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佛事兴盛,虽然到了明皇一朝不那么狂热了,但焚毁寺院的大罪也比同恶逆,不用等到秋决,一旦定谳,就可执行了。

常白食被判斩立决,二月十六日执行,地点当然在东市北街。

东市的北街在大唐开国之初原是一大片空地,近年来商业繁盛,空地周围建起了不少的商家、酒楼。由于距离大理寺狱和长安县狱甚近,从最初被确定为行刑的场地,一直沿用至今。几年前,当今皇上处决韦氏一党和太平公主一党,都是在这里。

因为不是一年一度正式的秋决,今天将被斩首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常白食,另一个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由于常白食的一把火,长安城中无数人家随着化度寺的破产遭受了巨大的损失,所以,很多人都想亲眼看到这个祸根被斩首,以解其心头之恨。

有钱的人在空场周围的酒楼上早早占据了临窗的坐位,升斗小民也拥上街头,长安人好事的天性在这里体现得最为明显。

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刑场上的乞丐格外的多。虽然有很多人并没有行乞,而且衣着也还干净整齐,但他们的那种花子像却是抹不掉的。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巡视弹压的捕快们的重视,毕竟今天被斩首的人中有一个是老花子头儿常大胆的独子,他们来凭吊、收尸,也合情合理。

常大胆和契必诚信躲在刑场边的一个小杂货铺中,这是常大胆自己的产业。

契必诚信今天身上穿的是一身短衣,样子像个跑街的伙计,两把尖刀插在腰间的衣襟下面。

常大胆还是他平日的装束,所不同的是膝上横着一根粗大沉重的枣木棒。

两人相对跪坐在那里,谁也没有言语。

在过去的日子里,契必诚信一直躲在常大胆的家中没有露面。常白食的一把火将化度寺烧破了产,也将契必诚信与阿喀巴的骗局暴露出来,他如今是被官府追拿的罪犯。

常白食站在牛车上出了大理寺狱。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四处瞧了瞧,街上到处都是愤怒的人群向他挥动着拳头,金吾卫的兵士们手持长矛夹住囚车,不时用矛杆推开冲上来叫骂撕打的莽汉。

“我冤枉啊!老爷,你们抓错人了。求求你们,开恩哪。老少爷们儿啊,我不是强盗,我是个老实商人。冤枉啊!”

后边那个让人厌烦的强盗还在无谓地呼号,他已经号叫了三天,没有人再把这叫声当回事。

项上的死囚枷太重了,让常白食在牛车上有些站不稳,心中也有些恶心,方才吃下去的一大碗牛肉和一块面饼一个劲儿地向上翻。

不知道老爹和契必诚信会不会来送他?

他们当然要来,至少也要把我的尸首领回去葬了。死就死吧,虽然这美好的日子还没有过够,但又能怎么样,自己死得总算是不窝囊。

囚车驶进了空场,常白食注意到,监斩棚早已破败了,不似每年秋决时修缮一新。

突然,人群搔动起来,紧接着就开始四散奔逃。他耳中能够清楚地听到有人狂呼:“不好了,花子造反了。”

天啊,爹难道要劫法场么?常白食越发地感觉自己不孝。

高达三层的长安第一大酒楼松鹤楼上,今天被客人挤了一个满坑满谷,他们都是来看杀头的。松鹤楼高,距法场最近,又有长安最好的美酒,所以,这里是欣赏杀头的好地方。有钱人三五成群相约来此看热闹,大可一解每日生活的乏味。

三楼的酒保今天发了一笔小财,一位奇怪的客人几天前订下了面对法场的一张坐席。今日,酒还没有吃,那客人先赏了他二百钱的小账。

虽然这位客人长相有些与众不同,左脸上被一张膏药扯得嘴眼歪斜,但他的神情举止却是个波斯大富豪的模样。酒保在这松鹤楼中阅人无数,自信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阿喀巴知道自己不应当进城来,如今化度寺一破产,常白食被捕入狱,他的仇人已经知道他还活着,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想看一看自己操纵的这一出好戏的结尾。

囚车已经驶过来了,金吾卫弹压,两县捕快全部出动,空场上的秩序混乱至极。酒保也看到,今天来看热闹的人中,大约有一半是乞丐,或者是经过侨装改扮的乞丐头儿。

监斩的御史还没有出场,法场上就已经出事了。

常大胆对指挥手下的乞儿们很有自信,俗话说,一物降一物,这些天不怕,地不怕,蒸不熟,煮不烂的弟兄们只怕他老丐头儿一人。他掌握着他们的生与死,快乐与痛苦。

所以,当乞丐们在一声喝呼之下,有秩序地向囚车涌去的时候,那些无辜的看热闹的人大多明智地退到了一边。骑在马上的金吾卫兵士们的兵器已经被夺了下来,人却被挤在马上动弹不得。跟在车后步行的三十几名捕快拔出了腰刀,这才是真正的战斗。

一场并不十分激烈的搏斗很快就结束了。常白食的囚车被乞丐们拆散,拉车的牛也已跑得不知去向。

契必诚信拉住常白食撤出了法场。

只可惜,当常大胆一路当先冲上常白食的囚车时,一名捕快的腰刀刺进了他的腹部,老人大叫一声:“儿子!”便跌下囚车。

常大胆战死了。契必诚信只得用刀柄敲昏了伤心欲狂的常白食,背着他出城去了。城东春明门外,稚莺儿守在一辆四匹马的马车里,等待接应他们。

法场上似乎是在一刹那间就沉静了下来。这场战斗来得迅速,结束得也快。人群逃得净光,包括那些丢掉了囚犯的捕快和金吾卫,全都消失了。法场周围的商家、酒楼的门板关得紧紧的,像是一座死城,只留下了十几具乞丐的尸体在正午耀眼的阳光下。

对了,还有那名强盗,他还被锁在囚车里。此时他似乎是从慌乱中重又清醒过来,高叫:“快来帮帮我,放我出去。”

松鹤楼上那些挤在窗前看热闹的酒客们,一见下面有人劫法场,一个个跑起来比兔子还要快。在羽林军到来之前跑出东市是这些闲人最明智的选择,否则,作为劫法场,也就是对抗朝廷,形同造反这类事件的见证人,即使不吃官司,破财也是难免的。

酒保有条不紊地打扫三楼的厅堂,收拾酒具,有些酒具在方才的一阵慌乱中被打碎了。听楼下安静了下来,他才到窗前看了看,正午的阳光下是一方死一样的广场,囚车上那个强人的嚎叫,正是这寂静的注脚。

这时,他才揭起盖在那个波斯富豪身上的毛毡,人显然已经断了气,他的肋下被插进了一把酒楼中常见的那种长长的剔骨刀。

“路上小心。”酒保抱起那人瘦小的身躯,丢入酒楼侧面的小巷中,毛毡和长刀却留在了他的手里。

街上死了这么多人,也不多你一个,阿喀巴老爷!酒保心道。

一年以后的二月十六日,河北蓟州城关的一个小酒店外,稚莺儿在为常大胆烧纸钱,常白食双手捧着一钵烂饭,契必诚信捧了一壶好酒跪在一边。

“爹,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您有孙儿了,名字叫常有闲。您要是高兴,就托个梦给我。”

一阵寒风卷过,灰黑色的纸灰飘向空中。

一年前,常大胆机智地将他的大部分钱财通过波斯人的邸店转移到了蓟州,领款人是常白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