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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大不由娘,儿有儿世界,这话一点不假,佟一琮坚定不移要和程小瑜去上海。安玉尘连着两天在家里应该做什么活儿做什么活儿,就是不说话,也不看人,家里的人和物全部变成透明状态。佟瑞国屋里屋外来回转,故意挡在安玉尘面前,安玉尘转个弯绕过去。佟一琮跟在她屁股后面,安玉尘端盆,他给递水,安玉尘洗脸,他拿毛巾。可安玉尘就是不说话,应该说的话,她用眼神说,用行动说,就是不从嘴里发出声儿。佟一琮低声下气说,“您老人家好歹说句话,行不?”安玉尘瞪了他一眼,眼神对眼神,蹿出噼啪作响的火苗子,佟一琮没敢接那火苗子,眼神朝下。

佟瑞国眉毛立着,一脸凶相,要吃人的样子。

佟家的鸡鸭鹅抻着脖子东看西看,不叫唤,不爱吃食儿。那只老花猫变得更懒了,趴在窗台上晒着太阳,一动不动。佟家偌大的院子,安静得吓人。

佟一琮嘴角起了一堆小泡,程小瑜趴在他肩上,对着小泡轻轻吹气,说:“按中医的说法,这是急火攻心,要不然咱们来个先斩后奏?三十六计走为上?”

佟一琮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绝对不行!”他没招了,求助老姐佟一琪。佟一琪进屋瞧了瞧安玉尘的架式,张了张嘴,没出音儿。

第二天晚上,程小瑜走进了安玉尘的房间。安玉尘正在洗脚,程小瑜扑通跪在地上,小手伸进洗脚盆,抓住安玉尘白净细嫩的小脚,抬头直视安玉尘,“妈,您成全了我们俩吧,我们闯几年就回来。”这是佟一琮和程小瑜商量的一招,佟一琮说,“老娘心软,别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老娘的心肠可是豆腐脑儿做的。”

豆腐脑儿心肠的老娘这次心没软,她硬生生从水盆里拔着脚,洗脚水溅了程小瑜一身一脸。程小瑜擦都不擦,抱住她的腿,脚还泡在水盆里,“我和虫虫是真心喜欢,我们俩只是想到外面闯一闯,妈。求您同意吧!”

安玉尘挣了挣,没挣出来,冷着脸说:“你别那么叫我,你不是佟家的人。”

程小瑜仰起脸,“可我真心想做佟家人,想做您的儿媳妇,想和虫……想和一琮到上海闯荡。”

安玉尘说:“你非要做佟家的媳妇?”

程小瑜说:“我愿意做佟家的媳妇!”

佟一琮推门进来,和程小瑜一起跪在安玉尘面前,“妈,求你成全我俩吧。”

安玉尘沉默,脚盆里的水温渐渐凉了,泡在水里的脚丫子起了褶儿,像是一张被揉皱又打开的白纸。安玉尘终于开口,语气软绵绵,提出的条件硬邦邦:“要想出去行,但得先结婚,而且得立刻办喜事。”

佟一琮心急,嘴角的小泡更多更密。他的脑袋一直耷拉着,不知道怎么回复老娘。这事不怪他急,换成谁都得急,安玉尘提出的要求违反常理。这是程小瑜第一次来佟家,哪有第一次进门就让人家从姑娘变媳妇的?人家程小瑜可不是童养媳。何况佟一琮还没见过程小瑜的家人,虽说不是封建社会,但婚姻大事总得征求下双方父母的意见吧,双方父母总要见见面吧。结婚不是小事,再匆忙也得准备准备吧,就算不隆重,不奢华,也要说得过去才成吧。

程小瑜说,“我就觉得你老娘和别人不一样,你还不承认,估计这种招式只有你老娘能想出来,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话换别人讲,佟一琮得跟人抡刀子,从程小瑜嘴里说出来,他也不爱听,但觉得真是有些道理,这样的事老娘怎么想出来的呢?这不是明着逼人吗?他在自己屋里拿墙出气,右手握拳咣咣捶开了,关节处打得出了血。

程小瑜站到他对面,他的拳头变成了掌,抚在程小瑜胸前,脑袋也靠在了程小瑜胸前。程小瑜哄孩子似的抚着佟一琮的头,说:“你也是,脑子不能拐个弯?”

程小瑜的弯子是把结婚宴变成定婚宴,岫岩有这个风俗,定婚和结婚没什么差别,也算是昭告天下,佟一琮和程小瑜从此以后就是两口子了。

这个弯把事情转成了皆大欢喜。三天后,佟一琮和程小瑜的定婚宴在佟家大院里隆重举行,岫岩专门为婚礼做流水席的四十多岁大胖师傅带着俩帮厨手脚麻利用帆布铁架在院子东墙角支上了厨灶,屯里的老亲少友都来捧场,来了一家又一家,连吃带拿,一场定婚宴下来,算了算收到的礼金,再算算各项支出,算是平衡。吃席的亲友们就是纳闷,怎么只见佟家的新媳妇,不见亲家公、亲家母?佟家的定婚咋办的这样急?人们的眼神儿不住地溜向程小瑜的小腹,想从那儿看到些什么,可怎么看都是平平坦坦,不像是孕育着佟家的下一代。可佟家急的是什么呢?

穆明带着穆小让来参加婚礼,穆小让自己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的啤酒,人人都夸穆小让好酒量,巾帼不让须眉。穆小让先是笑,喝到后来,放声大哭,嚷着:“我再也没小哥了,小哥让人抢走了。”穆明生拉硬拽带走了穆小让,安玉尘送到大门外,一再叮嘱:“照顾好小让!”

定婚宴快结束时,索秀珏进了佟家大院,她在前一天去了沈阳,紧赶慢赶往回返,才赶上了定婚宴的尾声。安玉尘拉着索秀珏的手,眼睛里亮晶晶。索秀珏这才知道定婚宴的来龙去脉,不住地说:“可惜了这孩子,记得小时候像长了天眼,一眼就能瞧出哪块玉料好。”安玉尘听完这话,突然昏倒,院子里人紧忙围拢过来。她醒开眼,看看天,看看地,看看佟一琮,一把拉住了佟一琮的手说:“儿子,你非要出去,就别认我这个妈了!”语调不高,钻进耳朵里凄凄惨惨,揪得心疼。知道事情底细的的邻居们跟着不住叹气,有一位还顺口说了句:“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听得佟一琮直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佟瑞国说,“别听你妈胡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妈说话一向算数,答应婚事办了就让你们出去。”

是得出去,三十六拜都拜完了,东西也早收好了,佟一琮和程小瑜的衣物,来时什么走时什么,只是多了索秀珏送给佟一琮和程小瑜的两只龙凤玉佩,雕着飞龙的是龙佩,雕着舞凤的是凤佩,两只佩都是正黄白色的河磨玉,玉质温润细腻,边缘和背面带红皮,行内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上等的河磨玉。河磨玉是产自岫岩细玉沟外白沙河泥沙里的透闪石玉,润度跟新疆和田玉不相上下,价值不菲。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玉石的最终价值体现在雕工上,一块普通的玉料经过巧妙的俏色和创意雕刻,价值会上升数十倍。上等的玉料,经过大师精心雕琢,融入个人的修养和功底,价值不可估量。通常情况下,机械雕制出来的玉石外观大众化,雕刻线条轻浅,深度完全一致。手工雕刻的玉石增加了色绺方面的配合运用,从设计到工艺抛却了不完美的部位,从工艺到文化内涵,再到玉料自身特色完美结合,玉石充满灵性。佟一琮看着索秀珏的作品长大,龙凤玉佩那种精美细致,灵动气息,一看就出自索姨亲手制作。佟一琮深受感动,不仅因为龙凤玉佩的价值,更因为索阿姨藏在其中的厚爱。索秀珏把玉佩交到佟一琮手上时,只说了一句话,“别忘了岫玉!”这五个字差点儿弄出了佟一琮的泪珠子。差点儿弄出佟一琮泪珠子的还有他和程小瑜无限向往的上海生活。

佟一琮到上海时,世界发生了许多大事,苏联解体、东欧剧变,这些大事与佟一琮没多大关系。同他关系最大的,是当时的上海,从火车上下来,佟一琮和程小瑜一样,被上海这座现代化的城市吸引了。看到的一切,让他只觉得眼睛不够用,双脚不知向哪儿迈。虽然还是自行车时代,岫岩根本看不到的无轨有轨电车却是上海人的出行工具,岫岩街头视为珍宝的桑塔纳和夏利在上海大街上泛滥横行,听都没听过的地铁已经在上海开始建设。在全国人民吹着统一的翻翘头、脚踩踏脚裤的时候,只有资本主义才有的选美比赛已经在上海举行,虽然不是什么三点式的泳装,也足够让人血脉喷张了。

有人说,上海到处是金子,只要一低头就能捡到。佟一琮低头了,不是为了捡金子,是为了生活。上海的生活并不像佟一琮想像的那样,幸亏有程小瑜的高中同学帮忙,俩人很顺利的在距离市区很远的地方找到了和别人同居的房子,旧式筒子房,三室的房间,居住了三家。佟一琮和程小瑜的房间最小,只装下一张双人木板床,一张小桌子。程小瑜满心欢喜,拉着佟一琮,按照上海地图的指示从旧物市场淘来了两把小椅子,一面大镜子。佟一琮自己动手,利用空间,架起了跃层衣橱和书柜。站在门口向里看去,小小的房间从下到上分成了三层,第一层双人床,第二层书柜,第三层衣橱。只是俩人起床时,必须得小心加小心,稍不留意就会撞到头。

大学学历并不是什么金字招牌,上海高等院校云集,海派文化发源地,遍地大学生,遍地求职者。查看报纸招聘广告,到人才市场转悠,在网上投简历,佟一琮一次又一次的希望无声无息石沉大海。程小瑜很快便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找到了工作,职务是售楼小姐,从投出简历到面试再到正式确定,不过两天时间,顺利得出奇,佟一琮清楚,其中的原因和程小瑜的外貌有着重大关系。美貌是一张到什么朝代都可以适用的通行证。找到工作的那天晚上,程小瑜说,“虫虫,我们去庆祝一下吧!”

所谓庆祝,不过是一人吃了一份理想海派小吃三鲜大馄饨。佟一琮情绪低落,他原是想说些庆祝的话给程小瑜,话到嘴边觉得特虚伪,便低着头,大口吃着那些白白胖胖的大馄饨,饱满的个头,丰富的馅料,上海的味道,实惠的价格,对他和程小瑜来说再适合不过了。看了看对面吃得鼻头沁出细密汗珠儿的程小瑜,佟一琮觉得特别委屈了心爱的女人,那么娇美的容颜,委屈在只放下一张双人床的出租屋里,每天在一个半小时的路程里挤巴着才能到公司。即使庆祝,也只能吃一碗大馄饨。穿着从地摊上淘来的十五块钱的T恤衫,只有顶级时装店旗舰店里的衣服才能配得上那样的身材。

程小瑜看他眼睛发直,伸着筷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看什么呢?对着美女吃不下饭了吧!”佟一琮嘻皮笑脸地回答,“秀色可餐!”逗得程小瑜笑得花枝乱颤,他的心里却像潮起潮落的黄浦江,上上下下来回折腾。

没用多久,佟一琮和程小瑜跟着人群一起穿梭在了上海最著名的风景线上。上海外滩面对上海的母亲河黄浦江,后面是风格迥异的建筑群。高楼林立,红灯酒绿的地方是一幢幢属于别人的房子,一盏盏属于别人的灯光。程小瑜的情绪一直处在亢奋的状态,站在黄浦江边,和潮声一起对佟一琮说:“虫虫,将来我也要在这座城市里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

在上海拥有一个家是一个遥远的梦,上海的房价可望不可及。工作没有那么遥远,佟一琮调整自己,握着上海地图到处转悠,一次次碰壁之后,很快得出了如下的结论:在上海要想找到好工作,要么高学历,要么好专业,要么经验丰富。他从北方一所二流大学毕业,历史专业,目前没有任何从业经验,这三点一个没占上,目标一降再降,信心越来越不足。佟一琮最直观的感觉是自己变成了廉价的大白菜,摆在大马车上给钱就卖的那种大白菜。他也想在更大的平台上发展,可现实像只吃人的老虎,逼迫着人不得不面对,衣食住行加通讯,哪一样都需要钱,生存之后才是生活。

就在佟一琮的自信心不断下降之后,他终于有了在上海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保险公司做销售,没到一个星期,他知道自己受骗了,那就是一家专门黑人的公司,黑的就是佟一琮这种刚到上海的大学生。

很快,他又有了第二份工作,在一家装修公司给老总做秘书,看到招聘广告时,佟一琮觉得有些怪,通常都是招女秘书,可偏偏有人反其道而行。指明要男性秘书,学历本科以上,性格端庄严肃。通常端庄这个词都是用来形容女人的,程小瑜看到这则招聘广告时,乐得直捂肚子,说是笑得胃抽筋了。这倒勾起了佟一琮的欲望,严肃地对着程小瑜,一本正经问:“程小瑜同志,佟一琮同志端庄吗?”程小瑜笑得在床上打滚儿,说肠子笑抽筋了。面试官是老总的老婆,也就是经过了隆重的面试,佟一琮恍然大悟,为什么要招男秘书,敢情是老总老婆爱夫深切,生怕老总和秘书之间的暧昧故事发生在她家公司,所以确定秘书性别必须是男的,而且面试要由她亲自把关。本来同佟一琮竞争的另外几个人是清一色帅哥,出人意料,他一直耿耿于怀的黑皮肤竟然成了成功上位的主因。老总的老婆,那个涂着腥红嘴唇和腥红指甲的白胖女人,指着佟一琮说,“就是你了!”

工作不到半个月,佟一琮就让那个干瘦老板和白胖老板娘弄疯了。因为老板姓于,佟一琮背地里管他叫鱼干,在这个加上老板和老板娘只有十一个人头的公司里,鱼干老板给佟一琮的任务是帮着做各种假账,以便从夫妻档的公司里扣出些零花钱。白胖老板娘给佟一琮的任务是帮着看鱼干,看他和哪个女的说话了,都说什么了,什么时间地点说的,说的时候有什么表情和动作。佟一琮像熬中药一样,熬到领完第一个月薪水的那天,将一封辞职信放到了鱼干的桌子上。

终于,第三份工作合了佟一琮的心思。公司全体员工加起来三十多人,业务算是和佟一琮喜欢的玉石偶尔沾了边。说偶尔绝对准确,因为这是一家拍卖公司,拍卖销售瓷器、玉石、书画、现当代油画和雕塑等古玩艺术收藏品。佟一琮的职业是行政助理,听起来似乎不错,真正上岗了佟一琮才弄明白,所谓的行政助理就是文员、助理加办公室打杂。工资待遇并不高,开出的条件是底薪加提成,虽然和程小瑜的底薪差不多,提成可是天壤之别。

佟一琮不敢计较太多,全当是在积累实际工作经验了。事实上,实际工作经验也确实是卡在他面前的一个重要关口。面试那天,部门经理步凡反复掂量了好久,用柔和的上海普通话说:“历史专业蛮好的,做古玩拍卖还是有点优势的,可你没有一点实际工作经验,是个不小的欠缺,按照公司的想法,有工作经验是硬性条件。”佟一琮搓了搓手,缓解紧张的情绪,说:“请相信,我会在实践中磨炼提高完善自我。我家在辽宁岫岩,我对玉也略有了解,相信这一点也会成为工作上独有的优势。”步凡眯起的眼睛一下睁大了,拿起佟一琮的简历仔细看了看,读出了声:“辽宁省鞍山市岫岩县……岫玉的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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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的面试变成了关于岫玉的讨论,身高与外貌完全是东北男人模样的步凡说着吴侬软语,和佟一琮讨论了近一个小时红山文化中的岫岩玉,佟一琮真是长了见识,不住地擦着淌下来的汗珠子,为自己对岫玉的了解惭愧不已。

步凡说,现在收藏界的古玉大多数都是良诸文化、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龙山文化、石家文化以及商、西周、春秋、战国和汉代的玉石,红山文化玉石收藏不是特别热门,可越是这样越有前景。红山文化里的玉石充满了东北特色和萨满信仰,仿生类的动物形和人物形玉石,摄象类的璧、环、箍形器和勾云形玉佩独有特色。玉龙、玉猪龙、勾云形玉佩最具代表性。那条玉龙由一整块墨绿色岫玉雕成,蜷曲的形状像个“C”字,昂首扬颈、弯背卷尾、吻部前伸、鼻端截平、梭眼上翘、头部像是猪首。玉龙的背重心处对穿一孔。龙头部分采用的是浮雕和阴刻的手法,龙身上下通体磨光,看上去像蟒又像蛇。考古专家推测,这件玉龙是红山先民的神灵崇拜物或者氏族部落的象征及保护神,还可能是祭司祈天求雨的法器。

讨论后的结果自然是步凡十分尽兴。佟一琮力克群雄,铩羽而归,成为这家拍卖行的行政助理。佟一琮向程小瑜汇报工作,说起了步凡,“面试居然不谈具体工作谈岫玉,他到底是做玉石生意还是拍卖生意?”程小瑜说,“上海这么大,什么样的人没有?对玉石了解得那么多,说明人家善于学习。咱全当长见识了,把工作做好,挣多多的钱才是王道!”

佟一琮自然是想把工作做好,可做好或做不好,不是他说了算,也不是客户说了算,同事说了算,而是他的领导,他的头。没到一个月,步凡让佟一琮又长了见识,连续对他喷了两把火,一把比一把火烈,烧得他有些招架不住。

第一把火因为一件小事,小到佟一琮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事,起因是拍卖行来了客户,佟一琮把客户让请到步凡办公室,有礼貌地出去了。客户走后,步凡把佟一琮叫到办公室,就行政助理是否应该为客人沏杯热茶或倒杯热水的问题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讨论。说是讨论,基本是一言堂,步凡的讲解细致又耐心,从职业素质到个人提升再到公司形象,推古论今,内外兼容。直说得佟一琮脑门冒汗,头如捣蒜,恨不得有个地缝直接钻回岫岩老家去。“细节决定成败。”佟一琮用指头数着,这句话,步凡一共说了七次。

第二把火是关于一件汉代古玉的介绍材料,为了这件拍卖品,佟一琮查阅了大量资料,从时代、用途、名称、尺寸都有详实说明,从包浆、沁蚀、玉质、形神、腐蚀、文饰、刀痕方方面面进行了细致分析。佟一琮打心眼里喜欢这件古玉,下足了功夫,自认为资料做得精细全面。他在心里比较,公司里除了步凡,没有人能比自己更爱玉,也没人能把资料做得更好。没料到步凡冲出办公室,将材料“啪”地摔到他的桌子上,质问:“为什么没写这块玉是熟坑的?这是多么重要的内容,你知道吗?”公司同事们的眼光立刻追到了佟一琮这边,伸脖观望的,窃窃私语的,各种情态佟一琮尽收眼底。步凡看了看四周,轻声扔下一句,“到我办公室。”佟一琮耷拉脑袋溜进了步凡的办公室。步凡脸色铁青,看着佟一琮的眼睛里喷着熊熊燃烧的小火苗。佟一琮说:“领导,我真不知道什么是熟坑。”步凡啪啪地拍着桌子,一双眼睛瞪得黑眼仁外露出了白眼仁。“不知道是理由吗?既然干了这行,就得琢磨这行,就得钻进去。你不成为行家,怎么站住脚,难道你要当一辈子的行政助理?一辈子给人打下手?”步凡稍稍停了下,眼风横扫佟一琮,“出土后未经过处理或盘玩的叫生坑。否则叫熟坑,这件玉石是盘过的,润度亮度比新玉还要好。如果不写明这一点,是对这件玉石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客户的不负责任。人家不知道的,会质疑拍卖行在做假。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别人不上心还好,一旦上了心,在圈子里传出做假售假的名声,拍卖行就倒了!”佟一琮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步凡的声音又高了八度:“明明是真的,为什么要让人家质疑?为什么要制造让别人质疑的机会?为什么不从自身找问题?我对事,但不对人,佟一琮,希望你认真反思。”

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前两把火烧完,佟一琮像一只被烧没了毛的鸭子,忐忑地等着步凡喷出第三把火,他在公司里处处小心。这种情绪也被他带回了“小家”,连跟程小瑜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双人床上做运动都提不起精神,三下五除二就算交了差。程小瑜意犹未尽,像条蛇精缠在佟一琮身上,纤细的手指头在他的身上绕来绕去,弄得他酥酥痒痒,却是提不起力气。程小瑜上上下下折腾一翻,见效果不大,才安静下来,问:“咋了?不顺心?要不到我们公司来,我觉得我们老总人不错,做房地产收益也大,别看售楼时辛苦,挣钱也多呀。”佟一琮说:“不行,房地产我一点儿都不懂。”程小瑜说,“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我也不会呢,学呗。”佟一琮说:“我再想想。”

佟一琮是想了,不过想的不是程小瑜的建议,房地产公司收入是高,可不对他心思,而且他也不想和程小瑜在一起工作。两人生活一起,如果工作还在一起,二十四小时你盯着我,我看着你,再好的模样也会看腻,再好的感情也会呆烦。就像一个外国电影,讲的是两个偷情的人被人发现后,被绑在了同一张床上,刚开始两人挺欢实,日子一天天过去,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最后竟然成了仇人。距离产生美,有神秘感才更有吸引力,这是保持感情新鲜度的不变法则。

他想的是步凡的两把火。步凡批评的时候,佟一琮气不顺,心不平,觉得步凡是在针对他。公司里员工差不多全是上海人,只有三两个外地人,也是家在浙江、江苏或者离上海特别近的地方,只有他一个是从东北过来的,都说上海人排外,看来,即使是高知分子的步凡也不例外,地域歧视永远存在。这样的一种想法,让佟一琮全身心充满了斗志,真想什么时候冲上去和步凡拼上一架,别看步凡的块头和穆明一样,自己也不会示弱的。就像当年和穆明一样,两人摔得你死我活,然后躺在山坡的草地上哈哈大笑。于是,佟一琮和步凡的战斗便在他的脑海里隆重上演了,风云变幻之间,俩人你一拳我一脚,你抬腿我伸胳膊。演出进行完毕,步凡在他的脑海中的形象已经由文质彬彬变成鼻青脸肿,这让他全身舒畅,忍不住笑出了声。惊得已经睡着的程小瑜全身猛地哆嗦。佟一琮忙将程小瑜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一个白日梦把佟一琮的气理顺了,再细琢磨,觉得步凡的二把火烧得确实有道理,既然给客户送进去了,倒杯热水还不是应该的,就算家里来了客人,也要倒杯水呢,何况来到拍卖行的都是财神爷。事是小事,但越是小事,越是细节才越能看出一个人的素质和修养,步凡肯为了这点儿小事批评自己,一方面是对他对员工要求高,对工作要求高,另一方面不也是对自己负责吗?

越是这样想,佟一琮的气就越顺,他记得从岫岩出来时,老娘安玉尘尽管千拦万不舍,还是对他千叮万嘱,到了外面要有眼力要勤快,少说多做,别人用七分劲儿做事,你用十分劲儿做事,踏实做事,老实做事。和人说话要用敬语,得说您,不能说你。吃饭时别人夹菜,你别转桌……

老实、踏实,佟一琮自然是做到了,说起勤快却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这事也不能怪他,换成别人,也会像他一样。刚进公司时,他什么事都抢着做,没几天,发现自己成了大家的公共助理,这个叫佟一琮没热水了,那个叫佟一琮打印机没纸了,另一个则大喊佟一琮快点接电话,最可气的是,连厕所里没有卫生纸了,居然有人叫他佟一琮送进去。佟一琮心里愤愤不平,当时就把自己的杯子摔在了地上,玻璃杯子成了一地碎片,惊得办公室的人谁也不敢再支使他了。他心里这才舒服了,暗自运气,凭什么呀?一样都是公司的员工,我不过晚进来几天,我是行政助理,但也没说是大家公用的助理啊?

当时佟一琮还觉得自己够爷们儿,够爽快,心里不痛快就表现出来,看你们谁还敢欺负我?现在一想,实在是太小家子气,太冲动了。即使为大家做些事又算什么?又不是扛山填海,何况人家都是在特别忙的情况下才打招呼的,当然厕所事件除外。职场不就是所大学校吗?《红楼梦》里薛宝钗房里挂着的那副对联说得多有道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佟一琮,你差得远呢,要学的地方多着呢,要练的地方也多着呢。小处细节慢慢学吧!瞧人家步凡的为人处事,对上对下不卑不亢,对内对外谦和有礼,火候拿捏得极好,公司的员工即使挨骂,也都挨得心甘情愿,因为步凡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当然,就数骂佟一琮最狠,但这明明是一种谁都看得出来的偏爱,就跟父母恨铁不成钢是一样的道理。佟一琮为刚才的白日梦里打了步凡略有歉意,心里想着,以后即使在梦里也不打步凡了。

至于那件汉代古玉,佟一琮当时就认识到确实是自身欠缺太多,自以为从岫岩来的,从小就在玉石堆里打滚儿,见得比别人听到的都多。而在和步凡的接触中,他才真正见识了玉文化的博大精深,他的所知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就连最熟悉的岫玉都和步凡差了一大截儿:硬玉只是知道翡翠分成了冰种和玻璃种最粗浅的知识,软玉中除了岫玉以外的和田玉、南阳玉、蓝田玉、绿松石,他只是知道名字,具体有什么特点根本不知道。至于古玉,在他脑袋里除了历史书上的那些只言片语,基本上是一片空白。步凡只要提起玉石,全都能娓娓道来,那份积淀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可怎么样才能让自己也厚重起来呢?

那天晚上,佟一琮基本是在思考中度过的,直到黎明时才渐渐睡去,梦里依稀见到了自己俯在玉石王的脚下,只是玉石王已经剥去了外皮,全身晶莹剔透,光华硕然,他再细望,却飘来了七彩的云霞,遮住了玉石王的真容,隐隐地,佟一琮听到一个仿佛自西天灵山之处传来的声音:寻古觅真。

梦里得到的四个字给了佟一琮启示。什么时候程小瑜加班。一个人去向往已久的上海古玩市场转一转。这个想法,他早就有过,可是每每他提起,都会遭到程小瑜的否定,“那东西有什么可看的,咱们也买不起,浪费时间干嘛,好不容易休息,还不如睡个懒觉,或者你陪我逛街。”佟一琮不跟程小瑜犟,程小瑜的要求不高,她所谓的逛街是只看不买,到上海半年时间,程小瑜只在大商场里买过三件衣裳,全部是打了二三折的断码货,号码全是最小的,幸亏她的身材娇小玲珑,才能穿得进去。程小瑜从来不说委屈,可佟一琮觉得委屈了她,所以在这些事情上,他顺着程小瑜。不过他早想好了,一旦程小瑜加班,他就自己去,回来也不告诉程小瑜,省得她生气。

机会就这么突然来了。程小瑜晚上告诉佟一琮,“虫虫,明天要加班,唉,好命苦!不过老总答应了,会给我三倍的工资,看在钱的份上,我同意了。”

佟一琮说,“别加了,咱不挣那钱,也不挨那累。”他说的是真心话,到上海半年多时间,程小瑜瘦了八斤,原本就细的腰扎扎实实成了蛇腰。佟一琮都没有想到,程小瑜这么能吃苦。她是笃定一个目标,一定要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至于答应安玉尘回岫岩的话,早被黄浦江水给带走了。

程小瑜说:“干嘛不挣?不就是少休息一天吗?对于我这个青春无敌女超人来说,不算个事儿。”

佟一琮笑:“你是财迷!”

程小瑜说:“我就财迷了,我净看着人家买房了,我要攒钱,咱俩也在上海买房子,将来通过内部渠道,优惠肯定更多。你就瞧着吧!”

程小瑜做着她的房子梦睡着了,佟一琮心疼了一阵,凭他和程小瑜挣的钱,攒到猴年马月也买不起上海的房子。感叹了一阵,无奈了一阵。他脑子拐到了明天先去哪个古玩市场,总是要选择最适合自己的。上海的古玩市场主要是一楼、一城、一条街,关于这几处地方,虽然还没去,佟一琮倒也是了解得很清楚,干拍卖这一行的,整天和那些古玩珠宝打交道,再笨的人也被熏出来了。

一楼是藏宝楼,在城隍庙的旅游景区,是上海人气最足的古玩市场。藏宝楼的新旧工艺品种类非常多,档次高中低全有,一楼和二楼都是些固定摊位,经营新的或高仿的工艺品,每天都营业。最聚人气的三、四楼,只在周六和周日有交易。虽然是在楼里进行交易,可形式还是地摊。摆摊的摊主来自全国各地,摊位不固定,先到先得,很多摊主为了能够在周六大集找到一个好位置,从周五夜里就开始排队占摊位。顾客也是一样,每个周六早上四点多钟就来淘宝。这里保留着明清古玩早市交易的特色。汇集了各个地方古老旧式的东西,陶瓷玉石、古玩摆件、石雕、木雕、新旧字画、文房四宝无所不有,是新老玩家必到之地。

一城是静安寺珠宝古玩城,在上海静安寺旁边。主要经营古玩珍品、瓷器杂件、玉石翡翠、奇石木刻、字画文房、古旧家具、欧洲古玩等。一楼经营玉石翡翠、奇石珠宝、古玩杂件;二楼是经营新老玉石“玉石一区”和经营古玩杂件的“古玩二区”;三楼和四楼是古玩杂件、书画文房、紫砂陶艺、旧藏精品的古玩专营楼层。一楼到二楼之间还有一条集字画、玉石、杂件于一体的珍品回廊。这里有不少从海外回流的高档藏品,不过价格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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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街就是被称为上海“琉璃厂”的东台路。200多米长的马路旁,整齐地排列着各具特色的小古玩店,陈列着陶瓷器、铜器、锡器、玉石、竹器、木器、文房四宝、书画等工艺品,此外还有鸟笼、服饰、钱币、30年代的月份牌、电风扇、打火机,就连过去女人穿的三寸金莲都有,以“奇、特、怪、稀”闻名,在那里能觅到在别处市场寻不到的各式古玩工艺品。

比较权衡之后,佟一琮决定先到了藏宝楼,他本来是想赶早上的大集,算算时间来不及,程小瑜不会做饭,如果他提前走了,程小瑜肯定会饿着肚子去公司。他只好像往常一样,提前给程小瑜熬好了白粥,拌好了小菜,又送上公共汽车,这才直奔藏宝楼。

他赶到藏宝楼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楼里头摩肩接踵,一个个摊位上摆放着的物件,佟一琮看得眼花缭乱,看哪个都好,看哪个都喜欢。就在他把目光从一个古玩恋恋不舍地挪到另一件古玩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佟一琮。”转头看去,竟然是步凡。

“领导,您也在这儿!”即使在外面,佟一琮仍对步凡恭敬有礼。

步凡说,“公司以外,直接叫我名字。怎么样,看中什么好东西了?”

佟一琮说:“我第一次来这儿,就是来看个热闹,哪件是真哪件是假都分不清。”

步凡说:“开始都分不清,多学,多看。古玩这东西,读多少理论书都不如亲自过过眼,要是能把玩实物就更好了。你喜欢玉,我建议你在这里重点看古玉,不能只看岫玉,各类古玉都得看,各种玉都得了解,除了基本特征、化学成分、资源分布和产量,玉文化缺项可不行,要想了解其中的文化,你就得多见识古玉,玉文化的源头在那里藏着呢。”

步凡说到佟一琮心里去了,他来这,主要想看的还真就是玉石,不过,他第一次来,看哪儿都新鲜,看什么都觉得眼生,总惦记着多问问。步凡叮嘱他,如果不确定要买,多用耳朵眼睛,少用嘴,别上手,别问价。佟一琮聪明,知道步凡是这方面的行家,说出来的自然是行里的规矩。自然乐得听从,紧跟在步凡身后,步凡瞧什么,他跟着瞧什么,甭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支起耳朵仔细听着,倒也听出了一些门道,更看到了几位出手阔绰的淘宝人淘走了价值不菲的宝贝,其中就有一件古岫玉。不过,囊中羞涩,佟一琮只有眼馋的份儿,眼珠子盯着那件古玉,直到人家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转回头,那份恋恋不舍的劲头,只在程小瑜身上用过。

藏宝楼里的热闹永远少不了。佟一琮和步凡正看得起劲儿,旁边的一位摊主和顾客吵起来了。佟一琮已经听明白了,是因为顾客砍了半天的价却没买。摊主说得明白:“你问了还不买,却把价格给淘去了,别人听到了,我还怎么出货,藏宝楼里打听打听,有这么干的吗?”顾客急得脸红脖子粗,“我第一次来,谁知道还有这说道?”摊主气得大骂:“你当这里是菜市场?你当这古玩是大白菜啊?”佟一琮庆幸遇到了步凡,要不自己肯定会闹出和别人一样的事来。

佟一琮自然是没打算买什么,步凡同样也是空手而回。佟一琮却觉得这是来上海以后过得最开心的一天。一直到快散集,他和步凡才恋恋不舍地走出了藏宝楼。佟一琮坚持要请步凡吃顿饭。步凡笑说,“我从来不接受属下的吃请,不过现在你不是属下,是同道中人。”

这个评价,是佟一琮没想到的,他甚至不相信,这就是那个骂自己凶得像对阶级敌人的步凡,而同道中人这四个字,用在自己身上,他更觉得实在是高攀了。除了来自岫玉之乡,玉知识玉文化方面,和步凡相比,就是一个研究生和一个小学生的对比,这也不准确,应该是一个研究生和一个幼儿园孩子的差距,可步凡竟能视自己为同道中人,他又惊又喜又惭愧。也在心里暗下着决心,一定要恶补特补。

虽没客气,但在吃什么的问题上,步凡坚持一定要吃东北菜。这个一定,让佟一琮心里又是一热,上海人口味偏甜,东北菜偏咸,吃惯清淡甜味的上海人步凡坚持要吃东北菜,其中的意思不用讲出来。

砂锅炖排骨酸菜、红烧带鱼、松花蛋拌豆腐和雷击黄瓜上了桌,二两小酒下肚,步凡告诉佟一琮,“今天有人走眼了。”

佟一琮不解,“哪件?”

步凡说:“你最喜欢的那件。”

佟一琮啃了一半的排骨放了下来,瞪起眼睛,“那件确实是岫玉,籽料,透闪石,我不会看走眼的。”

步凡说:“岫玉不假,可那沁色假。”

佟一琮语气有些犹豫,“红褐的沁色,岫玉河磨玉的皮色,不能假啊!”

步凡说:“这是没站在古人琢玉的角度考虑,古人琢玉讲究的是‘料有所选、形有所意、工有所敬、神有所求、沁有所生’,采自河流水中的籽玉料,琢玉前都带有天然侵蚀和皮色,一般情况下是黄、灰或者红褐色,和出土玉石上的侵蚀色特别相像。不过,作假的人不懂,这些皮色,在六千年前红山文化的琢玉者看来,是玉料的毛病、是瑕斑,在琢玉之前,几乎都要把它全部去除,这就是作假者弄巧成拙了。只是,那位买主是真没看出来。”

是否作假,佟一琮更相信步凡的眼光。但对于红山古玉,佟一琮不完全赞同步凡的观点。在他的印象中,红山文化的玉龙,吻部和尾尖上泛着红晕,红晕就是岫岩河磨玉的石皮,祖先会留下石皮,原因很简单,尊重天然。古人没有先进的琢玉工具,也不会挑三选四,觉得咋好看就咋弄。比如那只玉龙,如果把红皮去了,就缺了“肉”,外形上单单薄薄,还会好看吗?

步凡和他不客气,各说各理,边吃边讲红山文化古玉要从玉料、沁色、制作工艺等几方面来辨别真假。佟一琮直到这时才知道,即使在土中埋藏了五六千年的红山玉,沁色也是比较少的,只在玉石外表的局部或者原有绺纹的地方以及磕缺损伤的地方有所表现,很少有被沁色整体掩盖的。如果整件玉石都被钙化或者呈鸡骨白色,或被浓重的侵蚀色掩盖,真实性就要打个折扣了。虽然红山玉每一件作品的制作加工都耗费了漫长的岁月,非常精美,但大多器物的表面是凹凸不平的,不规则的刮削痕迹在放大镜下十分明显,这一点是现代造假技术无法达到的。

说是佟一琮请客,他去埋单时,东北菜馆的那位吉林老乡告诉他,步凡已经算完账了。佟一琮这时再掏钱,反而显得和步凡生分,索性没推让,只是一再和步凡说,下次去古玩市场一定带上他。

去藏宝楼的事,佟一琮没藏住,他也不想藏,程小瑜是谁?是他最亲最近的人,是他在上海唯一的亲人,他愿意跟程小瑜分享自己的喜悦。被窝里搂着程小瑜,他讲了白天的见识以及对步凡的敬佩。

程小瑜夸奖:“虫虫,看不出来,蛮有心机的嘛!用这种方式和领导联络感情,这叫投其所好,战术战略用得真是好!照这么发展下去,步凡肯定能提拔你,薪水也会涨!”

“我这可不是投其所好,我和他都是真心喜欢玉,知道不?步凡说我和他是同道中人。今天步凡还劝我,为什么不回岫岩发展,既然有那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做强做大。乱世藏金,盛世藏玉,现在是做玉的大好时机,一些高档玉种的资源基本枯竭,但市场对玉石的需求量特别大,而且岫玉中的河磨玉和新疆和田玉同属于透闪石玉,在润度上不相上下,色彩丰富的花玉更是岫玉独有,岫玉发展的空间太大了,前途不可限量。”佟一琮讲得激情澎湃,神采飞扬。

程小瑜撇起了嘴巴,笑容就像热铁片上的一汪水,一点点地收敛,最后完全消失。她从被窝里坐起来,怀里抱着枕头,问:“虫虫,你不会真动心了吧?我们才来上海半年多,一切刚刚开始,你就想着回去?说不定是步凡给你下的套呢,让你把位置腾给别人。”

佟一琮掐了下她鼻子,说:“别把人想得那么坏,他下什么套,就我这个行政助理,已经是全公司最底层的了,谁会来跟我抢?他要是想把这个位置给别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步凡讲的是真心话,他也是在为我想出路,也是帮我。”

程小瑜瞪起了眼睛,“他要是真帮你,直接提拔你不就成了?岫玉好,他怎么不去岫岩,他呆在上海,凭什么别人不能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岫玉再好,也是摆在了上海的古玩城里才值钱。要是放在岫岩能值几个钱?现在不管干什么都得考虑经济效益。没钱什么都实现不了,我想拿爱马仕的手提包,想戴江诗丹顿的手表,想用香奈儿的化妆品,想开劳斯莱斯的跑车,想喝至尊马爹利的美酒,想……我想的多了,没钱行吗?岫岩多大个平台?上海是多大的世界?上海有那么多捞金的机会,岫岩有吗?你回去是当一辈子农民还是琢玉匠?”机关枪扫射一样的话不断地从程小瑜的嘴里发射出来,同时带出的还有她的眼泪,“虫虫,咱们出来多不容易,我都跪下给你妈洗脚了,我父母都不知情,我就毛毛草草地成了佟家的媳妇。我现在每天拼命地工作,堆出笑脸哄着老板哄着客户,为了什么呀?还不是因为咱俩感情好?为了多挣钱?为了和你过好日子?咱们这才刚上战场,你就想着撤退了?”

佟一琮原本想说出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抱住程小瑜,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傻小瑜,我就是给你讲讲今天的事,又没说要回岫岩,你急什么呀?还哭鼻子,哭成金鱼眼儿,我可不要你了!”

程小瑜脸上这才有了笑,“你敢?”

佟一琮说:“不敢!这么漂亮的老婆我上哪儿找去?我还怕你让别人,抢了去呢!”

佟一琮并没发现谁在抢程小瑜,他是在哄程小瑜,女人都喜欢男人把她当宝贝,程小瑜这样的漂亮女人更是。佟一琮打心眼里疼程小瑜,宝贝她到了衣食住行的每个细节,这个小家的事,他从来不让她动手,他娇她宠她哄她。

程小瑜禁不得哄,很快枕着佟一琮的胳膊睡着,他一动不动,呼吸也如睡着了一样平静。隔壁传来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撩人,那样的声音,刚刚他和程小瑜也有过,那样的声音在深夜在许多的房间都会有,声音之后应该便是沉沉的梦乡。佟一琮努力想进到梦里,大脑却越来越清醒,来到上海之后的情景跳跃着闪现,时间改变人,环境也在改变人,他分辨不清是自己变了还是程小瑜变了,两人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为了一句话,或者根本不算什么的小事,两人就能争吵半天,虽然最终都会在柔情中化解,但新一轮的争吵很快又会袭来。

程小瑜在今天争吵中提到的那些大品牌,佟一琮只听过其中的一两个,程小瑜是怎么了解和认识这些品牌的,佟一琮没有多想。程小瑜的如数家珍却让他想了很多,他确信那份流畅是因为程小瑜心里一直向往,谁都不想过苦日子,不想过穷日子,程小瑜的追求,佟一琮能理解,也为自己没能给程小瑜一份富足的生活愧疚。可来到上海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最初的长见识闯天下,为了更加丰富的物质生活,又或者为了寻找一个更大的施展舞台?佟一琮有些茫然,找不到最恰当的答案,他只是不喜欢像蚂蚁一样从上海的这头折到那头,每天都在匆忙和浮躁中度过。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生活?什么才是最好的生活?适合,热爱,可以为之不厌不倦不知疲惫的,一定是那样的。

胳膊麻木了,佟一琮慢慢将胳膊抽了出来,睡梦里的程小瑜不自觉地将头拱向他,黑色的长发散在枕头上。即使睡着了,程小瑜也是这样美,佟一琮从来没告诉过程小瑜,和她在一起,一直有一种不安,那份不安来自母亲安玉尘,“这个女人是给别人养的”,难道有一天程小瑜真的会被别人抢去吗?

真的差点儿让人抢去的,不是程小瑜,是她的凤佩,说抢有些过,其实是程小瑜的同事看上了那只凤佩,要出原价三倍的价钱,如果龙佩一起卖,愿意出五倍的价钱。程小瑜让人说动了心,回家时和佟一琮商量。佟一琮的脸色立刻就难看了,埋头一个劲儿往嘴里扒拉饭菜,不回答。程小瑜说:“我就是逗逗你,索阿姨送的是无价宝,是那份情谊,怎么能卖呢?”声音有气无力,盯了眼佟一琮,又开口了,“不过三倍五倍的价钱,可真是诱惑人啊!看来,好东西真是有人识货的。”

佟一琮还是不吱声,慢条斯理地吃着饭,程小瑜的心思他看得懂,来来回回的罗圈话,目的只有一个,让他点头卖那两只玉佩。可这个头他不能点,一方面原因程小瑜说出来了,那是索姨的情谊,情谊无价。还有一点程小瑜不懂,这两只玉佩的升值空间,岂能是三倍五倍?新疆和田玉的价格最快的时候是每年十几倍的增长,岫玉河磨的价值将来会是多少,谁能预测出来?何况,那两只玉佩一龙一凤,不就是他和程小瑜吗?能用钱来衡量吗?程小瑜爱钱爱到了这种程度?

沉闷的气氛,静悄悄的房间,只有两人吃饭的声音。佟一琮抬头看了眼程小瑜,程小瑜也盯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委屈。佟一琮原本的怒气让那些亮晶晶给软化了,本来质问程小瑜你就那么贪财之类的话压回肚子里,他放下碗筷,拉起程小瑜的手握在掌心。“小瑜,要是你同事喜欢,我让一琪邮些小玉件过来,你送给他们。这两只玉佩咱们留着,原因我告诉你。”

程小瑜的不悦,很快便在佟一琪邮过来的玉件成为一沓人民币之后,烟消云散。把一张张百元大钞摆在床上,程小瑜脸上的笑容像向日葵一样灿烂,问躺在一边读书的佟一琮:“虫虫,我发现一件事。”

佟一琮眼睛盯着书,问:“什么事?”

程小瑜神秘地笑着,“你是个潜力股,超级有经济头脑。”

佟一琮还在盯着书,说:“我怎么觉着自己是小商贩,或者说,是个二道贩子。”

程小瑜说:“哪有这样英武神威聪明绝顶才华横溢的小商贩?”

佟一琮终于放下书,说:“小瑜,你是吃了蜂蜜,还是吃了红糖,嘴这么甜?”

程小瑜说:“这些玉件,我们挣了一千二……咱们是不是得把这钱给一琪打过去点儿,怎么说也有她的功劳。”

佟一琮说:“给她也不会要,不过,以后可别这么干了,不是说那些玉件是送给同事的吗?怎么变成卖了呢?”

程小瑜说:“有价钱才能体现岫玉的价值嘛!”

4

佟一琮不是笨人,灵机一动,让佟一琪从岫岩玉石市场每隔半个月选些小玉件邮给他。周末休息和步凡去古玩市场,他带上那些小玉件,卖给古玩市场里的小店铺,每次都能小有收获,回头把钱交给程小瑜,总会让程小瑜欢喜几天。

程小瑜的欢喜出自真心,俩人到上海后的日子过得紧,除去租房煤气水电交通吃饭各种固定费用,能支配的钱没多少。看到程小瑜像扎了鸡血一样欢快地数钱,佟一琮心里又快活又苦涩。快活自然是程小瑜带给他的,苦涩一方面是因为没能给心爱的女人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另一方面与步凡有关。

第一次带那些小玉件到古玩市场,佟一琮没有瞒着步凡,尽管在公司里两人依旧是上下级的关系,但在一些细节上,佟一琮感觉得出来,步凡掏着诚心和他相处,他藏着掖着显得小气。他直接拿出玉件,讲了自己的想法。

一边看古玩,一边挣些小钱的做法,步凡理解也支持,俩个东北小青年漂在上海,能想出这样挣钱的法子,也算难得了。只是那些物件放到步凡手里,却让他不住地摇头,连连叹气,“玉质不错,只是这雕工,实在差强人意,可惜了这些玉料,这些玉料不要说请大师级的雕琢,就是请稍好些的琢玉师傅来琢,价钱也不知要高上多少倍。”

佟一琮有些不好意思,步凡嘴下留情了。接触久了,佟一琮知道步凡的爷爷是扬州的琢玉师傅,步凡小时候也学过琢玉,一直到读大学才算是把琢玉给放下了。但上手经眼的好玉石好雕工太多了,眼前的这些物件的雕工,实实在在入不了步凡的眼。

要论雕琢技巧的好坏,佟一琮学没过,但也略知一二。中国的玉雕文化传承几千年,最有名气的玉雕门派分别是北派、扬派、海派、南派四大派别。北派是以北京、天津、辽宁玉雕工艺大师为主,以擅长雕琢人物群像、花卉和薄胎工艺著称,艺术风格庄重、典雅。岫岩玉雕就是传承于北派,在人物、素活等方面有自身的特点,大气豪放洒脱,这是别的门派不具的风格。扬派以扬州地区玉雕大师为主,巨雕和山子雕最具特色,讲究的是精致、大气。海派是以上海为中心地区的玉雕大师,以创作情节性的故事人物、动物群雕和仿青铜器为主的器皿著称,艺术风格既生动传神又庄重严谨。南派是广东一带的玉雕,因为长期受竹木牙雕工艺和东南亚文化影响,在镂空雕、龙船、多层玉球和高档翡翠首饰雕琢上的特色最为鲜明,造型丰满,呼应传神。

步凡不欣赏这些物件的雕工,甚至为岫玉叫屈,并没影响对佟一琮的帮助,佟一琮把这些玉件拿进古玩城市场一家店铺。店铺老板听着他正宗的东北口音,拿着放大镜一件一件地端详,给出了自己的价钱,不住地摇头,最后的评判和步凡如出一辙,“可惜了这玉料,按这雕工,可不值这价儿!”

步凡说:“如果不是雕工差了点儿,能卖这价钱?”

上海口音钻进店主的耳朵,态度明显改变,“一人让一步,这货我收了!”

一手钱一手货交结完毕。出了那家店,步凡叮嘱佟一琮,“这些东西,你弄着玩可以,千万不能经常看这个级别的玉件。要不然,你的鉴赏能力会下降,得学点有用的东西。”

这样的道理,佟一琮懂,这就好比读书,世上的书那么多,再有精力的人也读不完,读的时候挑精的选好的,优秀的文字读懂读透,鉴赏能力自然会提升,如果一直读着垃圾文字,早晚会把自己的欣赏水平拽下来。佟一琮信步凡,这种信说不出原因,单纯信步凡是为了他好。这些玉件对他来说,是换点儿小钱,哄着程小瑜,省得去古玩市场时程小瑜三拦四阻,他没指望在这上面学到什么。

可佟一琮总得再学点什么,步凡的话给他提示,他淘来玉石方面的书抱回“家”,摆在床头的小书架上。书架上的书被分成了两列,一列是程小瑜的房产美容服饰,一列是佟一琮的玉石古玩雕刻绘画,两列书就像程小瑜和佟一琮的两队士兵,各自相望,相安无事。躺在床上,程小瑜大白腿扔在佟一琮身上,一人捧着一本书,在床单上铺上报纸,摆上几袋小食品,看到得意处,你一言我一语侃上几句,日子倒是有滋有味。

以前佟一琮和程小瑜有说不完的话,其实那些话中百分之八十是废话,可两人好的时候废话也爱说,而且说得没完没了,特别起劲儿。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两人的话少了,各做各事,各看各书,各学各知识,各长各本事。佟一琮想,书真是个好东西,要不然,出租屋里没电视,日子得多寂寞,多无聊,有了书就不一样了,长了知识,扩大了世界,身体是困在小房间里的,思想困不住,尽可以天马行空,任意乱窜,想回到岫岩就回到岫岩,想泡在山中的温泉水里就泡里面去,想靠在玉石王呆着就靠着,谁也管不着,谁也不知道。

世上有吸引力这个说法,向往久了,有些事物便会被吸引而来。好久没有联系的索阿姨突然打来电话,“玉石王要去鞍山了!”

佟一琮一怔,脑瓜子嗡地响了,想问是真的吗?话到嘴边没说出来,索姨说的能假吗?玩笑也不可能,他心里拔凉拔凉,冒出一堆问号。玉石王是岫岩的镇山之宝,是岫岩人心里的神,镇山之宝咋能动?神咋能动?再说了,那么重的玉石王谁能动得了?不会是要弄成碎块了吧?那可是周总理下过批示重点保护的玉石王。

索阿姨告诉他,“还记得上次你回来时,我说过有事要和你商量吗?想说的就是这事,都忙着办你的婚事,这事就错过了。在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如果上海那边的事暂时能放下,你就回来一趟。”

索阿姨的电话和语气给了佟一琮从来没有过的紧迫,他和步凡请好假,安排好程小瑜,一路火车、汽车,颠颠簸簸回到岫岩,到家时满嘴大泡。佟瑞国、安玉尘不明就里,见他风尘仆仆,以为受了多大委屈。安玉尘眼睛粘在佟一琮身上,拉着他不松手,说出来三字,“咋的了?”

佟一琮说:“休年假,想家了。”谎话是火车上想好的,爹妈没把玉石王要被请走的事告诉他,自然是不想让他知道。他知道索秀珏的心意,自然瞒着爹妈,心里只是惦记着玉石王,琢磨着怎么把话顺到上面。

佟瑞国、安玉尘不住地向门外望,话说得吞吞吐吐。佟一琮明白是在瞧程小瑜,忙解释:“小瑜工作忙,没跟我一起回。”佟瑞国长长地出了口气。

安玉尘的眼里却闪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诧异。

佟一琮本想多说几句家常,装作若无其事,然后再提到玉石王,话却脱口而出,“来时的路上,我听人说,玉石王要请走?”佟一琮用了请字,对于玉石王,不能用搬、挪、动,只能用这个请字,才配得上,配得起。

佟瑞国说,“可不!定了,整体请走。你回来的正是时候,上山拜拜吧。”

佟一琮愣了,佟瑞国主动让他上山拜玉石王是破天荒,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事要搁在平时是意外,事关玉石王就在情理之中了。在岫岩人心里,还有什么事比玉石王更重要?可他这一刻最关心的还是玉石王,整体请走?那可是260吨的大家伙,咋请?

安玉尘看着佟一琮,那抹不易察觉的诧异悄然淡去,嘴角上扬出淡淡的笑容。“吃完饭再去,我们和你上山。”自从知道要请走玉石王,安玉尘差不多每天都要上山,她不像别人一样跪拜叩头,只是静静地呆在玉石王的身边,仿佛守候着一位亲人。

初冬时节的山上有些寂廖荒凉,翠色的树变成了褐色,衬着灰色的山,缺少生机,动物们躲在藏身之所,配合节气不肯露面。上山的路和原来一样不好走,人却多了很多,山上的风大,人们都穿上厚厚的冬装,佟一琮一路看着,有人抬着整羊,有人捧着黑猪头,有人拎着山鸡,有人带着粗大的香火,不用去问,大家都清楚,是去拜玉石王。佟一琮跟在人群里,心里沉甸甸,灰突突。

在深山里藏了整整三十二年的玉石王,是岫岩人心里的神,是岫岩人心里的图腾。神要走了,岫岩人的心里疼,针扎一样,剜肉一样。还没走到玉石王脚下,进入佟一琮眼里的,是跪拜在那里的众多乡亲,他们中有些人佟一琮认识,有些人似曾相识,有些人从未相见,可每个人的眼里涌出的都是一样的神情,一样的难舍难分。羊血、鸡血、香灰在玉石王的脚下那样耀眼,那是岫岩人最虔诚的依恋。

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家,白发在风中飘着,布满皱纹的脸和双手紧紧贴着玉石王,浑浊的眼泪顺颊奔流,嘴里喃喃着,“不能请走啊,这是咱们岫岩的镇山神啊!”旁边的晚辈扶着老人,一脸悲凄。

“玉尘,瑞国,你们来了,一琮也回来了。”索秀珏招呼着。这是她和佟一琮在电话里约好的,直接在山上见。

“索姨,您瘦了!”佟一琮看到索秀珏原本就瘦的身子明显又瘦了一圈,风中的索姨单薄得让人心里隐隐地难受。

“玉石王要请走了,我这心里……”索秀珏的话只说了半截儿。

“难受,是吧?”佟瑞国一声叹息。

安玉尘没说话,伸出手,拉住索秀珏的双手拽进了自己的棉袄袖子里。山上的风硬,索秀珏的手冻得冰凉,刚触到安玉尘热呼呼的胳膊,全身不由自主哆嗦了。俩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满眼里都是含着泪,又含着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玉尘,你懂,你明白我。”索秀珏鼻塞的声音带着哭腔,“玉石王请走了,我心里难受。可我明白,这是定数,玉石王要出山了,必然是震惊世界。我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心里惦记着,又想不透,想不明。”

安玉尘看看索秀珏,瞅瞅玉石王,又抬头望望天。这一刻,西边的落日,正是妖娆着,明艳又清澈。“你和玉石王是几世就定下的缘份,玉石王会告诉你,一分一毫,一丝一厘都不会有偏差,世人依旧臣服在他的脚下。”安玉尘的话,经常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又像在点拨着什么。

索秀珏惊讶地看着安玉尘,“玉尘,你怎么知道我会参与玉石王的雕琢?”

佟瑞国嘿嘿一乐,“这还用猜?别说岫岩,就是在全国,和你一个水平的琢玉师傅有多少?”

安玉尘望向佟瑞国,抚着索秀珏的肩,显然赞同这男人的说法。

佟一琮关心的却是老娘的后一句,“世人依旧臣服在他的脚下。”可索秀珏没给他思考的时间,“瑞国、玉尘,将来玉石王的雕琢,如果可能,让一琮也参与吧,哪怕是打打下手,伺候琢玉师傅呢?这样的机会,有人一辈子也遇不到!”

佟瑞国笑容满面的脸“啪”地变了,说出的话扔在北风里裹着寒气,“一琮不能碰玉,这规矩你是知道的。不管什么玉,都不能碰,玉石王也不行。”

佟一琮燃起的小火苗瞬间就灭了,之所以和索秀珏约在山上见,就是俩人都觉得这个场合最适合提这件事,佟瑞国和安玉尘陪他一起看玉石王更让他看到了希望。佟一琮沉不住气了,顾不得周围还有那么多人,气哼哼问:“为什么不行?我怎么了就不行?我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碰玉我得死还是……”

佟瑞国说:“你碰玉,我死!”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往山下走。

索秀珏尴尬地张张嘴,想叫住佟瑞国,“佟”字刚出口,其余的话咽了回去。佟瑞国是出名的倔人,除了安玉尘,谁能叫得住?她瞅着安玉尘,安玉尘的目光却瞅着佟瑞国的背影,轻轻地摇着头,“别怪他,就这么个倔人。不让碰就别碰吧,啥事都有个定数,没到时候呢!”

1992年10月28日,玉石王起驾登程,鹅蛋粗的钢丝绳拉得绷绷紧,咔咔响得瘆人,玉石王嗡嗡响得震人。嘣……鹅蛋粗的钢丝绳断了,换绳,嘣……鹅蛋粗的钢丝绳又断了,断了七次之后,玉石王终于被请到了为它特制的大型专用运输平板车上。自重90吨,承重390吨,车长22米,104个车轮。途经2个市,12个乡镇,40个自然村,76座桥梁、涵洞,翻越4座山岭,跨越5条大河,排障240多处,参加运输400多人,沿途叩拜百姓60多万人,经历8天8夜,1992年11月5日上午9点半,玉石王到达了鞍山。

1992年10月28日,同样的一天,佟一琮的生活也有了巨变,推门而入的程小瑜将他扑倒在床上,从头顶亲到肚脐眼儿,向他宣布了一个重大新闻:“虫虫,我已经正式提升为部门经理了!”

这是好事,佟一琮心里应该替程小瑜高兴,可一想到自己还是个小小的行政助理,他的心里泛起了莫名的酸意。他真是对程小瑜羡慕嫉妒了,当然没有恨。不过,这个酸只在他心里沤着,没显在脸上,也没说在嘴里,他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小心眼儿。他抱起程小瑜在小小的空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程小瑜尖叫着,“晕啦,不要转啦,晕掉啦!”她的拳头捶打在佟一琮的肩上,“停停停,我还要给你看个东西。”

程小瑜打开手提包,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江诗丹顿的标识“马耳他十字”赫然出现在了眼前一块精巧的女式手表上。程小瑜熟练地戴到了左手腕上,纤细白嫩的手腕伸到佟一琮面前,“看,漂亮不?我们老总赏的!”

醋劲儿“嗡”地蹿了上来,佟一琮压了压,腆着笑,“你们老总可是真大方!”连他自己都能听得出话里的讽刺打击。

“我不是提部门经理了嘛,我可是公司里业绩最好的,给他挣钱挣得最多……虫虫,我给你讲呀,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工作磨炼,我越来越觉得,女人干这行实在是有优势,利用智慧、美貌以及女人独有的温柔甜蜜,可以迅速打开局面,占领市场。原来看我不顺眼那几个,现在怎么样?还不是乖乖地做了我的手下?现在这个世界,谁会计较你怎么成功的,人们只会看你是否成功,不看过程,只看结果。”

真的只看结果吗?和程小瑜吃饭时,佟一琮在想。在程小瑜身上扬鞭跃马时,佟一琮在想。程小瑜像条蛇软软缠在他身上时,佟一琮还在想。

睡着了的程小瑜没舍得摘下那块手表,佟一琮在程小瑜身上来回滑动的手指碰到那块手表,停了下来,隐隐地,他觉得那块手表,就像安在两人中间的定时炸弹。佟一琮最初和程小瑜在一起时的不安再度蠢蠢欲动。

一个念头,突然在佟一琮的脑子里闪动:只有自己变得强大了,才能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包括身边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