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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一琮的第一件玩具是石头,玉石,岫玉。

佟一琮是满族人。镶黄旗。祖上什么时候到的岫岩,佟一琮不清楚。大概是长到十来岁时,他第一次问了老爹佟瑞国,坐在水凳上的佟瑞国眼珠子一瞪,骂道:小兔崽子,净问没用的事,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岫岩玉雕匠人都是坐在水凳上琢玉,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佟一琮最爱看老爹在水凳上对着玉石雕刻。可老爹不让他看,更讨厌他在琢玉时问东问西,特别是涉及祖宗的问题。佟一琮索性不问,问了也白问,佟瑞国根本不会给他答案,也许佟瑞国压根就不知道答案。老爹只迷两样,一迷琢玉,老爹只琢岫玉;二迷安玉尘,佟瑞国的老婆,佟一琮的老娘。关于祖宗问题,他如果再问,轻者惹来一顿骂,重者惹来一顿打。他聪明,才不捅那马蜂窝呢,爱谁谁,爱哪来哪来,哪来不一样?哪来也是在岫岩生岫岩长,填表的时候,写上籍贯辽宁鞍山岫岩就可以了,谁会去查十八代祖宗呢?再说了,哪儿能比岫岩好呢?

没读大学以前,准确地说,没正式走出大山以前,佟一琮觉得岫岩哪儿都好,山好水好人也好。春天的青山碧水柳绿花红,冬天的白雪映日苍山雄阔,各时有各时的景色,各处有各处的特点。人也是特纯粹,特朴实,与人相处,个顶个儿都是掏心掏肝,不藏半分心机。那时,佟一琮想,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人,岫岩多好呀,还找什么桃花源?这不就是现实版的桃花源吗?当然,在他心里最好的还是岫玉,不管是普通岫玉,多彩花玉,带着石头外皮的河磨玉,绿白相间极似翡翠的甲翠,没有一样不招他爱。岫玉里头,做了一辈子玉匠的老爹最喜欢河磨玉,河磨玉外表或者灰白,或者黄褐,内里的玉肉晶莹润滑。佟一琮最喜欢的是花玉,花玉色彩斑斓艳丽,质地温润、细腻、坚韧,颜色变化多端是别的玉石没有的特色,是最能考验玉雕师造诣和灵活性的上等玉雕材料。

出去之后,佟一琮的想法变了。他终于懂得小时候学会的那些成语,诸如井底之蛙、孤陋寡闻等等之类的意思,外面的世界光怪陆离太大太炫。岫岩太封闭,封闭的不仅是因为缺少了一条当时还没有的高速公路,封闭最大的还是根深蒂固不愿意改变的思想。思想大了,天地才能大,岫岩才能出去,宝贝岫玉才能出去,才能像漂亮的国际超模一样,在世界的T台上随便转悠。想到这点,佟一琮耿耿于怀,一脸的愤愤不平,就像自己看中的姑娘,要多水灵有多水灵,可是愣有人说是村姑,没见过世面。他不愿意听到别人拿村姑来比岫玉,岫玉多好啊,距今天七千到五千年前的红山文化就用上了岫玉,红山文化出土的玉龙,就是用河磨玉做成的,造型夸张、奇特,兼具写实与抽象手法,结构简洁,质朴而粗犷,满盈着生命力,同时又有着无法言说的神秘感。岫玉缺少一个更大的平台体现自身的价值。这就好比听过的一句话:位置决定价值。同样的一个岫玉件,摆在岫岩的小档口和摆在大都市的精致柜台里,价位何止相差一点点?好东西就应该有好价值,但这个平台在哪里,怎么能实现价值的最大化,对于当时的佟一琮来说,只是一个不明确的模糊念头。

岫岩素有八山半水一分田之称。佟一琮记事起就听人念叨这句话,上高中他才在心里画了个问号,另外半分是什么,答案明摆着是半分道路和庄园。占了八分的山是岫岩人的衣食父母,山多就有宝贝,宝贝换来柴米油盐,换成点起来哗哗响的人民币。岫岩的山里,除了别处山里常有的蘑菇核桃林蛙,最大的宝贝是岫玉,岫玉有名,列为全国四大名玉之一。玉有灵性,古来就有种种的传说,各种吉祥话也都要带上玉字,像什么琼浆玉液、冰清玉洁、如花似玉、亭亭玉立、金童玉女等等,就连夸奖小伙子帅气,都要讲上一句玉树临风。

岫岩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孩子玩玉,是为了沾沾那灵气,人是浊物,可玉通灵,沾了灵气,孩子聪明。人家的孩子玩玉,爹妈都由着性子,岫岩的孩子哪有不玩玉的?不玩玉的孩子还是岫岩的孩子吗?话是这样说,到了佟一琮这儿变了。只要佟一琮手沾上了玉,佟瑞国就眼珠子一横,眉毛耸立,不说为啥不行,怒气冲冲扔出三字:不许玩!佟一琮第一回听着没当回事,挨了顿揍。第二回听着,也没当回事,又挨了顿揍。第三回听见,吓得七魂没了三魂,浑身打颤,他怕佟瑞国的打。佟瑞国那是真骂真打,只要是随手能抄起的家伙事儿,逮着什么都会落到佟一琮身上,不管脑袋屁股,挨上了就是一块青一块紫。佟瑞国的火爆脾气,除了老婆安玉尘,没人压得住。

佟一琮觉得老娘安玉尘是全世界最俊的女人。要说哪儿俊,他还真说不清楚,就觉得老娘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比如那双眼睛里面像是汪着山泉水,清得能照见人心。老娘心灵手巧,别人家孩子穿上什么新衣裳,只要让安玉尘瞧着了,没几天,高仿版的衣服就穿在了佟一琮姐弟身上。打小,佟一琮和姐姐佟一琪的穿着在同学中都是最好的。佟一琮对这事不是特别在意,佟一琪可是要炫耀显摆,每每穿了件新衣服,准会把那两个羊角辫梳得高高的,像要翘到天上去。佟一琪长大了更爱美,看到漂亮衣裳挪不动步,佟瑞国说就是安玉尘给穿出来的,安玉尘说:“哪有女人不爱美的,我姑娘就应该漂亮。”可佟一琮觉得姐姐佟一琪和老娘一比逊色多了,单是那沾火就着的性子,就能要了人命,居然遇到了韩风那样惯着她的男人,可见世间的人也好物也好,都是一物降一物,有着定数。佟一琮认为,老娘最漂亮的是性子,不温不火,再急的事,到了安玉尘这儿,也像石子投进了深湖,至多瞧见眉毛蹙到一起。没人见安玉尘发过脾气,佟一琮小时候以为老娘没脾气,不会生气,稍大点儿看明白了,老娘不是不生气,是生气时和别人不一样。安玉尘生气了,那双原本圆溜溜的眼睛会弯成月牙儿,笑眯眯地看着人,别人都以为她在笑,实际上她是在生气,她生气是体现在说话的口气上,脸上笑着,口气却是凉的,嗖嗖地冒凉气,直接把人拉进北方的寒冬腊月。佟瑞国最怕安玉尘的眼睛弯成月牙儿,一看那样的眼风,他的火气就压下去了。只要安玉尘在,佟一琮玉是玩不着,但肯定挨不着打。

对于佟一琮玩玉这件事,安玉尘的态度和佟瑞国不一样,她由着佟一琮的性子。但佟一琮怕佟瑞国的打,谁挨打谁知道疼。所以即使玩,也背着佟瑞国。小孩子见了玩,哪还有记性?看到别人玩玉,佟一琮心痒手痒,踮着小脚削尖了脑瓜往前凑,说来也怪,只要是看着玉,摸着玉,他就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开了,用时髦的话说是全身充溢着幸福感,用东北话说是浑身舒坦。但这种幸福感通常会在佟瑞国那里硬生生地被截断。佟瑞国发现佟一琮亲近玉,便会劈头盖脸的一顿胖揍。佟一琮小时还愤怒地问,“为什么别人可以玩玉,我不能玩?凭什么?这究竟是凭什么?……”佟瑞国说,“就凭我是你老子。”渐渐地,他懂了,“凭什么”这三字就不是儿子问爹的话。在佟家,当爹的说啥,就得是啥。

不让玩玉,佟一琮也有自己的玩法,反正他不让日子孤单,不让日月冷清。他看画,不管是美术课本上的画,还是书上的插图,或者年画,或者小人书,他都愿意看,看了就在心里琢磨,那画好在哪儿,缺了哪儿,要是自己咋去画,咋画更好看。他也画画,也是有了这份灵气,但凡是他见了的东西,三下两下他就能描出个样儿,活灵活现。他跟邻居王太奶学剪纸,剪出的蝴蝶翅膀颤巍巍,像要飞起来。他拉二胡,二胡是他自学的,老爹喜欢拉,老娘喜欢听,听多了看多了,他试着拉,一来二去学会了,《凤阳花鼓》、《摘椒》、《赛马》他都爱拉。他读书,把那些好词好句记在本子上,读到高中时,小本子攒了一纸箱,岫岩图书馆的老馆长对他特熟,每次见着都喜欢得不得了,不停地说着:孺子可教。佟一琮心说,要是让我玩玉石,这些东西我都不玩了。

不过,一个月里,有两天是例外,他能玩着玉石,这是佟一琮发现的一个秘密。那就是每月的农历初一、十五两天,老娘安玉尘都会突然不见踪影,而佟瑞国就会没着没落,不停地拉二胡。这日子他只拉两个曲子,《二泉映月》或者《长相思》,弄得佟家悲悲惨惨凄凄切切。事后,他问老娘干啥去了。安玉尘说,去你姥家了。佟一琮从小就没见过姥姥家的亲人。姥姥家在哪儿?老娘的亲人都什么样?佟一琮一无所知,在他看来,这是佟家最大的秘密。关于这事,他问过奶奶、老爹、老娘和姐姐佟一琪,甚至问过邻居家牙齿都掉光了的王太奶,没有人给他答案。老娘的身世是个谜,姥姥家是个谜。这个谜他没解开,但他也掌握了一个规律,农历初一、十五那两天,偷偷玩玉不会挨打。安玉尘不在,蔫头耷脑的佟瑞国只拉二胡不理人,谁玩谁疯谁怎么样都与佟瑞国无关。

于是每个月里的那两天是佟一琮最快乐的时光。漫山遍野地看玉石,走进河沟里摸玉石,再不就到玉石摊子看制作后的成品。那些摆弄玉石的老人儿都认识佟一琮,也知道他爹不让他玩玉,见了就会逗他,“佟一琮,今儿来玩了?不怕你爹打你了?”佟一琮眼睛盯着玉,头也不抬地答:“今儿没人管。”可有时看得上瘾,第二天,他又悄悄地去了玉石摊子,看看谁家又做出了什么新鲜玩意。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招来了佟瑞国的一顿打。

挨打不是光彩事,出了大山,佟一琮没和别人说过,他本身不是个多话的人,这点,随了老娘安玉尘。但凡事都有个例外,他还是讲给了外人,那人是程小瑜。

那年佟一琮二十三岁,读大四,地点是岫岩的小河沟,沟里的水是温泉水,清澈温润,水下的石头滑溜溜,佟一琮猜测,说不准那里面就有上好的河磨玉。那是他成为男人的第一次,他清楚程小瑜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不清楚自己是程小瑜的第几个男人,曾经,他为这事耿耿于怀,后来心思就淡了,第几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小瑜是他佟一琮的女人,心和身都系在他佟一琮身上。

程小瑜是佟一琮的大学同班同学,班花、系花、校花。程小瑜漂亮,和一个叫冰冰的影视明星长得特像,虽然没有那种强大的气场,小清新却可以打出一百分,特别是皮肤,白里透粉,说艳若桃花绝对不过,用邻居王太奶的话说,小脸蛋掐一把能冒浆儿。如果非要挑出不足,也就是个头了,程小瑜典型的娇小玲珑,身高不到一米六,从外表看,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一笑一颦露出来都是娇、羞。佟一琮最清楚,那绝对是蒙人的假相,这个女人骨子里写着野、媚,可那野和媚谁能看得到呢?也只有他佟一琮,想到这儿,他的嘴角不自觉地翘了上去。幸福啊,不光是猫吃鱼,狗吃骨,还有你喜欢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死心塌地的喜欢着你,能变着花样地气你又能变着花样地哄你,让你的那颗小心脏又疼又痒,软软的身子挨过来让你酥到骨头里。

大学开学第一天,佟一琮就瞄上了程小瑜,他瞄是偷瞄,看一眼,心蹦蹦乱上半天。程小瑜微微一笑,佟一琮的魂儿就飞上了天,觉得血液流动的速度比高铁还要快,血液在血管里直接上演了一出电影特效,飞速加上超常规。末了仔细一瞧,人家程小瑜的笑是给别人的,那颗情窦初开的青涩小心脏像被人从云彩上摔到了地下,还要踩上两脚拧巴几下。这种状态不光是佟一琮一个人,班上、系上、学校里的男生们都知道程小瑜,追着绕着往她身边凑,盼着能得到她的一点垂青。忽喜忽悲,忽冷忽热,忽近忽远,是程小瑜送给男生们的日常礼物。

佟一琮知道,若干的追求者当中,自己并没有什么优势。要论家庭条件,班里系里富二代、官二代比比皆是。要论个人条件,佟一琮只能算是中等,一米七八的个头,皮肤偏黑,玉树临风者大有人在。若论才气,明里暗里写给程小瑜的信雪片一样地飞来飞去,女生宿舍楼下,卖弄诗文者不是一例两例。可追女孩子这事,就像各地的招商引资口号一样,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没有优势创造优势也要上。佟一琮的优势就在于他的厚脸皮,厚脸皮是他的自嘲,是比较难听的说法,好听的说法是执著、坚持,是铁杵磨成针。

程小瑜从大一开始就没断过男朋友,通常的使用期是三个月,最短两个星期。无论男朋友是谁,佟一琮一直以哥们自居,不舍不弃地陪在程小瑜身边。他有自己的小狡猾,只有以哥们的角度走近,才能和程小瑜保持最长久的关系,才能最深入详细地了解程小瑜,才能有机会让自己一举获胜。

果然,几年下来,程小瑜的男友走马灯一样换了一个又一个。铁杆哥们佟一琮始终呆在程小瑜身边,成为不变的护花使者。程小瑜在班里、系里、校里的女朋友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大多数女生对程小瑜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羡慕嫉妒恨,程小瑜不理会那些,照样我行我素,一副天马行空的架式。这样一来,佟一琮这个哥们儿更显出珍贵,程小瑜渐渐地习惯了生活中有个佟一琮,习惯了佟一琮静悄悄的陪伴。她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事儿,件件桩桩都讲给佟一琮,让他帮着分析,帮着拿主意。佟一琮不小气,从童男子的角度一一破解,每当他的主意得到程小瑜的认可,程小瑜都会猛地一拍他的肩膀:“虫虫,我太佩服我自己了,竟然能交下你这样的好哥们儿!”虫虫是程小瑜给佟一琮起的绰号,倒是和他的名字同音。程小瑜问过佟一琮,琮啥意思?佟一琮告诉她,琮是一种内圆外方的筒形玉石,古时候的礼器之一。最早的玉琮在安徽潜山薛家岗第三期文化发现,大约在5100年前,造型最大、制作最精、纹饰最美的史前玉琮,有“玉琮王”之称。程小瑜说,“那我叫你玉琮?”佟一琮说,“别,你还是叫虫虫吧,我喜欢听你这样叫。”他把这个绰号看成程小瑜对他的昵称。程小瑜说,“我是小鱼,你是虫虫,看来,你就是我的食物啦!”听完这句,佟一琮知道,自己让程小瑜吃定了。

有一次,微醉的程小瑜兴奋之下,搂过佟一琮的脑袋,在他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为了那一下,佟一琮三天没洗脸。还有一次佟一琮在新年晚会上表演了一个二拉连奏,班里顿时掌声雷动,程小瑜和全班的女生一起每人给了佟一琮一个拥抱。除此之外,两人肢体上的亲密接触好像仅限于哥们儿式的拉手,还有至多不超过十次的哥们儿式拥抱。

就这样,佟一琮亲身经历了程小瑜数次的恋爱和分手。渐渐深入的接触中,他慢慢理解了程小瑜表面傲气下的那份脆弱,理解了看似游戏的恋爱中,程小瑜并没有向任何人真正敞开心扉。一个自小父母分离,在爷爷奶奶娇宠里长大的女孩儿,自傲下隐藏着不想让人发现和碰触的自卑,以及轻微的恐惧症。他对程小瑜的感情从最初单纯的喜欢变得复杂,怜惜和疼爱夹在其中。他越来越坚信,总有一天,程小瑜会投入他的怀抱。

这份坚信在一个雪后的晴天里得到了大自然的强化,那天宿舍的哥们儿都出去了,难得的清净,佟一琮手里握着那个黄白老玉制作的手把件,望向窗外。手把件是考上大学时索阿姨亲手雕刻又亲自交到他手上的,上面刻着一条龙,索阿姨说祝福他鲤跃龙门,其中寄予的厚望,让他感动不已。窗外,前几天被白雪覆盖的地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渐露本色,他心生感慨,这世间还有比阳光、比温暖更强大的力量吗?当阳光普照,温暖会融化所有的冰冻,哪怕那冰冻藏在最阴冷的角落。即使程小瑜是块冰,也要用温暖将她慢慢融化,让她化成水,还要慢慢给她加热,热得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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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上学期结束时,程小瑜和一个富二代男朋友分手,程小瑜趴在佟一琮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那天,佟一琮和程小瑜谈了几个小时,从小饭馆转移到咖啡厅,最后到了公园的小角落,从下午三点到半夜十一点多,还差五分钟又是新一天了。程小瑜泪水涟涟地说:“虫虫,我决定了,还是你来做我男朋友!”

当时风挺大,月色朦朦,佟一琮轻轻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疼。确定不是做梦,他鼓足了勇气,左手慢慢地爬上了程小瑜的香肩,右手从程小瑜的细腰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下滑。刚刚被自己牙齿咬过的舌头也没闲着,径直撬开了程小瑜的香唇。程小瑜没有佟一琮想像中的半推半就,极力迎合。这给了佟一琮莫大的鼓励,手唇一起用力,弄得程小瑜娇喘吁吁。这是佟一琮第一次听到程小瑜发出这种声音,霎时脑子发酥,身子发胀,爬在程小瑜身上的两只手更加有感觉。

可怕的事就在这时发生了,程小瑜含住了佟一琮的耳唇,舌尖像蛇一般地探进了耳朵里。呼吸轻柔,吻得酥酥痒痒,佟一琮霎时觉得天晕地转,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幸好怀里紧紧抱着程小瑜,才站住了。程小瑜先是一愣,接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停不住地花枝乱颤。好一小会儿才止住,别有意味地问:“虫虫,这是你的初吻?”

当时是半夜,程小瑜看不清佟一琮脸色,若不然,一定会看到他的一脸窘相。事实上,那真就是佟一琮的初吻。面对程小瑜的突然打住,佟一琮后悔,盼了几年才盼来美人入怀,怎么这么没出息,哆嗦什么呀?

程小瑜情绪转变得特别快,说:“我们回去吧!再晚宿舍管理那个老修女又得骂人了。”

佟一琮没回答,一把拽过程小瑜,狠歹歹地堵住了程小瑜的唇,像把亏了几年的吻一起补上。

窗户纸一捅破,佟一琮和程小瑜就像两块橡皮膏,天天粘在一起。不过,俩人的亲昵也仅限于亲吻拥抱。佟一琮心里惦记着再进一步,可每到关健时刻,程小瑜就会叫“咔”。

毕业前,佟一琮正儿八经地把程小瑜请到了西餐厅,拿出大半个月的生活费,两人一人来了一份剔骨牛排,外加两杯咖啡,一份蔬菜水果沙拉,两份小点心。程小瑜吃完最后一口牛排,突然掉下了眼泪,说:“虫虫,你是个用心的好男人,我真感动……谢谢你大学这几年一直陪着我。”

佟一琮伸手擦掉程小瑜脸上的泪水,他见不得女人掉眼泪,特别是自己喜欢的女人掉眼泪,见着了,心里疼得能拧出水。佟一琮说:“小瑜,不哭,下个月,我带你到岫岩见我父母。”佟一琮没敢提去见程小瑜的父母,程小瑜爹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把她扔给了爷爷奶奶,除了拿些钱,不闻不问,程小瑜跟佟一琮讲过,将来的婚姻要自己作主。可佟一琮知道,自己这头不行,还得请示爹妈。

程小瑜站起身,坐到佟一琮身边,趴在他的怀里抽泣起来,说:“虫虫,你对我真好,我就知道没选错人。”

家人对于程小瑜到来的态度让佟一琮一阵喜一阵惊。

佟瑞国对程小瑜的到来非常欢迎,岫岩特色的菜肴一一端了上来。山鸡炖山菇、干煸蛾蛹、薄栎叶饼、山野菜等等,弄了满满一桌子。程小瑜没有第一次上门的拘谨,落落大方,一个劲儿地夸奖菜好吃,脸上挤满了笑。

安玉尘也热情,但话少,比平时还少。佟一琮心里没底,悄悄问,“妈,你看咋样?”

安玉尘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佟一琮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指定没好话。佟一琮、佟一琪、佟瑞国都怕安玉尘把眼睛弯成月牙,看似在笑,实际上指定是另有说法。这次,安玉尘说,“挺好。”佟一琮的心顿时放下了,鸟悄地在心里说了句,妈呀,吓死我了。抬眼一看,安玉尘的眼睛更弯了,从初十的月亮变成了初三的月亮,接着叹了口气,“有眼不识金镶玉,这个……是给别人养的。”

佟一琮习惯了老娘怪里怪气的话,可这一句,让他的心拔凉拔凉。程小瑜是漂亮,是招风,是换了十几个男朋友。可自从跟了佟一琮,再没和别人打情骂俏,跟别人连句过分的玩笑都没有。程小瑜是铁了心跟佟一琮,佟一琮是铁了心娶程小瑜。两情相悦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是给别人养的女人呢?佟一琮还想再问安玉尘一句:“这女人难道娶不得?”话没出口,安玉尘又叹了一声,道:“也是咱家的人。”佟一琮胸口像堵了块石头,咽不下吐不出,憋得难受,心想,老娘您老怎么总这么说话呢,玄乎乎地,吓自己儿子玩儿,拿别的事吓也成,怎么还拿婚姻大事来吓呢?这可是涉及到佟家下一代的重要大事。

佟一琮转过头,去问老姐佟一琪,“姐,咋样?俏不?”

佟一琪冷眼一瞥:“俏?!一眼就看出妖来了,像妖精!”

佟一琮没好气:“你才妖精呢,瞧瞧韩风让你迷的,都找不着北了。就你那臭脾气,看上你哪儿了呢?”

佟一琪飞了下眼风:“我哪儿都不好,可他乐意呀,气死你!”

佟一琮说:“程小瑜是妖精,可我也乐意!”

姐弟俩在一起没有不吵的时候,佟一琮早习惯了老姐的冷嘲热讽,在他老姐的眼里,他身上就没有优点,他的东西没有一样入得了眼,他的女人,自然也是入不了佟一琪的眼。不过,老姐怎么说佟一琮都不在意,他太了解老姐的性子了。佟一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程小瑜妖,饭桌上挨着样的给程小瑜夹菜,愣是把碗里的饭菜堆成了小山样儿。佟一琮在一边悄悄地笑,知道老姐还是向着自己的,还是自己挨了欺负能拔刀相助抡起板砖撵得几个小子疯跑的老姐。

出人意料,向来对佟一琮提反对意见的佟瑞国,竟然对程小瑜赞不绝口,背地里,拉过佟一琮:“儿子,这回眼睛长得挺正,这姑娘,好,看着就有福相。商量商量,适当的时候,就把结婚的事给定了。结完婚,你俩就到外面闯荡去,闯出一方天地,将来老爹老娘也跟着你们到外面长长见识。”佟一琮嘿嘿直乐,心说老爹性子太急了,这可是程小瑜第一次来佟家。不过,他也感激老爹只说程小瑜有福相,没说腰细屁股大能生儿子之类的话。

来到岫岩的第二天,佟一琮带程小瑜到外面转。佟一琮说,“得空儿了,再去鞍山,鞍山的千朵莲花山,二一九公园,温泉,都是顶好的去处,咱先看岫岩。”岫岩有山有水有风景,最有看头的还是玉石市场,在他读大学的几年里,岫岩的玉石市场已经从露天摆摊变成入室进厅,他知道程小瑜喜欢热闹,光是那些玉件就够程小瑜一看了。去的路上,佟一琮给程小瑜讲岫玉,玉石王,精灵古怪的传说,神采飞扬。程小瑜说:“虫虫,除了岫玉,没发现什么东西能让你这样专注。”佟一琮一笑,“谁说的?还有你呢!”程小瑜扬起了拳头,那场景和电影里看的一样,特俗,可佟一琮觉得特美。

岫岩的玉石市场有些年头,清朝末年民国初期,岫岩就有了由琢玉作坊和玉铺组成的玉石街。关于那段历史,佟一琮小时候听爷爷讲过。那时的玉石街都是前店后厂的作坊,可也是卧虎藏龙的地界,能在玉石街站住脚的人,除了岫岩本地技艺出众的玉匠,还有不少以前在皇家和王爷府的玉雕能人,当年的长兴玉、兴记、德聚兴等八家玉铺是关东有名的岫玉八大家。别看被称作八大家,当时雕制的多是些小物件,像烟嘴、镯子、戒指、手球、帽花、佛珠之类的,只有极少的几家能做些中型的人物、花鸟、走兽摆件,倒不是匠人们的技艺不行,而是雕玉的工具和现在相比差太多了。就好比台湾故宫镇馆之宝“翠玉白菜”,那原是清朝光绪皇帝之瑾妃的嫁妆。用一块半白半绿的翠玉为原材,雕琢出鲜活得足以乱真的白菜,叶片上有两只小虫,一只螽斯,一只蝗虫,如果用今天的工艺来考量,技艺达不到极致,但若放在当时,却是极品中的极品。当然,这只是佟一琮的个人看法。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玉石街消失了。关于那些年的经历是岫玉雕刻师们最不愿意提及和面对的历史,一直到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岫岩县城汽车站前有了玉石早市一条街,早上五六点钟开市,八点左右闭市,经营时间虽然只有两三个小时,倒也红红火火。哈达碑镇是岫玉的主产地,也自发形成了玉石一条街。没读大学前,那是佟一琮最常流窜的两处地方,他只看不买,只是为了玩,为了喜欢,自然是不能让佟瑞国发现的。

县城的两个市场是佟一琮读大学时才建起来的,一个是1992年建的荷花玉石市场,销售中低档玉件,生意特别红火。一个是1993年建的玉都玉石市场,销售的是高中档玉石,上得了台面,价钱自然也贵些。不过,已经在外面读书的佟一琮知道,无论是和同样靠原料占领市场的云南瑞丽玉石市场、云南滕冲玉石市场,还是靠雕刻加工取胜的揭阳玉石专业市场、平阳玉石专业市场、镇平专业市场,又或者依靠零售终端独占风骚的深圳玉石市场和广州玉石市场,岫岩的玉石市场无论在市场规模、所处地位,还是发展现状上,都稍稍差了一截儿。这样的逊色让佟一琮愤愤不平,岫玉那么好,应该摆在最好的市场里,应该卖出最好的价钱,从某种角度来说,价钱就价值的体现嘛!

这两个市场离佟一琮家不远,俩人边走边说话,本来俩人手拉着手,佟一琮看到熟人,离着老远就把程小瑜的手给松开了,本来就黑的脸膛变成黑红色。熟人过去,佟一琮瞧瞧程小瑜的脸色,仍旧挂着笑,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再伸手拉住程小瑜,程小瑜轻轻地挣了下,像是有些嗔怪,只是一挣,便又让他握在了掌心。

荷花玉石市场里经营的多是小玉件,里面回荡着《潇洒走一回》的歌声,来来往往全是人,年轻人走得快,风风火火,看货谈价,拿货闪人。也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走得慢悠悠,见到了喜欢的宝贝,从衣兜里取出手电筒、放大镜仔细地欣赏。

程小瑜第一次到玉石市场,看到各种各样的玉石摆件、玉石首饰,眼睛像是不够用了,从这处跳到那处,又从那处闪到另一处,使劲拽着佟一琮的手,兴奋地说:“虫虫,怎么有这么多的宝贝呀,太漂亮了!早你怎么不跟我讲啊,早讲我大一就跟你来!”

佟一琮说:“谁说我没讲过,是你没上心。我不是说过嘛,中国四大名玉,新疆的和田玉、岫岩的岫玉、河南南阳的独山玉、湖北郧县的绿松石,各领风骚。咱班上同学都知道我家儿这产岫玉,我以前还送过你一个玉观音呢,给别人的都是普通的岫玉,给你选的是上好的老玉。”

“你当时怎么不说?我都没当好东西,回去我再好好找找,戴在身上,片刻不离了。”程小瑜不懂什么是老玉,但清楚佟一琮给她的一定是最好的。她脑子转得快,行动更快,也不管玉石市场里那么多人瞧着,对着佟一琮脸颊亲了一下,佟一琮弄了个满脸红,生怕这一幕让谁看了去。佟家几代人都是玉匠,这里认识他的人太多了,俩人之间亲密的举动绝对不能上演现场直播。

程小瑜走到一个摊位停了下来,拿起摆在上面的一堆玉镯中的一只,问:“这个多少钱?”

没等摊主回答,佟一琮拽走了程小瑜。程小瑜莫名其妙,嘟囔着:“你让我看看,这回我不让你送,我自己送自己还不行吗?那么好看的玉镯,我喜欢。”

佟一琮停下,两手握着程小瑜的小手,哭笑不得,“小瑜,你根本不明白,那些玉镯是岫玉中质地最差、做工最粗的玉镯。你没看那一大捆呀,那都是向外批发,糊弄不懂行的。”

程小瑜的脸立刻红了。

佟一琮指着远处一位拿着手电筒、放大镜的老爷子,说:“看到没?那才是真正的买家。”

程小瑜目光中写着不相信,一副质疑的目光,质疑里透出这样的意思:拿个放大镜、手电筒,就能看出玉的好坏?佟一琮你也太夸张了吧。

佟一琮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了不屑,说:“只有真正的买家才会那么仔细地看玉、验玉,寻找真正的好玉。选玉的学问大着呢,不是谁拿着放大镜、手电筒都能看出来。颜色、透明度、质地、净度都得细看,无绺无絮无裂无杂质的才是好玉。鉴别方法有好几种:可以用水鉴别,倒一滴水滴在玉上,如果是露珠的形状,久久不散开才是真玉;水滴很快消失的是伪劣货。手触摸法就简单了,要是真玉用手摸一摸,冰凉润滑的就是真正。视察法是把玉石朝向光明处,如果颜色剔透、绿色均匀分布就是真玉。还可以用舌尖舔,真玉有生涩的感觉,假玉没有。至于用放大镜,主要是看有没有裂痕,没有裂痕的,自然是上乘优质玉。即使是真玉,有裂痕的价值也会大减,裂痕越多越明显的,价值也就越低。至于选玉件,就更复杂了……”

程小瑜显然对佟一琮的讲解没有多少兴趣,眼睛盯着各个档口的玉件,目光跳来闪去,很少停留。

佟一琮对程小瑜格外细心,看出程小瑜盯着的玉件,多是些花哨粗制的作品,没有什么上乘之作。虽然从小受到老爹限制,不许接触玉,但毕竟耳濡目染,整天在玉石堆里泡着,佟一琮也算略知一二。本来他是想借机讲一些这方面的知识给程小瑜,岫岩人都懂玉,以后程小瑜是岫岩的媳妇,懂一点这方面的知识,和人家交流起来,也不陌生。回头瞧瞧程小瑜的表情,他不禁在心里摇了摇头,知道程小瑜只是看个热闹,再讲下去,反而会影响了她的兴致,干脆闭上嘴巴。他清楚,这事怪不得程小瑜,哪一个外乡人到了岫岩玉石市场的状态都和程小瑜差不多,毕竟不是从事这个行当,也不是专门的玉石收藏家,看个热闹,图个乐呵,过个眼瘾,至多再买上几件作为纪念或是送给新亲旧友,买卖双方皆大欢喜。

在佟一琮看来,无论什么种类,什么品质的玉石都是有生命的,只是要遇到一个了解的人,细细地品读,才是读懂、读透玉石的灵魂,将情感融入作品,达到玉人合一的境界,做出的玉石才能上乘。而那种粗糙的工艺,实在是糟蹋了岫玉,若是玉石会表达,一定会为自己的命运滴出眼泪。

3

两人从荷花市场转向玉都玉石市场,随意走进一家玉石行,上面写着“福岫轩”三个大字,推门进去,里面是中式装修风格,雕梁画栋,每一处都透着高雅内敛,玉石摆放得精致高贵,玉石的里侧是一副对联,上面写着:玉为月,温润恬益非凡物;心似晶,沁透善美无价比。佟一琮心里一动,却没多想。店的最里面摆放着中国传统造型的紫檀木家具,长方型茶几上是一套看似简朴实质工艺考究的紫砂茶具,不难看出,店主除了精通玉石,更是茶道中人。此时,店里回荡着《渔舟唱晚》古曲声。只是店里冷清,除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店员,一脸笑意地迎着他俩,再没有别人。程小瑜转了一圈,觉得店里摆着的玉件确实漂亮,价位也实在高得吓人,悄悄吐了下舌头,小声对佟一琮说:“这么冷清,东西又这么贵,这家店能挣钱呀?”

佟一琮说:“这你就不懂了,这种经营高档玉石的大店,三年不开张,开张顶三年。”

程小瑜显然被这个说法吓着了,目光不再闪来跳去,仔细地观察起那些精致的玉石,再怎么不懂行,好东西坏东西,程小瑜那么聪明的人,也能识得。让她特别好奇的是眼前这件玉件上的链子是怎么做出来的,一环套着一环,明明是玉石,怎么软软润润的,像是风一吹,那链子就能动起来。

佟一琮走到一块玉石前,停下一动不动了,两眼被玉石粘住了一样。透过外面的岩石层,他赫然看到了玉石里面斑斓瑰丽的色彩,最让人惊奇的是,那些色彩正在不停地旋转、流动,仿佛要冲破外面的岩层喷涌而出。佟一琮自小就喜欢花玉,但像眼前这块花玉的丰富色彩倒是不多见,称得上精品中的精品,让人惊讶的不光是这一点,那么多的色彩糅杂交融在一起,仍然保持着清澈通透,就像叫孟庭苇的那位歌手,满脸涂满了脂粉站在舞台上依然清纯。

程小瑜正准备拉佟一琮到下一家转转,被他的状态惊呆了,眼前的佟一琮不像是在看一块石头,而是在看一个人,而且两者之间正在进行着秘密的不为外人所知的交流。佟一琮的神情是程小瑜从来没有见过的,深情、专注、全身心投入。程小瑜担心佟一琮是不是着了魔,要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对着块石头就成了痴呆?

程小瑜轻轻地拉了拉他。

佟一琮没动。

程小瑜又拉了拉。

佟一琮还是没动。

现在不光是程小瑜,就连那位三十多岁的店员也让佟一琮的神情给惊住了,两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程小瑜的心里还涌出了一个念头:完了,佟一琮入魔了!

突然的一个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一琮,什么时候回来的?”一个年纪五十多岁,衣着朴素,面貌慈祥的女人从店铺的后门走了进来。

佟一琮这才回过神,笑着说:“索阿姨,我昨天刚回来。真巧,竟然能遇到您。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程小瑜。”

索阿姨说:“这是我新开的店。你们俩个过来坐,尝尝新到的铁观音。”

佟一琮看了一眼那副对联,明白了当时心动的原因。那对联已经指明了主人的性别,谁能比索姨更配得上这副对联呢?

完成了介绍的例行过程,佟一琮和索阿姨坐下来边喝茶边探讨起了眼前的那块玉石。程小瑜的心安稳下来,再打量佟一琮,好像刚刚看到的一幕根本没发生。在程小瑜看来,让佟一琮着迷的那块玉石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外表看上去和摆在其他档口的一模一样,圆圆滚滚。佟一琮和那位索阿姨却谈得眉飞色舞。

佟一琮说:“索姨,您这块石头真是上好的花玉,要是我没看错,里面共有红、褐、橙、黄、绿、白五种颜色。”

索阿姨一脸的惊讶,问:“你居然能看出来几种颜色?”

佟一琮说:“我怎么敢骗您呢。”

索阿姨叹息了一声,说:“多好的胚子,和玉有缘,可惜了,你爸不让你碰玉。我还记得,你小时候也像现在这样,最喜欢花玉,一看到,就能说出里面都有什么颜色。画画还好,又爱读书,底子厚。不像我们这一辈,书读得太少。你不琢玉,真是可惜了。”

佟一琮嘿嘿一乐,“那时,还能看出里面装的是山水、花鸟还是人物呢。现在不行了,只能看出里面有什么颜色。这块玉真是上等的好料,不知道您怎样设计?”

索阿姨说:“我想了很久,设计一个推倒一个,你有什么好想法?”

佟一琮摇摇头,不作回答,他清楚这块玉的价值,更清楚每位玉雕大师都有自己独特的创意和思路,有些话不能信口开河。内心深处,倒是对索阿姨的这份信任敬重不已。所谓做玉先做人,修艺先修人,索阿姨能在玉雕界成名成角,凭借的不仅仅是雕工技艺,更有做人的高深修为,索阿姨能向他这个后生晚辈提问,本身就是一种胸怀和姿态。按照佟一琮最初的直觉,这块玉应该雕成人物,索阿姨笃信佛学,他猜测,最终这块玉石百分百会雕成一尊观音像,而玉石中的那块红色,必然会成为观音顶上的那轮红日。至于这尊观音何时才会真容得现,则是不得而知,凡事都有定数,特别是这么有灵性的玉石。索阿姨心里对这块玉石的设计,应该早已经成型,犹豫的应该是具体细节。她想从佟一琮这里寻到的,只是一个同自己一致的设想。可佟一琮不会说出来,一来他不想影响索阿姨的设计思路,二来是不敢更不能班门弄斧,最后一点则是佟一琮对自己眼光的不确定,毕竟对玉的接触同索阿姨相比,他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程小瑜没兴趣听这些,坐了片刻,便起身继续欣赏起那些玉石。她明白,这里面陈列的玉石,比在玉石市场档口里看到的那些,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每一件都像是有了灵魂,光洁润泽,又好像在讲着什么故事。看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游离,不时地望向店门口。

佟一琮看出程小瑜呆得无聊,说了几句,便找个理由,起身告辞,索阿姨一再相留,并说改天一定要请他们全家吃饭,有件重要事情要和佟瑞国说,事情和佟一琮有关。佟一琮虽然好奇,但也没多问,并不是碍于程小瑜在场,而他猜得出,商量的事情一定与玉石有关,要不然索阿姨不会这样的郑重。但与玉石有关的事,他自己哪里做得了主,佟家的事,还得是老爹佟瑞国说了算。

出了店门,佟一琮才对程小瑜讲了这位索阿姨的身份。索秀珏十五岁从事玉雕,十六岁进京,师从北派玉雕名师,玉雕的素活、人物、动物、花鸟,无论从设计到雕刻,无一不精。在岫岩玉雕界,索秀珏是唯一的一位女性泰斗级人物,身肩中国玉雕大师和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双重身份。索秀珏对佟一琮的相识,源于佟一琮的老娘安玉尘,俩人情同姐妹。佟一琮隐约知道,老娘对索秀珏好像有过救命之恩,其中的内情,他却不知情。

佟一琮确实是个玉迷,佟瑞国那样地拦着吓着,也没挡住他对玉石的痴迷,更没挡住岫岩玉雕大师们对他的喜爱。就说这位索秀珏,是看着佟一琮长大的,自他小时候,就说他是个玉界奇才,为佟瑞国的决定耿耿于怀,说他将一个玉界奇葩掐死在摇篮中了。佟瑞国却说,有得有失,有失有得。说得像是禅语,可这得是什么,失是什么,佟瑞国却不肯对别人讲,哪怕是有一次和几位好友喝得云山雾罩了,也不肯吐出一个字。只是嘴里不停念叨,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别人顺着他的醉话问,安排什么。他倒清醒了,吐出三个字:说不得。

佟一琮骨子里还敬佩着另外一位岫岩玉雕界的高人,那人制作出来的《鸟鸣玉壶》,能从同一个壶嘴里分别斟出两种酒来,而且泾渭分明,同时在斟酒的过程中小鸟造型的盖钮还会发出“啾啾”的鸟叫声。那位高人的另外一件作品《九龙玉亭》更是奇妙,亭中有一条玉龙,口中喷云吐雾,中间有一颗玉珠,悬在云雾之中,按下去又起来,永不下落。这两件作品佟一琮曾经有缘得见,只是现在已经被海外的收藏家重金收藏。关于这些,佟一琮都想讲给程小瑜听,看到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话在舌尖打个滑咽了下去。

程小瑜对佟一琮说:“我觉得你妈有些怪,总是笑眯眯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是不食人间烟火。”

佟一琮哈哈大笑起来,“老娘烧了一辈子的柴,还不食人间烟火?不过,你一说,我也觉得我妈是挺怪的,你说吧,我爹脾气多爆,可到了我妈那里,什么火气都没了。”

程小瑜说:“那是你爹爱你妈,事事让着。”

佟一琮笑得直嚷肚子疼:“爱?你以为我爹妈是小青年呀,我就从来没听这个字从他俩嘴里说出来过。不过我知道,我爹心里装着的全是我妈。”

程小瑜拉着佟一琮,缠着他讲父母的爱情故事。

佟一琮讲不出来,关于父母的故事,他所知太少,索性讲起了玉妖的故事。其实岫岩人管那个故事的主角叫玉娘娘,可佟一琮还是觉得当娘娘不如当妖好,当妖自在,少了束缚,自小听来的那些故事里凡是叫了娘娘的,虽然端庄美丽,可是个个都是过得孤寂冷清,反倒那些妖,美艳无比,精灵古怪,快活自在,于是故事的主角到他嘴里成了妖。

说起来,玉妖的故事还是奶奶讲给佟一琮的,话说几百年前,有一个小伙子上山砍柴,遇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哭泣不止,柔细的腰肢,愣是让人用刀子砍出了血,正汩汩地向外涌着血,面色苍白,见到小伙子,她也不说话,只是泪汪汪地看着他,看得小伙子顿生怜惜,抱起小姑娘带回家中。到山上采来疗伤的中草药,精心服侍,小姑娘的伤一天天好了,两人的情也一天天浓了,小姑娘就嫁给了小伙子。结婚那天,屯子里的财主见到小姑娘肤如凝脂,面若桃花,过来抢亲,小姑娘宁死不从,小伙子当然不让,财主恶向胆边生,举起大斧砍向小伙子,这时候,小姑娘突然向山顶跑去,跑到山顶后,化做一块巨石,从山顶滚落,径直冲向财主,活活将财主压死。小伙子得救后,见到小姑娘化为巨石伤心不已,日夜守着巨石,滴滴泪水砸在石上,人们都说小伙子着了魔,说那个小姑娘是玉妖的化身,小伙子说即使小姑娘是个妖,他也要和小姑娘在一起,任凭人们怎么劝说,一刻不离巨石。九九八十一天之后的那个月圆的夜晚,在一阵悠扬的乐曲声中,月光映照之下,小姑娘破石而出,两人重修鸳梦。

玉妖的故事本来特别感人,当年奶奶讲的时候绘声绘色。佟一琮在程小瑜面前一向嘴笨,故事讲得生硬。程小瑜逗他说,肯定是现编的。佟一琮一本正经,“真事,要不你打听去?”说完又知道自己说错了,程小瑜在岫岩只认识自己,让她打听谁去?程小瑜的思维真是跳跃的,突然问:“玉妖和玉石王是不是一回事?”

玉石王是岫岩一宝,佟一琮跟程小瑜炫耀了,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其实佟一琮炫耀的不光是玉石王,从普通岫玉到花玉、甲翠,再到河磨玉,他都用自己那些微薄有限的知识讲了讲。程小瑜听得云里雾里,并不上心。这边佟一琮说得嘴角起沫,那边程小瑜老鼠啃纸一样地嗑着瓜子。一直到谈起玉石王,程小瑜才扔下了手里的瓜子,静静地听着,不时还问上一两句。

现在,程小瑜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佟一琮。佟一琮自然听命是从,拉起程小瑜上了一辆出租车。玉石王在深山,离玉石市场远着呢,别看两人都穿着运动鞋,真要是步行上山,佟一琮受得了,程小瑜受不住,就是程小瑜受得住,佟一琮也舍不得,现在程小瑜是他的心尖尖。

程小瑜一路上就在想,被周总理亲自批示的国宝究竟什么样?佟一琮说得吓人,重量二百多吨,自己体重八十多斤,一块玉石顶得上多少个程小瑜的份量,多大的庞然大物?还有深绿、绿、浅绿、白、黑、黄、红七色,那得多炫目?光是玉石市场里的那些东西都让她眼花缭乱了,玉石王得是什么样,还不让人看傻了?

上山的路不好走,陡峭不平,出租车颠来颠去。程小瑜的身子一会挤向佟一琮,一会儿晃向另一边,车座硬邦邦硌得佟一琮屁股疼,看到程小瑜一张粉脸露出痛苦,心里过意不去,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程小瑜说,“跟我还客套?”佟一琮不讲话,拉起程小瑜的手,拽到嘴边,牙齿轻轻一咬,心里有些微醉,像是喝了二两老酒。程小瑜说:“你看这山上多美,早来山上多好?”程小瑜家在平原,那里一马平川,一下子到了山区,她觉得哪儿都新奇,初夏时节的绿意在平原看是平面的,在山上看却是立体的,重重叠叠,深深浅浅,高低错落,连空气都沾上了绿色,呼吸间透着清爽。而且越往上走,白云越纯粹,蓝天越炫目。佟一琮从小就喜欢山上,喜欢看看绿,摸摸石,在山上撒欢。握着程小瑜的小手,紧紧的,心里特踏实。

出租车没到地方就停下了,再往上的路,更陡更窄,只能步行。这话不用司机师傅解释,佟一琮心里明镜,径直交了钱下车。佟一琮和程小瑜手拉着手,边说边上山,倒不觉得累,偶尔看到一只松鼠闪过,程小瑜惊喜连连,抱住佟一琮说,“松鼠的样子好可爱,要不咱们养一只吧!”佟一琮哈哈笑,“听过养猫养狗的,养松鼠,真没听过。”

佟一琮心里高兴,后脑勺都透着笑意。指着前面,说:“小瑜,你看!”

程小瑜抬头,原本活泼的眼光变得痴痴呆呆,仿佛世间万物都消失了。太阳透过贴着山顶的白云,映射出耀眼的光芒,慈祥柔和而又无比高贵的光束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照耀着那块赫然耸立的不规则形状的巨大玉石,最高处几层楼那样高,宽度要几十个人手拉手才能环住,外面的表皮和山体颜色差不多,黄褐色,露出的玉色却是色彩斑斓,果然和佟一琮说的一样,深绿、绿、浅绿、白、黑、黄、红整整七种色彩,每一种色彩都是那样的温润。玉石王面前,程小瑜觉得自己变小了,变矮了,变得像山间的一株小草,只想依偎。大自然究竟拥有什么样的神奇,才会蕴育出这样的奇石,外表普通,内里繁富,大平凡背后的高深。她一步步地走向玉石王,当手指触摸到玉石,顿时感觉清凉沿着指尖漫延,渗透皮肤,融入血液,流遍全身,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和激动让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接着身子也跟着抖起来,轻轻叫着:“虫虫。”

佟一琮忙从后面抱住了她,脸颊紧贴在她的耳侧,轻轻地叫了声,“小瑜。”

程小瑜目光依旧粘着玉石王,舍不得眨眼,“太神奇了,太伟大了,这是天赐的圣物,大山的神物。和玉石王一比,我们太渺小了,芸芸众生,凡夫俗子。”

4

佟一琮不回答,紧紧抱住程小瑜。

每一个来到玉石王面前的人都会有不同的感受,程小瑜今天见到的景象与佟一琮第一次见到玉石王又是不同。那是佟一琮读小学三年级上学期的深秋,下着本应该南方才有的绵绵细雨,黏黏呼呼,没完没了,要是有诗情的人看了,会觉得雨丝缠绵至极,比如有首诗里就写到雨巷,还有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佟一琮觉得闹心,墨迹。那天,老爹为了同一个原因暴打了他,一气之下,瘦小的他冒雨跑出了家。记不清楚跑了多久,他跑上山,下雨天山路滑,一会儿脚下打个滑儿,一会儿摔了一跤,可他不觉得疼,不觉得怕,心里只想着,老爹你不让我玩玉,我就进山里,我天天和玉石呆一起,我再也不回去了,让你永远找不到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像是冥冥之中的牵引,佟一琮来到了巨大的玉石王身边,作为岫岩人,那却是他第一次见到玉石王。匍匐在玉石王的脚下,世间的事物全部消失了,天地之间只有玉石王和一个跪拜臣服的稚童。佟一琮恍惚觉得,天上飘落的雨丝就是玉石王洒下的圣水,化解了他胸中的怨气,他久久地趴在玉石王下面,一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双脚,老娘安玉尘的脚。

在岫岩人看来,玉石王是岫岩的镇山之宝,镇山之神。每到节日,家乡人都会带着祭品、香火虔诚叩拜,就在佟一琮和程小瑜紧紧相拥的这一刻,玉石王旁边的大树枝上还挂满了人们祈福的红布条。有人说玉石王是圣物,也有人说不过是一块大的石头。他记得听大人们讲过,文革时,曾经有人要炸开玉石王,乡亲们拼了命的守着护着拦着,像孩子保护着父母。他清楚程小瑜心高气傲,从没见她在任何人或者任何事面前有过这样的臣服,也许只有玉石王这样的自然瑰宝,才能让她迷醉吧。他不由自主又想起安玉尘的话,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这么个可人的女孩儿,怎么可能是给别人养的?不可能,程小瑜就是我佟一琮的,现在她就扎扎实实地在我怀里,他抱着程小瑜的胳膊箍得更紧了。程小瑜深呼吸,胸前两砣软肉触到了佟一琮的手臂上,他觉得全身一阵酥麻。那片对他并不陌生的领地,是他贪恋的所在,可这一刻,在玉石王面前,他不敢也不允许自己有一点点的放肆。两个人就这样环抱着,安静地站在玉石王的身边,而玉石王也像一位长者,慈祥宽容地俯看着他们。

上山容易,下山难,出租车早就开走了,只能一路步行。下山的时候,程小瑜格外乖巧,一直环着佟一琮的胳膊。刚走了一会儿,程小瑜的额头、鼻尖沁出了汗珠儿,白皙的脸上两抹艳粉,呼吸也不匀畅了。佟一琮想,下了山,就请程小瑜洗温泉。鞍山有温泉,岫岩也有,温泉去病解乏养颜。他的脑子正在想,程小瑜脱口而出,“你看前面那条沟里的水,多清澈,下去野浴多好,肯定舒服死了。”程小瑜撒开佟一琮,自顾自地向旁边的那条沟跑去。

水沟在山中间,两边的树绿得晃眼,沟里的水清得见底,阳光穿过或宽大或细窄的树叶缝隙,斑斑驳驳地撒在水上,晃出一片连成一片的闪光。佟一琮小时就喜欢在山里玩野浴这勾当,全身脱得精光,像条鱼一样在水里穿梭,出了水才发现,衣服可能被哪个淘气包藏了起来,蹦着脚骂上两句,换来小哥们间连打带踹的一通闹腾,噼里啪啦,几个光溜溜的身子重新投入了水里,激起巨大的水花,四下飞溅。

现在,静静的山里只有佟一琮和程小瑜两个人,深山,野浴,光溜溜白花花的身子,程小瑜的身子,佟一琮的心跳加快,身体也起了变化。程小瑜是在暗示自己吗?她是单纯的想野浴?又或者在试探自己?还或者……佟一琮心痒,像有人拿着羽毛在身上轻轻骚动。

程小瑜的小手已经伸到水里,白皙的胳膊在水的折射下,变了形,弯曲着,瞬间又恢复了原形,撩出了一串水花,撒向佟一琮。“水是温的。”程小瑜的语气里还是惊喜。

“这是温泉水。”佟一琮走向程小瑜。

程小瑜蹲着身子,双手泡在水里,后腰处露出的一片雪白对着佟一琮。晃得佟一琮直发晕,程小瑜的身体佟一琮是摸过的,多是在夜晚,俩人挤在学校的小角落,或是公园的一角,佟一琮像贼一样地伸出手,把程小瑜的软肉抱在怀里,而那皮肤是滑的软的柔的。像现在这样的太阳光下,佟一琮还是第一次见到程小瑜腰间的一抹,他动念了,猜想着那片雪白的上面是不是也是一片雪白,那片雪白的下面是不是还是一片雪白,而雪白的深谷是什么?雪白的峰顶是什么?他要一探究竟,不管程小瑜是怎么想的,单纯的想野浴也好,诱惑也好,总之,今天程小瑜一定要是他的。他走过去,刚伸出手,想要抱住程小瑜。她却起身了。

“虫虫,你到那边去,那块石头后面,转过身,不许看我。我要把自己交给大自然,交给温泉水。”

佟一琮听明白了,双脚却粘在那儿不肯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程小瑜。

程小瑜嗔怪地举起手,“你烦人。”

这三个字,给了佟一琮明确的暗示。他一把将程小瑜裹进了怀里,急促地亲吻着程小瑜的额头、鼻子、脸颊、耳朵,最后紧紧地覆盖在程小瑜的唇上,不断地深入。程小瑜刚开始还有闪躲,很快身子就在佟一琮的怀里轻轻扭动,轻轻呻吟。佟一琮终于在阳光的证明下,解开了程小瑜的衣裳。

一件,一件,散落在岩石上,草丛间……两个游鱼一样的年轻身体,同时滑入温暖的泉水之中,缠绕,交融,深入,起伏,沸腾,山里面回响着程小瑜纵情的欢愉声,那欢愉像战鼓之声,进入到佟一琮的身体,激活他征服战地的欲望。

重新回到山下,佟一琮和程小瑜全都瘫成了泥沙。程小瑜边下山边嚷着饿死了。佟一琮这才记起,回家二十四个小时了,还没有去见好哥们穆明,要是等着人家找上门来,自己就有得受了。

穆明是佟一琮的死党,属于抬拳就打,张口就骂,铁得要命那种,两人好从读小学时开始,一起读完了初中。佟一琮继续读高中,读大学,穆明以全校中考倒数第五名的成绩回家。两人的兄弟情谊没有因此减轻分毫,反而越来越浓。只要有空儿肯定还是粘在一起,就连他们的父母都纳闷,性格上佟一琮内向,穆明外向,佟一琮喜静,穆明好动,佟一琮读书画画样样精,穆明吃喝玩乐事事好。可俩人愣是和亲兄弟没有分别。和佟一琮不同,穆明的爹妈逼着他学玉雕,玩石头,穆明看着石头就头疼,倒是对各类食物有着浓厚的兴趣,干脆自己开起了小饭店,一来二去他的全羊馆居然弄成了岫岩的特色店,羊汤更是成了一绝。佟一琮受益不小,读高中时,穆明的全羊馆是他的小食堂,时不时去改善下生活,解解馋。因为生意做得好,有人就开始琢磨穆明肯定是有什么秘方,明着开价来买,穆明愣是不卖。佟一琮清楚,不是穆明不卖,而是没法卖,真正的秘方就是穆明那张嘴,怎么好吃怎么弄,不够味儿加味儿,不够火候加火候,上好的肉,上好的菜,上好的料,不减一分,不差一点,味道能不好?这样吃来吃去,做来做去,穆明从一个细高挑的竹竿子吃成了二百来斤的大胖子。佟一琮时常拍着穆明的肚皮说,这里面全是油脂肥膏。穆明自己说,那都是美食智慧。

佟一琮推开全羊馆的门,立刻迎上来一个十五六岁梳着马尾巴的小姑娘,“大哥,快请进,您吃点什么?……”下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小姑娘满脸惊喜地扑到了佟一琮的怀里,“小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想死你了!”

“小让!这傻丫头,你哥呢!”佟一琮拉下那两只搂得紧紧的细胳膊,紧张地瞧了眼跟在身侧的程小瑜。

穆小让是穆明的妹妹,从小就在穆明和佟一琮身边长大。穆明和佟一琮都有哥哥样,事事让着宠着这个小妹妹。佟一琮离开岫岩读大学前,是穆小让的专职辅导“老师”,学习上的事佟一琮罩着,生活上的事穆明罩着,穆小让被这俩个哥哥宠得像个小公主。佟一琮教给穆小让的可不光是课本上的东西,他喜欢中国古典诗词,神话故事,国画,他把这些讲给穆小让。穆小让真争气,考试成绩回回第一,是岫岩高中高一奥班的女状元。别看是亲兄妹,这丫头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穆明,纤细,水灵,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齐齐的刘海,就是一个乖巧的大娃娃。这一刻,那两只圆眼睛落在了程小瑜身上,笑盈盈的小脸变脸似的挂上了一层冷霜,也不招呼了,细胳膊使劲儿地甩来甩去,裹着一阵风直奔后厨。

穆明顶着厨师帽从后厨蹿出来,两只肉呼呼的大手在白毛巾上用力地擦着,泛着油光的脸乐成了弥勒佛,“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打声招呼?”话声没落,拳头打在了佟一琮的右肩。

“下手还这么狠,当我是活羊?”佟一琮一拳回了过去。

穆明谈笑风生把佟一琮和程小瑜带进了小包间,举起酒杯,自己先干为敬,二两白酒先是下了肚。看得程小瑜直了眼,佟一琮说:“没事,这点酒对他来说是小意思,他的绰号一斤半,喝完一斤半什么都不影响,该干什么干什么。”酒过半旬,穆明劝佟一琮:“毕业你就回来得了,你知道不,现在岫玉行情看好,据我观察,前景十分可观。现在缅甸的翡翠都成天价了,那老坑的翡翠可真漂亮,红翡绿翠,那叫一个美!还有和田玉,都卖疯了。咱们岫玉也不差啊,价格咋就差那么多呢?是差了哪儿呢?你从小就喜欢岫玉,别白喜欢了一场,回来琢磨琢磨。兄弟我就这点出息了,怎么变也离不开吃,谁让我好这口呢,你得干点大事!”

程小瑜说:“我俩准备去上海发展。”

穆小让从坐到桌边脸色一直沉着,穆明和佟一琮怎么逗也不说话,这时突然转向佟一琮,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儿,声音发抖:“小哥,你真不回岫岩了?”不等佟一琮回答,起身就出去了。

穆小让的举动让穆明和佟一琮都是不解,佟一琮问:“小让怎么了?”

穆明怔怔地看看穆小让的背影,“谁知道哪儿惹着她了?我说都是让咱们俩给惯的,你是不知道,小脾气一上来,也就你能收拾,偏你还不在,我是倍受这丫头的压迫。不用管她,一会儿自己就能回来。”

穆明说的没错,一会儿功夫,穆小让果然回来了,欢欢乐乐,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好的一顿饭,菜倒是香,可佟一琮老觉得差了点什么,是因为穆小让还是为了什么,心里说不出来。

回到家,听到了佟一琮和程小瑜准备去上海发展。安玉尘手里端着的水果盘“咣当”掉在了地上,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话是程小瑜说出来的,安玉尘的眼睛却盯着佟一琮,眼泪成线地涌了出来,“儿子,你决定了?”

佟一琮没见老娘这样过,上大学送自己上车时,老娘也舍不得,眼里有泪,可脸上带笑。现在程小瑜只是说两人要去上海发展,没说什么时候去,没说要去多久,还什么都没讲,老娘怎么就是这样一副表情?望向程小瑜的眼神里冷冰冰地冒着寒意。以往老娘生气,眼睛都是弯成月牙,可今天却瞪得圆圆的,里面的光是尖尖的,能扎人。佟一琮觉得古怪,扶着安玉尘的肩,亲昵地说:“老娘,咱上那屋说去,行不?”回头对程小瑜挤了挤眼睛。

佟一琮把安玉尘拉到了前趟房。佟家住的平房,院子大,前面一趟四间,后面一趟也是四间。刚关上房门,佟瑞国进来了,问:“为啥事惹你妈生气了?你小子,到家就惹事。”

安玉尘坐在凳上说话,眼泪还是一个劲地往外涌着,像是流不完了。

大夏天的,本来就热,再一紧张,佟一琮脸上的汗水淌成了溜儿,身上的汗水紧紧粘着衣服,读高中之后,老爹再没打过他,可是见了老爹发火,他还是心里哆嗦,自己清楚,那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但老娘生气真是没来由。简简单单讲了事情的经过,言语里全是委屈。

佟瑞国瞧着安尘玉,像在看着小孩子。逗她:“多大人了?还哭鼻子?”

安玉尘一拧身,歪头,眼睛看着墙角,“反正我不让儿子去外面,当年也是讲好的,读完大学就回来。”

佟一琮记得那个约定。就像现在弄不懂老娘的态度一样,他也没弄懂,为什么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老娘会要和自己讲这个条件,还说,如果不答应就不让读大学,当年无论是自己还是老爹答应下来,也都是权宜之计,时隔四年了,老娘却记得这样清楚。

佟瑞国向来是哄着顺着安玉尘的,今天却一反常态,绷起了脸,“到外面闯荡闯荡有啥不好?好男儿志在四方,不经风雨,那叫爷们儿?”佟瑞国慷慨陈词,激情勃发,斗志昂扬。“咱们佟家人缺的是什么,就是这份闯劲儿,非得守着一亩三分地,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非得辈辈都当琢玉匠?”

安玉尘的目光从墙角转到佟瑞国身上,圆眼一点点变窄变细,从十五变到初十变到初五,泪水成串地滚下来,突然眼睛全闭上了,嘴角紧紧地抿着,嘴唇嘟成一个小包子,隔了会儿,睁开眼睛,盯着佟瑞国说,“佟瑞国,你是在害我儿子,你明知道孩子出去要受苦的!”

佟瑞国愣了愣,底气不足地说:“在外闯荡哪有不受苦的?在家呆着享福,那还是个爷们吗?我佟瑞国的儿子,不能没志向。”

安玉尘站了起来,指着佟瑞国:“你……你太自私了!”转头对着佟一琮,两只重新睁大的圆眼睛盯着他,“儿子,你非去不可?”

佟一琮眼睛和安玉尘对视着,他实在想不出老娘为什么在这件事要这么坚持,父母完全相反的态度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心里也生了气,“早和小瑜商量好的事了,我们就去闯几年。难道非得让我窝死在岫岩?”

安玉尘起身,拿起插在一只仿制青花瓷瓶里的鸡毛掸子,眼睛喷出的火光噼啪作响,“你……你就这么和我说话?”

佟一琮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梗着脖子,“我非去不可!”

安玉尘举得高高的鸡毛掸子抡向佟一琮,挨近他的身子时,鸡毛掸子停在了半空,佟一琮再看去,安玉尘眼神里的光一下子泄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