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叶十朋被逮捕的这一天正是朝官休沐的日子,姜皎陪同皇上和他的四个兄弟在禁苑围猎,所以,当他得到这个消息已经是第二天午时了。

与此同时,姜皎还得到了另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消息:宋璟原已准备弹劾姜皎,只为叶十朋的突然插手,他准备对姜皎做进一步的调查,弹劾暂时被搁置了。

姜皎深知宋璟为人,此公嫉恶如仇,姜皎自己虽未做恶,但宋璟对他的成见颇深,把皇上近来嬉于政事的罪过全都怪罪到他的头上。这真让姜皎无处喊冤,而且他又不便喊冤,最美好的结局是宋璟给他按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罪过,既伤不了他的筋骨,又能让他远离京城这块危险的事非之地。

不能让宋璟太过张狂了。姜皎心想,要给他一个教训,才能让他有所顾忌,至少,可以让他在弹劾自己的时候不至于痛下杀手。

大名鼎鼎的花萼相辉楼建在兴庆宫的西南角上,在它的东面不远处便是同样著名的勤政务本楼。

斜倚着花萼相辉楼的栏杆,可以看到南面春明门大街上的车水马龙,也能望见西边东市里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当初建造此楼时,专门负责皇家建筑的将作监呈送御览的图样倒是承袭了大唐开国以来端庄厚重的传统。

“哪里像是座楼,简直就是将宫中的两座含元殿叠在了一起,要多笨拙有多笨拙。”皇上大是不悦:“你们自己有钱会不会建这种东西?你们的脑袋都长到脚后跟上去了?还是欺我没有见识?”

皇上当年还是临淄王时便一举诛杀了韦皇后家满门,所以皇上的雷霆之怒没有人敢当儿戏。最后,设计这两座楼房的工作便落在了对建筑素有家学的姜皎身上。

姜皎的祖父姜行本在太宗时曾任将作少匠,有奇学巧思,设计建造的九成宫与洛阳宫深得太宗称赏。也正因为太宗的喜爱,所以姜行本受到了当时的宰相首领魏征的毫不留情的贬抑与打击。魏征与如今的宋璟一样,崇尚的是勤政和简朴,对游乐、奢侈深恶痛绝。所以,当时身为御史大夫的宋璟为此事专折上书,斥责姜皎妩媚传家,导圣上于奢汰。由于宋璟为人过于刚直,在这件事上没有取得当时的宰相首领姚崇的支持,而那会儿姜皎正是春风得意,目中无人,所以,争执的结果是由将作监与姜皎各建一座。

匠作监建造的勤政务本楼就在花萼相辉楼东面五十步的地方,皇上除了万不得已在那里接见朝臣之外,从不到那里去。与精巧中带有几分波斯风格的花萼相辉楼相比,勤政务本楼越发显得呆笨了。

花萼相辉楼的二楼上设有十一张宽敞的坐榻,五张是为皇上五兄弟准备的,另五张则是皇后、王妃的坐处,最后一张是一项旷世恩典——皇上为他的宠臣姜皎专设了一张坐榻。关于这一点,宋璟已经两次上书指斥姜皎行止非礼。

此时正是午后,花萼相辉楼外繁花似锦,姜皎独自一人倚在回廊上的一张胡床里小憩,其实,他的头脑正如驿车的车轮一般飞速运转。

皇上和他的四个兄弟此时也在楼上,他们将五张坐榻连在一起,盖上皇上几年前专旨命令少府监织成的一床大被,正在享受声动天下,令老百姓为皇上的兄弟情谊大为感动的著名的“大被同眠”。

万年县上报大理寺的行文姜皎已经看到了,宋璟并没有抓住叶十朋什么切实的把柄,所谓包赃纳秽与扰乱大唐币制这两条罪名看起来很吓人,但如果没有确凿的罪证,这种罪名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洗刷干净。难办的是宋璟盯上了叶十朋,要想瞒着宋璟,私下里使些手段将叶十朋弄出来已经不可能了。

姜皎对自己从不说谎,他非常明确地告诉自己,他害怕宋璟,怕他那张面如死灰,冷若冰霜的脸。但他又不能不管叶十朋,大唐男儿活的是一个义字,虽然叶十朋地位低下,但他是为你下狱的,你不能丧失人格,只因为害怕宋璟而对叶十朋不闻不问。自己的事情只好放一放了,看看从皇上身上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突然,姜皎伸手用力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暗道:从皇上身上想办法,亏你想得出来?这不是故意把太上皇的事情引出来么。太上皇的事是皇上最大的一块心病,而叶十朋恰好与这块心病有关。

美皎道:“我今儿个才听说,宋璟宋大人昨天在长安城中明令禁赌,而且抓了不少人。”在私下里,皇上禁止姜皎小人、微臣之类的自称,这让皇上不舒服。皇上之所以喜欢与姜皎在一起,多半是因为他能让皇上回想起当年二人一起啸傲长安街市的快乐情景。

夏日天长,兴庆宫的晚宴就开在了葡萄架下。

“宋璟也是多事,小民好玩,管他做甚?”皇上在姜皎面前一向是脱略行迹,今日更是连折脚幞头也脱了去,只在发髻上插了一只玉簪,正在与一只熏烤的山鸡头搏斗。“有他们跟着赌马球,还显得热闹些。”

皇上丢下吸空了的山鸡头,取过一块白麻布巾拭去嘴角、指间的油腻,用一盏冰镇过的西凉葡萄酒清了清口,又道:“前天他又上了一道奏章,还是什么‘业精於勤,荒於嬉’。再就是太祖如何,太宗如何。我又不是隋炀帝,不过是偶尔玩玩,也没耽误政事嘛。我现在才知道,当年太宗皇上为什么那么厌烦魏征,他们居然不让皇上有一点乐趣,那我活得还不如个苍头百姓。”

“这个小臣可不敢赞一辞,宋大人毕竟是大唐的干国重臣,对皇上也是忠心耿耿。即使偶尔措辞、行事过激了些,也是出于爱护家国之意。”姜皎有意用调侃的口吻来回话,想让皇上开心起来。皇上的这种牢骚姜皎听得多了,但他知道,皇上对宋璟在政事上的处置能力仍然是信任有加。

“对了,”皇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漫不经心地问道:“宋璟都抓了谁,该不会把他自己的六个宝贝儿子也抓了起来?”

皇上肯定早已知道谁被逮捕了。关于皇上在这一方面的能力,姜皎心里非常的清楚。皇上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为自己建立了一个效率极高的情报网,而且他肯定记得,这个日益庞大的情报网是在皇上的布衣之交,如今已被贬出京城的王琚和他姜皎共同帮助下,建立起来的。

“宋大人把他的小儿子赶出了家门,而且变卖家产替他还了赌债。”这正是姜皎与皇上在一起时感到危险的地方,有许多事情皇上明明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却偏偏要来向你查问,看你对他是否隐瞒了什么。但愿皇上不了解他与叶十朋的关系!想到这里姜皎突然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叶十朋是皇上的一块心病,而他又与叶十朋相勾结讹诈当朝宰相首领,不管他们为的是什么,从现像上看这明显是一个阴谋。而当今皇上自己就是通过阴谋才赢得今天的地位,他对阴谋有着近乎病态的敏感。

“另外,宋大人还逮捕了东市赌会的会首和几个有关的无赖。”姜皎往日流利得有些近乎油滑的京片子今天笨拙了起来。

皇上举首望着葡萄架上刚刚长出来的一串串青绿如豆的果实,像是自言自语道:“东市铁肆里的赌会,会首不是叶十朋么?这个人咱们知道。”

“是,只是未曾谋面而已。”真不知道皇上下面会讲出什么来,姜皎此时已有些穷于应付了。

皇上说得不错,他们确实知道叶十朋这个人。

大约七、八年前,皇上当时还只是临淄王,刚刚从潞州别驾的职位上任满回京。当时,雄心勃勃的临淄王李隆基想要为他那个在武太后当朝时也曾作过太子的父亲从中宗皇帝手中争回皇位,所以,他在京城内外广泛结交各路豪俊。

那个时候,叶十朋早已是名满京城的大侠士,比他临淄王的名声要大得多,所以,他便成为他们要大力结交的对像。只是,双方还未曾谋面,就发生了韦皇后乱政,毒杀中宗皇帝的事情,结果是临淄王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策动了一场小规模的政变,诛杀了韦氏满门,扶保李隆基的父亲登上了皇位,李隆基本人也因功被封为皇太子。

“现在那个人怎么样,还是那么放肆,凡事满不在乎?”皇上不经意地问姜皎。

“是,听说此人桀骜不驯,但对大唐倒是忠心,每年他一个人破获的大案、要案占整个金吾卫的一半。”虽然明知危险,但姜皎仍决定为叶十朋相机进言。

“不过,宋璟禁赌也是他南衙宰相该办的公事,如果咱们凡事都插手怕也不大好。”

“皇上说得极是,这是宰相份内的事情。只是,我好像听说,东西两市的赌会有些半官办的性质,绝大部分的赢利都充作中书、门下和尚书三省的办公使费,并不是刁民有意乱政。”

“这么说,叶十朋只是个奉命办事的?”

“正是如此。”姜皎如释重负。

“这样,听起来他也没什么嘛!”皇上的脸上也现出释然的表情,但他的心里却在想:姜皎向来行事小心,除非是为了自己的私事,他总是尽可能地避免揽权多事。今天他为什么对叶十朋这么上心?莫非这里面有什么我不知情的秘密?

“您看这件事……。”

“什么?”皇上像是从沉思中突然惊醒过来,目光中有一丝利刃般的精光一闪即逝。“噢,那是宋璟职权,由着他去办吧!像这等小事,犯不着和那头老倔驴争执。只是,今年的马球赛要没意思多了……。”

皇上阴晴不定的表情和闪烁其辞的言语让姜皎的心中有些不安,看起来好像皇上对叶十朋的事情没有什么反应。但深切了解皇上性情的姜皎知道,皇上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越是内心反应激烈的时候,他的表情越是平静。

“宋大人的宅子怎么办?他穷得一个叮当响,总不能让他老是借住在胜业寺里?那些和尚您是知道的,没有好处给他们,即便是皇亲国戚他们也敢给脸色看。”姜皎仍在进行着坚韧地努力,想要套出皇上对此事的态度,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暗示也好。

“你不会去替宋璟捐些香火钱,难道看着他受和尚的气不成?”

姜皎闻言暗想,皇上你出的这可是个损招。那条老倔驴子,到时候,我饶是花了钱,还给他个理由臭骂我一顿。

望着姜皎垂头丧气的背影,皇上笑了。你小子跟我藏着掖着,不说实情,还想指望我帮你?莫不是叶十朋也捏着你什么短处不成?

皇上在二十三岁之前一直生长在民间,也在许多地方做过地方官,其精明练达的程度,只有历朝开国之君可与之相比。不过他自认为是大唐的中兴之主,有道明君,所以,他在处理政事时很讲究分寸。

就拿叶十朋来讲,他曾掌握过可以颠倒天下的机密,如今肚子里还藏着有关太上皇的事,但这无关紧要。皇上非常欣赏自己的大度,因为叶十朋的地位太低了,即使他把知道的事情抖搂出来,也没有人胆子大到敢相信他的胡言乱语,更何况,经过阿喀巴和太上皇的事情之后,皇上也看清了,这个叶十朋是个精明绝顶的家伙,用不着为他操心。

如今他落在宋璟的手中,可算得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看他自己的造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