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钦府的大门大敞四开着,傻子扎娃骑着扫帚从外面跑进来,嘴里嚷嚷着:“回来了,回来了……”院子里的奴仆们闻听,都翘首张望。葱美迎上去,问扎娃:“真的吗?妹妹回来了。”

扎娃依然骑着扫帚满院子乱跑,嚷嚷:“妹妹回来了,妹妹回来了……”

洛桑骑马进了院子,他身后是众仆人簇拥而来的一位少女,她十八岁,骑在马上,美艳惊人,她是仁钦的小女儿琼达。葱美一见,返身来到主楼门口喊道:“爸啦,小姐到了。”

仁钦从屋子里出来,望着院中的女儿,满心欢喜。琼达已经下了马,她一见仁钦,扑了过去,亲热地叫道:“爸啦……”

“快让我看看,我的心肝宝贝。这一路上吃苦了吧?”仁钦笑着问。

“别的还好,就是高原的太阳还是那么毒,一点儿没变。”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是你更金贵了。来,让我好好瞧瞧。”仁钦上下打量女儿,又摸了摸她的头发说:“爸啦一直担心啊,你在英国人的学校里念洋书,吃洋饭,还有一群洋同学,不会长成黄头发、蓝眼睛吧?那可就成了妖怪了。”

“爸啦,您又取笑我。”

“你长高了,上次回来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仁钦一边说着,一边比量着。

“上次回来我才十四岁。”

“女大十八变,有模样了。洛桑,看你妹妹这眉眼,活脱一个你阿妈啦,跟一块经版印出来似的。……你阿妈啦要是活着,看到你该多高兴。”仁钦说着,眼圈红了。

“爸啦,我一回来就惹您伤心。您再这样,我可走了。”

“往哪儿走?你舍得爸啦!”

“舍不得,舍不得。不哄您玩了,我要进去换衣服了,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的。”

“好,好。去吧,去吧。”

琼达答应着,随仆人进了屋子。

洛桑上前兴奋地说:“爸啦,等琼达洗涮完了,给你讲讲英国学校里的新鲜事儿,可开眼了。”

仁钦上了台阶,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对洛桑说:“我想起一件事儿。”

“爸啦,您说。”

“咱们家回来一个大闺女,喜事儿。德勒府白捡一个大儿子,不也是喜事儿吗。”

“爸啦,你不会是要把我妹妹嫁给那小子吧?”洛桑不解地问。

“胡说八道。他也配!”

“您的意思是……”

“我把德勒府的公子从狱里放了出来,他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给他安排个差事,送佛送到西嘛。”

“那这小子对我们真得感恩戴德。”

仁钦望着远处的布达拉宫,意味深长地说:“听说这个白玛很叛逆,没准儿以后会为我所用呢!”

江村、夏加还有一位大喇嘛来到德勒府,和扎西、德吉商量去布达拉宫请愿的事情。夏加向大家汇报说:“经过这段时间的联络,卓有成效。江村大人、德勒少爷、丹增大堪布,现在正式加入‘求觉悟者同盟’的人已经超过百人,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僧俗官员。”

“世上没有化不开的冰雪,也没有烧不裂的石头。”江村笑着说。

“拉萨的旧制度就快土崩瓦解了。”扎西兴奋地说。

德吉想了想,插话说:“夏加,参加你们同盟的大贵族有多少人呀?”

“大贵族?算上你们德勒府,总共有六家。”

“全拉萨的大贵族有二十五家,就六家和你们站在一起,可不算多!”

江村明白德吉的意思,他问道:“夏加,中小贵族有多少签名的?”

“到目前为止,肯在请愿书上签名的中小贵族以及上层僧侣有五六十人。”

“卫藏受封的贵族人家,有权势的僧侣都加到一块也就不到二百家,现在这个数,只占三分之一……江村大人,我不是给您的火盆上泼冷水,这个情形,确实让人担心。”德吉说。

扎西解释说:“德吉,三分之一已经是绝对多数了。因为我们的真正对手就是以仁钦为头领的一小撮死硬派,他们的数量并不多。拉萨更多的僧俗官员都持观望态度,很多人胆小,表面上不敢公开表态,但私下里也还是支持的。”

“德吉,你尽可放心,我去大昭寺卜了一卦,是吉卦。”江村说。

“神谕怎么说?”

大堪布清了清嗓子说道:“是我陪江村大人去的,神谕显示,七天之后起事为吉。”

“七天之后恰逢秋季民众大会。到时候,各位噶伦、仲译钦波、孜本、各大寺的活佛、大喇嘛都会到布达拉宫议事,我们抓住这个机会,把请愿书递上去,让全体僧俗官员讨论这件事儿。”江村兴奋地说。

“到那天,布达拉宫的日光殿里一定像烧开锅的奶茶,一下子就沸腾起来了,想想都让人振奋。”大堪布激动地说。

女仆推门从外面跑进来,慌乱地说:“少爷、少奶奶,噶厦政府的官差来了。”

扎西和德吉对视了一下,他问道:“慌什么,什么人,什么事儿?”

“不知道,管家老爷去大门口迎了,让我来禀告您。”

“各位大人不便露面,你们稍等,我去去就来。”扎西说完,起身和德吉出了客厅。

他们刚来到主楼的台阶上,刚珠就引着两位官差进了院子。扎西下了台阶,客套地寒暄:“二位官差,辛苦了。”

官差上前说道:“德勒少爷,我奉噶厦之命,前来发布政府的告谕。”

“噶厦给我的告谕?”扎西不解地问。

“没错,还有你们家的公子白玛多吉,叫他一起出来听宣。”

“刚珠,你赶紧去叫白玛公子。”

刚珠答应着,跑进了主楼。

一会儿,白玛和娜珍从楼里出来,扎西、德吉等恭敬地站在官差面前,官差宣读噶厦政府的文告:“普天下之众生,尤其是德勒?其美杰布、德勒?次仁德吉、德勒?白玛多吉及其管家上下人等知晓:噶厦政府念白玛多吉年幼无知,已有悔过之意,从即日起解除对其监管,又念其骨血高贵,理应为政教大业效力,故命白玛多吉择日赴藏军第一团接受军事训练,以备补充军官之用。希遵谕奉行,不得有误。”

扎西和德吉惊讶,娜珍惊喜,白玛不知所措。官差念完告谕,马上换了一副面孔,上前说道:“这是天大的喜事儿,给德勒少爷、少奶奶九-九-藏-书-网道喜了。”

扎西应酬着:“同喜,同喜,谢谢二位官差。刚珠,赶紧给大人奉上车马钱。”

刚珠也很开心,忙不迭地抽出几卷藏钞塞到官差手上。

“谢谢德勒少爷,您把文告收好,我们回噶厦复命去了。”官差说完,走了。

江村、夏加和大喇嘛站在窗前注视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一盏茶碗递了上来,伸到江村面前。旺秋恭敬地说:“大人,您喝茶。”

江村精神过于集中,不想身边竟出现一个人,他惊回首,这才看清是旺秋弓着腰在边上侍候着,他问道:“你是……管家旺秋吧?”

“回孜本老爷话儿,我是旺秋,不是管家了。”

江村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

旺秋一脸谦卑地看着江村抿了一口茶,又拎过茶壶说:“大人,给您满上。”

扎西拿着文告回到了客厅,他紧皱眉头思索着。

江村将告谕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他起身踱步。

“怎么突然征调白玛去藏军一团呢?”扎西不解地说。

“德勒府没有向噶厦申请吗?”江村问道。

“没有。”

“一定是仁钦在幕后操纵的,他跟藏军第一团关系非同一般,上次仁钦敢跟德勒噶伦明争暗斗,他倚仗的就是这支部队。”

“他现在要把白玛弄到这支部队里,是什么意思?”

“表面上他给白玛谋了一个官差,为孩子未来的仕途铺平道路,但实际上,他是拿白玛当人质。”

“对,是人质!江村大人,看来仁钦对我们有戒备啦!”

“如果是这样,白玛就危险了。”

“这个老贼为什么三番五次为难我们,少爷,不能让白玛去。”德吉说。

扎西思索,不语。

“德勒少爷,少奶奶说得对,我们不能把孩子送进虎穴狼窝。”江村说道。

“噶厦的告谕可以违背吗?……江村大人,你容我想想。”

白玛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扎西从心底产生了一种不忍!为了换取仁钦对自己的信任,更准确地说,为了麻痹仁钦对“求觉悟者同盟”请愿活动的戒备,把白玛送进藏军兵营,不失为一着妙棋。可是,白玛毕竟还是一个只知道念经的孩子,扎西犹豫了。

白玛此时正在房间里读经,他专心致致,头不抬眼不睁的。娜珍在旁边游说他:“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刚才的告谕你也听见了,是热振摄政王亲自批准的,这是一个好兆头。你进了兵营用不了多久,就能当如本,也就有了品级,德勒家是世袭贵族,你至少可以封个五品、六品的官员。白玛,听阿妈劝,别念经了,你要想出人头地……”

白玛沉静,嘴上念念有词,伸手敲了一下铜钵,当……

娜珍不痛快地追问:“你倒是说话啊,去,还是不去?”

扎西推门进来,手里捧着几函佛经,娜珍见状,忙迎上来说:“少爷,你快劝劝他吧,我跟他说话,就像撒进水里的糌粑,他没个音儿、没个响儿的。”

扎西没接娜珍的话茬儿,而是把佛经摆在白玛面前,对他说:“这是《菩提道次第广论》,宗喀巴大师的经典之作,一直放在佛堂里压箱子底,拿出来送你吧,用心研读。”

白玛抬头看了看扎西,双手合十行礼,表示感谢。

扎西见气氛缓和了,坐了下来说:“白玛,我知道你还在怨我,没有关系,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们父子俩再透彻地聊一聊。”

白玛敲了一下铜钵,算是应了一声。

“你不愿意跟我说话?我等着,总有一天你会开口的。”扎西说。

“少爷,说这些不疼不痒的……你倒是劝劝他啊。”娜珍着急地说。

“劝什么啊?”

“去藏军受训啊,迈出这一步,白玛就前途无量啦。”

“孩子不愿意,你何必勉强他呢。”

“哪能由着他使性子,他整天就一门心思念经,再这么念下去,非成个经虫子。”

“娜珍,越说越不着调儿。诵经念佛,觉悟修持,这是我雪域佛门的根本,怎么成了经虫子啦?我倒觉得白玛不去当兵,不走仕途,安贫乐道,不染尘俗,难能可贵。”

白玛突然抬起头,对娜珍说:“阿妈,去藏军受训,我愿意!”

扎西愣住了,脸上掠过一丝难堪。

“宝贝儿子,你终于想明白了,阿妈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娜珍欣喜若狂地说。

白玛收拾摊开的佛经,码整齐,用缎布包好,有条不紊地。

扎西想了想,来到宗喀巴唐卡前,点燃了一支香,向佛像拜了拜,把香插在香炉上。白玛怄气也好,心甘情愿也好,中了扎西的激将法也好,毕竟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这只是一个缓兵之计,扎西感到一丝心安理得。

次日一大早,娜珍就带着白玛和刚珠来到了藏军第一团的兵营。兵营里演奏着跑调儿的军乐,操场上有很多队藏兵在训练,走队形,练射击。白玛觉得新鲜,目不转睛地看着。

一队藏军扛着炮弹箱子在进行负重奔跑……他们经过走队列的藏兵时,看到一个藏兵没有跟上步伐,教官冲上去,一脚把他踢翻在地。藏兵猝不及防,被教官用马鞭一顿暴打,藏兵鼻口流血。

娜珍看得胆战心惊,她说道:“怎么还打人呢……太野蛮了。”

“二少奶奶,您别担心,教官也长着眼呢。挨打的肯定是支差的奴仆,不知是从哪个庄园调来的。”刚珠安慰她说。

一门英式的“占波扎尔”老炮前,一队藏兵正在分解炮车,两名藏兵拿着炮轮在手里举着,连续不断地重复着。

“真糟蹋东西,好好一玩意儿,拆得七零八乱的。”娜珍不解地说。

“阿妈,这是训练。”白玛说。

第一团代本康萨大人带着四名军官,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康萨冲着白玛他们吆喝:“你们,过来!”

娜珍回头望去,惊恐地对白玛说:“他军服的肩章是金子做的,一定是代本老爷,快去行礼。”

还没等白玛走过去,娜珍已经冲在前面,她来到康萨面前,殷勤地说:“军爷,德勒府娜珍给您请安!”

康萨看都不看她,眼睛却盯着白玛问:“又带女眷,又带仆人的,你这儿子断奶了没有?”

娜珍一脸尴尬,白玛已经来到他面前。

康萨瞥了一眼举车轮的藏兵,问白玛:“这铁家伙玩过吗?”

“没有。”白玛回答。

“举得动吗?”

“举得动!”

康萨冲藏兵命令道:“给他!”

藏兵把车轮忽的一下抛给白玛。白玛伸手去接,车轮太重,结果连轮子带人摔了一个大跟头。在场的藏兵哄堂大笑。刚珠刚要去扶白玛,被身边的军官用马鞭拦住。刚珠见架势不对,没敢动。

白玛从地上爬起来,不服气,把轮子搬了起来,他倔强地问:“报告老爷,要举多少次?”

“你能举多少次?”

“能举十次。”

“来!”

“白玛,别逞能……”娜珍担心地提醒说。

“阿妈,我又不是泥捏的,怕磕,怕碰。”说完,他运足气力,连续举了五下。

藏兵们给他数着号子:“一、二、三……,四、五……”

娜珍心疼儿子,赔着笑脸凑到康萨面前说:“军爷,我们家公子自小尊生贵养,念经筹算还可以,这种费劲拔力的事儿……意思意思就行了。”

“你是谁?”

“我……我是白玛公子的阿妈。”

白玛又举了两下,实在支撑不住,累得踉踉跄跄的样子。藏兵们还在数号子:“九……”

娜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眼圈红了。

藏兵数到最后一个数:“十!”

白玛把车轮扔到康萨面前,他已经是汗流浃背,满脸涨红。

康萨依然脸色似铁,他对白玛说:“你小子是个雄性的种儿!你要记住,我这儿不是喇嘛庙,也不是德勒府,从今往后,别像个青稞秧子!你还要记住,我们藏军一团的最高统帅是拉萨佛爷,遗憾的是,老的上西天了,新的还没找来。现在这地盘就是我的,凡事我说了算!听懂了吗?”

白玛不知该怎么回答,仰着头一脸惊恐。

娜珍从兵营一回到府上就到处找扎西,她见扎西手里捧着豆子在马厩里喂枣红马,便急匆匆地奔过来,见面就说:“少爷,满院子找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扎西有一搭无一搭地摸着马鬃说:“看看这毛,油光光的,摸一把都打滑。”

“别说你这红马了,先说说我们那白玛吧。”娜珍急躁地说。

“他不是送到兵营了吗?你又有什么不满意?”

“送是送去了,藏军代本康萨老爷我也见过了,原以为顶着德勒府的贵族名头,他会客气,谁知道一见面就给白玛来个下马威,差点儿没把他折腾死!”

“到了人家的地界,就得听人家的。”

“康萨老爷一点都不开面,他肯定是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

“让你送礼啊。我们不把康萨老爷打点好,白玛今后得受多少委屈啊。”

“兵营嘛,当然要严格管理。娜珍,你就别这么嘀嘀咕咕的了。”

旺秋此时正在马厩深处的草堆前铡草,他听到扎西和娜珍的谈话,轻轻地把铡刀放下,蹑手蹑脚地躲到马槽后面,从马肚子下的空缝朝这边探望。

娜珍心有余悸,继续说着:“你是没看见,那满院子的藏兵被打得鼻口蹿血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兵营里见血见伤的事儿,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敢情不是你亲骨肉。”

扎西被她噎得不言语了。

“你倒是说话啊,把孩子搁在那儿就不管啦?”

扎西沉思。

“花不了你多少银子,这么丁点儿的事儿,你都做不了主,还算什么少爷!”

扎西想了想,意味深长地对娜珍说:“你不用担心,我明确告诉你,白玛在兵营里最多住上三天,等事情过去之后,你如果心疼他,我们就把他接回来。”

“什么事情之后啊?我怎么听得直晕乎。”

“不要多问,明天你就明白了。”

“明天?明天你要干什么?……你不会是糊弄我吧?”

“我怎么跟你说呢。……拉萨就要出大事儿了,今后藏军是否保留,怎样建制,现在还说不清楚,你就别替白玛瞎操心了。”扎西不耐烦地说完,走了。

娜珍听得云里雾里,她生气地嘟囔:“哼,我儿子要是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说完,她伸手给了红马一巴掌,红马一惊,尥起蹶子。

旺秋见娜珍也走了,才站起身朝外面望了望。他抱起一捆草,又回到铡刀前,自言自语:“明天是什么日子?”他捏指一算,恍然大悟:“明天是吉日,布达拉宫要举行秋季民众大会……噢,拉萨真要出大事儿了。嘿嘿……”他的眼睛里露出狡黠的目光,他手起刀落,将那捆草铡成了两段。

旺秋趁没人注意溜出了德勒府,直奔仁钦府。他没敢径直闯入,而是在离仁钦府不远的拐角处探头观察,他发现有三个密探在仁钦府门前晃来晃去监视着。旺秋缩回脑袋琢磨着,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恰巧仁钦府背水的奴仆从他身边经过,旺秋灵机一动,混在背水的奴仆中间,溜了进去。旺秋进了院子,一眼就看到了逗鸟的洛桑,旺秋把水罐往墙边一放,奔了过去,小声地说:“洛桑少爷。”洛桑意外,一时认不出来他。

“洛桑少爷,是我,德勒府的旺秋。”

“该死的,你怎么钻进来啦?”

旺秋把洛桑拉到一边,对他嘀咕了几句,洛桑满脸狐疑,领着他进了主楼。

旺秋弓腰站在客厅里,他目光落在仁钦的脚面上。仁钦看了他一眼说道:“听说你从门隅回来了,没想到,说着话儿就来了,你也不怕被德勒府的主子发现了。”

旺秋直截了当地问:“仁钦大人,我们过去的约定现在还算数吗?”

“什么约定?”

“噢,您忘了。那今天就当我来给您请安了。”旺秋说罢,转身欲走。

“还是个急脾气。洛桑,给旺秋管家拿把椅子,请坐!”仁钦笑着说。

洛桑的目光中充满鄙夷,但还是搬了把椅子过来,旺秋并不坐。

“我不会变卦的,但我要看看你肚子里有什么货色?”仁钦说。

“江村大人往德勒府跑得勤,他跟我们家少爷、少奶奶正在密谋……”

“这我早知道了。他们在私底下鼓捣一个什么‘求觉悟者同盟’,异想天开!一群乌合之众,妄想兴风作浪。旺秋,你的消息晚了。”

“但有一件事儿,今天还来得及。要是明天,可就真晚了。”

“你说什么?”

旺秋弓着腰不言语了。

仁钦有些不耐烦了,他催促道:“说啊。”

“明天一早在布达拉宫要召开秋季民众大会对吧?”

“对。”

“拉萨的各级官员都要参会,也包括噶伦大人您,对吧?”

“对。”

“我家少爷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利用您去参加大会毫无防备之机,对您下手!”

“你怎么知道?”仁钦惊讶地问。

“在二楼的佛堂里,我亲耳听到的。江村跟我们家少爷,还有他们那些同党,已经布置了一些藏军军官,明天要在您去布达拉宫的路上逮捕您,如果您要反抗,就杀掉您。因为……您是维护政教大业的头面人物,有杀一儆百的震慑作用……”

仁钦闻听急了,他抓过旺秋的衣领,大声地说:“你敢说半句假话,我割了你的舌头。”

“我的舌头跟狗的舌头没什么区别,一文不值。可噶伦老爷的性命就不同了。我的话,您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明天早晨的太阳一出来,真假就见分晓了!”

仁钦放下旺秋,七窍生烟地说:“老虎不发威,他们还以为是只病猫呢!”

仁钦让管家把地下仓库里的英式步枪拿出来,发给家里的奴仆,并叮嘱他,如果有人敢冲进院子,就跟他们血拼到底!

仁钦安排好了一切,便和旺秋、洛桑等穿上奴仆的衣服,背着水罐出了府门。仁钦一行仓皇逃到西郊大寺,大堪布一见他,惊讶地问道:“仁钦噶伦,您这是……这身打扮?出了什么祸乱?”

仁钦捶胸顿足地说:“要不是我躲得及时,大堪布,你就见不到我这把老骨头喽。”

“您别急,别急,慢慢说。”

“江村孜本要发动政变了,我是他们首要袭击的目标。”

“怎么会这样?”

“他们谋划很久了,还背着噶厦结成了一个地下团伙,取名为‘求觉悟者同盟’。这伙人打着菩萨的名义,干着灭祖灭教的勾当。”

“江村也联络过我,但我没答应他。”

“他们瞒着热振活佛和噶厦政府,正在另搞一套,企图推翻甘丹颇章政权,没收全藏寺院的产业,剥夺我们领主的权力。江村想立自己为统领雪域佛国的大藏王。”

“这还了得,反了!”

大喇嘛闻听,愤愤不平地说:“他简直是朗达玛再世,要毁灭我崇高的佛教!”

这时,乔装打扮的洛桑带着康萨和几名军官赶来了。康萨上前行礼说道:“仁钦噶伦,一接到您的通知,我就赶来了。您还好吗?”

“我都成丧家之犬了,能好吗!唉,要不是大堪布把我安顿在这儿,保护起来,我恐怕连性命都难保了。”仁钦说。

“康萨代本,你来得正好!江村要搞政变,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要行动起来。”大喇嘛说道。

“仁钦噶伦、大堪布、大喇嘛,我们藏军一团绝对效忠佛法大业,绝对效忠热振摄政王,绝对服从您的差遣,三位大人,请您吩咐吧。”

“他们明天要在布达拉宫起事,我们必须提前戒备,将他们一网打尽!”仁钦愤怒地说。

几个人达成共识后,大喇嘛立刻把武僧们召集起来,并给他们配发了长枪,武僧们个个摩拳擦掌,整装待发。仁钦站在台阶上,看着众人,发号施令:“观世音菩萨教化的雪域圣地将出现灾难,拉萨城里涌动的贪欲要淹没庄严的法轮,我们保卫佛法僧三宝的时候到了。你们带上酥油、茶叶、糌粑,要够三天的口粮,今天后半夜就下山,去保卫布达拉宫、保卫罗布林卡、保卫大昭寺……”

在仁钦噶伦大动干戈的时候,扎西和几名高级僧俗官员正在江村家里看着请愿书上密密麻麻的官员签名,喜悦之色浮现在脸上,他们围在长卷两侧,兴奋又惊喜。

扎西感慨地说:“这就是人心所向!热振摄政王看了这份请愿书,一定会异常重视。”

“江村大人,成败就在此一举!我们的请愿活动应该细化到每一个环节,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啊。”僧官说。

“堪穷大人所言极是。明天秋季民众大会的主要议题只有一个,日本军队强占我国东北华北,热振摄政王将要率众举行禳灾镇祸拉萨会,祷祝中拉萨队早日打败日本入侵者。拉萨会的各项安排停当以后,按照老例,我们会在日光殿里进行茶宴,我的计划是,在茶宴进行中,由我将请愿书呈献到摄政王御前。这个时候,会场的气氛不会那么紧张,热振摄政王和各位官员也会以平常心对待此事。”江村激动地说。

“这样好,内紧外松,可以避免反对我们的官员情绪过于激动。”

“仁钦噶伦、绛央活佛等五位官员是我们推行改良最大的障碍。现在把同盟的骨干人员分成了五组,尽量地靠近他们,具体负责对他们的解释和说服工作。”

僧官赞叹地点头,连声说:“这样好,这样好!”

瞎了一只眼的汪丹和洛丹正和五六个贫穷的喇嘛在西郊大寺的工地上,把一桶桶的石灰水泼在寺院的墙上,他们在粉刷墙壁。汪丹和洛丹已经瘦骨嶙峋,皮糙肉绽。他们旁边站着一个长得凶悍的喇嘛监工,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晃来晃去。

突然远处跑来十几个扛着枪的武装喇嘛,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奇地驻足张望。汪丹问身边的贫穷喇嘛:“今天……好像要出事儿?”

贫穷喇嘛神秘地说:“你还不知道吧,寺里来了个大人物。”

“什么大人物?”

“噶厦最有权势的人,仁钦噶伦。”

汪丹闻听,心里一激灵,他和洛丹对视了一下,赶紧掩饰,把手里拎的石灰水泼到了墙上。

贫穷喇嘛拎着空桶又去拎石灰水了,洛丹紧走几步跟上他问:“仁钦噶伦住哪儿啊?”

“就住在大堪布的院子里。”洛丹听罢,若有所思。

汪丹和洛丹趁着月色溜到了大堪布住的院子外,他们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朝院子里张望。

主楼里灯火通明,气氛肃杀。院子里有不少藏兵和武装喇嘛在待命,也有武僧充当流动哨,来回巡视。

“应该就是这个地方。”汪丹说。

“没错,一定是这儿。”洛丹肯定地回答。

“院子里有戒备,咱无处下手……”

“他们总有打盹儿的时候,我们等着!”

突然院门前一阵喧哗,汪丹和洛丹一缩头,闪身在石头后面偷窥。一个仆人提着汽灯在前面引路,洛桑陪五名官员从院里出来。洛桑关心地说:“各位大人,回拉萨路途遥远,注意安全。”

“洛桑少爷,放心吧。我们一到城里,马上布置,绝不给江村他们一点儿喘息的机会。”官员说。

“拜托各位大人了。”

官员们纷纷上马,消失在夜色中。洛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身刚要往回走,汪丹和洛丹突然从石头后面冲了出来,他们举起手里的棒子,冲着洛桑的脑袋就砸了下去。

洛桑猝不及防,啊的一声倒下了。仆人扔下汽灯撒腿就跑,惊叫着:“杀人啦,杀人啦……”

汪丹和洛丹一顿乱棍,打在洛桑的身上,洛桑不动了。

院内的卫兵和流动哨听到动静,大叫:“谁啊?怎么回事儿?”他们一起冲了过来,将汪丹和洛丹团团围住,双方厮打起来。

大堪布、仁钦噶伦等人冲出来,仁钦见洛桑被打死在地,扑了过去,他伤心欲绝地叫道:“我的儿子,洛桑啊……”

大堪布见状,发狠地命令道:“这些暴徒,打,给我往死里打!”

藏军和武装喇嘛舞枪弄刀,汪丹和洛丹根本不是对手,最后也被乱刀砍死在地。

仁钦抱着洛桑,老泪纵横地说:“你们都看见了,江村一伙有多么残忍!佛祖啊,睁开你的法眼吧,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

旺秋坐在墙脚下心不在焉地修着农具,他望着主楼里的灯光,思索着。这个夜晚可真长啊!明天将要发生什么,可能发生什么,他在心里有条不紊地推演了一遍,扎西、德吉和德勒家族的悲惨命运已基本成了定局。他算计着还有一个环节必须马上落实,但他需要帮手,谁是最合适的人选呢?

旺秋一抬头,突然看见娜珍出现在德吉卧室的窗前,她漫无目的地看了看天上的星星,伸手把窗户关上了。

旺秋心中一激灵,娜珍啊,对,就是她,把这个女人拉过来,用她可以一箭双雕!

娜珍关上窗户坐回梳妆镜前,女仆往她的脸上贴着鲜奶皮。旺秋轻轻地推门进来,恭敬地说:“二少奶奶,扎西德勒。”

娜珍意外,她问道:“怎么是你啊?昔日的大管家,破落成这个德行?”

旺秋突然跪在地上,一个头磕下去,就起不来身了,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半夜三更的你到我这儿来号什么丧?”娜珍奇怪地问。

“二少奶奶,我有话要对您说。”旺秋泪流满面地说。

娜珍意识到女仆碍事,冲她挥了挥手,女仆退了出去。她来到旺秋身边,用脚踢了踢他,让他把话说下去。旺秋捧过娜珍的脚,在她的鞋面上长吻不起。

这真是个心力交瘁的夜晚,土登格勒也没有睡,他久久地站在佛龛前,凝望着佛像,仿佛在与神对话。帕甲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代本大人,仁钦噶伦他们逃到西郊大寺去了,已经被果洛扎仓的大堪布保护起来了。”

“西郊大寺的果洛堪布,那可是一呼百应的人物。”格勒说道。

“仁钦噶伦已经开始调兵遣将了,我回来的路上,看见几股武僧正朝布达拉宫方向去了。”

格勒皱着眉思索着,他突然问:“现在几点啦?”

占堆看了看手表,说道:“凌晨四点多了……二弟,你的部队要不要动?”

格勒冲他摆了摆手,又回到佛前念经,然后不动声色地拿过三个纸团,扔到瓷碗里,他继续念经,占卜,摇动瓷碗。最后,瓷碗里蹦出一个纸团。格勒展开来看,纸片上写着:热振活佛。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惨笑,把纸团凑近酥油灯,烧掉了。

格勒打定了主意,他转过头来对帕甲说:“你把所有撒出去的密探全部撤回兵营。”

“代本大人,您是说……把人全部撤回来?”

“传我的命令,所有官兵天亮之前,不许离开兵营半步。否则,格杀勿论。”

帕甲答应着,转身走了。

占堆蒙了,着急地问道:“二弟,你怎么打算的,别不告诉我,把我急死了。”

“大哥,一张嘴里容不下两条舌头,一口锅里煮不进两个牛头。仁钦和江村都大有来头,也很有势力,你说,我们站在哪一边?”

“我说不好,二弟,听你的。”

“如果我们同情江村孜本,他们双方的力量均衡,那拉萨城里就免不了一场火拼,最终的结果很难说清谁胜谁负!太冒险了。”

“那我们就帮仁钦噶伦。”

“那样的话,江村孜本的那伙人就会迅速被消灭,他根本不是仁钦的对手。大哥,到时候,你认为仁钦老贼会真正感激我们吗?不会,他会更不信任我们,认为你我兄弟在讨好他!你别忘了,为了姐夫家的事儿,我们和他已经结了怨。”

占堆没了主意,他问道:“那……两边我们都不掺和,坐山观虎斗?”

“我哪儿坐得住啊。”

占堆猜不透他的心思,急得在地上直打转,他追问:“……嘿,二弟,你能不能说个痛快话,这到底怎么办啊?”

天光放蓝,藏军一团的兵营操场上隐约可见人影,突然,藏兵营的集结号响了起来。各队藏军紧急集合,有骑马的,有打旗的……气氛骤然紧张。

白玛躺在营房里依然睡着,他因为超负荷的训练而疲惫不堪,他的仆人边巴倚在门边也睡得正香。突然一桶水泼到了白玛的脸上,白玛一激灵,醒了。连长一把将湿漉漉的白玛从床上拎起来,骂道:“别在我这儿当大爷,外面的集合号响了三遍了,你耳朵塞驴毛了吗?”

“没人告诉我,我听不懂号声。”白玛辩解。

连长揪着他就往营房外走:“现在我教你!”他把白玛拎到营房外,训斥道:“你竖起耳朵听一听!这是集合号,要有重大的军事行动。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

连长把白玛扔到地上,走了。

边巴赶紧把他的衣服抱来,白玛边穿衣服,边朝康萨代本方向快步跑去。他来到康萨面前,行完军礼说:“代本大人,预备军官白玛多吉前来报到。”

康萨回头打量着他,说道:“来得好!小伙子,血气方刚,立功的机会让你撞上啦!”

“代本大人,是紧急任务吗?”

“要动真格的了。白玛,你没有作战经验,就编在三连吧。三连长,让白玛跟着你,他的脑袋要是丢了,你的脑袋也得搬家。”

三连长打了一个立正,大声地说:“啦嗦!代本大人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白玛,归队!”

白玛骑上马,跟着三连的部队走了。康萨望着远去的白玛,脸色骤变,转身对三连长说:“这小子就交给你了。”

“老爷,您要是怕他添麻烦,不如把他关起来!”

“谁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情况,带上他,也许能用得着!你抽出一个排,名义上归他指挥,实际上负责看管他。”康萨老谋深算地说。

部队快速前行,很快就到了拉萨城外,布达拉宫已经依稀可见。白玛骑在马上,与一个下级军官并行而来,他们身后带着一队藏兵。

白玛犯困,打着哈欠,他冲着跟在马后的边巴问道:“带吃的了吗?”

“带了,带了。”边巴一边答应着,一边掏出两块风干肉递给白玛。

白玛捅了捅身边的军官,送给他一块风干肉,军官咧嘴笑了,两个人边走边吃。

“天还没亮就开拔了,你们经常这么折腾?”白玛问道。

“偶尔也会夜间训练,但这次……我半夜起来换岗,听老爷们嘀咕,我们连的目标是去布达拉宫下面设伏。”

“抓谁?”

“鬼才知道呢,让抓谁就抓谁呗。”

跟在他们后面的边巴,听到两个人的谈话,面露惊讶之色。

白玛沉思片刻,他见周围人对边巴有些松懈,便伸脚踹了他一下。边巴一愣,惊恐地看着他。白玛吆喝道:“趁着没进城,你还不把屎尿都撒干净。”

边巴没反应过来,晕头晕脑地问:“噢,什么屎尿啊?”

“我说话,你没听见!”白玛冲他使了一个眼色说。

边巴醒过味儿来,朝不远处的石墙跑去。

骑在马上的三连长发现了他,吼道:“你,干什么去?”

边巴夹着腿憋尿,一跳一跳地说:“老爷,我撒尿,憋不住了。”

三连长骂道:“懒驴上磨屎尿多。快点儿,跟上!”

边巴跑到墙脚下,开始撒尿。他见没人注意自己,提上裤子,一翻身跃过了石墙。

白玛骑马继续前行,他回头张望,土墙上有一片尿湿印,边巴已经不见了。

凌晨时分,身穿庄重官服的扎西,从德吉手中接过已点燃的三炷高香,郑重地插在香炉上,佛龛前顿时香烟缭绕。他退后几步,虔诚地磕起长头,一次、两次、三次。扎西起身,踌躇满志,从女仆手上接过官帽,戴在头上。

德吉望着气宇轩昂的扎西,心中充满仰慕。

她忧心忡忡地把扎西送到了德勒府大门口。扎西安慰她说:“你不用担心,所有在请愿书上签字的官员都会去布达拉宫,我们群体的呼声,热振摄政王不会充耳不闻,因为不是针对他的,也不会有危险!”

“可是,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慌慌的。少爷,我和你一起去吧。”

“女人不能议政,你去了也只能在下面等着,更着急。”

“要不,少爷,我们不去了。反正,你在噶厦也没有正式的官职。”

“我不去,江村大人会失望的。德吉,别送了,你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吧。”扎西说完,从刚珠手里接过马缰绳,小声地嘱咐他说:“你在府上好好照顾少奶奶。”

“少爷,您放心吧。”刚珠答道。

扎西带着两名仆人,大义凛然地骑马走了。德吉望着他的背影,感动又忧心。

土登格勒的人马没有去布达拉宫,而是去了热振佛邸。帕甲骑马跑来汇报:“代本大人,前面就是热振摄政王的佛邸了,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格勒勒住马缰,举目观察佛邸四周的情况,因为是清晨,除了偶尔路过的转经人,就是满街乱跑的野狗。他下令:“通知各单位,兵分四路,严密封锁佛邸的各个路口。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也不许出!”

他身边的几位军官异口同声地答应着,就马上行动起来,整支部队迅速分解,朝各个方向而去。格勒冲帕甲扬了扬头,帕甲会意,跑到佛邸门前,敲门。

大门开了,热振管家出来,他一见门外皆是警察,略显惊慌。格勒下马上前说道:“管家老爷,我是布鲁斯代本的土登格勒。”

管家不解地问:“您这是……”

“管家老爷,请前面带路,我要拜见热振摄政王。”

“好吧,请跟我来。”

管家把格勒领到了一个小型佛殿,佛殿正对面拉着一面黄色的帘子。管家上前,冲着帘子里禀报:“佛爷,布鲁斯代本土登格勒前来求见。”

里面并无应答。管家便默不作声了。

格勒感到有些尴尬,他稍等片刻,忽然上前一步跪下磕头,大声地说:“佛爷,今晨以来,城里城外一片混乱。西郊大寺和附近几个大寺的喇嘛都下山了,藏军一团擅自离开军营,正向布达拉宫方面集结,藏军二团军官发生内讧,各单位不听号令。眼下僧俗各派势力动向不明,为了保卫佛爷的安危,我把布鲁斯团的警察都调来了,坚决守护佛邸,誓死保卫佛爷!”

帘子后面依然没人应答,格勒有些不知所措,他从地上爬了起来。

管家笑了,他说道:“佛爷真是英明,来来来,代本大人,请里面坐。”

“您这是……”

管家一挥手,过来四个喇嘛将帘子打开。原来,佛殿里面根本没有热振的影子,只有一桌丰盛的茶点。

格勒奇怪地问道:“佛爷呢?”

“佛爷自有他的去处。你坐吧,这些都是佛爷事先安排好的。请坐,请坐。”

格勒只好在餐桌前坐下,管家也坐了下来,一名喇嘛上前斟酒。格勒忽然觉得斟酒的喇嘛有些面熟,他回忆着。格勒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喇嘛就是那天夜里在德勒府门前用酥油蒙在密探脸上的那个人。

管家并没有注意到格勒的变化,介绍说:“这上好的青稞酒,是从几百里外的热振寺专程送过来的,你尝尝。”

格勒接过酒,喝了一口,他看了看酒杯,又看了看满脸神秘的管家,疑惑不解。

土登格勒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测,那两个喇嘛果然是摄政王热振派去的。热振活佛自从执政以来,深居简出,表面上与世无争,但暗地里却掌控着拉萨的政局。他隐约地感觉到这场你死我活的政治较力中,谁将是最后的胜利者。

德吉还是放心不下扎西,她来到德勒府的屋顶上,神色紧张地向布达拉宫方向张望。这时,传来焦急的敲门声,德吉低头朝院子里望去。

院内的奴仆跑过去把大门打开,边巴冲了进来,张口便问:“少爷呢?少爷在家吗?”

奴仆答道:“少爷去布达拉宫开会了。”

德吉听到他们的对话,警觉起来。

娜珍从屋里出来,她一见边巴,奇怪地问:“边巴,你怎么自己跑回来啦?公子呢?”

“白玛公子跟藏军一起去布达拉宫了,说要抓什么人,他让我跑回来报信……”

德吉听得真切,她大惊失色,冲着下面喊道:“你说什么?”

边巴仰头答话:“藏军要去布达拉宫抓人,估摸着,现在已经到了。”

德吉闻听,什么都不顾了,扭头就朝楼下跑去。

扎西等几十位各级僧俗官员、贵族以及他们的仆人,不断到达布达拉宫脚下,他们彼此交谈着,纷纷走上布达拉宫外的台阶。江村孜本和几名高级官员气定神闲地走在石阶的最前端,他们已经到了宫门前。江村停住脚步,回头向石阶下望去。他看见扎西等人已经拾级而上,朝宫门而来,江村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转过头来,忽然看见石阶的上端涌出一队藏兵直冲过来,还没等江村反应过来,藏兵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的军官拦住了他的去路。

军官大声地宣布:“今天的民众大会取消了!”

江村感觉到事态严重,他问道:“这是谁的命令?”

“孜本大人,我无权回答你的任何问题,来人哪!”军官说完,一挥手,藏兵们蜂拥而上,将江村和那几位高级官员全部逮捕了。

台阶下的请愿官员一见如此情景,顿时乱了阵脚。这时,他们发现从布达拉宫的窗户里和台阶其他方位也露出藏兵的影子,他们知道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石阶上涌出更多的藏兵,向台阶下的扎西等人逼来。请愿的官员们想往后退,发现来路也出现了一些武装喇嘛和藏兵,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石阶下的藏兵冲上来,即将包围扎西等官员。官员们乱作一团,有些人已经开始四散乱跑。扎西横下一条心,从夏加的手上夺过那卷请愿书,高高地举起,大声呼喊着:“我们要求拜见热振摄政王,革除时弊,维新改良,给拉萨未来!给众生幸福!给拉萨未来!给众生幸福!”

之字形台阶折弯处,埋伏着康萨等主要军官,他们此时探出身去,看下面被藏军和武装喇嘛团团围住的请愿官员,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康萨转身对白玛说道:“白玛公子,你过来看看,下面有个人你一定眼熟。”

白玛探头朝石阶下望去,看见扎西在下一层石阶的中部,他满脸茫然。

“看清了吧?那群人里面领头的,是你的阿爸其美杰布。”

“其美杰布是大贵族德勒府的少爷,我只是一个多吉林寺的小喇嘛,与他非亲非故,不敢高攀。”白玛更正说。

“听说你对其美杰布心怀怨恨,不肯认父,看来是真的。哈哈……”

白玛主动请命:“代本大人,您出发的时候说给我立功的机会,请您下命令吧。”

“什么意思?你想亲自下去捉拿那个乱臣贼子?”

“只要大人信任。”

康萨凝望着他,想了想说:“好,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多吉林寺的小喇嘛,如何大义灭亲!三连长,拨一队人马给白玛公子。”

三连长答应着,他一挥手,一队全副武装的藏兵冲到白玛面前。

白玛显得格外冲动,拔出配刀,向康萨致敬,大声地说:“一定完成任务!”他说完,带着藏兵从石阶上冲了下来。

扎西大义凛然地迎着藏兵而去,夏加等零星的人跟随而上,但追随者越来越少。藏兵们已经开始动手了,他们追打请愿的官员,很多人被按倒在地,或顶在墙上。

石阶上只剩下扎西一个人,他迎着藏兵的刺刀,奋不顾身,一往无前。当他走到长长台阶的中央时,与冲下来的白玛正面相遇。两个人面对面地对视着,正当他愣神的工夫,白玛指挥藏兵把他按倒在地上,白玛上前一步,踩住了扎西的脑袋。

扎西倒地挣扎着,他看到台阶下的僧俗官员正被藏兵追打,血肉横飞,一片惨相。

德吉、刚珠、娜珍带着旺秋等四名仆人匆匆赶到布达拉宫外的时候,正好看到白玛押着扎西等官员从里面出来。扎西被五花大绑,被藏兵推搡着,德吉惊呆了。扎西也看到了德吉,他表情淡然,一脸的无畏。

以大个子为首的三个喇嘛懒洋洋地倚在石墙下晒着太阳,他们是扎西的师兄。藏兵、扎西、德吉等人从他们眼前经过,三个喇嘛无动于衷,倚在墙根下面,一脸的傻笑。旺秋瞥见了三个喇嘛,心生疑窦。三个喇嘛是热振摄政派来的,热振密切地关注着布达拉宫脚下发生的一切,他格外上心被逮捕的扎西。因为扎西是热振寺的门徒。

白玛推搡着扎西朝德吉这边走来,德吉见状,怒骂:“白玛,你这个六亲不认的畜生,他是你的爸啦,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白玛像没听见一样,根本不理她。德吉气愤地扑上去厮打白玛:“你把他给我放了,放开他!你这个畜生,你要遭报应的!”

白玛表情冷漠,冲身边的士兵大声地说:“把她拉走!”

两名士兵冲上去,把德吉架走了。娜珍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士兵态度野蛮地把德吉架到了布达拉宫墙外,刚珠跟在后面,苦苦哀求着:“二位爷,你们轻着点儿,我们家少奶奶哪禁得住您这么拉扯……”

士兵粗鲁地吼道:“少废话,滚远点儿!”

宫墙外围了很多看热闹和打听消息的人,卓嘎、占堆也在其中。卓嘎在人群中看见了德吉,她气得涨红了脸,冲上来照着士兵的脸就是一个大嘴巴。

士兵想还手,骂道:“哪儿来的泼妇……”

卓嘎又一个嘴巴打下去,吼道:“打你个不长眼的!”

占堆带着仆人赶过来,把两名士兵一顿暴打,士兵见势不好,撒腿就跑。

德吉一见妹妹,眼泪禁不住流下来,姐妹俩抱到一起。卓嘎着急地问:“阿佳啦,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在里面?”

德吉泣不成声地说:“你姐夫……被他们抓起来了。”

旺秋见卓嘎和德吉哭成一团,悄悄凑到娜珍身边,小声地说:“我们眼瞅着就成了丧家之犬喽。”

“怎么办啊,你在这儿幸灾乐祸。”娜珍着急地说。

“二少奶奶,您忘了昨天晚上……我跟您说的话?其实有一个人能救你我,这得您去把他搬来。”

“搬谁来?”

“多吉林活佛,只有他能保住德勒府,保住您的荣华富贵。”

娜珍豁然开朗,她扭头挤出人群,朝宫墙外跑去。

她一口气跑到多吉林寺大殿门前,见大殿四门紧闭,娜珍伸手敲门。

殿门开了,一个喇嘛伸头出来,一见是娜珍,奇怪地说:“殿门敲得山响,我当是谁呢。”

“你让我进去,我有急事儿。”

“你儿子不在寺里,他还俗了。”

“我不找他,多吉林活佛在吗?”娜珍说着,就往里面冲。

喇嘛拦住她,说道:“你不能进,不能进!活佛在里面做法事呢。”

“我有急事儿,要出人命啦!”

“你等一下,我去回禀一声。”喇嘛将信将疑地说完,把殿门关上,不见了。

娜珍在门前焦急地等着,她不时地从门缝朝里面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