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天义在窑上干的是最重的拉砖活,半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圈。白天里干活干得再累他都能忍受,要命的是到了晚上不能睡囫囵觉,总是被喊去继续交代反革命万言书的事。但是,有时待在窑洞里等着人喊,迟迟没人喊,以为今黑里不交代了就睡下,才睡到三更半夜,突然又喊起来去交代。交代室在窑场最东边的那个土窑洞里,拷打中他不停地号叫,声音就很凄厉。连闫立本都审不下去了,对管学习的组长说:你能不能让他笑?那组长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再不拷打,而把苗天义绑在一个柱子上,双腿跪地,又脱了鞋在脚底抹上盐水,让羊不停地舔脚心。果然苗天义就笑,笑得止不住,笑晕了过去。

张收成在窑场的当天晚上,他那根东西就肿得像个萝卜,坐不成,就站着交代自己所犯的错误。审问的人要做记录,要他把每一次犯的作风问题都交代,一定要交代详细,要说细节。而从此窑场管理人员中就传开了那些与张收成发生性关系的几个女人是谁,下面长得有什么不同,都做了哪些姿势,说了哪些话,一边骂着:这流氓!一边还问:还有呢?为了要知道更多的东西,他们常常在晚上闲得没事了,就又把张收成叫去再审问,张收成说:我全交代完了呀!他们说:肯定还有!张收成就开始编造一些姿势,但他们要他做做那姿势,他竟做不出来。张收成能带来乐趣,他在窑场就活得比苗天义好,拉了一段时间砖后,分配到山上给伙房拾柴火。

墓生再往棋盘村理发时,在经过过风楼的崖楼下碰到背了柴禾的张收成,张收成的头发长得盖了耳朵,胡子也把下半个脸都罩了,墓生说:你没嘴了?!张收成把胡子刨开,说:这不是嘴是你娘的?墓生问你出来拾柴火哩咋不见苗天义,张收成说:我是人民内部矛盾,他是敌我矛盾!张收成要墓生给他理一下头,墓生没给他理。

在窑场仅仅过了一个月零三天,张收成的毛病又犯了。这一天拾了柴禾让毛驴驮着回去,驴下坡时他又不行了,掏出东西寻驴,而驴一步一步往下走,他一步一步撵不上,偏被在坡上一个割草的人瞧见了,检举给了闫立本。窑场立即召开了全体改造人的会,批斗张收成。张收成先是不承认他奸驴,说是他赶驴时掏出来尿哩,还说他是一边走一边用尿在路上写了吃馍呀三个字。检举他的是贫农,年纪又大了,闫立本当然相信检举人的话,就在批斗会上把张收成吊起来打,竹片子打一下,吊绳就拧一圈,打了几十下,吊绳拧成了疙瘩,然后又反着方向打,吊绳哗哗地旋,竹片子也越打越急,打在了头上,打在了脸上,血把眼睛都糊了,他承认了。当晚,给张收成写材料,报请公安部门逮捕法办,先是写了奸驴,觉得这事传出去太辱没过风楼公社的声誉,改写成道德败坏,影响十分十分恶劣,又觉得太笼统,不足以反映罪行,闫立本说:那就定个破坏公共财物罪,加上严重两个字。材料写毕,闫立本在电话里向老皮汇报,正得意着定这个罪名高明时,张收成在交代室里又出了事。张收成还关在交代室,伙房送去了一碗红薯面饸饹,他嘴肿得吃不进去,就打碎了碗,用瓷片割他那东西。伙房人以为他吃完了饭,要去取碗,发现他在割那东西,便大喊起来。闫立本给老皮说:你稍等一下。放下电话去了交代室,张收成已经昏死了,那根东西就躺在一边,可能割得十分艰难,从伤口上看,是割了几十下才割断的,血流了一摊。闫立本再给老皮通电话,老皮的意思是:可以不申报了,戴个坏分子帽子,就在窑场继续学习吧。

也就在这天夜里,过风楼下起雨,雨大得像是用盆子往下倒水,而且呼雷电闪。墓生不害怕雨,但害怕雷电,每一次电闪都有一道红线划下来,一下子照得天地都是白的,然后又一尽地黑,雷就嘎喇喇地响,像是在自家屋顶上爆炸。墓生关着门窗不敢睡觉,人都说呼雷电闪是天上有龙要抓人的,他害怕龙来抓他,便钻进地窖里,战战兢兢到了天亮。天亮时雷电没了,风雨也住了,墓生照旧得去山头的婆椤树上插红旗,他爬到树上,看见东边远远的山那边太阳正往出拱,扑哄扑哄地,颜色很嫩,如蛋黄一样,想着风雨雷电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天怎么就发脾气了?他寻找着哪儿还有竹节虫,可一低头,在婆椤树右边五丈远的地方,竟然那棵白桦倒在地上,折断了三截。墓生啊的叫了一声,忙从婆椤树上溜下来,绕着白桦看,原来白桦外表上好好的,中间却朽空了,是雷劈了它,劈倒在地又断了三截的。他钻进中间那一截里,空洞恰好容下他的身子。墓生让自己安静了一会儿,要感觉脑子里会不会有嗡声,没有,他说:不会有啥事的。就从山头跑到上院,给老皮报告雷劈了白桦。老皮的眼角有两疙瘩眼屎,并不在意,却让墓生立马到陈家村把任桂花叫来,越快越好。墓生已经走出了院门,老皮伸着腰说:你说雷把树劈了?墓生说:是那棵白桦。老皮说:狗日的,咋不把张收成劈了?!

墓生到了陈家村,任桂花在门口台阶上梳头哩。任桂花必须站在台阶上才能完全把头发垂下来梳通。她一听见是老皮又叫她去公社,梳子掉在地上,说她心慌得很,让她静一静,就坐下去,头发在台阶上扑撒了一堆。墓生说那不行,书记让他四个蹄子跑着来的,去迟了招骂的。任桂花乱胡地把头发编了辫子,还要洗脸,墓生说洗的脸干啥,又不是进县城呀?!两人一路小跑,到了上院,任桂花累得趴在地上,给墓生说:我心往出蹦哩!墓生敲院门,老皮走了出来,任桂花说:书记叫我?老皮说:咋来得这慢的,这钱就得你掏呀!任桂花说:我掏我掏,给他包扎花了多少钱?老皮说:你说啥?任桂花说:张老师在窑上的事我知道了。老皮好像生了气,说:你怎么知道?任桂花说:墓生在路上说的。老皮踢了墓生一脚,墓生忙要解释,老皮没有理,只对任桂花说:我是说你得掏电话钱!任桂花说:电话钱?老皮才说:去接吧,他从部队上给你来电话啦!任桂花喉咙里咯的一下,爬起来就进屋去接电话,果然是丈夫从部队打来的电话。

任桂花和丈夫通完电话以后,走出了屋子,给院子里的老皮说:我通完啦。老皮说:他给你说啥啦?任桂花说:他说他请了假,三天后就探亲回来。老皮说:这是组织上给你的保护,你该知道你怎么做吧?任桂花说:我知道。

几天后,下院的干部都在传着任桂花和她丈夫通电话的事,说是任桂花拿起了电话听筒,气喘吁吁地说:喂,喂!她丈夫说:是桂花?任桂花说:你听不出我声了?丈夫说:这长时间呀,我都等瞌睡啦!任桂花说:咱家离公社远么,你好不好?丈夫说:好得很,假请下了,三天后就到家啦!任桂花说:啊,啊你要回来啦?是大后天擦黑到吗,那我去车站接你!丈夫说:不接了,面揉好,人洗净,等着!

这话越传越成了笑话,老皮要大家封口,追问过墓生是不是你说的?墓生说公社办公室主任问过这事,他只说任桂花接了她丈夫的电话,别的一个字都没说。墓生给老皮发咒:我要多说一个字,我嘴是拉屎的,让龙抓我!一连三天,他见了老皮就发咒,老皮说:不是你就不是你吧。墓生说:可你老瞪我。老皮说:我是大眼睛,看你就是瞪你啦?!墓生这才脸上活泛起来,主动给老皮学了几声牛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