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勒赶到德勒府的时候,德吉已经哭成了泪人。他见德吉心情忧郁,关切地问:“阿佳啦,姐夫参加请愿活动,你怎么不拦他啊?”

德吉伤心地说:“他们只是去请愿,向热振活佛和噶厦说出自己的主张,他们不应该这样对他。今天是一场阴谋,完全是一场阴谋,你姐夫上当受骗了。”

“二弟,又是仁钦捣的鬼吧?”占堆着急地问。

“仁钦到现在也没露面。不过,据说他坐镇西郊大寺,自昨天晚上开始就已经布好了局。”

“你早知道啦?”

“才听说。”

“二老公,你快想想办法,把姐夫救出来啊。”卓嘎说。

“怎么救?”

“你是代本,手里有兵有将,还怕那老贼不成?”

格勒脸色一沉,郑重地说:“卓嘎,过去德勒府跟仁钦的矛盾是私人恩怨,阿佳啦和我们是骨肉至亲,我义不容辞地要帮阿佳啦。可现在,江村和仁钦的斗争是派系之争,是政见之争,我提醒过姐夫,不要搅和进去,可他不听,非要站在仁钦的对立面上。你现在逼我有什么用!”

“格勒,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德吉问道。

“暂时没有。”

“那……你姐夫关在里面,会对他动刑吗?”

格勒不好回答,不言语了。

占堆在边上着急,他说道:“二弟,你主意多,再想想。雪监狱虽然不是魔王的炼狱,可也不是人待的地方,别把姐夫弄出个好歹来。”

德吉难过,又哭了起来。

格勒望着伤心欲绝的德吉,他于心不忍,于是说:“阿佳啦,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

德吉抬起泪眼望着格勒,问道:“你什么意思啊?”

“你对这位姐夫动了真性情?”

德吉隐约感到格勒的话外音,她吃惊,逃开了格勒的目光,沉默了。

“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阿佳啦对姐夫能没真性情吗?你把阿佳啦当什么人啦?”卓嘎说。

“阿佳啦,时到今日,你可不能怪妹夫不顾全你的脸面!卓嘎,被押在雪监狱的那个男人,他不是我们的姐夫!”

“什么?”

“他是姐夫的替身,是姐夫的影子。”格勒一字一板地说。

“格勒,你怎么说这种话?”德吉吃惊地说。

“阿佳啦,卓嘎看不出来,大哥也没看出来,但他瞒不过我的眼睛。这个姐夫是假的,难道你也被他蒙骗了吗?”

卓嘎和占堆闻听此言,傻了。德吉一阵紧张,出现了妊娠反应,开始呕吐。女仆端着铜盂跑上前侍候着,德吉不停地吐着酸水。

卓嘎惊呼:“阿佳啦,你怀了……你怀了他的孩子?”

德吉顾不上理她,继续吐着。格勒端坐在卡垫上,向仆人伸手,仆人赶紧递上酥油茶。他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早在仲吉夏宴的时候,格勒就对麻将桌上的德勒少爷产生了怀疑。也因此,他有意安排了扎西与娜珍在尼姑寺的一夜风流,彻底解开了扎西的身份之谜。可是格勒并不想戳穿这个秘密,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只要德勒少爷在,德勒府就不会被人瓜分,德勒和雍丹两府之间因血缘关系建立起来的联盟就不会垮掉。在拉萨弱肉强食的贵族圈子里,他们必须抱团对外,才能站稳脚跟,一兴俱兴,一亡俱亡!

旺秋确认了扎西被抓进布达拉宫的监狱后,径直来到仁钦府。仁钦噶伦一见他,便问:“你是来领赏的?”

旺秋弯腰行礼,说道:“啦嗦。老爷扎西德勒,您的记性可真不差。”

“急了点儿吧!德勒府的那位少爷刚逮进去,我还没腾出手呢。不过,你既然来了,我倒想问问,换了你,该怎么处置德勒府啊?”

“噶伦老爷,您不是动了恻隐之心吧?”

仁钦没言语,询问的目光看着旺秋,鼓励他说下去。

旺秋继续说道:“现在就把德勒府给封了。”

“还有呢?”

“按我们从前商量好的,把德勒府的财产分成三份,您一份,我一份,噶厦政府留一份,献给将来的十四世拉萨佛爷。德勒府哪个庄园好,哪块牧场肥,哪个封地的奴仆能干活儿,我当了那么多年的管家,心里太有数了。噶伦老爷,下面的事儿,您就交给我办,保您满意。”

“我想起来了,你还要娶次仁德吉?”

“对,这次我要给她当回主子。”旺秋心得志满地说。

“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裤裆里那点事儿,你可真是条公狗!”

“我还真是属狗的,不过是条聪明的狗,知道寻自己真正的主家。”

琼达抱着拉萨犬正在旁边玩,她插话说:“跟狗比,你也配?狗疯了都不会咬主人,你呢?”

旺秋脸色一沉,说道:“小姐,我这是弃暗投明!”

仁钦突然变脸,大声地说:“你这是挑拨离间!”

旺秋一愣:“老爷……?”

“你以为我不知道!江村孜本和德勒少爷他们根本就没想杀我,所谓的逮捕我,完全是你的诓骗之词,你有意激化我们的矛盾,是想借我的手灭了德勒府,以解你心头之恨。”

“我是有点儿夸大其辞,可是,您不是也达到了您的目的。”

“要不是听信你的挑拨,我犯得着大动干戈吗,我儿子洛桑也不会死于非命!你这混账东西,还敢来讨赏!我看你是找死!”

“老爷,您不能言而无信啊?”

仁钦哈哈大笑,他说道:“狗奴才!跟我谈什么信与不信……琼达,你说怎么处置他?”

“杀了!给我二哥偿命。”琼达轻描淡写地说。

旺秋闻听,有些惊慌。

“他这条贱命能偿我儿洛桑吗?一钱不值的东西!”仁钦伤心地说。

“唉,不能让他死在我们院子里,为他这条狗命还得赔德勒府一根草绳子,不划算。爸啦,我看,把他送回德勒府,让德勒府的少奶奶收拾他。”琼达说完,又扭脸冲旺秋说:“瘸子,你家少奶奶还不一刀一刀把你的皮剥了。”

旺秋恼羞成怒,他大骂:“仁钦老贼,你……不得好死!”

仁钦大呼一声:“管家,听小姐的吩咐,把这狗奴才捆了,送到德勒府去。”

管家一挥手,几个奴仆朝旺秋冲了过来。旺秋脸色大变,他见台阶下面放着柳筐和铁叉子,便直奔过去,抡起叉子朝仁钦刺去。琼达一见,吓得蹿出去老远,仁钦却纹丝不动。几个奴仆也操起家伙,将旺秋团团围住,乱棍之下,旺秋被打得血流满地,一命呜呼。

仁钦厉声地说:“拖出去!弄点儿黄土,把地上的脏东西垫一垫,看着让我恶心!”

白玛心事重重地朝德勒府走来,他刚踏进大门,就见刚珠带着几个仆人正在收拾院子。众人见到白玛,纷纷躲避,蔑视地看着他。刚珠气不打一处来,夺过奴仆手上的扫帚冲到白玛面前,故意扫得乌烟瘴气,拦住他的去路。白玛根本不理他,绕着走。

刚珠叫住他:“唉,你走错地儿了吧?你不是喇嘛吗?喇嘛就该回寺待着去。噢,换了一身皮,你现在成了军曹,当兵的,我们这儿庙小,搁不下你,赶紧走吧。”

白玛没搭话儿,继续走向主楼。

刚珠气不过,骂骂咧咧地说:“你这人脸皮怎么那么厚,怎么扫也扫不出去!”

白玛突然一脚把刚珠的扫帚踩住,怒视着他。

刚珠也不甘示弱,冲他吼道:“还瞪眼睛!你以为你是大眼金刚啊,你把脚抬了,抬了!”

白玛怒视着他。

“我抡你,你信不信?”刚珠气愤地说。

白玛一把将他推到一边,转身直奔主楼。刚珠倒退了几步,差点儿摔倒,他恼怒地说:“敢跟我来横的。”他转身气急败坏地冲身边的奴仆命令道:“跟我屋里去!一会儿,少奶奶一声令下,咱就把这狼崽子打将出去!你们谁都别手软,想怎么解恨就怎么招呼。”

奴仆们也很气愤,撸胳膊卷袖子跟在刚珠后面上了主楼的台阶。

白玛沿着走廊来到了佛堂,他推门进去,看见德吉颓废地坐在卡垫上。白玛来到她面前,摘下军帽,双膝跪下说:“我回来了,是打是骂由您!”

德吉扫了他一眼,缓缓地站起来说:“这是哪位军爷?您这一跪,我可受不起!”她说完,走到一边,背对着白玛。

“我知道您怨我,今天在布达拉宫下面,是我主动请缨去逮捕老爷的,没有人逼我。”

德吉转过身来,仇恨地盯着他,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在外面的威风我看见了!你到我的家里来也逞威风吗?!来,你把我也抓进去,动手啊!你的人呢,你的人马呢?让他们都进来,把我们都抓走,去邀功请赏吧!”

白玛目不斜视,挺着挨骂。

“你爸啦刚把你从那座监狱救出来,这才几天哪,你的伤好了,反手就把他送进去了,你还是个人吗!”

“你骂吧,打我也行,您消气了,我再说。”

“我跟你犯不着。我凭什么打你骂你,你又不是我儿子,谁知道你是哪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杂种!”德吉说完,抬腿就走。

白玛爬前两步,一把抱住德吉的腿,大声地叫道:“阿妈啦,您不能走。”

德吉听到“阿妈啦”,她一激灵,但还是用力甩他说:“滚开,给我滚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玛大叫:“阿妈啦,您就是把我碎尸万段,我毫无怨言,可您听我把话说完!”

“好,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说吧!”

“是谁把我从监狱里救出来,我不会忘的,雪监狱给我留下的伤痛,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心上。正因为如此,今天我才要亲自去抓老爷,我是为了报恩哪!”

“狡辩!”

“我在进城的路上才弄清楚,藏军的行动是对付请愿活动的。我派边巴回府上报信,但晚了一步,老爷中了埋伏,已经无路可逃,我不去动手,也会有别人动手,结果完全一样。现在,我亲手逮捕老爷,老爷可以免受皮肉之苦,至少,那些兵士不敢对他横加刁难。还有,利用此事,我可以博得代本大人对我的信任,这个目的我已经达到了。康萨大人留我在雪监狱驻守,负责看管犯人,这为下一步营救老爷创造了条件。阿妈啦,难道我做错了吗?”白玛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德吉明白了白玛的一片苦心,也已热泪盈眶。她仰着脸,任泪水尽情地流。

白玛从德勒府带着酒肉回到了雪监狱的看守房,他请藏兵和狱卒吃吃喝喝,跟他们拉关系。藏兵一边用木碗搓糌粑,一边说:“怎么这么香啊,光闻着就顶饿,我老婆磨的糌粑就没这味儿。”

白玛给大伙倒酒,他笑着说:“这糌粑是我爷爷专用的,他就好这口。里面不光是青稞,还有芝麻,直隶府产的;山东花生,山西核桃,都是北平一家商号贩过来,专门孝敬几位噶伦老爷的。”

“咱也跟噶伦老爷沾光了,好吃,真好吃。”狱卒开心地说。

“这顿是解馋了!兵营的老爷们都克扣军饷,庄园也不给我们带够吃食,在这儿当兵饥一顿、饱一顿的。他妈的,多长时间没给我们肉吃了,我都忘了肉是什么味儿了。”

“白玛公子,你跟那些贵族少爷不一样,你把咱当兄弟看。”

“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算不了什么。其实,我也有事儿求你们。”白玛试探地说。

“你说,别见外。”

白玛面露惭愧之色,吞吞吐吐地说:“你们都知道,我把我爸啦亲手抓进来的。为这事儿,我在府上没脸做人,我阿妈晚上要过来送饭送铺盖,我答应了,你们得行个方便。”

“这针鼻大的事儿,算不了什么,咱拉萨监狱的规矩你不知道啊?犯人得自己解决吃的用的,咱监狱只管押人,不管吃饭。”

“要是犯人没有家呢,谁给他们送饭,不能饿死吧?”

“到了饭口,给他们戴上铁枷,放出去沿街讨饭。唉,你在街上没看到过?”

“见过,见过。噢,是这么回事儿。”

“白玛少爷,你阿妈想来就来,咱说了算。”

当天夜里,德吉、刚珠带着四名仆人拿着铺盖、碗罐,朝布达拉宫而来。德吉不放心,她问道:“刚珠,都准备好了吗?”

“少奶奶,您放心。德勒家的人打仗斗狠不在行,但对少爷和您的忠诚没的说。我都安排好了,府上和庄园的人也都发了家伙,他们三更天就到。”

“你安排了多少人?”

“三十多人,个个身强力壮。”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雪监狱的大门前,刚珠上前敲门,德吉和四个仆人紧张地左右张望。藏兵打开大门,探头出来,见是德吉等人,开门迎进。德吉等人随藏兵进了雪监狱,白玛在牢房走廊的拐角处为他们望风。德吉走近牢房,看到了戴着刑具的扎西,她心里很难过。

藏兵上前把牢门打开,刚珠赶紧给他塞了一卷藏钞说:“辛苦了。”藏兵开心,嬉皮笑脸地走了。

扎西见德吉走进牢房,轻声地说:“你来了。”

德吉心情难过,没言语。等刚珠带着仆人把铺盖、吃的、喝的送进来,又离开后,德吉才扑上去,上下打量扎西,伸手在扎西身上到处摸索。

“摸什么,摸什么啊?”扎西问。

“他们没打你吧?”

“没有。”

“没有就好,我担心死了。”

扎西故作轻松,拍了拍胸脯说:“这身子骨,棒子敲两下,我没事儿,棒子非断成三截不可。”

“行了,又逞能。”德吉说着,警觉地看了看外面,低声地说:“今晚我们就接你出去。”

扎西不明白,疑惑地望着她。

德吉上前把铺盖打开,从里面摸出一把手枪,递给扎西说:“这个留给你。”

扎西一激灵,赶紧把枪藏起来,问道:“你要干什么?”

“劫狱。”

“就你……还有刚珠,还劫狱?”

“是白玛出的主意,我们都计划好了。”

“白玛多吉?”扎西吃惊地问。

“对。这孩子真让我意外。原来他主动要求去抓你,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为了营救你。……等出去,我再慢慢跟你说。”

“我还以为自己看走眼了呢,我这个伤心哪,白玛不错,还会玩苦肉计。不过,苦的是我,不是他,他那一脚把我的脸踩的,再使点劲儿就踩扁了,我这嘴巴子现在还疼呢。”

“你别嘻嘻哈哈,我跟你说下面的计划,三更天以后,白玛把外面那些人灌醉,我们家的仆人就冲进来,把你劫出去。然后,送你去色拉寺的麦扎仓,他们一直支持江村孜本,我已经派人去联络好了,麦扎仓会把你保护起来。”

“你……这都是白玛和你计划的?”

“对啊。你帮我梳理一下看还有什么漏洞,三更天一到,雪村各岗哨的藏兵换岗,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冲出去。”

扎西沉下脸来,郑重地说:“德吉,我明确告诉你,我们冲不出去。”

“为什么?”

“劫狱根本就行不通。”

“怎么就行不通?这个计划很周密,你跟我们走就是了。”

“你告诉我,白玛去藏军一团才多长时间?满打满算才三天,他三天就能笼络住那些兵痞?你太高估了白玛的聪明。康萨代本和仁钦噶伦是一拉萨狡诡谲的主儿,在他们的眼里我是白玛的父亲,白玛再怎么抖机灵也抵不过他们的老谋深算。德吉,外面那些和白玛吃吃喝喝的家伙,表面上是康萨派来看押我的,实际上是派来监视白玛的。”

德吉将信将疑。扎西把她拉到窗前,指着外面说:“你看见上边的墙垛子了吧……”

“看见了,怎么啦?”

“再仔细看。”

德吉又仔细察看,在月光下有一丝青烟从墙垛后飘出来,淡淡的。她恍然大悟:“墙垛后面有人。”

“没错,他们早有埋伏,就等着你来劫狱呢。”

扎西说得没有错,墙垛后面确实坐着一排藏兵,荷枪实弹的。一名军官正在抽长烟锅,青烟袅袅,不断地飘散。

德吉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呼:“天哪,仁钦是要一网打尽啊。”

“不能为了救我一个人,给德勒家族招来灭顶之灾。德吉,我对这次请愿想得很清楚,如果成功了,实行选举政治,给拉萨带来新气象,仁钦老贼再也没有机会对德勒家虎视眈眈了。如果失败了,今天的结局我早已预料,所以,我明天就向噶厦政府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我毕竟是一个‘假其美杰布’,我是扎西顿珠,扎西顿珠的过错由我一个人承担,与你们家族无关。”

“你不能承认,你是假少爷不错,但你是我的真男人。”

“我没说是你的假男人,那我们之间……成什么啦。”扎西故作轻松地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笑。你参与请愿,最坏的结果,和当年坚色侍官长一样,被判流放边地,没收家族财产,你还可以保命!可如果……你承认自己是假少爷,就触犯了拉萨人分九等的铁律,是僭越之罪,是必杀之罪!”

“我是一个僧伽,佛的子弟。观世音当年可以首裂千瓣,兑现诺言,我也应该效仿菩萨,为自己的誓愿而死。”扎西悲壮地说。

“少爷,你不能撇下我们娘俩不管……”

“什么?你们娘俩?除了你,还有谁啊?”扎西认真地问。

德吉难为情,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轻声地说:“我怀了。”

“真的?”

德吉点头。扎西有些手舞足蹈,把脑袋凑到德吉的肚子上说:“让我听听,是小姐还是少爷。”

“听什么?才两个月,鸡蛋黄那么大。”

“扎西顿珠……你忒有本事啦,我有后了。”

“你是少爷,以后就忘了那个扎西顿珠吧!你在,德勒家族才在,不管生死,我次仁德吉都和你在一起。”

扎西感动,搂过德吉,安慰她说:“哪那么容易就让我死了,我发的愿还没实现呢。”

德吉带着刚珠等人回了德勒府,她一夜未睡,心急如焚。第二天,她又在佛龛前走来走去,愁眉苦脸。刚珠忧心忡忡地陪在边上,他抓耳挠腮地说:“少奶奶,咱这么四脚朝天地擎着,跟待宰的绵羊有什么两样,您得出个章程啊,再晚了,噶厦那边开审,少爷他就……”

德吉烦躁,吼道:“你闭嘴!多出主意,少说废话。”她调整了一下气息,换了个口气说:“刚珠,你说得对,不能坐以待毙,可我们怎么救少爷啊?”

“少奶奶,我知道您心里憋屈,您想发脾气,随便发,您要觉得痛快,打我一顿都成。”

德吉想了想,突然问:“娜珍呢?”

“是啊,她一整天都没露面,可能回尼姑寺了。这种女人,看见我们德勒府摊事儿了,跑得比山里的兔子还快。”

“回尼姑寺也好,安生。让她陪我们一起遭灾受难,也怪无辜的。”

突然外面传来娜珍的叫声:“刚珠……,刚珠……”

德吉和刚珠从窗子朝外面张望。

娜珍已经走到了院子中间,她身后跟着两个穿内地服装的汉族伙计,他们手上捧着几卷杭州丝绸。刚珠赶紧从主楼里跑出来,上前问道:“二少奶奶,您这是……”

“我去八廓街的北京商店选了几块布料,你瞧瞧,这丝绸可真招人爱。我选了几块做衣服,给少奶奶也选了几块。刚珠,你赶紧给伙计钱。”

“二少奶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往身上添这些没用的东西。”刚珠哭丧着脸说。

“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你这脖子下面长没长心啊?”

德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台阶上,她冲刚珠说道:“管家,把钱付了,让伙计走。”

“少奶奶让付钱呢,你这死脑瓜骨!快把钱给人家。”娜珍点着刚珠的脑门说。

刚珠无奈,只好冲伙计说:“走,跟我去账上支钱!”他说完,气哼哼地走了。两个伙计抱着丝绸跟着去了。

德吉和娜珍返身回了主楼。进了客厅,德吉才说:“你还敢登门,不怕受牵连?”

“我们府不是好好的吗,受什么牵连?”

“你在八廓街上还真是一门心思选布料,就没听到什么?”

“少奶奶,听到什么啊?”

“跟少爷一块撺掇着闹请愿的那些官员,有的已经被判流放阿里,有的家财被噶厦悉数没收。就连江村府也被噶厦给封了,等待进一步的处置。我估摸着,下一个被封的就是我们府了。”

“真的吗?不会吧。”

“趁着噶厦的官差还没来,你喜欢什么就拿点儿什么,赶紧走吧。”

“这也是我的家啊,怎么能走啊。再说了,少爷犯的事儿……他也不是什么少爷,德吉,到今天这份儿上,咱也甭藏着掖着了,你知我知,那少爷是假的,他是多吉林寺的喇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德吉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多吉林寺的?”

“旺秋说的。前天晚上,他到我房里说的,有根有据。少奶奶,我已经去找多吉林活佛了。”

“你找他干什么?”

“让他去噶厦证明那个假冒的少爷是他的弟子扎西顿珠,这样不就把我们德勒府择干净了吗。”

德吉火了,吼道:“你怎么能这么干?如果噶厦知道少爷是假冒的……他必死无疑!”

“死不死是他的命,也不能赔上我们德勒府啊。”

德吉大怒,上前一个大嘴巴打在娜珍的脸上,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娜珍被她打急了,回嘴骂道:“次仁德吉,你张狂什么?等噶厦断定你那个少爷是假的,他死了还不算,你也脱不了干系,你认贼为夫,乱了贵族的骨血,就等着噶厦来收监吧。等你走了,这个德勒府就是我和白玛的。”

“娜珍,你太无耻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就是把德勒府一把火烧了,我也不会留给你。”

娜珍放肆地狂笑,她得意地说:“留不留给我,你说的算吗?少奶奶,趁着噶厦的官差还没来,你还是想想自个儿怎么死吧!”

刚珠推门进来,他见状,冲上来喝道:“娜珍,不得放肆!”

“你个狗奴才,敢对我大声号气的,以下犯上,我撕了你的嘴!”

刚珠愤怒极了,一把将娜珍揪过来,按在卡垫上。他扭头问道:“少奶奶,您说,怎么规治她?”

德吉瞪着娜珍,狠狠地说:“这个蛇蝎一样的败类,你连个下人都不如!把她……给我关到地牢里去!”刚珠扛着娜珍冲出客厅,直奔地牢。

刚珠把娜珍扔到地牢的草堆上,娜珍返身扑向刚珠,大骂:“你们都等死吧!多吉林活佛已经到了噶厦,你们的假少爷马上就被戳穿了,德勒府的一切都是我的!”

刚珠气得要命,喝道:“你再乱喊,我拿羊粪把你嘴塞上!”

娜珍不理他,兴奋不已地说:“我等了二十年了,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我儿子才是德勒府真正的主人,你们都去死吧!”

“我不给你饭吃,先饿死你!”刚珠说着,咣的一声把地牢的门关上了。

娜珍也骂累了,她倚在墙边,无限地遐想。

旺秋应该死而瞑目了,他想通过娜珍达到的两个目的都如愿以偿。娜珍去搬动多吉林活佛,揭开扎西的身份,这样就把德勒府保住了;出卖了扎西,德吉不可能容忍娜珍,娜珍依然得不到任何好处。旺秋可谓机关算尽,就等着坐收渔利了。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仁钦这种人唾弃,死于非命!

噶厦议事厅正式审理扎西一案,审讯扎西的是仁钦、市政长官尼玛大人、康萨代本等七八位官员,他们坐在各自的卡垫上,盯着狼狈不堪的扎西。扎西为了不连累德勒府,称自己不是德勒少爷。衙役在仁钦的授意下把他踢倒在地,拿着“皮巴掌”对着他的脸左右开弓,扎西的嘴被打出了血。

衙役训斥道:“你再敢妄语,抽烂你的嘴!”

“释迦牟尼在上,我扎西顿珠发誓,我不是德勒?其美杰布,我是一名云游四方的穷喇嘛。”扎西不屈服地说。

“还嘴硬!”衙役又重重地打了他一皮巴掌。

仁钦咄咄逼人地说:“我当年确实怀疑你假冒贵族,江村孜本也设堂审讯过,可最后得出的结论,你是真真切切的德勒少爷。这个案子已成铁案,就是江村倒了,你也推不翻!”

“我与其美杰布相貌相似,因为贪恋富贵,发现德勒少爷葬身雅鲁藏布江,我就假冒了他。”

“哼,次仁德吉与你同床共枕,德勒府主奴与你尊卑有序,你说自己是假冒的,谁能证明啊?”

扎西一时语塞。

多吉林活佛突然带着两个小喇嘛不请自来,他说道:“我能证明啊。”

大家一愣,扭头张望。多吉林活佛在宗教界德高望重,在座的官员纷纷起身行礼,仁钦皱了皱眉头。

尼玛上前问道:“老活佛,何等小事儿,惊动了您的大驾?”

“我从山里下来,紧赶慢赶没晚吧?”多吉林走到扎西面前看了看,问道:“这是谁给我打的,看这一嘴巴子血。”

“老活佛,您这边坐。”尼玛说。

“不坐了!给我来碗酥油茶,润润嗓子。”多吉林活佛不高兴地说。

衙役赶紧奉上一碗茶,多吉林活佛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

尼玛试探地说:“老活佛,噶厦正在审案,我带您老先去歇息,回头……”

“不,不,回什么头啊,别轰我走,我就是为这小子来的。”

仁钦想先定调子,于是说道:“老活佛,他是噶厦的重犯,德勒府的少爷其美杰布。他与您何干啊?”

多吉林活佛看了一眼仁钦,他笑着说:“他是什么狗屁少爷?他把你们给蒙了。”他跑到扎西面前,问道:“小子,认识我不?”

扎西忙爬前一步,磕头说道:“上师,弟子闯祸了。”

“听听,听听,扒了他皮,我识他骨头。这是当年我在羊措雍湖边做法事捡到的一个快饿死的娃子,水兔年我给他授的比丘戒。后来,他要云游天下佛迹,我就让他去了,谁知道他和德勒府的女人相好了,木狗年他又把比丘戒还给了我,这是一个天大秘密,是菩萨的法旨,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讲,只留在今天。”

众官员闻听,先是吃惊,而后窃窃私语。

“既然是菩萨的旨意,老活佛又证实他是多吉林寺的僧伽弟子,那就让老活佛领回去从严管教吧。”康萨代本说道。

“慢!这个人与江村暗地勾结,试图推翻噶厦,就算他是多吉林寺的僧伽弟子,也要等到全部结案才能领走。”仁钦反对地说。

“不是我跑到你这儿搅和,按照拉萨教规,他是我寺里的弟子,就应该由我把他弄回去处置。你们噶厦日理万机,就别为他劳神了。”老活佛笑呵呵地说。

“老活佛,不是在下驳您的面子,这个人所犯罪责非同小可,噶厦不能轻易放人。”

“不放?不放拉倒!佛经上有句话叫自利利他,利他自利。与人善与己善,与己善与人善,慈悲为怀,宽容为本。仁钦噶伦,这可是我佛的根本,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哟。”

“老活佛,等案子审完了,我一定去山里拜见您老,到时候,我们再谈经论道。”

多吉林活佛哈哈大笑地说:“好好,好好。今天算是白跑一趟,就当我是活动活动筋骨了。”他来到扎西面前,对他说:“你小子,是生是死,全凭自己的造化吧。走了,走了。别在这儿讨人嫌,回山里去念经喽。”说笑之间,活佛一阵风似的离开了议事厅。

在座的官员面面相觑。扎西一脸狐疑,不知所措。

休会期间,仁钦和尼玛来到了大昭寺平台上的金鹿法轮旁,仁钦愤愤不平地说:“从前我要证明这个德勒少爷是假的,他绞尽脑汁,百般抵赖。现如今,我要证明他是真的,他又哭着喊着说自己是假的,该死的,他总跟我拧着来。”

“如果噶厦的各位官员相信他是假的,我们就不能对德勒府下手了!”尼玛说。

“都是多吉林这老东西搅局,倚老卖老,太多事儿!”

“他在佛教界德高望众,多吉林寺又是热振寺的属寺,我们不能不考虑这层因素啊。”

“我倒不在乎多吉林,但他和热振扯上了关系,有点儿麻烦。”

“热振对我们逮捕江村一伙是什么态度?”

“没态度。我昨天去热振佛邸禀告整个事件,他只听不问,后来,竟然打起盹来。”

“热振不感兴趣?”尼玛奇怪地问。

“热振管家向我透露,摄政王这些天正在修炼密宗,心遨宇宙,体亏力乏。我只好劝他多多休养,便退了出来。”

“热振自打来到拉萨,主要心思是在二件事儿上,一是寻访拉萨佛爷的转世灵童,观湖打卦,忙得不亦乐乎;二是修炼佛法,诵经礼佛。好像他对拉萨各宗各派的政治角斗敬而远之,可能……跟他没有从政经验有关吧。”

“也许吧。十三世拉萨说过,五世热振异常灵慧,应该不是等闲之辈。要么,他是明哲保身,静观其变。要么……他就是大彻大悟之人,脱凡弃俗。”

“这么说来……多吉林今天突然闯过来,与热振没有什么联系。”

仁钦站在金鹿法轮的一侧,望着远处的布达拉宫,意味深长地说:“应该没有。”

扎西被押回了牢房,天色渐渐昏暗下去。他从小窗户里望着布达拉宫,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他抑制不住,跑到牢门前,疯狂地砸门,大声叫道:“白玛……,白玛……”

一个板凳飞过来,咣地砸在他面前,扎西大惊,安静了。藏兵大爷似的躺在椅子上,骂骂咧咧地说:“再喊!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兄弟,白玛公子呢?他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扎西问。

藏兵瞄了一眼牢门内的扎西,眼睛一亮,他起身过来,盯着他的手。扎西马上明白了,将手指上的戒指退了下来,递给他。藏兵用牙咬了咬,喜笑颜开地说:“早孝敬我不就完了。你就别惦记那傻小子了,代本老爷派人把他送回家了,用不了多久,他就和你家少奶奶削爵为奴,指不定卖哪儿去啦。”

“噶厦要抄德勒府?”扎西惊讶地问。

“别急,快了。……可惜了了,你家少奶奶细皮嫩肉的,想一想都让人流口水,谁要买了她非得舒服死。”

这时,仁钦带着一伙人进来,几个看守马上从各自的位置上跳起来,恭恭敬敬地站到一边。仁钦管家走在最前面,他命令道:“把牢门打开!”

藏兵屁颠屁颠地上前开门。仁钦和管家进了牢房,扎西头顶着石墙,正在难过,背对着他们。

“德勒少爷,你把脸转过来!”仁钦大声地说。

扎西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竟然满脸泪痕。

仁钦审视着他,挖苦地说:“德勒少爷的眼泪比珍珠豆子金贵,罕见!”

“您赢了,您可以不放过我,可以不放过德勒府。仁钦老爷,我只求您……放过德吉吧,别为难她,给她一条生路。”

“怎么……绝望啦?我说过要为难德吉吗?”

“她一个女人,您只要动一根指头,她就会粉身碎骨,您高抬贵手吧。”

“噢,我明白了,你在安排后事,怕德吉活着受苦。爷们儿!真爷们儿!好,我成全你,只要你跪下来,舔我的脚丫子,我就答应你!”

仁钦管家、藏兵等人惊讶地一起盯向扎西。扎西受到了污辱,他目光炯炯,气愤不已。仁钦哈哈大笑,转身欲走。

扎西大叫:“仁钦老爷,且慢。”他迎面跪在仁钦脚下,还没等仁钦反应过来,扎西已经爬到他的脚下,吻他的脚面。

仁钦恼羞成怒,一脚把他踢开,吼道:“滚开!滚开!”

扎西抱着他脚就是不放开。

仁钦无法挣脱,仰天长叹:“佛祖啊,她次仁德吉前世积了何等善德,今世有人为她忍屈受辱,无怨无悔。扎西顿珠,你才智过人、忠勇侠义,你为什么不能为我所用!却跑到德勒府去做一名替身,与我为敌!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白玛被押送回了德勒府,他得知娜珍被关在地牢,便赶了过去。刚珠打开门,气哼哼地倚在门旁,没好眼色地看着娜珍。

娜珍一见白玛,扑了上来,抱着他哭了起来:“儿子啊……”

“阿妈,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们快出去吧,这地方又湿又潮的。”

“离开这儿?就这么出去啦?我不走!”娜珍较劲儿地说。

“阿妈,您就别闹了!”

娜珍看了一眼刚珠,愤恨地说:“那狗屁管家,还有楼上那娘们儿,他们想把我扔进来就扔进来,想请我出去,我就得出去,没那么简单!”

“阿妈,管家都对我说了,您怎么能去找我师傅呢?又骂少奶奶那种话?让我听了都脸红。”

“你也说阿妈不对,我可是为你争啊。白玛,这德勒家的产业本来就是你的,咱们以前受的苦你都忘了。”

“别说这些了,老爷现在生死未卜,德勒府也危在旦夕……”

“等等,儿子,谁家老爷生死未卜?你不是不认他是你阿爸吗。孩子,你可太有先见之明了,那个老爷是假的,替身,他从前就是你们多吉林寺的一个穷喇嘛……”

白玛闻听,愣住了。

“你不信?那你去问多吉林活佛,你看阿妈说半句谎话没有。”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刚珠感到不妙,转身就走。白玛和娜珍凑到地牢的小窗户前,朝外张望。

院子里,噶厦的官差带着藏兵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他们冲向主楼和各个部位。白玛转身就往外面跑,娜珍也蒙了,跟在白玛后面跑了出去。

官差和藏兵很野蛮,到处乱翻乱砸,完全是在抄家。奴仆们吓得缩到了一旁,不敢反抗。

客厅里,德吉跪在佛前默默地祈祷着,泪水从她的眼角渗了出来。

一伙藏兵冲了进来,女仆吓得惊叫。德吉起身,厉声地问:“你们什么人?想干什么?”

领头的军官操起藏桌上的一个大瓷瓶,咣地摔在德吉面前,吼道:“就干这个!弟兄们,给我抄!”

藏兵蜂拥而上,把卡垫翻起来,找东西;用枪托砸开柜子,往外扔东西。德吉和仆人被驱赶到屋子中间,她们被藏兵的暴行吓得目瞪口呆。

一名藏兵伸手把金佛从佛龛上拿下来,揣进怀里,然后,砸烂佛龛。几本书从佛龛的底座下掉了出来,是《乌托邦》、《雪莱诗集》和《三民主义》。

军官捡起地上的英文书,他不认字,嘟囔着:“这什么玩意儿?洋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