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洪梅在屋里答应一声,匆忙束了睡衣的腰带,趿着红色真丝绣花棉拖鞋,拉开日本式隐形房门,冲进院子里初春的寒冷里。紧跑两步,她扶着院子里的一棵香椿树站住了,怀着少女初会恋人时的忐忑,在清淡的月光里急匆匆看了两眼自己的装束,登时羞得浑身燥热,颤着声音喊一声,“请稍等,”折身返回房间。

穿着睡衣接待白剑太不成话。这时候,欧阳洪梅认定院子外面的人就是那个在记忆的匣子里沉睡了十几年的白剑。她打开衣柜,先拿了衬衣衬裤穿上,套了毛衣毛裤,面对七八件各种颜色的外套犹豫起来。是穿淡雅的雪青,是穿成熟的纯黑,是穿纯净的洁白,还是穿青春的火红?她拿不定主意。受一种神秘力量的驱使,她先套上了火狐一样艳丽的红外套。对着穿衣镜一看,她又毫不犹豫地脱了下来。难道真的能回到十八岁吗?他能理解十几年前那次见面对我的重要吗?我已经在他面前表现够了神经质,再穿这件红外套,不成了神经病了吗?欧阳洪梅拿起雪白的晚礼服西装套裙,目光黯然起来。在他面前把自己打扮得这样纯净,无非是自欺欺人。

这一番折腾,欧阳洪梅平静了许多。最后,她选择了那套雪青色的羽绒衣套在身上。再次走进院子,欧阳洪梅走得沉稳安静。拉开门闩的一瞬间,欧阳洪梅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今晚要不要谈点个人隐私?

门外是欧阳洪梅熟悉的那个伟岸的身躯。这个熟悉完全离开了欧阳洪梅的期待,她不由得僵住了,禁不住颤出一个疑问:“是你?”

李金堂没有回答,完成迈门槛、关门、闩门一系列熟练的动作后,伸出一只大手搭在欧阳洪梅的肩上,关切地说:“院里太冷,你穿得太少了。”欧阳洪梅身子一颤,立在原地没动。李金堂看着有点异样的女人,轻轻说道:“你不高兴我来?你看,这个月已经没月亮了。”欧阳洪梅感到一股模模糊糊的温热开始在全身弥漫了,身子朝前一靠,伏在李金堂的胸前吃吃一笑,“能不高兴?高兴你这样个人也能坏了规矩。”心里却在想:这就是我的命吗?我真的要这么反常地度过一生吗?我为什么就想不明白?

欧阳洪梅回想起来,自己从少年时的几多往事,都无法从正史的凿凿墨痕里找出依稀相似的参照。她的经历游离在正史所描绘的大河之外,每当那滚滚洪流奔腾而来,总是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为她留下一片可以独处的清静。她就在这片清静里按照上帝的意志静悄悄地长着。母亲自杀了。直到现在,欧阳洪梅一直认为母亲死于对即将来临的红色风暴的畏惧。至于母亲畏惧些什么,欧阳洪梅从来也没有追问过,似乎是觉着没有追问的必要。第一次被游离就产生在母亲死后不久。学校停课闹革命,没有人追究她是大资本家欧阳恭良的孙女这件事。她照样参加了一中的红卫兵组织,照样能赢得同学或叫派友的喜爱和拥戴,甚至可以同时参加两三个派别,也没人把她当作多重间谍而另眼相待。古堡一场武斗,欧阳洪梅目睹了整个过程,脑海里深深印下了几个鲜血迸飞的瞬间。这之后,欧阳洪梅谁也没打招呼,自动退出了红卫兵组织,独自在家看点闲书,也无人前来追查。就这么动荡了一年。第二次游离发生在高三那一年。一次,原来是母亲的丫环的胡眉来城里看望欧阳洪梅,当天住下没走,说是要和小姐作伴,一伴就伴了三年。其间,也没有人追究胡眉曾在大资本家欧阳恭良家当丫环这件事。胡眉并没有夹着尾巴做人,常常为给欧阳洪梅争得利益而和人吵个面红耳赤,最后常常得胜还朝。欧阳洪梅常遇到这种场面。有一次,胡眉因为邻居在欧阳家门前杀鸡,没把鸡毛打扫干净,立逼人家用扫把扫过再用清水冲一遍。那家矮胖的女主人顶撞一句:“这街道又不是你家的。”胡眉大叫:“你家年把才吃一只鸡,显摆个啥?弄得一街腥臭还说不得了。去年下三场雪,你不就扫你家门前那屁崩的一块地吗?扫帚伸一胳膊你都懒。这一块臭鸡毛不是我看你个人赃俱在,问你你还不说是天上扑棱下个仙鸟在街上洗澡洗的。”一圈人都指责矮胖女人的不是,归结到一起,不外乎一个意思:“当年欧阳先生待咱不薄呀,这一条街的饭碗哪一只不是人家赏的。欧阳先生是在省政协副主席位置上死的,那是多大的官?欧阳老师又是为学生累死的。单说人家绿翠玉,抗美援朝捐了两门大炮一车皮大米,戏唱得红紫一个省,回龙泉见了谁不是笑脸一张一张笑脸的。如今老欧阳家败得剩个孤女子,大家能抬抬手还是抬抬手帮一把。”矮胖女人连连赔不是,赶紧扫了鸡毛泼了水。欧阳洪梅就在这脉脉的温情里挨着青春的日月。

有一日,街道办事处李大妈来到家里,一脸惭愧对胡眉说:“洪梅姑娘下学二年了,正式工厂一次工没招,剩下的小街办厂,活粗钱细,我也没上劲儿安排她。看着洪梅娇嫩得一碰出水的,吭哧吭哧二三十天,工资也就一百二百毛的,说了你们也不愿干,我也舍不得叫她干。谁知这次政策紧,凡知识青年,一律赶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寻思打听了几个人,说是孔明的四洼和石佛寺的太阳村两个点好,四洼地肥,我就帮洪梅姑娘留了个四洼名额。”于是,欧阳洪梅就离开了家,去了四洼当知青。

欧阳洪梅回想起来,自己对异性的认识和体验,根本无法从汗牛充栋的爱情故事中看出与自己相似的轮廓。打个比方说,爱情故事像这龙泉地上的河,每一条最终都斜向东南,欧阳洪梅的河藏在地下,而且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流到何处去。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美丽,而且能够从这美丽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中,感受别人的喜爱、溺爱甚至迁就带给她的不愿拿给别人分享也无法拿给别人分享的快慰。这日积月累起来的丝丝快慰,如同多雨而多风的春,为她心灵的茁壮提供了丰美的营养。风的摇曳和雨的滋润,使她在沐浴初夏的第一缕阳光时,失去了急匆匆前去拥抱的热情,也就使她失去了早熟的可能性。早恋的少女,多半都在人生的春天患过营养不良。初夏来临,雨水充足、阳光温热,她们都贪婪地生长起来,不惜付出只能结出可怜巴巴小青果的代价。欧阳洪梅终日在成熟起来的男性目光的包围中,仍不紧不慢地长着,企盼着有一天那个被无数个少女梦到过的白马王子单腿跪地,亲吻着她的指尖,来一通令人晕眩、颠三倒四的倾诉,而她呢,嘴上决不会轻易答应,要用层出不穷的恶作剧把这个小男子汉折磨个够,然后再给他一个惊喜——绝望之后的惊喜。

男人们面对欧阳洪梅则是别一样的心情。他们看这样一个过于茁壮、过于丰美、过于让人心旌摇荡、没有缺陷、清清纯纯的女人,多半会得出这样的感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是花,便是有刺,胆子壮了,手上老茧厚了,也敢去摘,可欧阳洪梅又似乎不是花。是雾,便是浓雾,眼力惊人,也敢闯入这迷宫迷雾的景致中徜徉,可欧阳洪梅又似乎不是雾。要是浓云,里面就藏有可劈死人的雷电,要是毒气,一嗅便可致命。于是乎,欧阳洪梅便在六十多个男知青和四洼千余青壮男人堆里获得了绝对的自由。高兴时,她可以笑个半坡滚着铃儿响,眉头一皱,便可引来一声接一声的问候。“谁惹你了?”

“谁欺负你了?”

“你有什么难处,只管说出来。”

“你笑一笑吧,要不我给你学声狗叫,汪汪!”

“你想干了就摸摸镰刀锄头,不想干就到田头地边歇歇,采点野花。”连最爱忌妒的同性也悄声捎来了关切的问候。“是不是哪个野小子占你便宜了?你说说,姐们儿给你出气!”

“是不是倒霉了肚子疼?我这有药。”欧阳洪梅根本不知政治风云的风霜刀剑功能,一时忘了形,唱一段崔莺莺酬简,唱一段王宝钏思夫,唱一段陈妙常怀春,每唱必来个满场喝彩。最多会有那么个好心的大叔大婶趁人不注意的空当儿,小声劝一句:“闺女,这四旧咱甭在大队干部眼皮底下唱,小心给你小鞋穿。”大队?大队是董天柱一手遮天。董天柱不给欧阳洪梅小鞋,谁也不敢做这双鞋。董天柱三十出头,“文革”第二年批斗死了老支书,是个狠角儿。上任第四年,他妻子死于难产,还夹死一个儿子。董天柱不管欧阳洪梅唱旧戏,多少有点私心。憋了三年,董天柱和欧阳洪梅说过这样一番话。董天柱说:“你觉得四洼村待你咋样?”

“挺好,地好、水好、人更好。”

“我早在县里挂上号了,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弄个中央委员当当?”

“有可能,如今什么可能都有。”

“插队落户是潮流。我有头脑,有干劲,也读过一些书。《艳阳天》你读过吧?我看你就是那个焦淑红。”

“我不能比人家焦淑红,人家根正苗红,我爷爷是个开明资本家。”

“这么说你读过了,改天你告诉我,你认为焦淑红是嫁给萧长春好呢?还是不嫁好。”欧阳洪梅回去把这个难题交给了六十几个知青,懵里懵懂竟不知董天柱是在求婚。第二天一上工,男知青都争着和董天柱谈《艳阳天》,异口同声说:“焦淑红咋能嫁给萧长春呢?嫁过去,焦淑红就不是焦淑红了。焦淑红是大家的焦淑红。”董天柱弄个大红脸。偏偏欧阳洪梅较真儿,当天去找董天柱道歉,“董支书,我确实认为作家写得对,你又让我说,没办法,回去就说了。”董天柱再不提这事,说:“算了算了,又不是啥大是大非,他们不过是笑我比作家高明。不嫁就不嫁吧。”这个插曲就像大乐队演奏交响乐时第一小提琴手逞能加进去的一串音符,没叫出个响,就被气势磅礴的主旋律淹没得无迹可循。最后,第一小提琴手还落了一圈乐手的嘲弄:乐谱都看错了,还配当第一小提琴手!男人们似乎都愿意欧阳洪梅“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他们都很知足,懂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也就倍加珍惜。久而久之,就是有谁想当那个卖油郎,还没挣回足够本钱,卖油挑子就叫大伙一起用力给砸了。欧阳洪梅在男人堆里的绝对安全,正应了那句古话:“狼多不吃娃!”

然而,日子一久,欧阳洪梅的心理出现了严重倾斜。大多数少女走进恋爱,是因为芳心孤寂疼痛寻找抚摸的结果。同样成熟的欧阳洪梅还没拉响恋爱的预备铃儿,过多的抚摸已使她的芳心变得异样的孤寂和疼痛起来。这时,她需要确确实实的抚摸了。单调乏味的劳作,变成了恋爱的催化剂,使黄昏后的田野里、树林里、河坡的芦苇丛都变得骚动起来,一双双一对对男女如雨后春笋般疯长出来,带着青春的无怨无悔的豪气、带着还挂着孩童时代残留的最后一滴露珠的好奇、带着无法排解的清淡的苦闷、带着对前途的几多迷惘,将那生命挥霍,将那正果禁果遍尝。欧阳洪梅孤身一人坐在槐香四溢的槐林里,透过被苦槐的细瘦叶子剪碎了的冷白的月光,望着赵河河谷里滚滚东流的大波,先前的良好感觉和自信迅速崩裂成了碎片。她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只配享用对影成三人的冷清。她成了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白雪公主,记忆里只能存放让成人会心一笑的游戏。她成了这个无情的爱情角斗场上的失败者,灰姑娘们抢走了白马王子,场上只剩下插着稻草自叫自卖的歪瓜裂枣。她甚至悲哀地想:我哪里有什么女人的魅力,我只是一只摆放在房屋角落用来增添某种气氛的花瓶,房屋着火时,主人们优先考虑的是旧碗橱那布满缺口的粗瓷大碗是否能经得起烈火的烧烤。

在这种煎熬之中,她在那间幽暗的公社食堂的角落里发现了用普希金抒情诗自勉的白剑。这一瞬间因来得恰如其时,便立马占据了欧阳洪梅的全部心灵。当晚,她初尝了失眠的滋味。在那个雨夜末梢吊着的第一个春梦里,白剑不请自到,撞进了欧阳洪梅的梦境。在这个梦里,他们饱享了恋人们所有的欢愉,走完了恋人们应走的全部路程。那段同床共枕的华彩乐章给梦中的欧阳洪梅带来了难以名状的震惊和欢乐。一觉醒来,无边无际的痛苦依然如故,焦渴的心中又平添了挥之不去的一份相思,只剩下这个梦境镌刻在她十八岁日历的扉页上。日子流逝着,这流逝的日子给她的心灵深处留下了越来越大的空虚、空缺。这块巨大的空间日后再没有相似的情愫将它充满。欧阳洪梅的人生轨道和寻常少女相比,出现了重大偏离。

李金堂就要在欧阳洪梅生命的舞台上登台亮相了。主角亮相前,要有一束光的引导、一段过门的引唱。董天柱为李金堂打亮了这束光,拉响了这节过门。

刚刚复职的李金堂到孔明公社蹲点了。各大队支书轮番被召到公社汇报工作。董天柱汇报完知青点的工作,似乎意犹未尽。萧长春和焦淑红的故事以这种方式结束,他心里实在不甘,下意识地要做点什么填补一下这件事在心底留下的巨大空白。他说:“四洼的知青也有不服改造的。有个叫欧阳洪梅的,简直无法无天。长得嘛,长得就是一个狐仙,妖冶极了,只用多看几眼,心里就犯迷糊……我说的是那些男知青。他们都愿意帮她干活,把工分记到她的头上。她呢,整天摆阔小姐的谱,把一顶用线绕成的丑八怪样的、稀奇古怪的帽子遮住半张脸,东边立立,西边站站,几乎天天都要哼唱一些‘四旧’,有时候竟敢和一些男知青对唱什么《西厢记》。那声音简直不像是用肉嗓子哼唱出来的,听几句心里就发毛,不是狐仙又是啥?她不干活反而工分最多,不是剥削又是什么?资本家的臭小姐,真难改造呀。”

董天柱说这番话的时候,没看李金堂的脸。不是他看不见,而是不敢看。关于李金堂从土改到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作为,董天柱知道得太多了。刚刚成人,开始能思想了,林苟生来到四洼落了户,就住在董天柱家东边大队的一间仓库里。林苟生被李金堂一整再整,最后被判了十五年徒刑。这件事董天柱也十分谙熟。林苟生英英武武,还当过石佛寺镇的镇长,竟叫李金堂整得无法还手。这就是董天柱惧怕李金堂的心理根源。李金堂这几年是倒台了,可是,如今他不是官复原职回来了吗?老支书是董天柱派人吊打致死的,李金堂复出是不是意味着造反派们要完蛋了?所以,董天柱必须小心。这样,董天柱就没有看见李金堂听这番话时面部表情的急剧变化。李金堂在想另一个女人,想得满脸惆怅。“哦,时间真快,转眼间慧娟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女儿像她妈吗?”李金堂决定见见欧阳洪梅,忽然问了一句:“四洼的样板戏唱起来没有?”董天柱抬了抬头,“唱了。就是因为这个欧阳洪梅,唱得不多,叫他们唱《红灯记》,前脚一走,他们就改唱《白蛇传》。”李金堂生气地道:“资本家我们都改造过来了,这些子女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有这么好的基础,改造不好是谁的错?你说说!”董天柱怯怯地道:“我,我们也有责任。”李金堂挥挥大手,“是你不会用兵打仗,把好钢用在刀背上了。这个欧阳洪梅在田边地头唱唱戏,这天的活儿是不是出得多一些?这个道理你不懂吗?现在为什么要普及样板戏?因为这是精神食粮。她会唱些旧戏,这不奇怪,她妈妈绿翠玉,是全省四大名旦,耳濡目染久了,情不自禁唱两句,有啥大不了的?小题大做。三天后我要去四洼看《沙家浜》,要这个欧阳洪梅演阿庆嫂,你回去准备吧。”

李金堂想见欧阳洪梅,动机似乎没有什么见不得天日的地方。慕慧娟好歹算是李金堂的一个故交,作为长辈,去看看她的遗孤,不是人之常情吗?可是,李金堂的心理却在悄悄地起着变化。李金堂在青年时代有着取之不竭的热情和力量。他最初的人生理想并不是要在龙泉这样的小县做一名酋长式的统治者,他的希冀要高远、明亮得多。尽管在他的事业之初,他也采用过阴谋家和暴力专家的看家手段为自己的上升广采基石,但这些行为并没影响到他生命的底色,因为他认为这些方式是一个革命时代的必须,把一个旧世界彻底改造成一个大同的新世界,需要炸药和生发在黑夜里和人心深层皱褶中的谋略。当他认为可以再朝更广阔的地域迈进的时候,一场新的、内部的革命席卷而来,一卷便把他卷进一个叫干校的地方呆了五年。在这五年间,先前他信奉的许多崇高都相继崩溃了。坍塌的速度让他感到不可思议。在这次无法抵抗的跌落中,他看出了诸多人的本相。时代已经变了,变得不可捉摸、难以驾驭。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力量产生了怀疑。一个结论让他感到周身冰冷:要打碎一种秩序,目的只在于建立和捍卫一种自己建立的新秩序,向上的台阶并非永无尽头。这次戏剧性的复出,他第一次根除了走出龙泉的念想。那么,仅仅站在龙泉这个台阶上,又应做些什么、享用些什么呢?对于女人,从前所自定的规矩还要保留吗?知道慕慧娟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后,李金堂感到心中那头蛰伏了好几年的狮子渐渐醒来,慢慢张开了大嘴。这就使这次会见显出了一种神秘,一种不确定的摆荡。李金堂心中慢慢生出了期待,期待着一种什么,这种什么又不太能辨出形状,它在生长、在膨胀,渐渐挂上了几个焦渴和激动的音符。这几个不经意抖落出的音符,完全可以看作李金堂前些年奔腾不息的心河溅得飞扬出去的几朵浪花,它们穿越了时空,在原来心河的故道上砸出一个响动。这样,李金堂在接见演员时,就显得格外的年轻,这种年轻从丰厚肥沃的成熟露出尖尖之角,给他平添了一股令人倾倒的魅力,在上千的同类中显出了鹤立鸡群。这种东西恰恰合了欧阳洪梅的口味。李金堂在接见的时候,用一种怅然若失的口气谈了慕慧娟的早逝,谈了慕慧娟唱过的所有的戏,谈得如数家珍。他确实太熟悉那个女人了。这个早逝的女人曾作为他心灵中一片风景存在了近二十年。这片风景的突然消逝也曾给他带来过挥之不去的残缺感,他甚至把慕慧娟的早逝看作自己前半生的一次惨败。在干校的五年间,他把这次失败的原因归为狂热的自信。那时他想:一个事业蒸蒸日上的年轻的县委副书记一定会把名旦绿翠玉吸引过来。最终的结局却是他败在一个落泊的资本家少爷手下了。

这次接见使李金堂的内心再一次发生了裂变。他没想到慕慧娟的女儿竟能在各个方面青出于蓝。在他的心目中,慕慧娟已是脂粉队伍里的极品。欧阳洪梅又列哪一品呢?李金堂来不及多想,因为他的身份不允许他久久握住一个主要演员的手不放而把其他角色晾在一边。他说:“我和你的父母很熟,我还要在孔明呆上一段。”

本来,李金堂用不着在孔明呆下去了,他改变了主意。回到公社,他有点后悔没把再想见见欧阳洪梅的愿望表达得明白些。过了两天,没见欧阳洪梅来。李金堂心想:随遇而安吧。这一天,他踱到赵河岸上饱览了暮秋的景色,回公社吃了饭,突然说要练练字。几个公社干部忙了一阵,笔墨纸砚都找齐了。院子里一听说李金堂要练字,纷纷来求。这一忙碌,夜已经深了。李金堂推开窗子,轻吐一口长气。外面,月挂林梢头,柔光如水。他毫无睡意,踱了一会儿步,重新握住笔,“欧阳洪梅”四个柳体正楷已宣泄在纸上。李金堂先是一怔,旋即释然地笑了。“字不如人。”李金堂轻吐一句,换过一张再写。又是正楷,左看右看,没欧阳洪梅的清俊空灵。试了行书,又觉轻飘浮浅。隶书稍像,有曲有折有意有韵有把玩,但仍觉呆板,曲折意韵全在度中。换了草书,又觉草书太过放浪,这种肆无忌惮与这女子貌合神离。大篆太古,金文瘦细。李金堂掷笔兀自笑了,自语着:“想她不过十八九岁,竟都不在法度之中,奇怪。”过了一会儿,他随手又写一个“欧阳洪梅”,看了就觉有八分像了,望着字叹道:“真草隶篆四不像,却像这女子,怪!”再扔了笔,喷出一个哈欠,俯在桌子上睡着了。

欧阳洪梅没想到李金堂是个戏剧行家,又是母亲的朋友。李金堂接见演员时的讲话风趣幽默,给欧阳洪梅留下了难忘而美好的印象。等了几日,她忍不住去了公社,想看看李金堂是否还在孔明。推开虚掩的门,李金堂还在酣睡。看了桌上地下十几个自己的名字,心里乱了一阵,又弄不清为何而乱。欧阳洪梅把纸字收拢,李金堂终于醒了。这几天,李金堂已经作出一个决定:让她唱戏。他笑笑说:“我等你来,是想和你说个事。听了你的戏,我就想把县剧团恢复起来。你有信心比你妈唱得更好吗?”欧阳洪梅端坐着,“妈不喜欢我唱的,我一唱她就骂我。不过,我确实喜欢唱。”李金堂道:“样板戏在舞台上唱,别的戏也要加紧练练。不是现在练,回城之后在家里偷着练。有什么困难以后再说,我有多大能力,一定会尽心。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你要超过你妈绿翠玉,你一定能够超过她。”一个月后,剧团恢复了,欧阳洪梅回县城当了演员,一个人住在家里。

一切都在静悄悄地变化着。李金堂秋天里很忙,总是在欧阳洪梅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光临,带给她一串又一串的惊喜。这种惊喜的心情是在李金堂第一次造访后突然间出现的。欧阳洪梅没想到李金堂对她家那样熟悉,惊奇地问:“你说你和我爸妈是朋友,为啥小时候我一直没有见过你?”李金堂四下看着这些熟悉的旧物旧景,心里感慨万千,惆怅道:“我有二十多年没进这个院子了。”欧阳洪梅又说:“你没进过,为啥对我家这样熟悉?”李金堂微微笑道:“早先我跟孔先生在你家当了几年小伙计,就住在东厢房。上房一直空着,你爷爷回龙泉时才住。你爷爷爱清洁,隔上半个月,我就要到上房来次大清扫。所以呢,照旧礼,我该喊你一声小姐。你爷爷待下人宽厚,差不多把我当儿子看哩。”欧阳洪梅感到和这个县革委副主任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消失了,先前心里存的一点对这个男人的感激之情也一扫而光,油然生出的是一种亲切感,嘻嘻笑着说:“那我就有权力吆喝你做这做那了。”李金堂垂手而立,低眉顺眼,一脸恭敬的浅笑,说道:“是,小姐。”又直了腰身,“这种亲属关系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小姐早不叫了,我看就叫你小梅梅吧。”欧阳洪梅早咯咯笑成一枝风中垂柳了,强止住笑,掩了口道:“那我可就要叫你金堂了,罢了你的官。”李金堂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龇出一口白牙道:“很好很好,你就叫我金堂吧。”

欧阳洪梅似乎从来也没有把李金堂当成一个长辈来看,她只是感觉到这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可以全面信赖并依靠的男人。在一般的感觉里,李金堂是爷爷的助手、爸爸妈妈的朋友,同时也是自己的朋友,她很愿意按照李金堂的安排做事情。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李金堂提出的每一个建议,都很合她的愿望。没过多久,她发现周围的男人都变得寡淡无味起来,特别是嘴上的茸毛刚刚变硬的小男人。于是,她和别的男人的疏远就成了必然。剧团本来就没很多事,几个样板戏大家早就谙熟,用不着翻来覆去排练,随时登台也不至于穿帮。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冬天里,更多的时间,她安于在家独处。独处其实是一种等候,等候着李金堂突然出现时的那份惊喜。惊喜本来是经不起重复的,可它竟然这样重复地出现了。欧阳洪梅对此毫无察觉。

隆冬的一天,李金堂一个雪人样滚进院子,欧阳洪梅赶忙迎着。没进堂屋,李金堂就从怀里掏着东西。两人一起迈过门槛,李金堂就把一沓发黄的油印页子递了过去,两手轮换放在嘴边哈热气取暖。欧阳洪梅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的憨态,扑哧笑一声,嗔怪道:“也不戴个手套,”伸手夺过页子,朝八仙桌上一撂,摘掉李金堂头上的火车头帽,身子探进院子,拍打着帽子上积存的雪花,“什么宝贝,迟一天也不晚的。你把大衣也脱了拍打拍打。”李金堂脱着军大衣,用安详而平和的目光注视着欧阳洪梅的背影,说道:“要不送来,你又要偷一天的懒。我找了三四个地方,只找到《陈三两》、《玉簪记》,《穆桂英挂帅》还是半本。”慕慧娟铁了心不让女儿唱戏,自杀前毁掉了家里所有的戏本和资料。李金堂要欧阳洪梅趁着这几年的空闲,把慕慧娟唱过的戏都熟悉了,再把小生的唱段学会,这才发现家里的脚本和乐谱都不见了。李金堂重新披上大衣,欧阳洪梅一手托着帽子,面对面站下了。李金堂看见欧阳洪梅披着的一条红围巾的皱褶里藏着一些雪花,伸出手,食指一弹,一团白雾飞溅到欧阳洪梅的脸上了。欧阳洪梅很自然地伸出小拳头捣了李金堂一下,然后捧起帽子要给李金堂戴。李金堂太高大了,欧阳洪梅踮了脚,帽子还无法从上面扣下,喊道:“你就不能低低头,我总算发现有时候你也有点笨。”李金堂顺从地弯下腰。

欧阳洪梅坐在一张圈椅里跷着二郎腿胡乱翻了那些发黄的页子,微微一咧嘴,“这点戏,我一个月就学会了。找不到戏本,你可别说我偷懒。”李金堂说:“我到时候就有办法了。这戏哪里要用你一个月时间,我看半个月就够了。我还有一个会要开,你在家里看吧。”欧阳洪梅要送李金堂出去,李金堂望着满天纷纷扬扬的白雪,也很自然地拉了一下欧阳洪梅的手臂,“你呆着吧,没看雪正紧吗?”欧阳洪梅感到一种异样的温暖,吃吃一笑道:“我又发现你一处笨,我总该去闩了院门吧。”李金堂再望一眼大雪,脱口说道:“也没人敢来。”说罢了,像是觉着有什么不妥,低头一瞅,补充道:“都在抓革命促生产哩,不过你一个女孩子,谨慎一点也好。”认识几个月来,他们之间最亲密的接触就是这一次,欧阳洪梅捣了李金堂一拳,李金堂拉了欧阳洪梅一把。可能是因为下大雪的缘故,欧阳洪梅望着李金堂像熊一样在小巷滚动的背影,心里生出一种明晰的牵挂:“该不会摔一跤吧?”

接着李金堂展露出的惊人的记忆力和模仿能力,让欧阳洪梅大开眼界。果真没到半个月时间,欧阳洪梅就把两个半戏中女主角的唱段学唱得惟妙惟肖。欧阳洪梅带着孩子气的得意,对主考官李金堂道:“学不来新的,就是你偷懒而不是我偷懒了。”李金堂先叹息了一声:“把你这样一个艺术天才埋没了,我李金堂就是千古罪人。遇到好时候,你妈就是在世,也该让你坐这第一把交椅。你应再多读一些书,这种东西好找,书读多了,就能唱到骨子里去。凡是你妈唱过的,所幸我都记得,你就凑合用用我这个老师吧。”欧阳洪梅不信,皱着鼻子撅着嘴道:“吹牛!记个三五段词还差不多。”李金堂也不争辩,小声用假嗓子唱着《西厢记》里崔莺莺的唱词。一连唱了六段,有三段欧阳洪梅早会的,已信了李金堂所言不虚,惊喜又惊奇道:“你真有过目过耳不忘的本领?”李金堂坦然说道:“听多了才记住的。你妈在龙泉唱了九年零八个月戏,每一出戏最少唱二十场,只要你妈登台,我没出龙泉,又没重要的会,是每场必看。你妈唱的那些戏,哪一出我也听过十来遍,再记不住那才叫笨呢!”欧阳洪梅眨眨眼睫毛,转几转眼珠子,突然说道:“那你可算是我妈的超级崇拜者了,你是不是爱上她了?”李金堂一愣,旋即笑道:“要说爱也是爱,我爱的是她塑造的舞台形象。回到现实嘛,你已经知道,我连你家的门槛都没登过。你妈和你爸恩爱一生,这么说就亵渎了他们。”不知为什么,欧阳洪梅听了这种解释,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兴,也就不再追问这事,撒着娇说道:“我的记性不敢和你比,这些戏你隔了恁多年还能记清,每一段你至少要教我二十遍。”李金堂说道:“拿笔来,你就是需要记个词,我背你写,事半功倍。”欧阳洪梅懒洋洋地站起来去拿纸和笔。写了一段,李金堂拿过一看,眉头皱了皱,用询问商量的目光看着欧阳洪梅道:“小梅梅,咱们来个一举两得好不好?你换成毛笔写,到时字练成了,戏也学成了。”欧阳洪梅无可奈何地答道:“是,金堂。你还不如直接说我写的字像狗爬。”李金堂自自然然伸出大巴掌轻轻拍了一下欧阳洪梅的脸,“我的老师孔先生说,人都有点驴性,打一打,压一压,活儿就出来了。琴棋书画,不管做哪一行,想有大作为,都必须通其大理。孔先生这四艺俱精,受他熏染,我才粗通了书法一艺,自感受益匪浅。改天我把我临的帖带给你,先从柳体练。颜筋柳骨虽然齐名,都堪称楷书神品,但颜鲁公为人过于刚正,字也就又重又硬,不合你练。柳公权的字外柔内刚,清俊飘逸,圆润有骨,练久了还能给你养出一副好性情。你看好不好?”欧阳洪梅抿嘴一笑,肩头兀自一抖,“逼上梁山了,想下来也下不来了。练吧。”

两个人越来越熟悉、越来越无拘束、越来越亲热起来。有时候,李金堂发现欧阳洪梅偷懒腕悬得不高,会伸手去把它朝上托托,或者发现她坐姿不正,会不声不响地过去用大手攀住欧阳洪梅的肩头拉一下或者推一下。一切都在悄然而健康地生长着。过了春节,欧阳洪梅的楷书已练得像模像样,忽一次,因为手腕久练生疲,一连写坏几个字,李金堂急了,过去,左手撑案,右手捉了欧阳洪梅的右手腕重写一个字。欧阳洪梅当时红着脸辩说自己如何用功,事后才品出脸红是因为前所没遇的东西从身体里流过。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欧阳洪梅总是写错字了,不能说每次都是因为疲惫了,但意识里又从未出现过指挥右手写错字的信号。完全是身体在捣鬼,它在期待着某种情景的重复。这种温度、这种力度、这种深度的情景确实变得频繁起来了,仿佛它们也能感觉到春的气息而变得骚动不安起来。

一天下午,李金堂只穿着一件长袖白衬衫走进屋子。欧阳洪梅还穿着一件薄毛衣,就说:“还在春的尾巴上呢,没听老人说,春天风头高嘛。”李金堂笑道:“不碍事,我身体强壮。总算能歇上半天了。咱们今天开始练隶书吧。”教了欧阳洪梅基本笔法,李金堂就坐在旁边有一眼无一眼地看。不知过了多久,欧阳洪梅听到一声响亮的喷嚏声,停了笔关切地责怪说:“看看,看看,感冒了吧。”李金堂摆摆手,“没事,嗅了新鲜空气也会打喷嚏的,哪能这么容易就感冒的。”过了一会儿,又是几声喷嚏,李金堂自己先说了:“你家这是老屋,太过阴凉。”欧阳洪梅要去找药,李金堂挡住了,说道:“我更信中医。你找点姜,熬碗汤喝了就会好的。”

喝了姜汤,李金堂说他有点犯困。欧阳洪梅脱口说道:“我扶你到里屋睡一会儿。”李金堂也没反对,躺在欧阳洪梅的床上,摆摆手说:“你去练你的字。”

欧阳洪梅又写了几张纸,心里活动起来。不知这姜汤管不管用?走到角屋门口,又想:“睡着了,就让他多睡一会吧。”再写几张,又在想:“要是姜汤不管用,耽误了可不好。”扔了笔,轻手轻脚走进了里屋。李金堂正睡得香甜。欧阳洪梅在床头站着看了一会,手不由自主地探过去摸摸李金堂的额头。感觉有点热,再摸摸自己的额头,又分辨不出到底哪个更热,一捋刘海,俯下身子,在两个额头就要接触的一刹那,欧阳洪梅想起小时候自己发了烧,母亲总是这样对额头的情景。把自己想象成了母亲,顿时感到脸颊微微烫。想抬起头,已经不能,后背像是被一根铁箍紧紧地箍住了。她自己很想挣扎出来,身子却不听招呼,僵在那里了。李金堂睁开明亮的眼睛,双唇抖动出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小梅梅——”欧阳洪梅情不自禁地回应一声:“金堂——”接下来是一连串无声的动作。李金堂猛地坐了起来,没穿鞋子站在地上,双手捧起了欧阳洪梅桃花灿烂的一张脸。欧阳洪梅很想推开他,两手明明是去推的,却在中途张开了,就像跑了靶的两颗飞弹一样贴着靶子飞走了,飞了一段似又想到了主人的命令,划两个弧线双双击在李金堂的后心上。桃子熟了,它走完漫长的必不可少的生长期悄无声息地成熟了。都是前所未遇的全新的感觉,纷沓而至,争抢着要她品尝。她被这一浪高过一浪的尖锐的感觉刺成一片网眼,意识已经幽幽地从躯壳里飘了出去,只能在遥远的天际望着这具失控了的躯体扼腕叹息。李金堂抓住她毛衣的下摆,她的双手马上举了起来,样子很像一个战败投降的士兵。欧阳洪梅感觉到李金堂像掀动一页页宣纸一样熟练地把她的衣服一层层地剥去,似乎在寻找那最可心的一页字。李金堂把她横放在铺平的被子上,然后不管她了。她感到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摇摇荡荡直冲天宇,前去寻找那先一步飞走了的意识。睁眼一看,李金堂并没有扔下她,而是像一尊石雕一样跪在她腰窝留下的一片床的空隙里,伸出两个食指,朝她如五月红樱桃一样鲜艳的两颗乳头点来。一种像过电一样的麻酥感迅速漫过她的身躯,她禁不住地吟唤了一声。听到这声吟唤,那两指倏地变成了掌,把她早发育成熟的坚挺的乳房紧紧地握住了。那种抚摸一样的揉搓像一串串乐句,急急缓缓轻轻重重地演奏着。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架钢琴,胸腔里对这乐声回荡出了第一声共鸣。李金堂把她揉搓了一遍又一遍,揉得她感到自己早变成一堆可以随风飘去的粉末了。这时候,李金堂换了一个姿势,俯下身子,用嘴仔细吻着欧阳洪梅高矮胖瘦错落有致的十个脚指头。欧阳洪梅明白那一波接一波的麻酥竟来自一张嘴的抚摸时,心里惊叫一声:“天呢!我难受,难受……”再一睁眼,她看见了那个充满着男人力量的肥硕的臀部在朝后移动着。李金堂扭转身子,像一个守财奴丈量自己土地一样,用嘴一寸一寸地亲着她的腿。好像是干得焦渴了,又仿佛是因为太阳太毒了,李金堂选准了那块丰腴肥美溪水涟涟的三角形森林,一头扎了进去。她感到那种一开始就萌生出的恐惧刹那间长成一只青面獠牙的怪兽,吓得她灵魂也飞出了躯壳,本能地想到了搏杀。她像一只受伤的小母兽一样放开声嗷嗷嗷地怪叫起来,两手捉住李金堂撕扯起来。李金堂终于乱了方寸,压过来叼住了欧阳洪梅的舌头吸吮起来。差不多同时,欧阳洪梅被一种刺心的、撕裂一样的痛击倒了。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像条窒息了的白鱼一样漂在床上。开始的几分钟里,李金堂忘情于这迟来的幸福,遗忘了欧阳洪梅还是一朵刚刚开放的花朵,下了一阵急风暴雨。当他得到极大的心理满足,能分出心观赏欧阳洪梅的时候,两行泪珠儿正沿着欧阳洪梅白皙的、隐现着青脉的太阳穴缓缓流入鬓发中。李金堂戛然停住,侧身望去,只见一片玫瑰正在白床单上开得灿烂。他颤抖着双手,揩着欧阳洪梅两鬓的泪水,一脸羞愧地喃喃道:“小梅梅,小梅梅,这实在有点过,有点过。你很疼吧?”欧阳洪梅微睁着泪眼,甜甜地笑着点点头,嘴里却说:“我愿意,我愿意。”她慢慢地抬起手,从枕头下掏出一张雪白的手帕,抖动着擦了一把下身,举在从窗棂挤进的一方夕阳里,对着一团鲜红,又笑出了几滴眼泪。李金堂双手捧过那方手帕,把一张泪脸埋了进去,哽咽一声:“太过了,太过了。欧阳先生待金堂不薄呀。”

欧阳洪梅坐了起来,扯了一件衣服遮住前胸,“金堂,是我错了吗?我是真的愿意,真的。你知道,这个世界我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你后悔了吗?你后悔教洪梅练字,后悔教洪梅学戏了吗?你不是真心爱我?你说话呀,你说呀,说呀!我会好好唱戏的,好好唱戏……”李金堂睁开泪眼,看着一派天真的欧阳洪梅,动情地把欧阳洪梅揽在怀里,发誓一样说道:“欧阳先生,春少爷,慧娟,金堂会倾尽全力把洪梅培养成才。今生今世若有辜负洪梅之处,金堂必遭天谴。”欧阳洪梅像个孩子一样靠在李金堂宽厚的胸前,伸手捂住了李金堂的嘴。

时间改变了一切。李金堂迈进房门时,只感到内心莫名地狂跳一阵,忍不住朝屏风里面扫了一眼,看见床上扔着的几件外套,兀自一怔。叹息一样地说:“你不是在等我!”

欧阳洪梅抿抿嘴,低低头,耸耸肩道:“不等你,还能等谁?你什么时候学会了不自信?我没离开龙泉,这扇门只对你开。我也早说过,多早晚我都是自由的,别把我看得太下贱了。”李金堂走过去坐到沙发上说:“这些天我心里烦,眼看要到下弦月了,你昨晚又喝了那么多酒……”欧阳洪梅打断道:“算了吧!你只说叫我去坐坐,我怎么知道出了什么事?毕竟当年我们都在农村吃过苦,也算有点瓜葛的。你没看他当时已经醉了?告诉你,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就是和他有点什么,你也抹不去。这些年,我就差没帮你给人酒里下毒了,闹半天给北京来的记者设鸿门宴这样的大事还要瞒着我嘛。”李金堂欠欠身子,“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个白剑想翻翻救灾款的老账,刘清松像是闻到点什么,也有动作。玉豹去年秋天的事,这个白剑也感兴趣。我就想和白剑亲近亲近,别无它意,没想到他竟是你的故交。”欧阳洪梅并不满意,拢拢头发,“金堂,该不是因为这个故交你才改变主意的吧?我就不能有点历史?魏世宗差点叫你下了大狱,我埋怨过吗?我知道,龙泉是你李金堂的龙泉,我是你的私有财产。我不能再有婚姻,也不想再有婚姻,这点你早清楚了,用不着每天像读‘老三篇’一样重复。这个白剑当年和我连句话都没说,你用不着神经过敏!”李金堂端起他专用的紫砂壶,发现是空的,迟疑地放下去,“我们不谈这些,不谈这些。十几年了,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我是有点狠,有点霸道。我只是不想失去你。你也明白的。龙泉是我经营几十年的龙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朝它身上拉屎拉尿下刀子。我说过的,我决不勉强你,不勉强……”

欧阳洪梅心里一颤,重新打量了眼前这个给了她无限风光、无限快乐和满足的男人。十几年了,这个男人从来没对自己食言。作为威震一方的铁腕人物,十几年里恪守着不再碰别的女人的诺言,心里没有爱能做到吗?欧阳洪梅觉得这么埋怨李金堂有点强词夺理,心就温软下来。也知道自己换衣服瞒不过绝顶聪明的李金堂,想想这样的年纪还想重温少女之梦有点可笑,也懒得作什么解释,走到屏风那边换上睡衣,走出来给李金堂泡了一壶茶,坐在沙发扶手上说:“请你原谅!我并不是不明白,我知道你疼我爱我。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大部分事也就是说说而已。其实,这两天我一直想让你来……”

李金堂抬眼看看欧阳洪梅,喝了一口茶水,“我老了,老了。总怕有一天会失去你。人不能怕,一怕就乱了方寸。我今天只想来看看你,怕你喝了酒弄坏了嗓子。自从你登台,十几年了,你的嗓子从来都没出过毛病。”欧阳洪梅听得心中一热,伸手捋着李金堂的头发,轻轻说道:“你没有老,没有!你还是这么疼我,你还是关心我的每一场演出,洪梅知足了。我知道你很忙,很忙。我应该给你打个电话。”李金堂不能自持,站起来捧着欧阳洪梅的脸,动情地说:“所有的一切都加上也顶不了一个你。所以我就怕,怕呀,怕我老了,就想多要要你,什么都干不动了,也好多个念想。”

欧阳洪梅感到身体深层鼓动着一股麻酥酥的颤栗,猛地扑进李金堂怀里,口里呢喃着:“给我一丁丁点儿,一丁丁丁点儿,你一丁丁点儿就顶一个男人了。你没老,你不会老的,不会老……”李金堂像抱根灯草一样,把欧阳洪梅横在臂上,粉红色的睡衣开裂了,剥出一条修长的腿,一只真丝绣花棉拖鞋在柔和的灯光里轻轻扇打着裸着的脚跟。看了一眼,李金堂就感到全身的血都朝着腹根那一片涌去。这个感觉顷刻间找回了他全部的自信。规矩一点没坏,没有动用钥匙,紫砂壶装满了温热的茶水,女人除了这件睡衣依旧一丝不挂。他把欧阳洪梅横放在床上,单腿跪在地毯上,亲了亲右面外侧那个像玛瑙一样透明的脚踝,食指一弹,拖鞋划出一条红色的弧线,滚落在一片米黄上。

欧阳洪梅眯缝着美丽的凤眼,看着眼前这个一出手就让她无处逃遁的伟丈夫,心里涌动着前所未遇的激情,仿佛白剑的出现引出的插曲又掘开了另一座大堤,洪水冲击得她不能自持。李金堂像在把玩一件珍藏,又像在重新重复十几年前第一次保留至今完好无损的程序,从脚踝有条不紊地一寸一寸向上吻去。正在这时,一阵隐约响着的丝竹之乐挤进了房间。接着,两个人都听到了一个幽怨如诉的女声划破了夜的静谧:

恨一声无郎伴我眠

辜负了良辰美景的天——

欧阳洪梅发现李金堂有意在重复两个人十几年前第一次的细节,再也无法平静。她伸出手,轻轻地抬起李金堂的脸,叫了一声:“金堂,我懂你的意思了,”慢慢支起身子,面对面和李金堂跪在床上,“我忘不了那无比美好的开始,你让我来一次吧。”李金堂再一次被眼前这个女人身上的神奇的悟性折服了,这些年来,他正是从这些细节里,寻找到了理解古代那些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类的伟丈夫的甬道。随着欧阳洪梅缓缓伸出的手指,他朝后躺去……欧阳洪梅看见李金堂那依然雄厚无比的资本,不由得叹了一声:“金堂,有你这样的身体,你就是到了八十岁,我也舍不得呀。”说着,俯下头去。李金堂眼望天花板,思想着大半辈子在女人身上的成就。左想右想,他都认为在欧阳洪梅这里,他已经饱享了作为男人登峰造极的风光。一种从来没有经验过的感觉,把他的走岔的思维全部唤了回来,忍不住喊道:“小梅梅,你练了一张什么样的嘴呀,我要坚持不住了。”用手想把欧阳洪梅扳过来。欧阳洪梅却像条蛇一样紧缠在李金堂身上,嘴里间或吟唤出母鸽叫一样的咕咕声。李金堂感到整个腹部就要炸裂了,又不愿就此完结,这么就完了不正说明自己的衰老吗?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要这个结果。情急之下,双手伸出四个手指掏向欧阳洪梅的腋窝。欧阳洪梅执意要给李金堂留下一个永远无法重复的第一次,仿佛不这么做就无法面对十几年里李金堂给予她的似海的柔情。在她意识的深层,甚至已经认为今晚的思绪游弋到十八岁,是对李金堂,是对这十几年自己的理智的一种背叛。这样,她正在努力做的事情就缀上了忏悔的音符。她不甘心地挣扎着,两腿渐渐伸到李金堂的两个肩头,嘴里不由地发出了咯咯的笑声。李金堂缓过一口气,看见欧阳洪梅胯间那美如一幅水墨山水的风景正压在自己胸口上,用手架了起来,埋头朝上品赏起来。欧阳洪梅停止了攻击,意识完全失去了指挥功能,另一个我张狂起来。身子变得软绵,接着下身又扭动起来,哀求一样的声音随即响了:“投,投降,你,你别再折磨我了。”李金堂并没丝毫的放松,作支架的双手纹丝不动,一下又一下地动着。欧阳洪梅期期艾艾呻吟着,“你、你杀了我吧,我不要这隔靴搔痒,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痛快死了。你再不进来我真的要舒服死了。”李金堂慢慢把欧阳洪梅仰面放平,只见欧阳洪梅满面桃红,半睁着似睡非睡含情目,娇喘吁吁,一动不动。李金堂轻轻拍拍欧阳洪梅的脸颊,带着胜利者的自得感嘻嘻笑问道:“到底谁厉害?”欧阳洪梅吃力地抬起一只手臂,呢喃道:“我,我一点气力也没,没有了。我难受,我难受,你用你的刀杀了我,快杀了我。你,你不能把我扔到半道上不管,我过不去,还没过去呀。你个没良心的……好狠心。”李金堂低头亲了亲欧阳洪梅依然坚挺的乳房,喘着气说:“小梅梅,小梅梅,我这就来救你,我这就来杀你。”抬了两条玉柱一样的腿,喊了一声,“我来了。”欧阳洪梅嗯呀地叫唤了一声,立即换了一副面貌,一副声口,双手像藤一样交叉着紧缠在李金堂的腰后,拼了死力迎送起来,嘴里道:“看谁厉害,进来了看你往哪里逃!”李金堂被这个神奇女人神出鬼没的战法刺激得浑身泛红,一面大动,一面断断续续说:“我要、教、教训、你你个、狐狸精,骗、骗骗骗人的狐狸精精精!”欧阳洪梅的头颅悬在床沿外,披肩长发像一条黑狐狸尾巴一样在墨绿的地毯上扫来扫去,嘴里也没闲着,“我,我愿意,我愿意。”僵持了几分钟,李金堂渐渐感到有点要喷薄欲出,一心想让心爱的女人一百分地满意,好以此扫清罩在头顶上的阴霾,怕这样结束半途而废,急忙道:“休战休战。”欧阳洪梅却在叫着:“快快,抱紧我,抱紧我,我要死了,要死了,陪我一起爬高峰,爬高峰,爬顶峰,哎哟啊……”

这次空前成功的做爱使得白剑丧失了一次绝好的机会。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欧阳洪梅很少再把如今的白剑和当年那个男知青联系一起加以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