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作老毕这天一早到门下省告了五天的假,便坐上驿车出金光门向三十里铺去了。但是他没在三十里铺停留,而是立刻包了一只专载长行客人的小舟,沿着泾水逆流而上,直奔泾阳。

走水路虽然慢些,但第三天一早正好可以赶到泾阳。老毕清楚,即使事情顺利,他拿到了自己的那份钱,但真正的麻烦也才刚刚开始。他也曾想过放弃这笔生意,但是不可能,因为阿曼的报复心比武三思还要可怕,如果他拒绝合作,不论阿曼是否逃过叶十朋等人的追捕,他都会向朝廷告发老毕的所作所为。那将是诛灭九族的大祸。

“官人,到泾阳公干?”老毕只身一人,行李又少,被船家意会成公干的官员很正常。

“不是。累了,出去玩几天。”这是老毕在为自己随身的一件鹿皮囊做解释。老毕不是个好猎手,他单薄的身体也不适于张弓射箭。他在皮囊中收藏了一张精巧的机弩,这是长安西市最著名的张侉子机弩,射程既远,使用也极便利。

“前几日俺从泾阳回来,听说北边来了一大群的黄羊。这几天,城里的公子哥儿好多都向那边去了,您老人家这会子去正是时候……”

老毕没有再听船家的闲谈,因为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情。

如意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当她醒来的时候仍在酒桶里。许是呼吸桶中浓郁的酒气太久了,她觉得有几分微醺。

桶上有一个往外放酒用的小孔,通常都是用一个软木塞子塞住的,也许是为了给如意透一口气,小孔没有堵上,透进来一丝光亮。

如意的双手和双脚都被牛皮绳捆得结结实实,已经麻木僵硬了。好在这酒桶够大,如意蹲在里边并没有感觉到太过狭小。她用头小心地碰了碰桶盖,桶盖似是没有钉紧。她小心地转动身子,将眼睛凑到小孔上向外张望。

显然,她现在所处的地方似乎很高,虽是蹲着身子,平视也能望到窗子的上沿。外面的光亮十分刺眼,向下看时,她发现,原来脚下是一张长长的木案,自己被放置在木案的一头。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了进来,吓得如意慌忙缩头蹲下。随即她又感到好笑,她在酒桶里面,谁会知道她在偷窥呢?

阿曼怒气冲冲地站在木案的另一头,他的下首是一个年轻的波斯人,如意没有见过。另外还有几个人站在酒桶附近,如意看不到,她只能听见一阵粗重的喘息声。

“你竟胆敢骗我的钱财?”阿曼用低沉的声音恶狠狠道,又长又弯的鼻子许是由于愤怒而发红。“我的钱在哪?”

“老板,大神在上,我真的没有私吞您的钱财。”一个惶急的声音在如意的近旁响起,虽然如意没能看到讲话的人,但那种恐惧与懊悔交织的情绪似是已经穿透了木桶,让她深受感染。“我只是用了一小部分,拿去放债。我没有冒险,借钱的都是有信誉的好商人。”

“用我的钱去放债,给你自己挣利钱,真是好精明的主意!”如意清晰地看到,阿曼原本就十分凶恶的表情上似是被注入了一种新的,僵硬的东西。只见他翘起大拇指向身前一勾,便有四只强壮有力的大手将一名干瘦的波斯老人仰面按倒在木案上。

“你拿去的钱财是这几个兄弟的赏钱。”阿曼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讲得很慢。

“那些钱都在镇上,我现在就可以讨回来。”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阿曼的手中突然多出来一柄长长的波斯弯刀,他用刀锋很小心地在那人的喉咙上一划。

仰面躺在木案上的老人恐惧的号叫声戛然而止,代之以沉闷的咳嗽,混合了大量泡沫的鲜血从长长的伤口里涌出。由于身子被人死死压住,他只能不停地抖动头部,双脚蹬在木桶上咚咚直响。

终于,那人像一条可怜的,被丢弃在干沽的河岸上的大鱼,张大了嘴巴,只是从喉咙的伤口不住地涌出粉红色的泡沫,身子再也不动了。

如意当真害怕了,她希望那些人把她忘掉,不再回来了。许是大量吸入了酒桶中过于浓烈的酒气,也许是麻沸散的药力还没有过去,如意眼皮沉沉的,又要睡去。

叶十朋与周洛然赶到三十里铺的时候,天已过午。与他们一同前来的是周洛然手下的五名亲信,都是年龄二十出头,身手便捷的小伙子。

这七个人谁也没穿金吾卫的军服,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他们身着便装,但与常人不同的是,每一个人腰下的都悬挂着一柄佩剑。

阿曼在三十里铺的酒栈并不难找,它在镇子的尽西头,是一所孤伶伶的大院子。

“老叶,阿曼那伙人很可能有兵刃,是不是小心些?”周洛然在三十里铺曾被人用高丽剑从被后狠狠地劈了一下,留下一条一尺多长的伤疤。

酒栈的大院子没有通常人家的那种高墙,只有一道短垣,从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院内的情况。院子里面没有人,只有一辆载满酒桶的四轮马车停在那里,马却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他们提着佩剑冲进酒栈的时候,木案上那个人的血液已经凝结了。

阿曼早已离开这里,这一点叶十朋已经想到了,但他弄不清楚阿曼为什么要杀死他的一个同伙?

地保被周洛然派人找了来。金吾卫亲自到本地办案,如果不顺利的话,地方上有极大的责任,所以,地保理所当然地表现得相当卖力。

“这是酒栈的老板啊!”地保先是一声惊呼。“我早知道这些波斯鬼没有好下场,大唐的钱财都让这些混蛋给骗走了。”

这是另一种立场上的爱国者,但叶十朋此时没有打趣的心情。“昨天夜里有几个波斯人来过这里。”这是叶十朋从另一间房中杂乱的杯盘和剩下的食物上得出的结论。“有谁看到过?”

近在京畿的地保都是些精明圆滑的家伙,他小心翼翼地答道:“酒栈这个院子偏僻,进出的人本来就不多。平日这里只有这个死人一个人看店,搬运货物什么的他都是到镇上雇人。”见叶十朋与周洛然在仔细听他讲,他又道:“昨天夜里有一辆马车从镇上经过,听动静应该是院子里的这种四轮马车,走起来声音很大。不过,通常他们来运酒都是下晌才到,没听说有夜里来的时候。”

“你对他们的事挺清楚?”叶十朋有暗探通常的习惯,他把任何一个可能有关的人都往案子里拉,这可以让他们在害怕之余不敢隐瞒实情。

“小人在大街上有家小买卖,夜里过车小人能听见。”地保停了停,见叶十朋挽起袖口,露出粗壮得像树干一般的手臂,连忙又道:“小人有时手头不便,也来向这个老家伙借几个钱周转。”

“那就劳动你看一看,这里面与平日里有什么不同?”由于如意落在了阿曼手中,叶十朋心中十分焦急。但是,他是个老暗探了,他不能在这几个后辈面前显得鲁莽,冲动。

死人的卧房在第二进院中。波斯人藏宝的木柜被打开了,里面空空如野。

“这里面应该有许多财物,而且还有大批铜钱和金锭,现在空了。”来到后院马厩时,地保又道:“这四匹马不是这里的。以前我一直奇怪,这个老波斯孤身一个,却养了六七匹好马。现在,他的那些马都不在了。”

“好眼力。”叶十朋的面容有些和缓。“现在我问你,如果有五个人,六匹马,还带着你说的那一大批财物,从这里赶往泾阳,他们该怎么办?”

“三十里铺是有名的水陆码头,走陆路可以坐驿车,也可以自备车马。这样走路途近些,只是辛苦,一天两夜就能到。但是,马可受不了,更何况还有女眷。”

“你怎么肯定有女人?”叶十朋一把抓住地保,力量之大几乎将他拉倒在地上。

“大人不要着急,小的是开香料铺的,女人身上的气味,小的一嗅便知。”

叶十朋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但得知如意曾到过这里,就说明如意在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活着。“水路怎么走?”叶十朋放下地保,还替他拉了拉扯皱的衣襟。

“码头上船很多,随时都雇得到。只是带不了马匹,而且走得慢,得两天两夜才能到泾阳。”地保惊魂未定,战战兢兢道。

“你真的相信那封没来由的信?以为阿曼会去泾阳?”周洛然有些疑虑,“也许那是个圈套,或者是为了引开我们。”

“阿曼会不会去泾阳,到驿站和码头一打听就清楚了。”

地保不愧是地头蛇,他没有在码头上盲目地四处询问,而是专找码头上的大客栈和挑夫。果然,阿曼带不走的六匹马被寄存在一家客栈里。

“今天头晌我给他们担的行李,重得实在是不行,这些波斯佬就是有钱,那里边不知有多少财宝。”通过客栈的伙计,终于找到了为阿曼担行李的挑夫。“他们雇了一只大船,有五个人,里边一个波斯小娘们好像是病了。为首的那个恶狠狠的,长了一只扁担一样长的鹰勾鼻子。”

看来如意没有什么大危险。但是,阿曼已经走了半天多的功夫,要赶上他们只有走陆路才好。骑来的几匹马已经累得不行了,只有坐驿车走。

好在周洛然是金吾卫的右街使,他的权势在这样的小地方很有用。驿站的小官十分巴结地给他们安排好一切。

当他们上路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