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有闲这一夜过得也不安生。他到午夜时才把公司这几日的帐目结清楚,看到帐面上的赢利数字长得吓人,原本是满心欢喜,高高兴兴上了床,临睡也没有忘记喝那杯高丽参茶。不想,刚刚梦到周公,电话铃就像着了火似地鬼叫起来。

是那个贪财的帮闲鲒闲老,让他立刻赶到玉清池澡堂子,说是出了件天大的事,可到底是件什么事,他却咬死嘴不吐口。

如今这年头,除死无大事,再者说,慌里慌张的也不像他包某人行事的风格。他有心拔掉电话线接着睡觉,可又觉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铁十三少把家财托付给他,这便是绝大的信任,所以,如果有什么大事,自己守家在地,毕竟比他们方便些。

玉清池是本地最大的一家浴馆,在旧城南边,三层高楼,灯火通明,此时里边的浴客竟然还不少。这是本地的一项恶俗,有钱有闲的老爷儿们,向来是前半夜饮酒,后半夜洗澡,转天过午又变着花样去玩乐,就是不着家。

鲒闲这会儿正歪在浴榻上,跟一个大胖子老头儿下棋,见包有闲来了,便道:“你先进池子里泡泡,我这边二马盘槽,说话就把他将死。”

有你们这些人在,中国也好不了。包有闲幸尔有好脾气,既然来了,发火也没有用处,况且他也不会发火。等到从池子里出来,浴倌从大蒸笼里给他夹出条滚烫的毛巾,擦在身上着实舒服。

“来来来,喝两口儿。”鲒闲一脸的兴奋。桌上的棋盘不见了,换上两凉两热四道菜,外加一把酒壶,两副杯筷。

“说正经事。”即使是酒肉朋友,他也不想交这个人。

鲒闲递给他一张纸条,字数不多,上书:“包有闲先生大鉴:请按照鲒闲老带过去的指示,将所需款项交给他。”落款没有花押,更没有图章,只签着铁十三少的名字。

“铁十三少那种少爷,能写这么好的一笔颜字?”包有闲当然不会相信,却又不便正面辨驳。

“这是我抄下来的,正本我收藏得相当稳妥。”鲒闲取出一只老式的护书,从中抽出原文向他亮了亮,又取出一方装图章的小木匣递过来。

显然这是铁十三少的黄金小印,狻猊钮精美绝伦。

鲒闲很响亮地抿了一口酒,在盘中挑挑拣拣夹了颗银杏丢在口中,又道:“实话说了吧,铁十三少回京去了,老贝勒病得不轻,这边的事情全权交给我一个人儿。”

“那么,您打算怎么处理那笔钱?”钱财才是关键,他相信,贝勒爷的死活,鲒闲根本就没上心。

“明个,不,现在该说是今儿个啦,等银行开门,把钱都取出来,交给我,这事就算是结了。”鲒闲的胡须一动一动的,眼睛紧跟着包有闲的目光。“另外,铁十三少说了,您多辛苦,该您的那份咱们照算。”

鲒闲的话包有闲一个字也不相信。那笔钱多半是铁十三少家逃难的活命钱,即便他再浑蛋,也不会把它平白交到一个帮闲手中,这跟把钱交给自己运营不一样,他们是有合约的。

“我顺便问一句,”包有闲的好脾气在这会儿使用最恰当。“合约您带来了么?当初我们约定的,是兑换成外币,美元或者英磅,可现在这笔钱全都是黄金。”

“黄金也成,先提出来给我。”

“恐怕有困难。”他越急包有闲越显出好脾气来。“近几日黄金价格波动挺大,您多半也听说了。咱们这一票黄金买得价高,我可不能让您亏着钱走。”

鲒闲忙道:“没关系,老贝勒一死,家中办丧事,出大殡,花钱如流水,顾不上这些了。您若不好意思,就全交给我,我替您回去周全这事。”

“怎么好意思麻烦您老?这件事还是我自己周全才好啊。”但是对方拿着主家的授权书,包有闲又不能断然拒绝,他又道:“鲒闲老,听我的话,再等个三五天,金价必定回升,到时候,您老人家养老的钱也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挣出来了……。”

“不行,最多给你一天功夫,明天我一准要拿到钱。”鲒闲无可奈何。

等把鲒闲灌醉,天光已然大亮。包有闲借帐房的电话打给俞长春,约好8点钟在金汤桥头见面,这才开车直奔北大关,去耳朵眼胡同吃炸糕,喝小豆粥。

家国天下这话没错,可肚子是自己的,况且他得意这口儿,每次往这边来,必定要尝尝。

他不相信铁十三少回京去了,鲒闲的话不可信。他最担心的,是这老家伙万一见财起意,把铁十三少给谋害了,要侵吞这笔钱财。

八月正是黄蟮最肥美的时候,拿蒸熟的鱼肉和面,做出来的面条细滑无比。丁少梅今早胃口大开,吃了两碗鱼面。家中三个女人大眼瞪小眼地望着他,他依然是无动于衷。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非得亲自复仇么?”范小青紧盯着问。

“跟谁复仇?”五妞并不清楚此中内情,尽管德川信雄承认自己身份时她也在场。

“没有谁,不用担心。”丁少梅拍拍她的手臂。此后大家都是夫妻,日子得往好里过,这种复杂的事,不宜让五妞这种直肠子的孩子知晓。

“谁敢欺负你?我去替你把他办了不就得了,还用得着她们俩愁眉苦脸的。”五妞今早很幸福,也很兴奋。

雨侬出来打圆场,总算把事情含糊下来,但她望着丁少梅的目光中,却是充满了忧虑。

丁少梅抚着肚皮笑道:“吃饱喝足,德川先生也该来请我啦。”老家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可千万别有个三灾八难的,不等我把你陷在坑里就先死喽。

众人脸上多是不解之色,这时响起门铃声,果然是真子来请丁少梅。

“那件事我查问过了,令尊确是因我而死。”德川信雄衣冠整肃,像是出门吊丧的打扮。“他四处打探我的消息,行事不够谨慎,暴露了身份,被长春的特高课派人给刺杀在旅馆里。”

我亲自去办的丧事,当然清楚。丁少梅与他相对跪坐在客厅中,心如滚水,脸上倒还平静。

“那件事,我也不准备向您致歉,尽管我们日本人是天下第一爱好道歉的民族。”他摇了摇手边的铜铃,真子拉门进来,手中的漆托盘上覆着块白毛巾。

托盘放在他面前,他对真子道:“你可以离开了,把大门锁好。这里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等到外边清楚地传来真子的关门声,他这才把托盘向丁少梅推过去。

丁少梅道:“我们中国人最重父仇,这个时候,你收买不了我。”

“你现在那么有钱,还有谁能收买得了你?”德川信雄露出一丝苦笑。“我只是觉得,你们的所谓快意恩仇,那是粗人的作为,像你这么聪明又有才能,不会拿大好人生来赌我这条老命的。我这里有两个办法,请你选择。真理从选择中产生,请慎重。”

揭开白毛巾,托盘中露出一只信封,还有一只手枪。丁少梅把枪拿到手里,这是只1931年款式的女用勃朗宁,点22口径,7发子弹,开着保险。

德川信雄道:“选择一,你现在开枪打死我。真子走的时候,带着我的一封短信,我让她送给我那不成器的学生宫口,中午12点钟如果他接不到我的电话,他就会打开信封,得知我的死讯,杀我的人当然是你了。”

这种枪丁少梅不陌生,他只是担心枪膛里边的子弹,日本鬼子什么坏事干不出来?不过,日本武士向来有个爱冒险的毛病,这老家伙要在我面前一赌生死,也未可知。

他挥手一枪,原木小几上的花瓶应声而碎,娇艳的大丽花与黑白花纹的瓷片相映成趣。

“可惜啦!”德川信雄叹了口气。“虽说瓷州窑不甚名贵,可那是只元代的划花,可惜。”

“光绪年间的假货,骗法国人的玩意。”丁少梅伸手拿信封。

德川信雄长吁了一口气,笑道;“我可真怕你一时糊涂,冲动的结果往往都是悔恨。”

我昨天夜里已经冲动过了。他感激五妞的无知和那一番可笑的纠缠,时也运也命也,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真需要一点点好运气。信封里是两份文件,一份是自白书,另一份是公证过的遗嘱。

德川信雄又道:“这第二种选择里,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请务必应允。”

文件都是用英文写的,丁少梅读起来很方便。自白书中坦承他自己是个叛国者,对不起大日本帝国,对不起天皇;遗嘱中讲明他的自杀完全出于自愿,自杀行动与身后事由宫口贤二帮助处理。

“我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我热爱大日本帝国,从来没做过有损国家的事情。”德川信雄膝行几步,与丁少梅凑得近些。“但是,如今日本的情况,是少壮派军人当道,像我这种老家伙,即使想做些事情也办不到了。所以,如果你能允许我体面地剖腹自尽,保全我的尊严,我将感激不尽。”

老浑蛋要耍什么花招?丁少梅提高警惕。

“在我自裁之前,还有一个心愿未了。”老家伙突然拔起腰身,像是一下子长高了许多。“我一向不赞成现在就发动战争,大日本帝国还没有准备妥当,它的实力还不足以与英美抗衡,然而,根据我刚刚得到的消息,军部已经制定了进攻东南亚的计划,实施的时间不会太晚。”

“那又怎么样?”丁少梅不由得插了句嘴,这个情报太重要了。

“我要做的事,就是把他们拖住,打消他们冒进的野心。”德川信雄只是用余光,就发现了对面年轻人内心的激动与兴奋。

“我有一整套计划,实施这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打击联银券。你看,我们俩人联手投机黄金,不是没来由的。华北是进攻长江一带的战略基地,一旦占领区的经济发生巨烈动荡,军队在南方的战事必定受阻。”

“还有南京的中储券呢?”那是两大伪币之一,由南京汪精卫政府的中国储备银行发行。

“中储券发行额小,又没有信誉,不值一提。现在支撑着大东亚战争的支柱并不是日元,而是联银券,打垮它,我们的军队就没有了后援,不得不撤退。当然了,这也得重庆政府正经八百地打几场硬仗,表现表现才行。说实话,我对重庆政府没多大信心,倒是穷山沟里出来的八路军可能会干出点成色来。”

打击联银券,这是事实,已经在做了,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丁少梅心中挺乱,倒不是因为他下不了决心杀掉仇人,他原本也不想像个莽汉式地动粗,他只是奇怪,这老间谍既像是满嘴跑火车,又像是在对他进行说服教育,让自己全部接受他的观点。

他问:“第一步打击联银券,第二步呢?”

“没有第二步,两步要一起走,我要让你替代吉格斯,成为情报委员会的主席。”德川信雄又回复到老祖父的样子,只是有些心事重重。

“然后呢?”

“然后,不管我们能不能让关东军退守华北,我都自裁。”

“总该有个大至期限吧?”

“3年太长,说不定我会先老死;咱们就暂定2年吧。”

“你怎么就认为我会答应呢?”丁少梅已然拿定了主意,虽说对方在利用自己,但这也是自己在利用对方。与这条苟延残喘的老命相比,抗日是大事,家仇与国仇没有可比性。

德川信雄高兴起来:“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干傻事的。”

“我如果干傻事,你早在昨天夜里就派人把我给杀了,对吧?”

两人相对大笑起来,丁少梅的眼中热泪如珠。

德川信雄笑得喘不上气来,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想,当年曹刘二人‘青梅煮酒论英雄’,大约也不过如此吧?”

“你死的时候我要在场。”此时的生死对两个人都不重要了,丁少梅心道,我就把你当作一个死人吧,当然啦,我自己也一样是个死人。

“我一定请你观礼。”请仇人的儿子观礼,这才是真正的武士道精神。德川信雄大有老怀得到慰藉的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