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过年的四月,樱花开得像雪一样,白石突然到县文工团来找我,提了一袋菌子。我这才知道他从乡政府已经调到县城,在商业局当局长了。我说:哎呀,我还没给你恭贺的,你倒给我送礼?!白石就哈哈笑,嘴里有了一颗金牙。那时候,嘴里能有金牙那是一种贵气,我不晓得他是在门牙上包了一层金皮还是把门牙直接拔了重新安装的整颗金牙。他说:这是马生送你的!我说:马生?他说:你不记得啦,老城村的马生呀!你得去老城村给他唱一场的。我说:马生死了?他说:他咋能死,命硬得很,只克别人死。我说:在他手里是死了不少人哩。那让我去给谁唱阴歌呀?他说:马生要结婚呀,村里要闹一场阳歌,马生嫌城关镇阳歌队的那些人声都不好,说你能唱阴歌就能唱阳歌,一定请你去一趟的。县城关镇是有支阳歌队的,正月十五元宵节我也曾看过他们的表演,成百人的队伍都穿着彩衣,打着红伞,有伞头有文武身子有丑角在土场子上唱神歌、扭花步,然后绕转起不同的阵形,如五梅花,霸王鼎,双背弓,卷席筒,八角楼,蛇盘蛋。可是,他们闹的是阳歌,是给活人唱的,要活着的人活得更旺,更出彩,而我唱的是阴歌,为亡人唱的,要亡人的灵魂安妥,我怎么能去呢?我表示了我去不成,却说:这光棍终于有个自己的女人啦!新娘是哪儿的?白石说:哈,一对旧家具!我说:娶的是二婚?白石说:拴劳你认识,拴劳的媳妇你可能不熟悉,是拴劳的媳妇。拴劳的媳妇我怎能不熟悉呢,但我怎么也想不到马生是娶了拴劳的媳妇。这世事真是千变万化!我仍关心着老城村的事,问起白石他爹白河和他叔白土,问起白菜和玉镯,以及李长夏刘巴子龚仁有还有那个邢轱辘。老城村的话题让我们几乎说了一个晌午,直到起了风,飞来的樱花瓣在地上铺了一层,他才离开的。离开的时候他却低声问我是不是和军分区司令熟?我说军分区司令是大官,我见都没见过。他说:你哄我了,我听说过在解放前你帮过匡三。我说:你是说匡三?他调到军分区了?!是匡三司令?!他说:什么时候你领我去拜会一下司令?我说:领可以,不知道他认不认我。

但后来白石并没有再找我,我听说了他是端午节的第二天就拜会了匡三司令,领他去的是徐副县长。


白土和玉镯是出了老城村后就一直往东走的,两个人从来没去过东边的山阴县,只听说山阴县、三台县和岭宁县的交界处有个皇甫街,再过去是清风驿,那就顺着官路走吧,只想着离老城村越远越好。一路上乞讨,讨上两个馍了,一人吃一个。讨上一个馍了,白土把馍给了玉镯,就对黑狗说:咱河里喝水去!走了十多天,到了山阴县城,县城很大,吃喝却不好讨要,还常被孩子们学着他们走路的样子,一个稍有些内八字,一个外八字得厉害。到了一座桥上,两人饿得走不动了,白土说:你靠着我,歇一歇。玉镯说:把鞋耙子扔了,恁沉的!她扔下桥的却是她身上的褡裢,褡裢里有个大木碗。白土去抓没抓住,心疼得直声唤。玉镯说:把脚扔了,恁疼的!就往桥沿上走,白土吓得一把抱住,脱了鞋给她揉脚。揉脚的时候,他把鞋耙子放到一边,担心玉镯又要扔了,却突然想,自己背着鞋耙子,为啥不编些草鞋卖了换钱呢?他就在夜里去城外偷人家堆放在土场上的稻草,拿进城编着草鞋一双卖一角钱。卖着卖着还想能卖得钱多一点,就又到城壕里去寻找破麻烂布,城壕里常有扔的死婴,把死婴身上的包裹布剥下来撕成条夹在稻草里搓绳编鞋,穿着结实又不磨脚,一双草鞋就卖到了一角五或二角。卖得多了,白土很得意,觉得他能养活玉镯,就在城北关的路边搭了个草棚子,又支了一个锅,给玉镯说:安家哟!安起了家过日子。冬天冷,草棚子里四处钻风,两人在草窝里铺了被筒,有时各睡一头,你抱我的腿,我抱你的腿。有时就睡一头,没睡着的时候搂紧取暖,睡着了脚手松开,肩膀支棱着冷,后来就让狗也睡到他们中间,狗毛热乎乎的,只是狗爱放屁。

过了一年,七月二十八日,是玉镯的生日,玉镯还是王财东的媳妇时,每到七月二十八这天都要摆酒席的,白土就要去集市上买肉买菜,少不了还提几副猪肠子羊肠子的,所以他知道玉镯的生日,也要给玉镯吃一顿好饭。他买了三斤面粉,半斤猪肉回来,给玉镯说:知道今天是啥日子?玉镯说:啥日子?他说:是你生日。玉镯说:是你生日。白土不和她说了,剁了馅包饺子。饺子包好,想着能有油炸的辣子多好,就让玉镯坐在棚子里,还给她个萝卜啃着,自己拿了碗去街上。白土先买油,二两油已经倒在碗里了,问多少钱?卖油的说一元钱,白土说身上只有三角钱,就不买了,把油倒给了人家的油篓里。他又去买辣面,辣面也是放到油碗了,为了二分钱,他和卖辣面的吵起来,又把辣面倒给人家不买了。碗里有了一层油和辣面,白土拿了碗往回走,卖辣面的骂道:都说你这要饭的傻,你鬼得很么,不掏一分钱油和辣面都有了!白土不回嘴,笑着就走,却被那人追上来夺了碗,把碗叭的摔碎在地上。

白土空手回来,草棚子里还有半个萝卜,没见了玉镯。


白土满县城地寻玉镯,寻不着玉镯。那时县城的背巷里人家厕所还都是水茅房,茅房外就是一个尿窖子,有的上边苫着包谷秆,有的裸露着,白土担心玉镯是见他没回来而出去找他,或许失脚掉进了尿窖里了,就拿个棍,搅遍了所有尿窖子,仍没有见到玉镯。他沿街在叫:玉镯!玉镯!叫得声哑。半夜里回到草棚子,抱着玉镯枕过的那页砖,呜呜地哭,骂狗打狗。

八个月后,白土带着黑狗重新回到了老城村,老城村变成另一种样子,东城门洞塌了,南头岸壁上的老柏树砍了。拴劳的媳妇嫁给了马生,又怀上了孕,肚子大得像扣了口锅,在村口碰上,说:你是不是鬼?白土说:我是白土。那女人说:不是说你们出去被狼吃了吗,咋又回来了?白土说:回来了,拴劳呢,我得给拴劳说一声,我回来了。那女人朝白土脸上唾了一口,转身走了。

白土回到自己家,院里长了一尺高的草,上房的门窗上都是蜘蛛网,一动就往下掉灰尘,但锅灶还在,锅盖上一层麻雀屎。白土放下铺盖和鞋耙子就到他家的地里去看,地里的庄稼却绿盈盈长着,觉得奇怪,怎么还有人替他种着地?到了下午,总算知道了拴劳早已坐牢,媳妇成了马生的,他去找马生,马生告诉他,自他白土出走后,马生的一个亲戚从十里外的首阳山来投靠马生,马生就让这亲戚落户老城村,耕种起他白土的地,这地光是白河家在耕种,不愿意让出来,马生的亲戚带了个女儿,这女儿嫁给了白河的二儿子,地就由白河的二儿子两口单独耕种了。白土说:那我就没地了?马生说:你向你侄儿要,要下了你种。白土说:那又是一户人了我能要下?马生说:我那亲戚,不,不,也是你的亲戚哩,他在首阳山的那些地荒着,你去种吧,远是远点,反正你一个人,可以住在那里。白土说:我不是一个人,还有玉镯哩。马生说:那玉镯呢?白土把玉镯丢失的事说了一遍,马生说:她死了,肯定是死了!你守不住玉镯你还不让别人动玉镯?!玉镯肯定是死了!白土说:玉镯没死,她会回来的。他说得很坚决,还指着太阳发咒。马生说:没死就没死吧,首阳山上那地虽然土薄,可面积不小,你就是和玉镯出几个孩子来也够吃的!

白土和黑狗在首阳山住了两年,他没有牛,地全是用镢头挖,红板土里料浆石又多,种下麦子长出一尺高就结穗,穗小得像苍蝇头。好的是首阳山有龙须草,割回来晒干编草鞋,龙须草鞋比稻草鞋要好卖得多。还可以直接卖龙须草,他能一次背十八捆龙须草去集市,远看像移动的麦草垛,近看两条细腿在下边,人问:头呢头呢?白土的头从草里钻出来,脸热得通红,像颗柿蛋。在集市上卖了草鞋和龙须草,买回盐、碱面和点灯的煤油,还要买个梳子。他先后买过十几个梳子,有齿儿粗的,有齿儿细的,对梳子说:你给玉镯梳啊!吃饭的时候,先给玉镯舀一碗,说:你吃!饭里没油,又到地沿上种着的蓖麻上摘三颗籽,剥了仁,在铁勺里炒了压碎调进饭里,碗面上浮出几个油花花了,他总觉得那双筷子在动。首阳山之所以叫首阳山,是太阳一出来就照着它,白土每天一早醒来土坯房就红光光的,这红光里好像有玉镯,一睁眼玉镯就到眼皮上了,他当然要叫一声:玉镯!晚上了,他在油灯下吃烟,看着灯焰扑忽扑忽闪,就又叫:玉镯!还站起来去黑影里的炕角看看,以为玉镯故意藏在那里。后来,他把摘来的石榴放在石头上要给玉镯吃,当发现石榴上被掏出一个坑,旁边还有细碎的渣,这明明是老鼠吃了,他偏认为是玉镯吃了。把老鼠叫玉镯,把黑狗叫玉镯,把天上飞的地上长的,凡是看到啥他都叫玉镯。一天,白土去地塄上给红豆角搭架,回头不见了黑狗,大声喊:玉镯哎——玉镯!一个应声说:噢——!山坡的路走上来一个人,白土看了是玉镯,揉了揉眼再看,就是玉镯。

玉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