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梅确定转业的消息一传出,通信连一片惋惜之声。平时和胡小梅关系不错的女兵们都想为她做点事情,她们找到刘越,这个说,排长,我们拉上胡技师到街上转转,逛逛商场,好不好?那个说,就那么个小城市,两个破商场,有啥好转的,胡技师不会去的。第三个说,要不,我们拉她去打排球。第四个说,哎,我们拉他到森林里采蘑菇,好不好?

众人七嘴八舌,不断地出主意,想法都是一致的——让胡小梅快乐一下。最后刘越把她们的意见都否定了。刘越思索着,说,你们的主意都好,但是胡小梅未必喜欢。她说走就走,这样吧,走之前我看还是安排她到机房值一次班吧!

刘越把她的想法给杜连长说了,杜连长同意,吩咐刘越给胡小梅排班。杜连长原先是她们的排长,是亲眼看着刘越和胡小梅这批兵长大的,她深知胡小梅的性格,知道胡小梅决定永远离开部队的同时,内心里是深深眷恋岗位,眷恋连队和战友的,而刘越的安排恰恰符合胡小梅的想法。看来,刘越是真正成熟了,胡小梅也是真正成熟了,遗憾的是,她却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杜连长不觉伤感起来。

连队的文书小邵把值班表送给胡小梅时,胡小梅不相信似地望着那张表,小邵说:“真的,胡技师,杜连长和刘排长亲自为你排的班,今天下午两点至六点。”

胡小梅感激地点点头,接过值班表。小邵走了,她久久地端详着那张表。虽然仍显憔悴,皮肤不像以前那么光滑了,但她此时却变得更刚强了。

吃过中午饭,胡小梅就坐在桌子前,对着小圆镜,精心打扮自己。她往脸上抹雪花膏,整理睫毛,精心梳理发辫。然后,她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军帽、军装用盛满热水的茶缸烫压平整,穿戴上,还特意在领子上露出一个漂亮的领花。一点半时,她扎上皮带,穿上一双崭新的胶鞋。阳光照射进来,镜子里,她重新变得漂亮了,容光焕发。她对着镜子,开心地笑一下。

一点四十五分,传来集合的哨子声,接着是刘越的声音:“值中班的,下楼了,动作快点啊!”

胡小梅最后望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刘越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小梅,集合了。”

她说:“来了来了。”她打开门,刘越愣一下,望着她,仿佛不认识似地打量着她。她们开心地一笑。这一笑,融进了多少内容啊!

一点五十九分,胡小梅庄重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戴上耳机。面前的信号灯频繁地闪烁着。一侧,刘越不时地望她一眼,仿佛是一种鼓励。胡小梅融进了这种亲切的、熟悉的氛围中,她聚精会神地接转电话,一切都是那么神圣、庄严和投入。

“您好,请问要哪里?好,请稍等……”她的声音多么圆润啊!这个时刻,她比唱歌时还要投入啊!……她熟练地操作着,似乎忘记了一切……

她不知道,这个时候,在大青山通信站,方敏正带着一个女兵和一个男兵在查线。他们来到荒原上的一根电线杆下。方敏对照着手里的小本子,眼睛一亮:“对了,就是这里!”

女兵问:“方技师,还要爬上去吗?”

方敏说:“要上。”

男兵说:“方技师,我来上!”

方敏不容置疑地说:“还是我来吧!”

方敏拿出爬杆用的工具,套在脚上,开始爬杆子。她身子骨弱,可干起活来,不比任何人差。她很快就爬到了顶部,拿出工具,紧了紧螺丝。接上耳机,试了试,通了,故障排除了!

下面的两个兵仰脸高兴地望着她。她向远处张望着。师部就在太阳西斜的方向,胡小梅要转业的事,她早就听马春光说了,此刻,她突然想和胡小梅说几句话。于是,她对着话筒,要通了师部通信连的电话。

机房里,刘越最先接到了方敏的电话。刘越听出了方敏的声音,眼珠转了转,没有叫出方敏的名字。方敏说:“我是大青山,请帮我找一下胡小梅技师。”

刘越示意身旁的胡小梅接这个电话。胡小梅插上塞子:“喂,你好!”

方敏惊喜的声音传来:“小梅!是你!我是方敏呀……”

“方敏……”胡小梅浑身一震。

“小梅!是我,你好吗?”

“方敏,我还好……你在那边,好吗?”

“小梅,我这边什么都好,吃呀,玩呀,都好。经常能吃到野味呢!星期天还可以爬爬山,山上有小松鼠、野兔、野鸡,野鸡羽毛好漂亮呀……好玩吧?就是有点寂寞。特别想听你唱歌,看你跳舞……哎,小梅,真希望你能到大青山来散散心,什么时候,我们再到一块?……”

胡小梅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小梅,你可要坚强呀!以后不管到了哪里,都得坚强,只要心是坚强的,就什么也不怕了……”

胡小梅再也克制不住,眼泪滚落下来,她泪流满面了。

胡小梅是1977年霜降那天离开部队的。一大早,晨曦初露,白霜遍地。院子里静悄悄的,还不到起床时间。杜连长一个人陪着她站在宿舍楼门口等车,她不想让任何人送,因此便选择一大早离开。她穿着便服,外面披一件军大衣。她突然说:“连长,走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小梅,你说。”

“我走之后,请连里把方敏调回来!”

杜连长郑重地点点头,答应了。

一辆吉普车驶过来,无声地在她们面前停下。司机下车,把胡小梅的行李装好。她与杜连长握一下手,然后上车。

吉普车远去了,杜连长眼里噙满了泪。

吉普车驶过营门口。值勤的哨兵冲车子敬礼。车内,胡小梅无限留恋地望着面前的一切,她克制着,不让泪水流下来。营外大道上,看不到行人和车辆,东方欲晓,广袤的荒原像披上了一层柔曼的轻纱。吉普车孤独地向前驶去,带起一股烟尘。她坐在车里,久久沉默着。突然,一阵口琴的声音飘过来,她浑身一震!

前方,有几个熟悉的影子出现了。是马春光、赵海民、刘越、黄小川和李胜利五个人在路边等她。本来前几天已经告过别了,谁知他们又来这里送她。马春光在轻轻地吹着口琴,琴声如诉……

司机望她一眼,她点点头,示意小战士停车。吉普车在马春光他们面前停下,胡小梅下车,几个人围过来,刘越拉住她的手,说:“小梅,以后多保重,啊?”

胡小梅动情地点头。

赵海民来到她面前:“胡小梅,不论到了哪里,不管到啥时候,都不要忘了,这里有一群你的战友!”

胡小梅笑盈盈地颌首。

赵海民向她敬礼,她用微笑代替还礼。

赵海民退后两步。李胜利走到她面前:“胡小梅,咱们握个手吧!”

她灿烂地一笑,伸出手来,两双手握到一块。

黄小川上前敬礼:“胡小梅!我祝愿你永远漂亮!”

大家都轻轻笑起来。

人们把目光一起望向马春光。马春光上前两步,掏出一条干净的白手帕,仔细地把口琴包好,双手捧着,递给胡小梅:“拿着,做个纪念吧。它也许能让你想起军营,想起我们以前的时光……”

她颤动着手,接过。他们默默地对望着,眼睛里都有了沧桑。

在大家的注目下,胡小梅眼含热泪,最后向这些亲爱的战友们展露一个甜美的微笑。然后,她缓缓地上车……吉普车缓缓地开走了……众人缓缓地挥手告别……

突然,刘越想起什么,追着吉普车跑几步,把一个手帕从车窗里递进去:“小梅,拿着!”

朝阳初露,大地燃烧着。天空中,一群大雁飞过。坐在颠簸的吉普车里,胡小梅的耳边渐渐响起口琴声,那是她初恋的声音啊……她颤抖着手,打开那个手帕。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副崭新的领章、帽徽。她顿时热泪盈眶,深情地把领章、帽徽抱在胸前。耳边,琴声继续着,忧伤而深情的旋律掠过荒原,掠过丘陵与河流,飞向辽阔的蓝天……

吉普车最终消失在荒原深处。

北京牌吉普车走了,解放牌大卡车开来了。

还是在那条公路上,马春光向远方了望着。黄昏,一辆解放牌卡车在地平线上出现,他轻松地一笑。卡车驶来,渐渐进了,鸣一声喇叭,在他身边停下。车门打开了,方敏笑着,跳下车。两人久久地对望着……

驾驶室内,老兵司机摇摇头,微笑着,探出头说,方技师,我先把你的行李送到连里去了啊?不等方敏回答,老兵鸣一声喇叭,把车开走了。

马春光朝前走两步:“方敏……”

方敏也往前移两步:“春光……”

方敏眼泪下来了,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黄昏来临,夜色笼罩了荒原,两人长久地拥抱着,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入夜,天空似明似暗,二人席地而坐,方敏紧紧依偎在马春光宽厚的肩膀上,突然伤感地说,春光,不知胡小梅现在怎么样了。

马春光轻轻叹息一声,将方敏的手紧紧握在手中。

“就这样离开部队,小梅她一定很难过。青春、理想,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留在这儿了,噢,还有爱,没有得到的爱……”方敏不禁伤感起来。

“方敏……你不恨胡小梅吧?”

方敏摇摇头。

“方敏……跟我到草原去吧,去看看我的老额吉,她肯定想念我们了。”

方敏动情地点点头,马春光紧紧地揽着她,他们靠得更近了……

马春光和方敏在很短的时间里把结婚手续办妥了。二人商量,他们就不举办婚礼了,他们不想声张。马春光打算和方敏一起请假到内蒙大草原去,就当是旅行结婚吧。方敏同意了,补上一句,看望过老额吉,最好再去无锡看望外婆,外婆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退休之后,外婆闲不住,替人家看小孩。马春光说,一个月的假期,至少要拿出半个月陪外婆。方敏笑了。

刘越得知马春光连婚礼都不想举办,不干了,对方敏说:“那可不行!大伙都等着好好热闹热闹呢!再说了,马春光那么一副驴脾气,我们娘家人还准备敲打敲打他呢!让他给我们下保证,今后不准欺负你。就这么稀里糊涂让她把你领走了,没那么便宜!”

方敏很幸福的样子,说:“刘越,放心吧,马春光会对我很好的……哎,刘越,别光替我操心了,你和赵海民还拖什么?”

刘越苦笑一下,立即沉默不语了。赵海民对他们的事情不冷不热,她能有什么办法?只是能拖着吧,事情总会有个结果……

不办婚礼,喜糖喜烟却是不能少的。马春光选个日子,带着方敏来到侦察连。连长林勇,新来的指导员朱瑞,还有赵海民、李胜利,一同陪着马春光和方敏,到各班和大家见面。原来的范指导员到师卫生队当教导员了,朱瑞是从防化连调来的,他个头不高,四川人,说话嗓门很大。

在四班,方敏一边发喜糖,一边对战士们说:“马春光脾气不好,平常没少训你们吧?”

一个新兵说:“没事嫂子,只要我们排长在你面前脾气好就行。”

马春光笑着:“嗬,这马屁拍的有水平。”

一个老兵说:“嫂子,我们排长说他是烈马,你是马笼头。他还向我们保证,今后对我们也像对你一样温柔。”

人们哄笑。马春光拍他后背一巴掌:“你小子,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又有一个兵说:“排长,啥时候给咱们添个小侦察兵啊?”

马春光一巴掌呼噜到他头上:“李四平,文明点!”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方敏又走进五班,发烟发喜糖。马春光和赵海民、李胜利站在门口。李胜利羡慕地望一眼方敏,回头对马春光说:“就在连里举行个仪式,把通信连的干部战士都请过来,一起热闹热闹,多好!我来张罗,把俱乐部收拾收拾。”

赵海民赞赏地点头:“春光,就按胜利说的办吧。”

马春光看一眼屋内,目光里带着柔情:“不办仪式,其实是方敏的意思……她虽然没明说,但我知道,她觉得胡小梅就这样走了,她心里挺不是个滋味,要是在连队大张旗鼓地搞结婚仪式,反倒容易引起大家内心的伤感,我和她心里也过意不去……她到连里来,和战士们认识认识,我再到她们连队看看,然后我们就走了,带她先去内蒙,到我插队的地方,看看老额吉,看看我的那些一块插队的老朋友,回来后再去无锡看望方敏的外婆。”

赵海民、李胜利都理解地点点头。

从侦察连出来,马春光又跟着方敏来到通信连她的宿舍,准备和通信连的人见面。刚进宿舍,刘越就在外面敲门,方敏打开门,马春光起身相迎。刘越说:“马春光、方敏,我来送给你们一件有意义的纪念品。”

马春光说:“看你神神秘秘的,什么纪念品呀?”

方敏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紧紧盯住刘越。刘越从一个精致的皮夹里,拿出一只衬领。方敏的眼睛猛地亮了。

马春光却说:“嗨,我还以为什么好玩艺呢!”

刘越说:“你不懂。方敏,你该认识它吧?”

方敏惊讶地说:“刘越,你这是,哪来的?”

刘越笑而不答。

方敏明白过来了:“好啊!当时我扔掉的,你给拣回来了,对吧?”

刘越高兴地说:“对啊!那时我就预料到,你们两个一定能够走到一起的。还是我有眼力吧?”

方敏接过衬领,贴在胸前:“刘越,太谢谢你了!这个纪念品,太有意义了!”

刘越说:“马春光,这下你该明白了吧?当时,这本来是方敏要送给你的信物,可是……”

方敏赶紧使眼色制止刘越往下说。马春光已经全明白了:“这不是完璧归赵了吗?好啊!”

刘越说:“哎,大伙都等急了,想给新郎倌说句话,你们跟我到大房间去。”

马春光挠头:“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

方敏拉起他:“见见我们娘家人,有啥不好意思的?走吧走吧!”

刘越陪马春光和方敏来到一个大房间,立即被女兵们包围了。女兵们七嘴八舌说起来没完——

“马排长,不许欺负我们方技师啊!”

“他敢!欺负方技师就是欺负我们通信连!”

“马排长,再背一下方技师让我们看看吧?”

“现在,才不光是背呢!”

…………

女兵们嘻嘻哈哈,马春光不好意思地连连招架。方敏出来打圆场:“哎哎,大家伙别说他了……在侦察连,人家的兵都没说我。”

女兵们立即不干了,火力马上对准了方敏——

“哟,方技师,这会就向着侦察连了!”

“马排长,你看我们方技师多贤惠啊,还没嫁,这就向着女婿了!”

“马排长,以后在家表现好点啊!”

“对!得扫地、做饭、洗衣服!”

“将来还得洗屁布!”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杜连长笑着进来,摸出哨子,一声哨响,微笑着:“全连集合!”

大伙嘻笑着跑到宿舍楼门前的空地上,队伍很快集合好了。马春光和方敏并排站在杜连长身边,面对大家。漂亮的杜连长说:“同志们,马排长和方技师要办喜事了,今天,我们大家都很高兴,我就代表连里讲几句话。军人结婚办喜事,向来简单,易风移俗嘛!但意思不能少了。方敏同志从入伍就在通信连,我们通信连就是她的娘家!方敏是个好军人,为人善良,工作好,能吃苦,品行好,我相信她会是一个好妻子!”

人们热烈地鼓掌,方敏脸一直红着。马春光很大方地冲方敏鼓掌。杜连长转向马春光:“马排长,我们方敏是个值得爱的好姑娘,我们把她交给你了,希望你好好爱她,好好照顾她!”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人们全都望着马春光,马春光庄重地说:“请大家放心,今后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发生什么,我马春光这一生都会好好地爱护方敏!我马春光是个军人,不会说花言巧语,我就用我们军人最庄严的军礼来承诺吧!”

说完,他转向方敏,缓缓地举起手。方敏也缓缓地举起手。两人久久地互致军礼。

杜连长带头鼓掌。马春光和方敏又一起半转身,向着全体女兵敬礼。掌声中,有的女兵眼睛湿润了……

几天后,马春光带方敏坐火车来到内蒙古大草原上,来到老额吉的家乡。方敏欣喜地看到,这里天高云淡,面前一望无际,羊群、马队、牧民、高吭的蒙古歌曲,都太让人惊叹了,难怪马春光念念不忘这个插队的地方。

老额吉坚持要按蒙古传统和习俗为马春光和方敏举行婚礼,马春光和方敏拗不过,只得听从老额吉的安排。办婚礼那天,老额吉亲手为马春光、方敏穿上蒙古族新郎新娘的服装。牧民、知青、老额吉在帐篷前簇拥着马春光和方敏,所有的人们都甜美、幸福地笑着。人们向新郎新娘献上哈达。马春光、方敏向众人鞠躬致意。人们举起马奶酒,开怀畅饮。气氛热烈,新颖别致的婚礼令方敏兴奋不已。

到了晚上,天空星光闪烁,草原的月亮又大又圆;地上,篝火熊熊燃烧着,人们围着新娘、新郎,尽情地舞蹈、歌唱,马头琴的声音传得很远。在知青们的怂恿下,马春光展开歌喉唱歌,方敏动情地望着他,有节奏地鼓掌……

新婚之夜的甜蜜,已经无法用文字来形容了。二人长久地拥吻,一直到天明……

白天,马春光领着方敏来到草原深处。这里风吹草低,牛羊成群。马春光打一声口哨,一匹黑骏马朝他和方敏跑来,停在他们面前,他把方敏扶上马,然后,腾空飞上马背。黑骏马驮着他们奔向远方,他们的笑声在草原上回荡……

不久之后的一天深夜,刘越在通信机房值夜班,突然,她面前绿色信号灯一闪,是军区一号台的电话,她麻利地插上塞子。对方值班员说:“军区刘副司令电话,请接你们师侦察连。”

刘越一笑:“爸?我是刘越!”

电话那头,刘孟达并没理会刘越,而是严厉地:“给我接侦察连!”

“是,马上给您要,请稍等。”刘越迅速地插上一个塞子。侦察连那边是睡意朦胧的声音。刘越说:“侦察连,请接军区电话。”同时,她牙一咬,继续监听着电话。这是违犯纪律的,但那边是父亲,这边估计是黄小川,算是家里的私人电话吧,如此一来,罪过就小多了。

父亲威严的声音:“我是军区刘副司令,让黄小川马上接电话!”

朦胧的声音顿时清醒了:“是!请首长稍等。”

慌乱的脚步声,开灯的声音……一阵安静,又一阵紧张的脚步声,黄小川激动的声音:“喂,我是黄小川,是刘伯伯吗?”

短暂的停顿后,却是一个颤抖的声音传过来:“小川……我是爸爸……”

刘越一惊——黄炳耀叔叔解放了!她心跳得厉害。

侦察连连部里,连长林勇,指导员朱瑞衣服都没穿好,紧张地望着双手紧握话筒的黄小川。

“爸?……”黄小川泪如雨下,“是您吗,爸?我是小川!我是您的川儿……爸……”

林勇、朱瑞似乎意识到什么,互相对视着。赵海民一边穿衣服,一边往连部跑来。他看一眼黄小川,马上就明白了。

黄小川泣不成声,林勇等人想说什么,赵海民示意他们别动。

通信机房里,刘越也是泪水滚滚了……她缓缓地摘下耳机。

是的,黄小川的父亲黄炳耀官复原职了!压抑了七年之后,黄小川终于可以昂首挺胸了!

和父亲聊了一会,黄小川就放下了电话。他的父亲黄炳耀先从青海的家里打电话找到了刘孟达,刘孟达立即把电话转接到了侦察连,这样黄家父子才在第一时间里通了话。

刚放下电话,刘越又把电话打了进来,说她该下班了,约他到操场上去。林勇、朱瑞痛快地同意了,但提出让赵海民陪着去。这正中黄小川下怀,在他最幸福的时刻,应该与这两位他最好的战友分享快乐啊!

明亮的月光下,营区大操场一片寂静,赵海民陪同黄小川往操场走。刘越远远地跑过来了,黄小川探询地看一眼赵海民,赵海民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小川,去吧。”

黄小川迎着刘越跑去。两人近前,紧紧地、长久地拥抱在一起。黄小川抽泣着:“小越姐……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就像做梦一样啊……”

“小川,这下好了,这下好了,终于盼到了……”刘越替小川抹泪,自己的泪水汹涌地流下来,她也顾不上擦。

赵海民远远地望着他们,眼里也闪着泪光。后来,黄小川和刘越朝他走来,到近前,黄小川喊一声“海民”,又和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接下来,好事不断。几天后,刘越又把黄小川约出来,告诉他,她刚接到家里电话,小川的爸爸妈妈要来部队看望他。黄小川立即跳起来:“太好了!”

刘越说:“你好好收拾一下,打扮打扮,让黄叔叔和阿姨好好看看你。”

黄小川腼腆地说:“我都快记不得他们什么模样了……这两天高兴得头都昏了。”

“哎,小川,你头发长了,该理发了。”

“对,我这就去理。”

“嗨,你就别去理发店了,我来帮你理吧。”

“你会理发?”

“不信?”刘越调皮地望着他,“我经常帮女兵剪头发,我的手艺正经还不赖呢!”

“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小越姐,走吧!”

来到刘越的宿舍,黄小川好奇地打量着刘越的房间。刘越整理着理发用的工具,说:“小川,我搬到这个房间来以后,你还没来过吧?”

“没有。”

“你没来过,赵海民也没来过。你们呀,好像都在躲我。”

“不是的,怎么会……”黄小川辩解。

刘越打断他:“好了,不说这个了。来,把外衣脱了。”

黄小川顺从地脱下军装外衣,坐好,刘越给他围上披巾、毛巾,定定神,开始理发。理了几下后,刘越停下来:“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不是骗你吧?”

“不是。你怎么会骗我。”

“我一当兵就学会理发了。”

“你以前从没给我讲过,要不我每回都找你理。”

“以后我包了。”

透过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二人不时地交换着眼神。黄小川专注地、迷恋地,然而又是羞涩地不时望一眼刘越。突然,二人的目光相遇了,是那种复杂的、带着深情厚谊的目光。然后,都把目光移开了。接下来,二人都沉默了。理发推子接触头发的声音清脆、响亮,像秒表的响声。头发一层层飘落于地面……

理得差不多了,刘越放下推子,默默地把热水倒在脸盆里,给黄小川洗头。黄小川像个听话的孩子那样,配合着。无言的对视,默默的交流,每一个动作都折射出浓厚的情谊。整个过程就像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黄小川眼睛突然湿润了,他看不清刘越的脸,只看到刘越胸前的那两片红领章,它们红彤彤的,闪闪烁烁的,朦朦胧胧的,占满了他的眼睛……

刘越也有些动情,她用微笑掩饰着内心的酸楚。

理过发后,黄小川焕然一新了。二人相对而坐,黄小川欲言又止。刘越道:“小川,想说啥你就说吧。”

黄小川叹了口气:“小越姐,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事情,想到了很多人。我想,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可能不是父母。不错,是他们生了我,给了我生命,但小时候,他们工作忙,根本顾不上我,我的童少年时代是孤独的。后来,他们落难了,突然从我眼前消失了,一直到现在。我呢,四处流浪,无家可归……”

刘越认真地听黄小川讲述。

“我第一个要感谢的,是刘伯伯——你的父亲,如果不是他老人家把我想办法弄到部队藏起来,我可能早就被人打死了,或者是饿死了……第二个要感谢的,是你。是你大姐姐一般的关怀和爱护,使我度过了漫长而艰苦的岁月,一步步坚持着走了过来……”

“小川,我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但我前些年也还是个孩子,不大懂事,对你,想的不是太周到啊!”

“不不!只要看到你,我心里就踏实。小越姐,你可能意识不到,你对我的影响,是终生的……”

刘越心里一热:“小川,别说了。”

黄小川固执地:“我要说。我第三个要感谢赵海民。是赵海民的良苦用心,是赵海民榜样的力量,使我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勇敢,最终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真正的军人!但说到底,我要感激部队,感激这所军营,永远地感激!对于我来说,军营就像母亲怀抱一样,接纳了我,保护了我,锤炼了我。不论到何年何月,不论何时何地,我都无法切断与军营的这份联系了……”

他的眼里噙着泪珠。

刘越扭过脸去:“小川,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部队养大的……你看,你都当上班长了,当初谁能想到?……”

灿烂的阳光下,一辆面包车停在师部小招待所门前,从车里走出刘越的父亲刘孟达,黄小川的父亲黄炳耀以及随行人员,黄小川的母亲赵冉再也站不起来了,她坐在轮椅车上,随行人员把她和轮椅一块从面包车上搬下来。

傍晚,赵海民、刘越陪同黄小川急匆匆来到招待所门前,赵海民、刘越停下来,黄小川看一眼刘越,激动地跑向招待所门前的父母亲和刘伯伯。他先和父亲拥抱,再与轮椅上白发苍苍的母亲拥抱,他说:“妈妈,你的腿怎么了?”母亲说:“孩子,是坐牢时摔的,现在没事了。”两位老人眼里泪花闪闪,但两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很快克制住了。黄小川却哽咽不已。在场的人都受到感染,眼圈红红的。

刘孟达声音宏亮地说:“小川,今天不许哭,爸爸妈妈这么远来看你,要像个战士!”

黄小川立正,抹一下泪,向刘孟达致军礼,眼泪止不住地流。刘孟达挥了挥手:“小川,你是我的兵,在我面前更不许流泪……小川,抽空陪爸爸妈妈看看你们连队,和战友们认识一下。”

黄小川一个劲地点头。

这时,刘越走过来,向黄叔叔和赵阿姨问好,二位老人端详着刘越,不停地夸奖她漂亮,刘越脸红红的,回头看时,赵海民已经不见了。父亲问她,刚才那个小伙子是谁?她说,他过去是小川的班长,现在是小川的排长,他对小川的帮助,远远超过了我。父亲点点头,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黄小川陪同父母亲来到侦察连,先到了三班宿舍,三班的战士们热情地迎接两位老人。黄小川把轮椅上的母亲推到自己的床铺前,说:“妈、爸,这是我的床。”

黄炳耀深情地望着儿子的床铺……被褥已经发黄,但异常的整齐;赵冉伸出手,抚摸着儿子的床铺和床板,手微微地颤抖着……

从三班出来,林勇、朱瑞又陪同两位老人到食堂参观。李胜利兴奋地给他们讲解道:“伯父,伯母,你们看,这二十多种小菜都是我们炊事班的同志自己动手腌制的。”

两位老人很感兴趣地往大缸里看。李胜利喜形于色:“您看,我们都有食谱,每天午饭都不重样;每周只吃三顿粗粮,其它时间都能保证吃上细粮;每两天就能吃上一次肉。”

黄炳耀和赵冉赞叹着。李胜利又说:“还有,我们都记着每个战士的生日,到时候就为他们做生日饭,小川的生日是7月5日,对吧?”

这一回,黄炳耀和赵冉真的是放心了,他们的儿子在部队没受一点委屈。黄炳耀对林勇说:“林连长,朱指导员,我想看看全连的同志。”

林勇高兴地说:“好,我马上去集合队伍。”

几分钟的工夫,全连在门前小操场上集合完毕了,黄小川推着母亲在前,父亲紧随其后,在林勇、朱瑞、李胜利陪同下,走向侦察连的队伍。队伍里,马春光带头鼓掌。士兵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远方的客人。林勇说:“黄副书记,请您给我们的士兵讲几句话吧!”

黄炳耀激动地说:“同志们!我心中有千言万语,只说一句话——这么多年来,你们这个连队帮助、关心、爱护了黄上川,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我作为一名红军老战士,代表全家,谢谢你们了!”

黄炳耀弯腰鞠了一躬!人们更加热烈地鼓掌,黄小川看到,母亲泪水盈盈。在掌声中,父亲缓缓地、深情地举起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林勇有些惭愧地说:“首长!我们做得不好……我们一直不了解黄小川的身世,所以……”

黄小川打断他:“连长、指导员,战友们,在这里,我要向大家道个歉——是我隐瞒了身世,这么多年没向大家说实话,真是对不起大家了!”

人们再次热烈地鼓掌。

把父母亲送回招待所,黄小川才发现,整整一天几乎没见到赵海民了。他干什么去了?黄小川不放心,赶紧回到连队找他,好不容易在武器库里找到了他。原来他不想凑热闹,躲在这里,用一天时间,把一百多支枪全擦了一遍!

黄小川感慨地说:“海民,陪我到招待所见见我父母吧。他们愿意见见你。”

赵海民说:“小川,昨天,我已经见到过两位老人了。这么多年了,你们好不容易团聚了,肯定有很多话要说,你还是快点去招待吧,好好陪陪爸爸妈妈,啊?”

黄小川知道他拗不过赵海民,只得点点头。

赵海民又说:“对了,抽空你给老班长、何涛他们写封信,告诉他们,你找到父母亲了,让他们放心。”

黄小川郑重地点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