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松得知省个体企业协会副会长杨光干、地区乡镇企业局陈全生局长已来龙泉出席申玉豹荣昌贸易公司成立三周年庆典,权衡再三,还是决定给申玉豹抬回轿子。第一把手出席,不做主持人,也要作总结性发言,李金堂再霸道,形式上的正副他总要考虑。刘清松想起在中央党校进修时,同宿舍“四眼”先生的总结性发言:“政治家的争斗,有明暗两线,明线是给人看的,暗线才是本质。我曾研究过五百八十条重要新闻,同时出席的领导,相互间都有深刻的矛盾,一起参加重要活动,是权力之争取得均衡的结果。如今,能自自然然和对手同进一个画面,同吃一桌酒菜,成了政治家成熟的标志之一。”可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庆典,分明是针对中通社白剑那篇文章来的,理智上虽然已作出了正确选择,感情却仍在嘀咕。这轿总不能白抬。李金堂筹划这个庆典,也会请白剑到场的。白剑欠李金堂一份人情,说不定也会为申玉豹抬抬轿。工转干不是个小工程,白剑明白这个道理。看来应该给白剑一点诱惑了,要不然,他恐怕要认为我言而无信了。为了让李金堂安稳,犯不着放弃这个白剑。李金堂走这步棋,本来也没多少善意。是呵,用不着退让。想了好一会儿,刘清松拨通了庞秋雁宿舍的电话,“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办一下。”庞秋雁那边嘟囔着:“人家正在休假,你不来慰问慰问,又派什么劳什子工作。”刘清松把嘴贴紧话筒,低声说,“怠慢了我的有功之臣,找机会我一定补过。眼下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做。你给招待所二○一白记者去个电话,就说他要的东西我已经联系好了,明天去财政局查批件是个机会。你要守住他,最好拖到晚上。”庞秋雁那边吃吃笑起来:“什么重大机密事,连我都敢押上呀?孤男寡女呆一起,你就不怕我给你出个情况?”刘清松骂一句:“当心水门事件!你办事,咱放心!事后给你详细汇报。”庞秋雁不依不饶,纠缠道:“事办成了有什么奖励?现在能不能在电话里预支一点点救救急,我这边都火烧眉毛了。”刘清松笑骂一声,把电话压了。

查批件的事刘清松已作了周密安排,白剑用了两个小时就抄完了当年各级批件上的有用部分。中午,庞秋雁提出请白剑到城北门新开张的狗不理灌汤包子店尝鲜,白剑欣然同意。谁知这一顿包子竟吃了整整半天。白剑从未遇见过庞秋雁这样豪爽、这样健谈、这样能喝酒的女人。庞秋雁从社会、政治,一路谈到婚姻爱情,连对婚姻的极度不满也不隐瞒,说到动情处还眼圈发红,“不瞒你说,我们已经分居几年,这次从广州回来,路过柳城,我只是去学校看看女儿。其实,每一个进入政界的女人,都比普通女人苦,那一本本经难念呢!表面上看,我是一个工作狂,广州之行,天天像打仗,累个贼死,回来又马不停蹄进入工作。有时候我还真羡慕那些背着米袋子、拎着菜篮子和那些小贩子一分几厘讨价还价的女人,她们多自在呀!爱情死了,她们可以再栽一棵爱情树。政治女人,哪有这种便当!我当这个从七品芝麻粒大的副县长,在电视这么普及的时代,简直没一点人身自由。我请你来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馆子吃包子,无非是想避免一些麻烦。老百姓思维单纯,绝对不会想到一个大记者、一个女县长会在一个灌汤包子店里饮酒谈心。选择政治女人这条路,难呢!”白剑深受感动,几乎抑制不住倾吐一肚子苦水的欲望,生怕在婚姻问题上和女县长产生共振,赶紧换个话题:“庞县长真直率!你们女政治家,负重是大。有人说: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看来不假。你这次到广州要债,肯定很风光吧。”庞秋雁得意地笑了笑,却又轻描淡写道:“风光个啥,耍泼呗!不过,要是去个男书记男县长这么做就不灵了。这笔账拖了两三年,县里通过各种渠道要了十几次,差旅费花几万,一个子儿都没要到。如今三角债现象很普遍,要债真像过鬼门关。我这次去,准备了几步棋,几个方案。想不动干戈要到这笔钱,没门!我请了省里一个大律师,写好了讼状带着,摆出对簿公堂的架势,一到广州,就把状子递到中级人民法院,连给那个公司招呼也没打。第二步,我托朋友从北京请来了电视台和一家大报的记者,摆出要把这件事捅到中央的架势。实际上,真这么做,一点用都没有。法院是人家的法院,接了状子把你挂起来,隔上一个月,发个传票过来,要你去陈述情况,传票发十个八个,还是判不下来,搞皮了,你就得让步。所以,我知道他们并不怕打官司。做好准备后,我通过记者去见了他们的省委副书记。我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啊讲啊,讲得要吃午饭了,副书记说:小庞,咱们下午再谈。这种法子村支书都会用,我才不上当呢!我就说:我请你吃碗炒河粉吧。当然是副书记请我吃了饭。吃完饭我接着又讲,讲到三四点钟,我说:要不回这笔钱,我们只好告状,告不赢我就跳进珠江喂鱼。我们还准备长期和你们这个公司合作,这次我把矿上、厂里的合同都带着呢。我们一个穷县,有这几百万,活了一大片,这是救命钱呀!副书记硬是不开口。我就说:晚饭我请你,吃了饭我到你家里继续谈,你不知道,为这笔钱已经出了两起人命,人命关天呢。这个时候,我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副书记终于没了耐心,打了电话。我说:你还是写个条子吧。他就写了。事情到这一步,算是大功告成了。他们拿着三百万的汇票,又逼我和他们签价值五百万元的矿石合同。我说:还差一百多万,这笔清了,咱们从头开始。总经理提出剩下的一百多万用四辆进口车还,我答应了。这四辆车中,有一辆白色的车,样子很怪,他们说叫什么林肯,价值八十万。过两天,这几辆车就开回来了。唉,你在北京,这林肯牌到底值多少钱?”白剑摇摇头说:“我是个车盲。那合同你签了没有?”庞秋雁狡黠地一笑:“你猜呢?”白剑说:“肯定签了,要是不签,他们会扣下这几辆车的。不过,这个公司信誉这么差,过两年恐怕你又得去要这五百万。”庞秋雁放肆地大笑起来,“合同我签了,县政府的公章也盖了,可一块龙泉的石头他们也别想得到!合同上是说拖期要罚款,可谁来罚?这一回,货在咱手里,咱主动,法院也是咱的,怕他?是他不仁,咱才不义,扯平了。过几年,我下了台,当然也可能是高升,他们告状,连被告都找不到了。话说回来,这种痛快,这种享受,普通女人又享受不到,你说对吧?”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白剑带着一脑子的新鲜感和庞秋雁分手的时候,古堡里的一桌酒菜已经等他有一会了。夏仁搬进古堡第二天,儿子夜里蹬开被子受了凉。儿子又加这一头忙,夏仁应付起来就捉襟见肘。奉命住进古堡监视白剑,按说应该寸步不离。可朱新泉的指示又不十分明确,只是让他跟白剑学习学习,及时汇报白剑的行踪和想法,以便早作安排,夏仁还没把白剑当作敌人。白剑知道夏仁的儿子有病,却要留在古堡侍候他,就骂道:“你连轻重都弄不清!你没来我这里报到,我能告发你呀?要是孩子有个闪失,我可是跳到黄河洗不清了。”夏仁晚上又搬回家住了。早上一起床,他发现申玉豹的请柬还在口袋里,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急忙骑着破车赶到古堡。推门一看,不见白剑,夏仁腿都吓软了。

白剑没能到会,自然也没吃那顿午饭。李金堂导演的这台戏,白剑要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夏仁哪里会明白!午饭后,朱新泉以从来没有过的口吻对夏仁说:“看你办的事,是你说白记者要到会的,下午又安排了参观,晚饭还回招待所吃。挖地三尺,你下午要把白剑找到!过了今晚,要是白剑没露面,可别怪我不替你说话。你这种工作态度,也只能两地分居。”

整个下午,夏仁去了两趟八里庙,找了两次白虹,敲了五次林苟生的门,打了十八个电话,在县城主要街道转了两遍,还是没把白剑挖出来。参观的队伍回到招待所,夏仁撒了一个谎:“部长,白剑回去看他爷爷,五点钟已经离开,算时间马上就到。”朱新泉将信将疑,忙进去交代胖师傅放慢速度。

两个上级和龙泉的几位党政要员留在客厅等饭局。刘清松掏出香烟,分发一圈,自燃一支,仰在一个沙发上细品。他平时很少吸烟,一旦感觉到一件事情大功告成,抽一支烟又是保留节目。这个时候,欧阳洪梅推门进来了。

刘清松掐了烟,迟疑片刻站起来迎了过去。在地区组织部那几年,他就知道龙泉有个举足轻重的欧阳洪梅,客串交际花演得有声有色,当年中央和省里来柳城确定老区县和贫困县,欧阳洪梅和李金堂在柳城演双簧,硬是把只沾个边的龙泉定成老区、贫困双料县。贫困不贫困,标准是软的,会哭穷的人不难寻找;老区的标准很硬,不知道欧阳洪梅和李金堂当时用什么办法竟让国务院派来的精英们一致认定龙泉是老区。县志记载明确,红军时期,龙泉在搞地方自治,鄂豫皖根据地没划进龙泉一寸土地;抗战时期,新四军五师只是在龙泉招了几次兵;解放战争初期,红五师作战略转移,曾借道龙泉入陕。刘清松来到龙泉一年里,欧阳洪梅从未过问政界事,只出席过元旦和春节的一次各界茶话会和团拜会,据说是在全力教授徒弟。欧阳这次露面证明李金堂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也就是对白剑的重视程度。刘清松有点后悔,如果让庞秋雁设法请白剑吃顿晚饭,欧阳出面也就无济于事了。他隔老远就把双手伸出去,“欧阳团长,什么风终于把你请出山了?”欧阳洪梅笑道:“省、地领导这么关心龙泉的个体经济,我也想来凑个热闹,要不人家不是要笑龙泉人眼拙鼻塞,弄得墙内开花墙外香。”李金堂把欧阳洪梅介绍给省里的杨副会长和地区的陈局长,谈话的中心就移到欧阳这里了。

政治家中突然挤进一个艺术家,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咬文嚼字起来。杨会长说了“久闻大名”,陈局长接了“不让须眉”,都是套词。申玉豹见欧阳洪梅来给自己捧场,高兴得忘乎所以,脱口说道:“欧阳小妹,能不能为公司成立三周年演一场,我出五万。”

欧阳洪梅马上皱了一下眉,身体一扭,游鱼一样靠近了李金堂,说道:“我可是大年初一生的,申小老弟,你该尊称我一声欧阳大姐才对。你出五万想买一台戏,是不是太低了点儿?旧社会请个有名角的班子唱堂会,捧你们这些人的臭脚,唱一晚能养一个班子一年。现在我们已经被尊称艺术家,唱一场至少要能养剧团两年。刘书记、李副书记在场,申小老弟,你问问财政每年给剧团拨多少钱?五万元,还不够发半年工资!对你这种以富贵论尊卑的阔人,钝刀割你你不知道疼,五字后面加个零,我可以考虑考虑。”陈局长啧啧连声:“玉豹,玉豹,你敢不敢应战?人家广州,点支歌都敢花十万八万。”杨副会长道:“古人千金去买一笑,申经理,签个约,签个约!”申玉豹憋红了脸,低着头不敢应答,欧阳洪梅笑道:“玉豹家的灯泡都是十瓦的,《儒林外史》严贡生的后代,装什么西门庆呀!”刘清松不说话,仔细听了,不由得打心底里佩服这个女人的口锋之利。

朱新泉心里痒痒的,说道:“杨会长,陈局长,龙泉第一才女,不简单吧?不动声色就把玉豹收拾了。记得《金瓶梅》中写这样一件事,西门庆和几个把兄弟吃酒,应伯爵讲个故事,说有次一个富人带着一个来富人家混饭的落魄秀才乘小船去江心岛,离岛不远,富人看见岛上立的一块碑,大叫着‘江心有贼,江心有贼,快撤快撤!’秀才不明,问道:‘哪里有贼,我咋看不见。’富人说:‘你没见碑上写着江心贼吗?’秀才扑哧笑了,‘老爷,那不是贼,是江心赋。’富人说:‘富(赋)字总有些贼形。’欧阳骂人也是艺术家的水平。”欧阳洪梅掩鼻笑道:“朱部长好记性!你不提说,我还忘了这件趣事。故事好像还没有完。我记得西门庆见应伯爵、谢希大之流竟敢变着法儿刺他,骂了一顿,要谢希大编个戏笑自己这种角色的。谢希大说:‘现成的,现成的。一次,财主放个屁,帮闲忙说:不臭不臭。财主大惊失色,叫道:屁不臭定是有了病,快请医生!帮闲探着鼻子嗅一嗅,说:回味略有些臭,还无妨!’戏这才唱完。”

刘清松吃了一惊,想不到欧阳洪梅竟能连她自己也一起骂,再一想今天大家扮的角色确实像些帮闲,忍不住调侃道:“我们这些政客偶尔当当帮闲也罢了,艺术家客串就很少见。中国还是穷,龙泉要是出百儿八十个百万富翁就好了。”地区陈局长有些尴尬地笑笑:“也是,也是。龙泉历史文化悠久,闲谈都是典故,都是见识,一个屁也能闻出点文化味儿。”一直用欣赏的目光隔岸观火的李金堂轻轻咳了一声,慢悠悠说道:“《金瓶梅》号称三绝,骂人算一绝。人嘛,三百六十行,还没见过不可骂之人。玉豹富得有贼形也罢,大家今天当当吹鼓手也罢,是该嘲嘲骂骂的。不过,定数在那里起着作用,身不由己。要不然,曹雪芹作了《好了歌》,人都不可活了。所以,古人才感叹要难得糊涂嘛。玉豹不知分寸,该骂;新泉聪明反被聪明误,挨骂也不屈;欧阳不想糊涂却糊里糊涂把自己也骂了。明白人还是刘书记呀!”刘清松不想再打嘴仗,对朱新泉说:“老朱,你去看看饭好了没有?”陈局长摆摆手道:“不急不急。龙泉申经理这个公司,以往我们宣传不够。我看还是等等白记者吧,由他写一笔,我这个当局长的也觉得长脸。”

等了一会儿,刘清松又催道:“白记者是本县人,虽说在北京当记者,今天也算半个主人,哪有贵客将就主人的道理。咱们进去先喝着。”李金堂见刘清松把话说满了,不好再表态,只好招呼大家吃饭。说着,颇有些不快地看了朱新泉一眼。几个人鱼贯进了餐厅。欧阳洪梅想好好洗洗自己的手,故意退到最后,转身去了卫生间。

夏仁看见远处一个人影像白剑,百米冲刺过去抓住白剑,扯着胳膊走:“你总算救我一命呵!饭桌上他们要问你,你一定要说回了八里庙啊!你怎么这身打扮,像是一个搬运工。”白剑扯出胳膊,“我不会逃跑!什么饭桌?”夏仁终于出顺了一口气,“昨天你答应到会的,早上我给你送申总经理的请柬,你跑到哪里了?害得我跑了多少冤枉路!”白剑将错就错道:“回去帮爷爷锄地了,他还有一亩多责任田呢!”夏仁一看客厅没了人,又见白剑朝卫生间走,忙喊道:“我的祖宗,你先去点个卯再说。噢,你是去方便,我这就去里面通报了。”

白剑进了一道门,欧阳洪梅刚刚转过身,用一个雪白的手帕仔细揩手。白剑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地方碰见欧阳洪梅,一瞥之下,怔在那儿。欧阳洪梅眯着眼睛盯着白剑,高高在上地微微翘着下巴,说着念白样的话:“你一个月拿一百多块钱工资,热水管坏了却不关你的事,不知是哪家老爷介绍你进来的。”白剑更没想到欧阳洪梅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向伶俐的口齿冻僵了似的,解释说:“这热水管最迟正月十二就坏了。”欧阳洪梅扬扬手,“这么说,你早知道了。”手却一时放不下来,门上方一个钉子挂住了那方白手帕。白剑本能地想帮欧阳洪梅一个忙,向门口跨了一步。欧阳洪梅想走出去也不能了,索性放了手帕,冷冷地剜了白剑一眼,“还说不得!告诉你,不管谁是你的介绍人,不想干了,和我说一声!你让不让开?!”白剑往旁边一闪,欧阳洪梅带着一缕香风飘了出去。

白剑叹一声:原来是这样霸道的人。他从画着男人头像的里屋门里闪出来,洗了洗手,转过身,看了看在门框上微微飘动的白手帕,下意识地过去取下来。闻到那股清淡的香气,看看白手帕,就要扔掉的一刹那,他看见了镜子里自己的尊容,确实像宾馆里的一个管道工。庞秋雁电话里告诉他那些陈年档案尘封多年,为了方便,他专门换了回八里庙干农活的那身工作服,没想到会引出这样一段插曲。欧阳洪梅肯定也为这个饭局而来。想起刚才欧阳洪梅的盛气凌人模样,白剑打消了上楼换衣服的念头,拍打两下工作服,朝餐厅门口走去。

夏仁通报得非常及时,土漆枣红八仙桌上刚刚摆好七个凉菜。李金堂脸上露出了笑容,吩咐说:“那就再等一会儿。”

白剑推门进来,夏仁情不自禁地叫道:“你可来了——”刘清松看见白剑这身打扮,略略有些惊讶。他故意穿这身衣服赴宴,是不是也在表明某种态度?正在思忖,李金堂已经握住了白剑的手。朱新泉拉着白剑介绍了杨副会长、陈局长和申玉豹。白剑简短地寒暄了,径直走到欧阳洪梅面前,侧身看着朱新泉道:“朱部长要先喝三杯罚酒,男权思想严重,应该先介绍女士才对。”朱新泉连声认错:“该罚、该罚、该罚!这位是……”

白剑作个手势,“慢!如果我没认错了人,小姐应该是著名表演艺术家、社会活动家、龙泉曲剧团团长欧阳洪梅。”李金堂微微表现出一些诧异。欧阳洪梅看着白剑,好一会儿没有反应。李金堂疑惑地瞥了欧阳洪梅一眼。这时,白剑把手伸向欧阳洪梅,“欧阳团长,我告诉你一个绝密情报:有个你的崇拜者,已经看了二十四场你主演的《杜十娘》。”欧阳洪梅多少有点失态,下意识地用两只手握住白剑,“谢谢,谢谢你的情报。刚才光线不好,请你原谅!”白剑轻轻摇着头,“这样认识不是很别致吗?插队的时候,我曾经有过当城市清洁工的梦想。”

李金堂瞅了一眼欧阳洪梅握着白剑的那双手。在李金堂的经验里,欧阳洪梅社交时还从来没有这样失过分寸。欧阳洪梅眼睛里迸出孩子气的喜悦:“你在哪里插队?孔明么?参加过赛诗会吗?批孔老二的赛诗会?”

“我在太阳村知青点。记得参加过,那次的金银铜牌全让你们女知青拿走了。”

“吃过饭?在公社一间阴暗肮脏的饭厅里?”

“吃了。一个烧饼一碗糊辣汤,花了一毛五分钱。”

李金堂不再看欧阳洪梅,似乎有点烦躁。

“在那个饭堂,记不记得有人朗诵普希金的诗?”

白剑认真想了想,“好像有这么回事。”

“没错!”欧阳洪梅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李金堂心理的变化最剧烈,却又不表现出来,混同到看客中间。朱新泉的心情很复杂,今天他充当招客的角色要求他很干脆地把所有的客人收拢在饭桌上,应该给这种自由主义行为提个醒,可他又深知李金堂和欧阳洪梅的关系,贸然插话很可能哪一方都不会落好,就用眼睛的余光揣度李金堂的意图。刘清松倒是希望这种回忆能结出是老朋友的果实,白剑能和欧阳攀上朋友,直觉上并不觉是什么坏事。申玉豹有点忍耐不住了。这个女人是来给我捧场的,你搞错了没有!是我用两千多块钱换成这一桌王八、海味、山珍和五粮液,而不是你这个只长一张巧嘴的穷记者!你他妈的仗着在京城混事,也太不把我申玉豹当成一回事了!北京怎么了?北京也有讨口要饭的,来这里摆什么派头、耍什么威风!若不是李副书记压着,派人修理修理你,你又能怎么着?申玉豹一时间叫仇恨攫住了,狠狠拍了白剑一掌,“白记者,入席吧,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喝了酒再说!”

这种既露骨又霸道的请法显得很没教养,众人都在心里有些不齿,嘴里却都为申玉豹帮腔:“是啊是啊,饭菜要凉了,吃了饭再说,吃了饭再说。”

欧阳洪梅讪讪地缩回自己的手,自嘲道:“我这个人呀,古戏唱多了,有点恋旧。一听白记者也插过队,就觉得特别的亲。”李金堂笑道:“这一桌都是恋旧的人。白记者,玉豹听说你家也住在赵河边,下午还专门派人给你打了几条赵河鲤鱼呢。咱们今天来个一醉方休。”欧阳洪梅扯过一把椅子道:“白记者,你从京城来,请入上席吧。”白剑连声推辞:“不行不行。上有省、地领导,下有刘书记、李副书记这些父母官,上席我不能坐。”

刘清松说话了:“白记者,你别客气,你是京官,是钦差大臣,杨会长和陈局长是我们上级领导,上席你们不坐谁坐?欧阳是艺术家,自然是首席陪座,我们几个随便。玉豹今天是主人,只好坐末席当酒司令。”

八仙桌只有八个位置,这么一安排,陈远冰、夏仁和申玉豹的副总经理钱全中就只好到灶上去吃。李金堂取了火车头帽朝衣帽钩上一挂,朗声说道:“联合国开会不设主席台,开圆桌会议,不分国家大小、国力强弱,一律平等。老祖宗制这种八仙桌,等级太分明,不好。换圆桌,再加几把椅子,小夏、小钱和陈主任累了一整天,也来好好喝几杯。”

刘清松愣了半天,还没缓过神。

白剑睁开眼睛,看见林苟生硕大的脑袋向四周射着金灿灿的光芒。他感到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脑子里冲来撞去,踢得两个太阳穴一阵接一阵地胀疼。

林苟生端来一碗温热的姜汤,“喝了吧。妙清姑娘和胖师傅已经给你热了三道了。没想到你这样不中用!酒肯定不是假酒,李金堂在席上,就不会喝假酒,这就是你不中用了。”白剑支撑着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现在是什么时间?”林苟生拿来一张新出的报纸,“下午四点多钟,你是不是一醉就醉个百年不醒?这篇文章像是那个罗兄写的,本报特约记者罗一卿,乖乖的,一人就占了两个大茅坑,记得他和你是一个通讯社的嘛,噢,这个记者是特约,兄弟伙儿相互帮衬。二版头条,位置不错,内陆省改革新事物,柳城第一家私立医科大学诞生侧记,喇叭吹得好。柳城肯定没人灌罗兄弟。你听了怎么没反应?”

白剑打了一个哈欠,“技不如人,怎么反应?罗一卿小脑十分发达,我怎么和他比?他的特约记者证就有十几个,只要他想出来走走,机会多如牛毛。”林苟生激将道:“听你的口气像是不大服气,那就该多操练一些本领。这种摸不清意图的酒场,要多长三五个心眼儿。真正喝不醉的人,我还没见过。那些在酒场过关斩将的,哪一个没几手硬的软的功夫!硬功夫靠练,没几百斤老白干,练不出出酒的本事,喝上三四圈,到卫生间抠抠嗓子眼儿,他没事了,抠个两三次,全桌就剩他清醒了。上了酒场,要先看头五杯大家的反应,脸白的怕脸红的,脸红的怕出汗的,出汗的怕撒尿的,看过了,心里有底,就专找对手中脸白的碰。对付李金堂这种会撒尿的,要用程咬金的战法,上来就提出和他分一瓶,逼得没办法,他就尿不出来了。你还得看大家的茶杯,有的人总换茶叶,刚沏上,假模假式喝上半杯茶。再喝,那茶水就只会多不会少,吐满了酒,他又要换茶了,朱新泉就是这号人。也怪我大意,事先没告诉你龙泉酒场这种治人的法子。”白剑瞪了林苟生一眼,“你现在支这着马后炮,顶屁用!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林苟生得意地咧开大嘴笑了,“小兄弟,我在这里经营一年多了,想弄点情报还不简单!昨晚我一直在房间里遥控监视着酒场,已经准备冲进去替你解围呢!”白剑以为林苟生真替自己解了围,大为感动,说道:“若不是你,这回可栽定了。白酒我也有半斤量,开始也没在意。”林苟生认真地纠正道:“你认错恩人了。我昨晚要救你,也是用劫法场这种火爆形式。昨晚救你的是欧阳洪梅。胖师傅说,他活了六十八,还没见过这样能喝酒的女人。是欧阳代你喝了十二杯,又逼着李金堂结束了酒宴。这样,昨天起码算打个平手。”白剑沉默良久,喃喃道:“过两天她还要唱《杜十娘》呢!我真无能!”林苟生惊奇地盯着白剑,“小兄弟,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了?这样好,这样好。只是我不明白李金堂为啥给你摆鸿门宴。照理,你不愿为申玉豹抬轿子,李金堂也不会黑着屁眼让你在酒桌上出丑。这里面肯定有别的原因。要是因为欧阳代你喝酒呢?说不通,理应灌你在前,代酒在后。哦,恐怕是欧阳对你太亲近了吧?打烂了李金堂的醋坛子。”白剑心里也在这样想,嘴上却说:“一面之交,他犯不着,估计是想叫我来个酒后吐真言。”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白虹和连锦一起来了。

白虹一出现在县电视台,就把连锦的人生道路照个明光闪闪。一个县电视台的小记者,若无非凡机遇,一不能出名,二不能发大财,混得好一点,三十多岁可能混个股长级别的台长干干,稍一平庸,大半辈子只能跑龙套。白虹是个机遇,连锦一下子就认识到了问题的本质。白虹有个亲哥哥在北京当大记者,这个大记者在龙泉有呼风唤雨的能量。如果能和白虹成为朋友,进而成为恋人,最后结为夫妻,人生的前景从此一定不会暗淡。这些天,连锦帮白虹布置房间,手把手教她熟悉各种业务,外出时充当保护人,忙个欢天喜地。白虹这些年接触的多是动物,情窦早开,却无人观赏,也有些出自天性的苦闷,遇到连锦这样一个下手就能碰到痒处,长相和谈吐颇为不俗的有心人,那些友谊和爱情之间的栅栏,顷刻间土崩瓦解。十来天下来,两人都有那么点意思了。连锦还懂得不能急于求成,把拥抱接吻的机会主动放弃,反倒为白虹策划一个“点歌台”的栏目。“点歌台”每日由白虹主持,观众出个几十元,就可以在电视台为亲朋好友的喜庆事点播一支歌,一能为电视台增加些收入提高一点收视率,二可以为白虹开辟一个展示自己诗歌才情的舞台。白虹深感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对连锦的求爱甚至有点期待了。连锦仍不搞这种儿女情长,又建议道:“这个节目还要靠名人帮衬一下,搞个开播仪式,请几个县里的名人谈谈这个节目的意义。你哥总不会常住龙泉,他又在北京见过大世面,何不请他先来谈一次?”

白剑听明白妹妹和小白脸的来意,不好拒绝,又不好贸然答应。拒绝了太扫妹妹的兴,答应下来又觉得好笑,跑到一个县里出风头,北京的朋友知道了,还不笑出眼泪笑掉牙?给妹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好说歹说先劝他们回去等着,理由只是这两天没有空,又刚醉过酒,脑子里一塌糊涂,即兴发言讲不出什么精彩的话。

刚送走妹妹和连锦,一个陌生的姑娘又把门敲开了,一看那双过分灵活的眼睛和靠在门框上一波三折的身段,就知道是下过功夫练过的。少女很不怯生地把白剑上下打量了一番,直看得白剑满腹狐疑,才抬起一个兰花指,半掩着涂着口红的小嘴说道:“团长让我来送信。”白剑努力表现出平静,伸出手本来要接信的,中途又改变了主意,做个可以理解为绅士派头的动作道:“小姐请坐,是不是欧阳团长?”少女笑着,伸出两个指头在紧身衣领口里夹着,“不了,还要回去练功哩。到底是北京来的,怪不得……唉,怎么找不到了?是在这里面塞着的……”白剑很想笑,分明又觉得不能笑,海娃用羊尾巴藏鸡毛信,这个女孩子……他转过身子放开了那个笑意。少女掏出了信,看着白剑的后背,带着赞许的表情点点头,“是一个不爱占便宜的君子,如果你一直没转身,这封信我就贪污了,欧阳团长给一个男人写信,这还是头一回。拿去吧,你考试及格了。”白剑转过身子看见少女指缝里夹着的白纸,故作惊诧地叫着:“小姐,信封怎么没见?”少女甜甜一笑,“根本没有信封,这信登到报纸上都没关系。她本来让我来看看你酒醒没有,我说不拿个东西你信不过我,她就在练功房写了几句。团长的住处只有我们几个得意弟子能去,她写个便条,竟约一个男人去她家,我就起了点好奇心。”白剑接过纸条,没有看,对少女说:“谢谢欧阳团长的关心,适当时候,我会去看她的。请问小姐芳名,另外,请告诉我为什么要对我进行这种别致的考试。”少女坦坦荡荡答道:“我叫李玲,唱青衣的,团长唱花旦,写个条子叫我传,不考考你,一旦小姐上了当,这戏就不好唱了。”做个鬼脸转身走了。

白剑背对空门,打开纸条,看见上面写着:“空闲了请来城隍庙街八十八号坐坐。”有其师必有其徒,这两人都有点小题大做,白剑想着,把纸条塞到衣兜里。林苟生腆着肚子立在门外,两个大拇指扣着背带裤的带子,眼锋带钩在白剑裤兜口里睃来睃去,“剧团唱红娘的妮子送帖子来了?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戏唱到台下了。”白剑知道瞒不过林苟生,索性把纸条掏出来,扔过去,“你好好看看,省得东猜西猜怪门板滤掉了一些别人的隐私!这人很有点神秘,也有不少神经质。昨晚把我当管道工,训我的口气,俨然龙泉第一夫人;接着又替我喝酒,今天又差人问候。前倨后恭,搞得我不知所措。”

林苟生赞叹连声:“佩服佩服!有这种定力,何愁成不了大事!告诉你个不太好的消息,你听了可别灰心。赵春山有赵春山的难言之隐,他回避吴玉芳一案,恐怕是迫不得已。人常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看来不假。”白剑用讥笑的口吻说道:“老林,你听没听说这样一个笑话?三国时,许都南门有一家开包子店的,以皮厚馅少闻名。皮厚到什么程度呢?曹操赤壁大败前,率八十万大军南下,号令各商号店铺捐钱捐物,包子店老板献上一只大包子。八十万魏军将士吃了三天,吃出一块碑,上面刻着:离馅还有八十里。你说要紧事,能不能把皮弄薄一点。”林苟生笑道:“本性难移,本性难移呀!蹲十年监狱,攒了一肚子话;当了七、八年大西北盲流,又背了几包袱话。贮存太多,一等觉得自由了,见着买主就想搞批发。你看你看,又擀了一张厚皮!赵春山有个独儿子,去年二十一,名叫赵永亮,待了四年业。去年秋天,赵春山正办吴玉芳的案子,后院起火了,赵永亮把城郊一个十六岁的大闺女拖到玉米田里来个一厢情愿,女方告到法院。后来,不知什么人起了作用,那女孩子改口说赵永亮和她谈恋爱,这个案子又撤了。没过几天,吴玉芳一案出现反复,赵春山不管这个案子了。这两个案子中间有联系,说不定有一宗见不得人的交易。”

白剑努力回想着那天赵春山说过的每一句话,自言自语说:“他的良心还在嘀咕,还不愿扔给狗吃了。那一天他说的话有点怪,似乎在暗示这个案要翻必须尽早,等所有的证据都销毁了,那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林苟生把头摇成拨浪鼓儿,“一厢情愿,一厢情愿。你知道,去年他儿子犯事,正是严打期,强奸至少要判十年!良心嘀咕,是在嘀咕,恐怕在嘀咕千万不要东窗事发吧!”

这天夜里,月过中天,李金堂在城隍庙街八十八号院门前的石榴树下站了很久。多少年了,他第一次不请自到。这棵石榴树三年不开花了,欧阳洪梅觉着不吉利,几次提出把它砍了,李金堂说:“铁树一千年才开一次花,年年开花,心里也烦,这样好,年年都有个盼。”街景依旧,石榴树依旧,回想自己说过的话,却品出了另外的音儿。难道欧阳真的还要再为别人怒放一次吗?这个白剑她已经认识多年,可从来没有听她提说过。看来她心里还是有扇门对我关着!她喜欢月亮,喜欢在有月亮的夜里约他过来,这个月的月亮没两天了,她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一个呢?李金堂斗争着,猜疑和嫉妒在潜意识的层面上烧烤着他。徘徊了一会,他感觉到放在大衣口袋里的右手碰到一串硬东西。这三把钥匙自从欧阳洪梅交给他,他从来没有带在身上。他十分看重门由谁开这个形式,欧阳为他开了十几年的门,就给他带来十几年的自信,这个形式表示着他在这个小院至高无上的地位;自己打开这三道门,这行为就有点偷儿和强盗的行状,令他不屑。可是,这钥匙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他的手如同受了炮烙一般抽了出来。不能坏了规矩!

欧阳洪梅无所事事地在家里呆了一个晚上,后来,她终于意识到今晚自己在等待一个什么。白剑是那个十五年前在公社大食堂幽暗的角落里低声吟诵普希金诗篇的那个人。成人后,有无数个男人像秋日里的黄叶,从她身边纷纷飘落了。她免不了出于各种心理拣上一片两片,白剑就被存放在最早的一个匣子里。李金堂闯入后,她再无多少心境和兴致去发现那些别致的叶子了,这就使盛白剑的匣子成了一种珍藏,成了李金堂无法涉足的一方秘地,静静躺在那段无法重塑的时间里。时间的秩序,使她翻检这段记忆时恢复了一个纯情少女的身份。她很想纯粹地饱览一番那一片少女春心萌动的风景。基于这种深层心理,欧阳洪梅慢慢意识到自从让李玲拿走了那张便条,一种全新的等待就开始了。她仔细追忆了下午草草写下的文字,从沙发上爬起来,准备结束这种等待。我只是请他空了来坐坐,今晚他可能有空,也可能他永远都空不下来。金堂对他深怀敌意,他能感觉不到?金堂这是怎么啦?为什么对一个北京来的记者这样不友好?这些天没出门,龙泉肯定出了大事。一下子,她感到百无聊赖了。于是,她决定洗个澡,然后睡觉,明后两天还有两场大戏呢。

洗澡的时候,欧阳洪梅总是喜欢对着大镜子,在如云如雾的蒸汽里审视并感觉自己的裸体。热水从头到脚淋过一遍,抹去面颊上的水珠儿,一个舞台上程式一样严谨的过程开始了。从太阳穴开始,她用表演艺术家特有的敏感而富有表现力的手指,沿着脸颊、修长的脖颈、肩胛和脖子交汇成的两个美人谷、两只乳房和它们形成的谷地、依然显得平坦和肥沃的腹地、勾股、双腿和深藏无数小精灵的三角地完全放松地旅行。骨骼的凸凹、肌肉和脂肪的丰腴和贫瘠,每个部分隐藏的欲望,她都十分熟悉。有时候,会有一种夹带着腥甜味的体香随着蒸汽弥漫在她的周围,把她熏得不能自已。这种情况每月有一两天会出现,这就是医学上说的排卵期了。在这几天里,如果没有男人陪伴,她总要躲进浴室洗呀洗呀,把自己洗个精疲力竭。洗了好一会儿,她用浴巾沾干身上的水珠,穿上粉红的睡衣,走出了浴室。她这次并没有感到疲乏,立在绿色的地毯上,仍感到一股生命的津液沿着特有的通道奔腾着。她伸手探下去摸了一把,不由得伸了鼻子,贪婪嗅了一口,双颊顷刻间红得灿烂。这个时候,她听到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