且,你孤身一人来到天津,与老托尼当时的情形也很相像,所不同的是,你现在是大公司的董事,而老托尼当时只是个已经老得找不到工作的穷水手。”

雷恩摇头道:“不对吧,我的祖父对我讲过,说老托尼是随船前来的军官,只是因为发现了这里的商机,才自动留下来。”

老谣将一根细白的手指放到鼻子前边晃了晃,道:“如果夹着包袱走街串巷叫卖德国缝纫针和日本肥皂也算商机的话,那么,他确实找到了。”

我眼见着雷恩额上的血管在不住地抖动,眼睛里简直喷出火来。他叫道:“老托尼是皇家海军军官,出身于高贵的血统。”

老谣直视着雷恩的眼睛,毫不客气地回击道:“你曾祖父是运牛船上最下等的水手这件事,并不会损害你们家族在中国的声誉。我们中国人向来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你家祖上劳动人民的出身,反倒给你的家族增添了艰苦创业的好名声。”

我知道老谣这是在故意激怒雷恩,他的行事手法向来神出鬼没,所以,我决定暂时作壁上观。只是,老谣的祖父与雷恩的曾祖父居然是旧相识这件事大大出乎我的意外,让我不敢相信雷恩与老谣的这次见面仅仅是在我的安排之下发生的巧合,因为,我知道老谣最突出的智慧都表现在对他人的操纵上,哪怕你原以为与他素昧平生,毫无瓜葛。

老谣又道:“当然,话又说回来,老托尼自从遇上了我祖父,他们两个人便完成了租界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组合,几年后就从劳动人民堕落成为了资产阶级。”

雷恩已然怒不可遏,那样子像是马上就要与老谣老拳相向,我连忙抢步上前将他们隔开。雷恩叫道:“是老托尼投资开办了贸易公司,你的祖父只是他的雇员。”

老谣笑得极为亲切,仿佛他们方才不是斗嘴而是在谈心。他道:“你用不着了为100年前的事情动肝火。如果不相信我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研究本地租界史的朋友,他们那里有一点点资料,里边可能会有汤普森兄弟贸易公司的情况,你到那里跟他们聊一聊,看一看档案,一定会发现许多你不知道的趣事。

雷恩此时终于控制住情绪,道:“我们公司的名字叫汤普森联合贸易公司,里边并没有‘兄弟’之类的词。”

老谣笑道:“你这话也有道理。你的曾祖父只是孤身一人,为什么当时会给公司取名叫汤普森兄弟贸易公司呢?因为,那是我祖父他老人家给出的主意。他老人家说,如果你一个人开公司,别人不论是贷款给你还是与你做生意都会非常小心,但如果公司有两个老板,别人就会放松一半的警惕,万一你卷款潜逃,他们会认为还有你的兄弟可以替你还债。”

“真是古怪的想法。”雷恩半信半疑。

“这是那个年代的智慧,是中国人在与西方人打交道时给逼出来的智慧。”老谣引着我们往房里走。“当然了,这只是小机巧,算不得什么。当时的天津,那真是个有才智者大展身手的好地方,他们老哥俩恰好赶上了好日子。”

“什么好日子?”雷恩的思路开始跟不上老谣的言语。

老谣有意顿了顿,方道:“是那种‘平地抠饼,空手拿鱼’的好日子,与今天有些相似。你知道他们开办贸易公司的第一笔资本金是怎么弄来的吗?”

“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反正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老谣一挑门上的湘竹帘,把雷恩让进房中,同时向我瞬了瞬眼睛。我两眼翻白,没给他好脸色。

我一点也不喜欢老谣故意引诱雷恩的这一番做作,仅这短短的一番对话,他便如说书人一般制造悬念、设置障碍、引进说明性材料使话题显得十分重要、又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且听下回分解”的诱饵把雷恩引入了下一个场面,所有这一切都是老谣自鸣得意的手段,却是我深恶痛绝的恶习,因为,在我们恋爱时,甚至后来的婚姻生活中,他总想着像操纵雷恩这样把我操纵成一个戏剧化的人物。

我现在越发地弄不清楚把雷恩交给老谣对他是福是祸,但我也只能把死马当活马来医,因为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只有雷恩重新振奋精神,他才可能回英国给我弄来资金,哪怕只是贷款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