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晴朗的周末,招弟小姐出院后,蘅蘅小姐和国强君第一次去探望她。临近正午,国强君又返回宿舍,把我也接了过去,并且连同我的小窝、饭盆和没吃完的罐头,令我又高兴又意外。

由于招弟小姐住院期间,蘅蘅小姐已经去看过她两次,带回的消息都让我心惊胆战,使得我对招弟小姐的情形,并未抱有多高的期待。所以,当我钻出猫包,眼前的场景简直令我大吃一惊,继而喜出望外。

屋里暖融融的,厨房里飘来阵阵诱人的香气,阳光洒在窗台上,娇艳的橙色兰花绽放得生气勃勃,蘅蘅小姐坐在床边,正和招弟小姐聊天。看到我,招弟小姐像往常那样拍了拍手,“阿赳回来喽!”

我一跃上了床,激动之下差点蹦到了招弟小姐身上,幸亏想起她刚刚动过手术,才勉强收住脚步。我退后一点,小心地打量招弟小姐,她显然又瘦了些,穿了一件墨绿的绞花毛衣,衣领上缀着一个金灿灿的银杏叶别针,她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精神并不差,眼睛亮晶晶的,正笑嘻嘻地望着我。我的视线落到她的肚子上,据说医生们花了五个多小时,切掉了她大半个胃,那里想必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不过人类居然可以只靠一丁点儿胃,还能这样好端端地活着,的确大出我的意料。

蘅蘅小姐把我往前推了推,笑道:“你看,阿赳只有在你面前,才会露出这样慵懒的模样。这些天在我们那儿,他除了出来吃饭上厕所,一直在桌布后面闭关,我有时偷窥一下,他都是一脸严肃,也不知参悟了什么道理。”

招弟小姐左一下右一下地理着我的胡子,“这几个月,先是我出国,再是小白的事,又是我的事,然后被带到你那里……阿赳的世界,也是动荡极了呢。”

“是啊……”蘅蘅小姐探过身看看我的脸,“以后都会好起来的,对吧,阿赳?”

午饭十分丰盛,招弟妈妈炖了香香的排骨,熬了乳白的黄花鱼汤,比起招弟小姐来,招弟妈妈以前做菜口味偏咸些,可这天所有的菜都十分清淡鲜美。招弟小姐也下了床,她的食欲似乎不错,但吃得很小心,慢慢地喝了小半碗排骨汤,小半碗鱼汤,又吃了一小碗蒸鸡蛋和一点炖得软软的菠菜。看到她胃口这样好,大家都很高兴,招弟爸爸还和国强君喝了点酒。

我听到国强君说着家乡话,很关心地跟招弟爸爸聊起这一年果树的收成。原来这年初夏,招弟小姐老家那边下了一场大冰雹,把苹果打坏了不少,但好在招弟小姐家受灾并不太重,只减产了七八千斤,而且没想到苹果的收购价一下子涨了六七毛,倒多赚了五六千块。虽说因为招弟小姐不巧在摘苹果时生病,弟弟弟媳在老家忙不过来,只好雇了些人,但统算下来,收入比往年还是增加了些。现在一年的收成已经进了腰包,招弟小姐又一天天见好,招弟父母说起来,脸上都露出了很欣慰的表情。

我曾经以为招弟小姐做完手术就万事大吉,没想到接下来她还要接受半年的药物治疗。得知这个消息后,我的心不由得一沉,再次意识到降临到我们生活中的这种病非同小可。

我回到招弟小姐身边的第三天,她就开始了第一轮的药物治疗。

招弟爸爸已经回了老家,换来了招弟小姐的弟弟。他每天早晨开车把招弟小姐送到医院,招弟妈妈则在家里煮汤炖菜,临近中午他回来把妈妈接过去,自己回家午休,下午再去医院接回妈妈和姐姐,如此这般重复了五天,第一轮治疗就算结束了。

那些药物显然让招弟小姐感觉很不舒服,她没有了食欲,勉强吃下点东西,有时还会吐出来,稍微走几步就头晕,再没有精神跟我说话,只是恹恹地躺在床上。招弟妈妈脸上又露出了愁容,倒是弟弟还很乐观,安慰妈妈说这都是正常反应,医生说了各项指标都不错的,不用担心。

过了两三天,招弟小姐果然好转起来,她又有了胃口,每天能连粥带汤地吃上五六顿,很快就有力气在屋里散步,还能和妈妈一边聊天,一边干点缝扣子之类的活儿。有一次,她还坐到古筝前,给妈妈弹了一首小曲子。虽然那首单调的练习曲我以前听了好几百遍,但此时乍一听,我心里的新鲜和感动却绝对不比招弟妈妈来得少。

招弟小姐的弟弟一直想在县城开个电脑维修店,打算趁这工夫报个班学技术,这天照例去电脑城了。招弟妈妈收拾完屋子,打了盆热水来给招弟小姐洗头发。

招弟小姐说:“我自己去浴室洗好了,弄得地上都是水。”

妈妈按住她说:“躺平了……地上一拖就好了,你自己洗,抻着刀口怎么办?”

招弟小姐嘟囔道:“刀口已经好了……”

妈妈已经麻利地把头发浸到了水里,“前几天不是还疼吗?那么大的口子,哪能说好就好。”

招弟小姐不做声了,配合地转动着脑袋。

头发洗干净后,招弟妈妈又细心地抹上护发素,轻轻地揉搓着。

招弟小姐忽然担心道:“妈,都说化疗要掉头发,你说我会不会变秃啊?”

招弟妈妈不假思索,“当然不会,咱病房里那个女老师,人家化疗了那么多回,头发不也好好的吗?再说了,你头发这么厚,掉几根谁能看出来。”

“唔……”

招弟妈妈把护发素用清水漂去,拿了一摞毛巾来,一点点地把头发擦干。

招弟小姐叫道:“妈,你可真有耐心,拿吹风机吹吹就好了。”

“那不行,不是说那东西对身体不好吗?”

招弟小姐哭笑不得,“唉,我这天天拍片子,那点辐射可以忽略了。”

“能少一点是一点……”招弟妈妈细细地擦着头发,“中午想吃点什么,炖点鸡汤?”

“怪腻的。”

“要不,我去买条鲫鱼?”

招弟小姐想了想,“妈,我特想吃你做的炸酱面。放点肉丁、胡萝卜丁、土豆丁,再搁一点豌豆、花生米,当然最要紧的是鲜花椒,香香的,还有点麻酥酥,拌上黄瓜丝和青椒丝,哇……”

招弟妈妈笑了,“馋……这会儿哪有鲜花椒,再说那又咸又麻的,现在不该吃。”

她寻思了一会儿,“要不,妈给你做疙瘩汤吧,你不是也爱吃么?”

招弟小姐高兴道:“好啊。妈,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就是你能把疙瘩汤的面皮儿搅得又薄又长,还丝丝络络的,我就不行了,一搅和就名副其实的全是面疙瘩。”

“嗯,那我去买点鲜虾,把虾肉切碎了熬在汤里,再打个鸡蛋花,应该能消化得了。”

招弟小姐拉住妈妈的衣襟说:“不着急,妈再陪我说说话嘛。”

她舒舒服服地靠在妈妈身上,长嘘了一口气:“有亲妈就是好,关键时候有人疼。”

“净说大实话,当妈的不伺候你,谁伺候你啊。”招弟妈妈拿梳子慢慢顺着招弟小姐的头发,理到梢上时有头发落下来,就缠起来放到小桌上。

“妈,其实我可喜欢咱们现在这样了。可是以前我不生病的时候,你都不大理我。”

“咱家的活儿那么多,哪有闲工夫说话。”

“活儿再多,总也有清闲点的时候呀。”招弟小姐嘟起嘴,“可是,清闲点的时候,你就光操心大志去了……”

“大志不是小吗?”

招弟小姐不依道:“也不过比我小三岁嘛。可是,妈就老是心疼他,他去省城学个手艺,你就恨不得跟过去,可我来北京上大学,你就放心得很。反正啊……”她戳戳妈妈的肩窝,“妈的心都偏到胳肢窝去了。”

招弟妈妈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你从小就叫人省心,大志不一样,从小就样样不如你,体格没你壮,脑瓜没你灵,性格也没你开朗……到后来,你又上名牌大学又出国,他连个好高中都没考上,眼见这辈子不会有多大出息……”

她低下头,叹了口气,“当父母的不就这么个心思,恨不得十个指头一般齐……”

招弟小姐直起了身体,“妈,我刚才是跟你闹着玩呢,其实我也心疼大志的。只不过……”她笑嘻嘻地抱住妈妈的腰,“你要是早点跟我这么说就好了,以前,我有时候心里还真有点儿别扭呢。尤其是我再怎么考第一名,你都照样偏着大志,我还以为那仅仅因为大志是男孩。”

她在妈妈身上蹭了蹭,“真开心,原来妈一直觉得你闺女很优秀耶。”

“那可不……”招弟妈妈露出骄傲的神色,轻轻拍着招弟小姐的背,“我和你爸在村里脸上有光,还不是因为养了你这么个闺女。”

静了一会儿,招弟小姐忽然轻声说:“妈,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好起来,你和爸还得好好享享闺女的福呢。”

“那当然。”招弟妈妈深信不疑,“算命的都说了,你命里带文昌,遇事都能逢凶化吉。等这一关过去了,肯定有后福。”

随着招弟小姐身体的好转,她在屋里有点憋闷起来,于是阳光好的中午,她也会穿得暖暖和和地在校园里散散步,有时跟着妈妈去买菜。招弟妈妈揉面擀皮时,招弟小姐就切菜拌馅儿,然后娘俩儿一边看电视一边包饺子。

临近元旦的时候,招弟小姐又做了一次化疗,由于这次有了心理准备,产生反应时大家都没有很紧张,而三四天后难受的感觉也就渐渐消失,生活又恢复了正常。

这期间陆续有人来探望招弟小姐,送来各种各样的补品,最让招弟小姐高兴的是,她单位的上司说盼望她早点回去上班,这让她又看到了回归正常生活的曙光。

我就是在这时候,见到了阔别三载的行简君。

乍一见行简君,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三年间,我虽然一直和招弟小姐生活在一起,但也能觉察出岁月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可是同样的三年,时光却仿佛丝毫没有在行简君身上停留。

招弟小姐的变化似乎让行简君十分震动,一时间,他直盯着招弟小姐,眼里神色复杂,竟是不知说什么好。

招弟小姐笑了笑,接过他手里的那一大束鲜花,把他让到沙发上,“我是不是变化挺大的?如果在大街上遇到,怕是认不出来了吧。”

行简君定了定神说:“也没有……”他又端详一下招弟小姐,“其实仔细看看,还是原来的样子——成熟了些。”

招弟妈妈送上热茶来,行简君连忙起身谢了,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尴尬。

招弟妈妈取下书架上那个闲置了很久的水晶花瓶,接了小半瓶清水,把花束插好,然后出门买菜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茶几上,几十朵茸茸的粉红小花簇拥着几枝秀挺洁白的大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招弟……”行简君叫了一声,却又没有了下文。

这也难怪,他们之间已经三年不见,却又在此种情形下相逢,世事这般变幻无常,即便是人类,想必也有满腹滋味无法言说的时候。

招弟小姐倒是挺开朗,“得这个病,本人固然没办法,但最为难的其实是亲人和朋友。我在医院时,以文去看我,也是一句话不说就开始哭,我那会儿越是没力气,偏还要打起精神安慰她……”

行简君低声道:“以文一直没告诉我。”

“嗯。其实,你……不用来的。你看,我恢复得挺好,前几天我们领导还说,看我的状态,开了春就能上班呢。”

行简君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是么。我听以文说了你这两年的事,你真是很能干……”

招弟小姐笑着摇摇头。

气氛渐渐轻松起来,两人慢慢聊些这几年彼此的工作和生活,又说到手术后身体的调养。他们都有默契地避开某些话题,也似乎都认为这个病的痊愈是指日可待的事,这使得他们的谈话内容与寻常朋友间的并无多大不同——或许,本来就不应有什么不同。

过了一会儿,行简君踌躇了一下,说:“招弟,你别嫌我冒昧……你这一病,至少有大半年不能工作,我知道你在还房贷,这边又租着房,加上手术和化疗……”

招弟小姐说:“是啊,我这一下可谓劳民伤财。不过还好,我算了算,等做完化疗,手头的钱还能略有节余。”

看看行简君的脸色,招弟小姐索性细细说给他听,“我出国前攒了十万多点,本想提前还一次房贷,幸亏当时没来得及,在国外四个月收入比较高,又攒了小十万。我们单位除了医保,还给买了一份商业保险,所以住院花得并不多。房贷每月四千,房租两千,加上生活费,每个月有一万尽够了。加上化疗费,即便算得宽松点,到明年五六月份我上班时,也还能剩下五六万块钱呢。”

行简君认真地听着,大概觉得招弟小姐是真的没有什么问题,脸色渐渐明朗起来。

顿了顿,他又说:“招弟,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请一定告诉我……这种时候,希望你能把我当个朋友。”

招弟小姐笑着点点头,“我会的。”

他们都不做声了,只有若有若无的花香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半晌,行简君终于打破了沉默,“招弟,看到你这样乐观,我本来应该欣慰,可不知怎么,我还是……很难过。”

招弟小姐说:“可能因为我得的是这种病的缘故吧。其实我这些年过得挺好的,什么都不缺,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孩能到这一步,也算是幸运的了。便是生了病,很可能会治好,退一万步说,就算不能好,也是得享天年……没什么好让人难过的。”

行简君眼圈发红,黯然垂下了头。

招弟小姐拍拍他的胳膊,“我们说点高兴的,听说你有女儿了,很可爱吧?”

“哦……”行简君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八个月了,挺好玩的。”

“真可爱……”招弟小姐轻轻摸了摸相片,“多漂亮……长得很像你。”

那之后,我们的生活一切如常,招弟小姐的身体继续好转,有一次甚至自己打车去医院验血,回来时还顺路给妈妈买了一件羊毛衫。弟弟大志兴致勃勃地学习修电脑,把招弟小姐的旧电脑拆得七零八落,还充满热情地背起英语单词,时不时拿着书来请教招弟小姐。

春节临近的时候,招弟爸爸和弟媳都过来了,家里一下热闹起来。弟弟弟媳每天高高兴兴地逛北京城,招弟爸爸细心地准备年货,把玻璃擦得干干净净,贴上了红红的窗花,招弟小姐则帮着妈妈在厨房里忙活,家里终日飘散着炖鱼炸虾的香味。

那时候,我以为日子还可以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