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蘅小姐搬走后,我们的小屋一下子寂静起来,有好几次,我看到招弟小姐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嘟囔着要换个房子。不过搬一次家并非易事,她做事又一向磨蹭,一拖二拖,眼见她买的小房子就要竣工了。于是招弟小姐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天天关注各种风格的漂亮房间,搬家的事也就不再提起。

就在招弟小姐一门心思筹划布置自己的小窝时,她突然接到了外派半年的通知。

招弟小姐的单位在国外有很多分部,为国际会议提供服务,员工轮流外派,这会儿便轮到了她。

她显然有些意外,但并没打算推辞,甚至,我觉得她似乎还有点兴奋。

她说:“我就在国外待过半年,还是十年前,再不出去练练,就没法吃这碗饭了。”

蘅蘅小姐替她忧虑,“只是这一去,又要耽误半年……”

“可我守在北京这么多年,不也一直这样吗?”招弟小姐笑笑,“没准儿在那边会有什么奇遇呢。”

蘅蘅小姐也笑了,又说:“阿赳和小白,你不用担心。”

招弟小姐却有些迟疑。

那天晚上,她悄悄对我说:“阿赳,我带你去国外看看吧?那样你就是出过洋的猫了……”

她大概自己也觉得太偏心,连忙把公子小白抱到膝上,“小白,不是不带你,你脾气好,又和蘅蘅亲,留你在这里,我放心的……”

我们都知道,通常来说,在我们猫族的感情序列中,谁是自己的第一伙伴是颇为清晰的。不过根据每只猫的性格,对第一伙伴的执着程度有所不同。相比于我,公子小白似乎更具有随遇而安的胸怀,他童年时为蘅蘅小姐所抚养,但也能如鱼得水地和招弟小姐一起生活,重逢蘅蘅小姐后,他与她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但蘅蘅小姐结婚搬走时,他却能高高兴兴地留下来,并不闹什么情绪。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乐呵呵地与人为善,从来不任性别扭,十分令人省心。

不过这一次,他却闷闷不乐起来,说想和我在一起。

我有点为难,平心而论,我对出洋并没有多少兴趣,那些人类划定的疆界,对我们猫族而言,不过意味着更远地方的一片树丛、一条溪流。相比之下,Y大家属区的一草一木更令我心安。不过若是留下来,就有半年之久见不到招弟小姐,一想到她将独自度过那样漫长的日子,我隐隐有点不踏实——尽管实际上,我也帮不上她什么忙。

就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候,招弟小姐却一脸沮丧地告诉我,他们在国外的宿舍,并未达到可以和我同住的规格。

“阿赳……”她坐在我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我的毛,“我想好了,这个房子咱们不退掉,你俩还住在这里,半年很快就过去了……”

她看看我的脸,殷勤地帮我挠挠下巴颏儿,“我有空就回来看你,好吧?”

看看没多少日子就要出发,她赶紧把父母接到京城玩了十来天,然后着手置办行装,并大方地买来成箱的罐头,把壁橱塞得满满当当。

这一年的盛夏来临之时,招弟小姐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和我们告别,兴冲冲地出国了。

我们又和蘅蘅小姐生活在了一起,只不过,这次还多了国强君。

由于我和国强君之间,并没有一个渐进的亲近过程,对于和他共处同一屋檐下,我未免有些别扭。好在这本是我的地盘,我睡在招弟小姐床上,吃着壁橱里的猫粮,去熟悉的校园里散步,并不需要特别介意国强君的存在。

后来,我发现国强君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每天早出晚归,回来后也大都安静地待在书桌前,基本不涉足我的区域。他虽然不主动和我搭讪,但每次和他迎面撞上,他都和颜悦色,有一次蘅蘅小姐回来得晚,他甚至还帮我和公子小白开了罐头。

我渐渐放松下来,除了有时会惦记一下招弟小姐,生活和以前并没有太大区别。

蘅蘅小姐把房间重新布置了一下,月白的窗帘上描着淡墨荷叶,粗陶瓶里是一大簇垂着紫穗子的花枝,沙发罩和桌布都是一色的湖绿暗纹,感觉颇为清凉。

他们都很忙,蘅蘅小姐每晚都在画画,国强君则在另一个房间里写东西,工作间隙,蘅蘅小姐会切一碟西瓜端过去,两人休息一会儿。有时,国强君也笑眯眯地探头进来,站在蘅蘅小姐身边看她画画,不时点评几句。即便是周末,他们通常也要工作一阵子,只不过气氛懒散些,蘅蘅小姐会系上围裙进厨房,但她不大敢触碰鱼肉,只能做点素菜,我没有尝过,而爱吃土豆的公子小白在尝过蘅蘅小姐的土豆丝后,也没有很期待下一次。

我不知道别的新婚夫妇是怎样的,不过与以前招弟小姐和行简君在一起的日子相比,蘅蘅小姐和国强君的生活无疑十分安静,甚至可说有点单调。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什么压抑,恰恰相反,我从蘅蘅小姐眼里看到了一种落地生根的安心与幸福,而国强君脸上则满是欣欣向荣的充实与期待,他们的生活看似波澜不兴,却着实是岁月静好。

不知不觉中,一个多月就过去了,我甚至想,照这样过法,半年也是很快的。

可是公子小白却病了。

后来,每当我想起公子小白的病,沉甸甸的负疚感就会压得我一瞬间无法呼吸,我想,同样的自责恐怕也在折磨着蘅蘅小姐,因为我们都那样忽略了温顺的、一心依赖我们的公子小白。

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公子小白开始食欲不振,猫粮只略吃几颗,开罐头的时候才多吃几口,而后就回小窝躺下。我并没有在意,天气炎热,我自己的饭量也减了,况且他有些胖,少吃点不是坏事。出去散步时,我照例邀他一下,他都懒懒地不动,但这在他来说也是常有的事,我就自顾去溜达了。

那一阵子蘅蘅小姐忙着改编一本漫画册,每天对着电脑修图,顾不上和我们玩。等画册编完,她买了很多好吃的来庆祝,这时我们终于发现了公子小白的异样。

他无精打采地躺在小窝里,对一向喜欢的炸小黄鱼的浓郁香气无动于衷,蘅蘅小姐叫了几声不见回应,夹着一条鱼在他鼻子前晃悠,他抽动了几下鼻子,却依然没有起来。

蘅蘅小姐觉出了不对劲,握住公子小白的胳膊,把他从窝里拉出来。可一抱起他,蘅蘅小姐就惊叫了一声:“哎呀,小白怎么这么瘦?”

国强君过来摸摸,纳闷道:“瘦吗?挺胖的啊。”

公子小白比我要重四五斤,加上他骨架子大,毛又密又长,所以看上去几乎有我两个大。即便这会儿,他趴在蘅蘅小姐身上,仍然显得十分魁梧。

蘅蘅小姐皱眉道:“毛也干涩……”

“他本来就不像阿赳这么亮……”

蘅蘅小姐摇摇头,“不对,我们赶紧去医院吧。”

那天晚上,公子小白就被留在了医院里。

他患上了肝炎。

我再见到公子小白,是在一个多星期之后。

一见他,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病猫,就是仅仅数日未见的公子小白。

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药水味儿,前臂和后腿上的毛都被剃掉,隐约可见好多针孔,一只眼睛似乎发炎了,眼泪把鼻子旁边的毛泡得稀落落的。看到我,他转了转黯淡的蓝眼睛,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蘅蘅小姐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小窝,又灌了一个温热的暖水袋放在他脚下,轻轻拍着他的背。蘅蘅小姐的眼圈微红,神情像是又气愤又伤心。

公子小白大概疲惫至极,转眼就沉沉睡去。

蘅蘅小姐坐了一会儿,疲倦地揉揉眼睛,长嘘了一口气,“我上网查查,明天换个医院。”

我从沙发上拨下个垫子,趴在公子小白身边,看他睡得还算安稳,我也慢慢放松下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清晨,我转过头,看到公子小白已经醒了,正睁着蓝眼睛静静地望着我。

他的精神似乎比昨晚好上许多,我心里一喜,正要说话,却见蘅蘅小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她仔细地托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罐头,满怀期待地放在公子小白鼻子底下,见他无动于衷,蘅蘅小姐用小勺挖了一块糊糊,抹在他嘴里。

公子小白好像很讨厌这个味道,立刻吐了出来,烦躁地挣了几下,蘅蘅小姐赶紧拍着他柔声安慰,等小白安静下来,她连忙又进厨房了。

不一会儿,蘅蘅小姐端了小半碗水过来,水散发着温热的甜香,她用针管抽了些,扶着公子小白的脑袋,小心地喂进他嘴里。

这次公子小白没有十分抗拒,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到地板上一些,但也咽进去一些。蘅蘅小姐精神一振,舀了些罐头用蜂蜜水稀释了,仍然抽到针管里,灌进公子小白嘴里。

公子小白晃着脑袋挣扎,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蘅蘅小姐松了一口气,哄道:“小白乖,吃一点咱们才有力气出门。”

她又抽了半管稀糊糊,公子小白却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阳台走去,蘅蘅小姐连忙跳起来,跑去帮他打开门,可公子小白还没走到猫砂盆前,突然哇的一声,把刚才吃下去的全吐了出来。

蘅蘅小姐脸色煞白,她愣了片刻,默默地把地上收拾干净,拿过那个带网眼的猫包来。

公子小白一见蘅蘅小姐拿包,眼里顿时闪过一抹恐慌,蹒跚着钻到了沙发底下。

蘅蘅小姐半跪在沙发前,放软了声音叫着,“小白不怕,咱们再也不住院,打了针就回来……”

沙发下静悄悄地全无反应,蘅蘅小姐低了头,伸手去拉公子小白。

只听得一声惊叫,蘅蘅小姐缩回手来,她的手臂上赫然多了几道长长的血痕,殷红的血珠慢慢渗了出来。

叫声惊醒了国强君,他头发乱蓬蓬地冲进来,见到蘅蘅小姐的伤,他变了脸色,赶紧扶蘅蘅小姐坐到床上,转身去找药,却只找到一包创可贴。他拿纸巾小心地帮蘅蘅小姐擦去血,惶急道:“很疼吧?来,先拿水冲冲,我陪你去打针。”

蘅蘅小姐眼圈都红了,“小白从来不抓人……他肯定是难受极了,才会控制不住……都是我太粗心,发现得太晚……”

国强君安抚地拍拍她说:“你别听那医生瞎说……小白既然不愿意去医院,咱们就自己动手,多找找资料,肯定能救活他。”

后来,我知道了公子小白在医院的遭遇,才明白一向温和的他为什么会做出那样激烈的行为。

他住院的那些日子,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台子上输液,虽然蘅蘅小姐拿了垫子和小毛毯,他还是感觉越来越冷,仿佛身上的血都要凝固。他吃不下东西,医生就在他鼻子里插进一根管子,往胃里灌营养膏和罐头,他又痛又恶心,却吐不出来。更让他恐惧的是,每隔三天,他就要被洗一次肠,那种痛苦难以形容,每次洗过之后,整个身体就像虚脱了一般,连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蘅蘅小姐每天早晚去看他,晚上陪他输液,那是公子小白一天中最安心的时刻。他用眼神请求蘅蘅小姐带他回家,蘅蘅小姐看懂了,但医生说他的病情太重,晚上需要看护,不能来回搬动。蘅蘅小姐只有听从医生的话,但公子小白却一天天衰弱下去。终于,医生对蘅蘅小姐说,由于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希望非常渺茫,如果不想让猫再受罪,就打一针安乐吧。

于是,蘅蘅小姐花了大半个月的薪水,公子小白受了一个多星期的罪,得到一个这样的宣判。

由于公子小白对医院的强烈抵触,那之后的半个多月,他是在家里和我们一起度过的。

蘅蘅小姐查了很多资料,买来好多外国的药品和处方罐头,每天早晨上班前,她先喂公子小白吃药,吃蜂蜜水,吃肝精,吃罐头,如果公子小白吐了,她就再喂一遍,一边还自我安慰,吐吐不要紧,肚子里留一点就算赚到了。国强君的研究所离家近,于是他中午回来喂小白一次罐头和营养膏,傍晚蘅蘅小姐回家,重复一轮早晨的清单,夜里睡觉前,再喂一次吃的。这些昂贵的药品和罐头,大部分被公子小白吐到了地上,但总算有些派上了用场,公子小白虽然还是虚弱,情绪却渐渐稳定下来,眼睛的炎症也好了,有时蘅蘅小姐抚摩他,他甚至会打起小呼噜。

现在回想起来,那半个多月,是我和成年后的公子小白最亲密的一段日子。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就坐在他的小窝前,跟他说说话。他精神好的时候会跟我对答几句,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听,脸上并不见厌烦,反而像是很愉快的样子。这时候,我才蓦地意识到,从那个多事的春天开始,我和公子小白竟然已经一起度过了六年的漫长时光。这六年中,我们和招弟小姐、蘅蘅小姐时有分离,唯独我们俩却形影不离,一起搬家,一起留守,一起出远门,一起见证招弟小姐和蘅蘅小姐的人生,分享着那么多的共同回忆。

只是在我们的谈话中,公子小白的应答越来越少,后来,他连醒着听我絮叨的力气也渐渐失去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昏沉之中。他并不显得怎样痛苦,只是仿佛很累很累,渴望着大睡一场。蘅蘅小姐喂食的时候,他不再挣扎,但也没有什么反应,汁水顺着嘴角流淌下来,沾污了他漂亮的长鬃毛。

蘅蘅小姐欲哭无泪,抱着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担心不过,拿小毛毯包着他又去了医院。这次公子小白没有反抗,我甚至觉得,他或许已经没有了意识。

但蘅蘅小姐很快就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国强君,他把蘅蘅小姐扶到沙发上,一边轻声安慰。蘅蘅小姐默不作声,只低垂着眼睛,小心地把公子小白放平在自己腿上,轻轻地抚摩着他。

我坐到蘅蘅小姐身边,默默地看着公子小白,他依然昏睡不醒,神情十分平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公子小白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碧蓝的眼睛清澈而温和,仿佛又有了些往日的光彩。看到我们在身边,他好像很安心,静静地看了我们一会儿,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一瞬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我勉强撑着发抖的腿,小心翼翼地凑近公子小白,他身上还是暖暖的,可是已经一丝气息也没有了。

温热的水珠扑簌簌地落在我的头上,我听到了蘅蘅小姐悲伤的啜泣声。我终于明白,那双总是亲昵地望着我的蓝眼睛再也不会睁开,那颗将我视为第一伙伴的心已经永远停止了跳动。

在这个初秋的夜晚,我失去了我亲密的同伴,失去了相伴六年的兄弟——公子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