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利跑回宿舍,找到张社会,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情况。张社会抽着烟,冷冷地看着面前的李胜利。

李胜利说:“班长,口琴的事只不过是个引子……其实是马春光和赵海民两人相互不服气造成的,我给当成了靶子……我早就想给您报告……班长,他们不会真打吧?……”

张社会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打就打吧,侦察兵还怕打架?当一回兵好几年,日子长了,一茬兵里少得了打架的?没啥奇怪的。哪有舌头不碰牙的?一个连百十号兵,五湖四海、南来北往的,别说脾气秉性不同,光看长相就有不顺眼的,就想打!不打不相识,好好打一架就是亲密战友了!”

李胜利越听越糊涂了,愣愣地望着班长。张社会:“你也去吧!”

李胜利以为听错了:“班长……咋回事呀?……”

张社会一瞪眼:“还愣着干啥?别人为你去打架,你倒溜了!像话吗?”

李胜利只好匆匆又跑向戈壁滩。

天边,夕阳西下。一条弯弯的小河流向远方。高高的沙丘下,一边一伙人,分别站在赵海民和马春光背后,虎视耽耽地望着对方。赵海民先开口:“马春光,一定要这样吗?”

马春光冷笑。何涛上前:“少罗嗦!”

赵海民心一横,转身面对自己的人:“带了家伙的都掏出来。”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扔在地上的有砖头、石块、木棍等等。

在马春光的注视下,何涛等人也把随身带的“武器”掏出来,扔在地上。

赵海民道:“我多说两句:别掏裆,别像女人似的抓脸,回到连里不许报告,输赢今天都了了,一切责任由我和马春光承担。行不行,马春光?”

马春光说:“就这么定了!”

二人同时朝身后一挥手。两拨人慢慢逼近对方。突然,张社会背着手悠闲地出现在沙丘上,望着他们。把双方的人都吓了一跳。韩进勇说:“赵海民,你小子卑鄙,叫你们班长来,你算什么好汉?”

黑龙江籍的于奇伟说:“你胡说八道,我们根本没叫人!”

李胜利出现在张社会身边,二人慢腾腾地走下沙丘。两边的人都明白了,同时嚷嚷:“李胜利这小子真不是东西!”

说话间,张社会已站在两拨兵的中间,李胜利也不声不响躲在了人群的最后。张社会嘲讽道:“打个架还有啥磨蹭的?打啊!你们真够磨叽!”

两边的人都不动,都看着他。

张社会一边脱棉袄一边道:“还不动手是不是?那就先跟我打。要是还不过瘾,你们自己再打。我看,这一架不打,你们都不舒服,皮痒痒!你们一边留下仨,其它人一边稍息去!”

张社会的意思是,他一个人要和六个人对打!赵海民、马春光、何涛等新兵站在那儿,犹豫着。张社会吼道:“还等啥,一起来,上!”

六个人同时扑向张社会。腾挪之间,眨眼的功夫,六个新兵已被重重地摔倒在地,全躺在那儿,不动了。

张社会轻蔑地看着他们:“我还以为你们真能吃几碗干饭呢,就这点本事也配打架?也敢打架?都给我滚!滚开!……”

说完,他潇洒地拎起棉袄,扬长而去了。

所有的人都觉得,再留下来,已经没劲了,他们一步三回头地怏怏离去,只有赵海民和马春光没动,站在那儿,互相看着。

风拂动着沙梁上的细沙,飘飘洒洒。初春的傍晚,仍有很深的凉意,赵海民和马春光都感到后背冷嗖嗖的。他们两个默默地坐在了沙丘上。马春光点支烟,苦笑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递一支给赵海民。

赵海民摇摇头,把毛巾包着的口琴掏出来,还给马春光:“开水烫过,盐水也泡过,不脏了!”

马春光长长地吐口烟,弹飞了烟灰,接过口琴:“想听什么?我给你吹一个。”

赵海民没想到马春光会说这个,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一下:“我不懂,你就吹个好听的吧。”

马春光定定神,把烟头丢到远处,打开毛巾,拿出口琴,深情地吹起来,蒙古族民歌“钢嘎哈拉”(黑骏马)优美的弦律在黄昏玫瑰色的天穹下轻轻响起……

赵海民很快就沉醉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过这样好听的音乐……他的眼里竟然有了泪水,马春光似乎觉察了,他收起口琴,与赵海民轻轻对视一下,两个人互相拍一下对方的肩膀,然后默默地朝营房走去。

经过这个黄昏,他们都仿佛成熟了许多。或许他们的友谊,也是从这个黄昏开始的。

月光下,室内枪架上的半自动步枪闪着寒光。兵们都在沉睡,鼾声此起彼伏。何涛拿着枪进门,站在黄小川床头,边摇晃边压低声音:“黄小川,小川,快起来,该你的岗了。”

黄小川醒了,迅速翻身坐起来,穿着衣服:“这么快呀?”

何涛说:“还快?我都替你站好几分钟了。快点啊,我先走了。”

赵海民也悄悄爬起来,轻手轻脚穿着衣服。他陪着黄小川出门,睡在门口床上的张社会也醒了,但他躺在那没动。

赵海民和黄小川走向门口的哨位。黄小川和何涛互相敬礼,换哨接枪。何涛打着哈欠:“哎!我说赵海民,黄小川的岗你来干嘛?”

赵海民说:“你说干嘛?小川睡着了,我可没睡着!两个小时的岗,你小子接岗不到一小时就交班,咋回事?”

“你别胡说八道!”

赵海民看一下岗楼里的闹钟,又瞅瞅天上的星星:“我胡说八道?这才什么时候,闹钟就四点多了,你看看天,像快要亮的样子吗?”

何涛嘴硬:“反正我站了俩小时,钟是前面的人拨的。”

赵海民说:“行了,岗我和小川帮你站,但你把钟给拨回去,不然下班岗怎么给人家交?”

何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钟上的时间往回拨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朝班里跑去。赵海民伸手拉灭电灯,两人默默地站在岗楼里。

不一会儿,一个人影又慢慢朝岗哨走过来。赵海民轻轻捅捅黄小川。黄小川紧张地:“谁?”

人影站在那不动。

黄小川急忙改口,拉了下枪栓:“口令?”

人影答道:“延安。”

原来是张社会。黄小川和赵海民急忙走出来,张社会对赵海民道:“黄小川的岗,你来干吗?”

赵海民说:“班长,我……我睡不着,反正下班岗是我……”

张社会打量着他:“睡不着?好啊,小川你回去,全让他站!”

黄小川急忙道:“班长,不怪赵海民,是我请他帮我的……班长,我、我一个人害怕……”

“怕什么?有鬼?”

黄小川吓得一哆嗦。张社会拍拍他的肩膀:“什么样的鬼敢到军营里来?我发现从新兵连开始,每次轮到黄小川站岗,赵海民你都要陪他,别以为我是瞎子。当兵多久了?还不敢单独上岗,传出去丢不丢人?赵海民你回去,你的岗也交给黄小川了,就让他站到天亮!”

赵海民着急了,不知怎么办好。张社会说:“没听见吗?回去!”

黄小川快要哭了:“海民……你回去吧,我、我不怕……”

赵海民只好离开了。张社会用手捂在嘴上,打着哈欠也跟着走了。他没回班里,拐个弯朝宿舍后的厕所去了。却又不去厕所,就站在房角处,远远地看着岗楼里的黄小川。

赵海民回到宿舍后,并没马上睡觉,而是站在窗户前,远远地观察着黑洞洞的岗楼。从窗户到岗楼,大约有七、八十米的距离。月光明亮,能够隐约看清岗楼。

过了一会,赵海民恍恍惚惚看到,一个什么东西突然落在岗楼前的地上。黄小川犹犹豫豫,战战兢兢端着枪从岗楼里出来:“谁?……谁呀!”

突然“哇、哇”两声乌鸦叫,黄小川迅速躲进岗楼。

紧接着,又是两声乌鸦的尖叫从房角处传过来。赵海民刚要开门跑出去,突然又打消了念头。因为他看到张社会的床铺还空着,他明白了,就放心地上床睡了。

外面的行动还在继续,张社会猫着腰,头上蒙着棉袄,蹑手蹑脚朝岗楼摸过去。黄小川听到响动,颤抖着声音:“口……口令!”

张社会站住了,不回答,也不动。黄小川拉动枪栓:“口令!再不回答我就开枪了!”

张社会还是不回答。

黄小川停一阵,轻轻地带着颤抖的声音:“班长,是你吗?”

张社会突然嘿嘿笑起来,取下头上的棉袄,朝黄小川走过去:“你怎么知道是我?”

黄小川依然颤抖着,用衣袖抹着头上的冷汗。

张社会把手伸开,掌心,露出几粒子弹。他轻声责怪道:“还拉什么枪栓,刚才我把子弹都给你卸了,没发现,也掂不出来?站岗楼里面去,别闪了汗。”

黄小川松了口气:“我没事了……班长,你睡去吧。”

张社会轻松叹口气:“你说你,有什么好怕的?其实,人的胆子就像肚子一样,是慢慢撑大的,先是一个馒头,慢慢地俩!仨!”

“班长,你开始站岗,害怕吗?”

张社会摇摇头。黄小川惭愧地:“我真没用!”

“话也不能这么说。别着急,下次站岗我再吓唬你,多吓几次你就不怕了。”

“谢谢班长!”

刘越以前多次看见过,不论是正课时间还是业余时间,赵海民单独训练黄小川的情景。赵海民好像挺凶的样子,对小川一点都不客气,而小川又像个受气包,任赵海民折腾。刘越总觉得这个叫赵海民的大高个对小川不友好,所以她就把他记在心里了。

这天,侦察连的人在操场一角训练擒拿格斗。通信连的女兵们在另一端训练野外收、放线。刘越又看到了小川受气的情景。

最初,张社会把赵海民和黄小川叫到一边,比划了几个动作,转身对黄小川道:“你那动作哪儿像格斗啊?软绵绵的不说,哪一个动作到位了?你们同时入伍,问问赵海民是咋学的?赵海民,把你的体会好好给他说说,你们俩,单独练!”

张社会离开了,赵海民先独自做了几个示范动作,然后教黄小川。黄小川刚拉开架式,赵海民过来,在他两腿上用脚踢了踢,口气严厉地:“绷紧!”

黄小川就用力绷紧腿。

刘越就在不远处,她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黄小川也看到了刘越,一个走神儿,有些尴尬和慌乱。

赵海民再次严厉地踢他一下:“集中精力!”

刘越气愤地瞪一眼赵海民,赵海民当然看不见。在刘越眼里,赵海民高傲得很,很少正眼瞧她们女孩子。方敏发现刘越异常,就说:“刘越,你看什么呢?”

刘越一哧鼻子,不屑地说:“赵海民,哼!走着瞧!”

把个方敏弄糊涂了。

刘越暗暗决定先“教训”一下赵海民,让他对小川客气点,别那么凶巴巴的。一天,新兵们到机房实习时,她灵机一动,给侦察连打了个电话,就说他老家来人了,在大门口等着呢,就把赵海民骗了出来。

赵海民跑到大门口,没看见老家来人,却看见刘越站在一棵树下,横眉立目的。刘越他认识,她经常来找黄小川,侦察连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刘越对东张西望的赵海民“哎”了一声。赵海民没接话,他仍在寻找老家人的影子。刘越提高嗓门:“哎,别找了,是我叫你出来的。”

赵海民不信:“你?”

“是我。”

“你骗我来,干啥?”赵海民态度不冷不热。

“你就是那个爱帮别人吃小灶的赵海民吧?”

“我是赵海民。怎么了?”

“我问你,你是哪年兵啊?才穿几天军装啊?逞什么能你?新兵一个,有什么资格教训别人?”

赵海民愣了:“你啥意思啊?我教训谁了?”

“啥意思你清楚!我警告你,以后少欺负黄小川,对他客气点,再对他指手画脚,让他下不来台,小心我对你不客气!不信你就试试!”

刘越走了。赵海民越想越生气,他弄不清自己有啥错。

两天后,女兵们又到大操场一端练习收、放线,碰巧赶上侦察连进行擒拿格斗训练,因为有女兵,小伙子们精神抖擞,喊声震天。刘越看一眼小川,再看一眼赵海民,有些得意地轻声笑了。

一声哨响,两个连队都进入课间休息。一群男兵跑到单双杠、木马等器械跟前活动,不少女兵也凑过去观看,男兵们便有了些炫耀和表演的意思,大方一些的女兵们便和男兵们聊起来。

刘越和方敏找个人少的地方坐下。刘越的眼睛始终没离开黄小川和赵海民。

满头大汗的黄小川来到赵海民身边,说:“海民,我想玩玩跨越障碍,你帮我辅导一下吧。”

赵海民冷冷地说:“算了,你自己去练吧。”

黄小川愣住:“怎么了?”

“没怎么。”赵海民抬脚走了,留下黄小川莫名其妙地站在那儿。

在单杠下,胡小梅笑着靠近马春光,莞尔一笑:“哎,马春光,那天我们唱歌,是不是你吹的口琴?……呜里哇啦的,不像你吹的呀?”

马春光尴尬地笑笑。

何涛帮他圆场:“你算说对了,不是马春光吹的,是李胜利吹的,那个乡巴佬,你看!……哎,李胜利你过来!”

李胜利朝这边看一眼,躲的更远了。

何涛接着说:“那小子吹得像驴叫,为这个,我和马春光差点和他们农村兵打一架呢!”

胡小梅说:“其实我们都听说了,你们两边的人没打成,让一个老兵打得稀里哗啦。”

女兵王惠说:“你们侦察连的人打架是不是都挺厉害,一个人能打好几个?”

何涛说:“也不一定,没准还有打不过你们的呢……哎,你们看到那个没有?正一个人发呆的那个?小川!黄小川!过来一下!”

黄小川不明所以,犹犹豫豫走了过来。

何涛拍拍走到面前的黄小川:“新兵连的时候,让他去给首长家喂鸡看孩子,他硬是不去,哭着鼻子要来侦察连。第一次练前倒,差点把门牙磕没了,夜里起来上厕所都不敢,站岗都是别人陪,是不是小川?你搬到女兵连去得了!”

男女兵们一阵哄笑。黄小川脸红得像脖子上的红领章。想走,胳膊又被何涛死死拽住了。

刘越似乎感觉到小川正在受欺负,她走了过来。

何涛更来劲了,继续嘲笑黄小川。在一次次的哄笑声中,黄小川挣扎着,突然,他的目光与刘越的目光碰在一处,他急忙扭过脸,充满尴尬和委屈,眼中已是泪光闪闪了。

刘越上前,充满愤怒地看着何涛。马春光踢一脚何涛:“松手,干吗欺负人?”

何涛这才放手,黄小川抹着泪跑走了。

何涛得意地笑:“你们看,他又哭鼻子了吧?不骗你们,刚开始他连这木马都不敢跳,是我们班长从后面追着赶着,他才跳过去的。”

刘越终于爆发了,眼里喷火,道:“姓何的,你是说自己吧?”

“我?笑话!不是吹,这木马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开始跳了!你问问,谁到侦察连来不是自己要求的,我可是咱连长看上,主动要来的!”何涛说瞎话不脸红,他不想让刘越占上风。

刘越走过去拍拍木马:“那是你们连长眼睛有毛病!”

人们哄笑。何涛一时无话。接下来,谁都没想到,刘越居然提出,要和何涛比一比。她说:“你不是能吗?敢不敢和我比比这个?”

围观的男、女兵们一阵起哄。

何涛笑了:“那我不是欺负你吗?”

“少废话,敢不敢吧?”

众人又是一阵起哄。何涛没辙了,他当然没把刘越放在眼里,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先来?”

刘越二话没说,后腿几步,轻巧地跳了第一个。何涛也如法炮制。

随着阵阵吆喝声,何涛和刘越一个接一个地跳着木马。何涛轻松自如,每一次都高高地跃起,落进沙坑时面带微笑,一副自信而不屑的神情。

刘越沉着冷静,不慌不忙。

见这边挺热闹,在远处聊天的梁东和张桂芳也走过来,二人相视一笑,都摇摇头。梁东说:“何涛这个子太轻敌,没准还真栽了。”

张桂芳说:“那你这个连长可就太丢人了。”

梁东说:“他要是输了,我就罚他帮三个月的厨!”

不知何时,黄小川也从僻静处过来,站在人群的外面,担心地看着刘越。他知道刘越是想替他出气,他恨自己,一个男人,啥也不是,反而还要女人替他撑腰。

赵海民想起两天前刘越对自己的“警告”,再看看她对何涛的那种恨意,明白了刘越是想保护黄小川。虽然刘越误解除了他,他一时没想通,但现在,他理解她了。他搞不清楚刘越和黄小川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据黄小川说,两家有点亲戚关系,是远房亲戚。但是,看这个样子,他们两家关系绝对非同一般!难道,她和黄小川是在偷谈恋爱吗?……他不敢往下想了。

黄小川靠近赵海民,嘀咕道:“海民,刘越她不该和何涛比这个,一个女的,哪能比得过男的……”

赵海民认真观察一下两人的动作,判断道:“别担心……她没事儿。”

又跳了十几次之后,何涛果然没有了刚才的潇洒。

人们的起哄变成了加油。

男兵们一齐道:“何涛,加油!……”

女兵们一起为刘越,加油。

何涛满头大汗,动作慢了,不笑了,气喘如牛,却硬撑着面子:“刘越,跳不动了说啊,摔了我可不负责任。”

刘越抹一把汗水,一甩:“少废话,该你了!”

何涛的动作越来越慢。又几个下来,已经跳不动了,他望着刘越,呲牙咧嘴地苦笑,求饶道:“差不多了,我认输行了还不行啊?”

男兵们一阵叹息,纷纷骂着何涛无用。

女兵们发出一阵快乐的叫声,鼓掌声。

刘越的目光里瞬间里充满了愤怒:“不行,跳!你要是个男人,就别装熊!”

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张桂芳扒开人群,要去制止刘越,被梁东一把拉住了。梁东上前,叉着腰,鄙视地看着已经狼狈不堪的何涛。

何涛再也没有力气了,有跑的动作,没跑的速度,到了木马跟前,整个身体一下趴在了木马上。刘越走过去,一脚踢在何涛的腿上,愤怒地:“跳!你给我跳!”

张桂芳一招手,几个女兵一起去拉刘越,被刘越推开了。

梁东厉声道:“侦察连,集合!”

人们散开,何涛刚从木马上直起腰,被刘越一把抓住,用力一推,毫无防备的何涛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对梁东说:“不行!他不能走!”

梁连长皱一下眉头,走到刘越面前:“到底怎么回事?”

张桂芳也说:“刘越,你们到底怎么回事?越闹越大了。”

刘越没好气地一指何涛:“你们问他!”

梁连长说:“何涛,你讲!”

何涛简直是颜面无存,低头耷拉脸地:“我哪知道为什么呀?她疯了……”

刘越一眼看到黄小川:“黄小川,你过来!”

黄小川只好走过去,低头站在连长面前。刘越忍着泪水指着何涛说:“刚才你是怎么羞辱黄小川的,当着你们连长,当着你们侦察连的人,你必须向黄小川道歉!”

何涛看一眼脸色铁青的梁连长,说:“黄小川……对不起你……”

刘越整理一下军装,大步走了。黄小川也低头钻进了自己的队列里。

许多年之后,目睹过这个场面的男女兵们,仍然忘不掉刘越和何涛赛木马的故事。有了这一回,黄小川和刘越的关系暴露了。人们纷纷猜测,说什么的都有,刘越不在乎,黄小川压力反而更大了,他开始躲着刘越,怕给她带来不好的名声。

由于躲刘越,黄小川对赵海民的依恋反而更强了。赵海民劝他,说:“班长都说你最近进步很大,你怎么还一天到晚愁眉不展的。别老想着比别人差,越这样想负担越重。慢慢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黄小川却说:“海民……自从上次小越姐帮我,好多人问这问那,人们看我的眼神好像都不对了,还有我的父母……海民,你怎么从来不问?”

“嗨,问这干嘛?”

“我不会告诉他们的,可是你不一样,如果你问,我一定告诉你……”

赵海民急忙打断他:“小川!你别说了……不想说自然有你的道理。你也别往心里去,大家不过是好奇,没其它的意思。”

黄小川急于要诉说什么:“可是,我不能瞒着你……”

“小川,我知道你信得过我。可就算是再好的朋友、战友,也没有必要把什么都告诉对方。我不是也一样么?我父母,我当兵前好多事,从来都没跟你提过。我不是信不过你,是不愿意提,有些事连自己都想忘了。”

黄小川点点头,孩子气地道:“好吧,我家的事如果有能说的那一天,我第一个告诉你。”

对于黄小川的这份特殊的信任,赵海民装在了心里。

胡小梅收到一封奇怪的信,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栏里,写着“本部”两个字,她疑惑地打开,见是一首诗,而且是一首情诗!她飞快地浏览一遍,脸红了。她想偷偷扔掉,又觉得这也是个炫耀的机会,就咬咬牙,心一横,拿出来给大伙读——

……

啊!小梅,

你像天边的一片朝霞,

映红了我的脸庞;

你是一片夏日的云彩,

为我投下一片清凉;

你是一条春天的小溪,

潺潺流过我的心房!

我想说,我真的爱你,

一直爱到永远……

班里的女兵边听边笑。

毛桂萍笑得眼泪都下来了:“没有了?”

胡小梅说:“没有了。”

王惠说:“这人是什么意思呀?”

刘越说:“这还不明白,是情诗,向胡小梅求爱的!”

大家又笑。胡小梅说:“这人连名字都不敢留,没准就是个流氓!”

刘越讥讽道:“流氓写的诗,你还念的津津有味。”

方敏说:“会是谁写的?这人胆子够大的。”

胡小梅摆弄着信封:“里面的落款是:一个崇拜你的人。不行,我一定要查清楚谁写的,抓出这个流氓来!”

胡小梅没有报告连队,而是直接把信交到了师政治部主任手里!这在当时,是很大的事情,师政治部主任亲自带着保卫科长坐吉普车来到通信连,调查了解情况。到这时,通信连的领导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弄得很被动。

胡小梅被叫到连部,没说几句,她就委屈得哭起来。她要求,一定要把这个流氓查出来。并说:“如果我爸我妈知道部队还有这种坏人,他们肯定不放心我在这儿。”

政治部主任显然知道她的家庭背景,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大,甚至有些讨好地提醒胡小梅,一定不要把这种事告诉家里。主任表态说,师里会想办法查清楚,把那个写信的人揪出来,严肃处理他。

主任和保卫科长走后,张连长、指导员继续和胡小梅谈话。张连长生气地说:“胡小梅,谁让你私自把信送给师首长的?有事要逐级反映,你反映了没有?班长、排长、我和指导员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们?有没有组织观念?……”

胡小梅振振有词:“这么大的事,班长、排长、你们管得了吗?”

张连长说:“大事,多大的事?”

指导员说:“胡小梅,这种信,在我们通信连,你不是第一个收到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有的同志收到信,没吭声就撕了、烧了。不理他,写信的人自然就不会再写了。当然,给我们报告一下也是应该的,但没必要搞的这么沸沸扬扬。”

胡小梅又哭起来:“我是受害者呀……你们怎么倒怪起我来了?”

张连长说:“没人怪你,只是提醒你,不要大事小事都朝上捅。同时,也要从你自身找找原因。一个女兵,要学会稳重,别总想着出风头,搞特殊,处处显得跟别人不一样。家庭背景和部队没关系,只要穿着军装,你们都是普通一兵。”

指导员说:“好了回班里去吧,把我跟连长说的话好好想一想,看是不是有道理。”

胡小梅走后,张连长说:“她就是想出风头,让人知道她有男人追!这个胡小梅,得好好调教调教,不然她会闹出大乱子。”

那年夏天的“胡小梅情诗事件”波及到了许多人,是值得追忆的重大事件之一。

侦察连和通信连离得近,男女兵接触多,被列为重点查处的单位。侦察连先是召开班以上干部会,会上,有人提出,凭什么怀疑是我们的人写的?范指导员解释说,保卫科的人讲得很清楚,没查出来之前,任何人都可以被怀疑。但这并不是说写信的人就是我们侦察连的。师直属分队,这一片的连队,凡是和通信连有接触的都要查。况且我们和通信连挨得最近,训练场上也常见,应该说可能性最大。所以,大家要端正态度。这件事本身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即便不是我们的人,也要引以为戒。当然,要注意方式方法,讲点策略。

梁连长说:“我看能写几句诗的人,至少是初、高中生。我们应该缩小范围,突出重点,别搞得满城风雨、鸡飞狗跳的。”

会上,列出的重点人里,就有马春光。连里指派四班长先找马春光当面谈心,看能否发现蛛丝马迹。四班长把班里的人全打发出去,就留下马春光一个人。四班长先说了点别的,突然问道:“……有女朋友吗?”

马春光马上答道:“没有!”

“哦……马春光,听说你爱写诗?”

马春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嗨,班长,我那叫什么诗啊,以前在知青点上闲着没事,看别人写就跟着照葫芦画瓢,把连在一块的话断开,分成行,加点啊呀哦的,哪也算是正经诗啊?”

“最近还写吗?”

“文书让我写几首,说出黑板报要用,训练太紧张,还没顾上呢……”

四班长脸上的微笑渐渐有些不太自然了,看着马春光,一副为难的表情。马春光感到奇怪:“班长,怎么了?”

四班长一狠心道:“算了,我跟你明说吧,有人给对面的一个女兵写了一首情诗,上面让查!初、高中以上的都得查,尤其是平时爱写个诗的人。我琢磨你小子也不是那路货,可……查就查吧,还让讲什么策略,不让打草惊蛇,这事我干不了!干脆,你自己跟连长指导员他们说去吧。”

马春光坦然地笑了:“嗨,班长你绕这么大个弯干嘛呀!好,我去跟连长和指导员讲。”

四班长把马春光带到连部就退出来了。梁连长和范指导员交换一下眼神,范指导员拿过一张纸,让马春光念那上面的字,马春光嘴里念念有词:“……你像天边的一片朝霞,映红了我的脸庞;你是一片夏日的云彩,为我投下一片清凉;你是一条春天的小溪,潺潺流过我的心房……”

连长板着脸不吭声。

指导员认真观察着马春光的表情,话中有话地旁敲侧击:“这诗是我从师保卫科抄回来的,咋样?”

马春光笑着把诗还给了指导员:“写得挺好嘛!……连长、指导员,我可写不出这么好的诗。”

梁连长说:“好诗?我看比你的水平强不了多少,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写的?要是,早点承认,我和指导员到师里为你求情。”

马春光这才严肃了:“不是!”

梁连长说:“怎么能证明?”

马春光一愣,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证明。范指导员说:“马春光,坐下,慢慢说……事情没查清之前,每个人都有可能,我们当然不希望是你写的。但如果是,就早说,你知道主动交待,和被查出来完全是两个性质。”

马春光有点急了:“我明白。可这诗真不是我写的!”

梁连长说:“那好,你就在这儿把这诗抄一遍。”

马春光气愤地:“你们不相信我?”

梁连长说:“废话!这不是正查吗?不查清楚怎么相信你?”

指导员说:“马春光,这不是针对你一个人。”

马春光委屈而又愤怒地拿过笔和纸,刷刷地写起来。

梁连长点上一支烟:“把态度给我端正了,好好写。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是你,你怕什么……把名字写上。”

马春光推过笔和纸,脸涨得通红,又气又羞。

指导员说:“还有,把你过去写诗的本子,还有记笔记统统拿过来。”

马春光不干了,叫起来:“我没有!就是有也不会给别人看!”

连长和指导员都是一愣。梁连长恼火地:“敢!”

指导员说:“既然不是你,你怕什么?”

马春光抱着脑袋:“那都是我当知青时写的,跟部队没关系……我不想让人看……别人也没权看……连长、指导员,我是你们的兵,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就不相信自己的兵!”

梁连长一挽袖子:“嗬,你还来劲了啊?”

指导员态度和蔼了些:“马春光,你应该明白,我们不是不相信你。这样吧,你先回去冷静下来琢磨琢磨,看是不是应该配合组织把这事儿查清楚,想通了再说。”

马春光气哼哼地出了连部。他回到宿舍,红着眼晴,从床头柜里翻出两个本子扔在地上,又抛开叠好的被子,拽开床单、褥子翻腾着……

老兵新兵们站在那儿,默默看着他。

马春光一走,几名排长陆续走进连部,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叠纸。一排长说:“连长,我们排初中生以上的都写了,抄的内务条令,让保卫科自己去对笔迹吧。”

二排长说:“我们排抄的诗,你们听这首——春天太阳高又高,出操不用穿棉袄……”

范指导员问:“还有没有落下的?”

三个排长都说,他们齐了。梁连长说:“你们几个呢?也都齐了?”

三名排长面面相觑。二排长苦笑:“嗨,怎么连我们都不相信了?”

三排长说:“我可是有老婆的人,没我的事啊!”

一排长说:“连长,你也太小看我们了吧?堂堂一个军官,向一个丫头片子求爱,还酸啦吧叽写那不着调的诗。”

梁东说:“那也不一定!”

一排长说:“到底是哪个女兵啊?”

范指导员说:“师里保密,我们也不知道是哪个,但肯定是个漂亮的!”

二排长说:“连长、指导员,你们是不是也得留个字迹呀,谁能保证你们不写情诗?”

大家都笑起来。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范指导员拿起电话,是保卫科科长打来的,告诉说,刚刚查出来了,是师司令部的一个公务员干的。

三名排长有的轻松了,有的气愤,有的摇头,把手上的纸撕了。

梁东一把夺过电话:“杨科长,你把这熊兵调到我们侦察连来,在你们机关,我看他是闲的皮痒痒!”

梁东刚放下电话,马春光连报告都不打,就用膀子推开门,蹬蹬地走到连长面前,用力将一摞笔记本放到连长面前。

一排长赶紧说:“哎马春光,不用了。”

指导员看一眼连长,窃笑。梁东却不动声色:“这么快就想通了?”

马春光涨红着脸:“我马春光没别的优点,就一条,敢作敢当!我再说一遍,那破诗不是我写的,敢写我就敢落我的名字!”

梁东故意板着脸:“这算什么优点?男人、军人,本来就该这样!……顺便通知你,从明天开始,调你去勤杂班喂猪。”

指导员等人愣住了。梁连长摔门出去。

马春光拼命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猪圈在营院外面,紧挨着营区,周围是各单位的菜地。喂猪的活儿又脏又累,谁也不愿干,每年都是表现不好的兵给发配来喂猪,一当上猪倌,你就感到矮了一头。

马春光的事情传开后,张社会和四班长商量一下,一块去找连长、指导员求情。四班长先说,他说:“连长,我想不通,既然写信的人不是春光,不给他个说法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让他去喂猪?你不可惜,我还觉得可惜呢……找不到人喂猪,我去给你喂去!”

梁东冷冷地道:“喂猪怎么了?马春光喂猪就可惜?那别人呢?还干不干?把猪都杀了?张社会,你是不是也来替马春光说情?如果是,趁早给我闭嘴!”

张社会递给梁东一支烟,又帮他点上,说:“连长,您先别发脾气嘛,您不是常说当个好兵,尤其是当个好侦察兵,得有悟性吗?马春光现在不是我的兵了,按说我不该多嘴,可我毕竟带了他仨月。马春光是个当侦察兵的好苗子。他还不像赵海民,他当兵前一天枪没摸过,可枪一上手就和别的兵不一样,横拿竖扛,怎么看怎么有精神,自然透出一股子霸气……他不就是顶撞了你几句吗?”

梁东气乎乎地:“几句?顶一句都不行!”

范指导员也说:“看看,又上来那股子犟劲了!”

张社会说:“连长,你自己不也挺爱发脾气的吗!”

“那得看怎么发!谁没脾气?会发,发到节骨眼上,把脾气发成威力,那叫水平!不会发的是冒傻气,二杆子!你说,我哪次脾气发错了?马春光他才当了几天兵?是个好苗子不假,这件事本身他也没错,敢跟我连长叫板也值得欣赏!作为一个兵,难得!这说明他为人正派,不会耍小心眼子。但要真正成长为一个好兵,必须受得了委屈,得学会忍,善于忍。”

几个人听出了梁东话里的意思。张社会忍住笑:“对!说得太对了!”

“一个军人,有可能一辈子也看不见你的敌人,可你天天得苦练杀敌本领。忍,不是忍气吞声,是引而不发,是为了有朝一日的暴发!他马春光才受了多大一点委屈?他就蹦,就跳,太容易冲动。我早就发现,他个性太强了,仗着有点文化底子,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说眼前,怎么和人相处?朝长远说,怎么带兵?再好的苗子它也不是树,现在不磨练他,什么时候磨?到你们这岁数,那就晚了!”梁东说完,端起茶缸咕咚咚往肚子里灌水。

指导员说:“连长想的比我们都远啊。”

张社会佩服得直点头:“可是,就怕他……”

梁东放下茶缸:“怕他想不通,一头栽下去站不起来是不是?那说明他根本就不是个好材料!你还怕赵海民没对手就跑慢了,对不对?真要是那样,我看连赵海民你都别费功夫了。”他指着张社会和四班长的鼻子,“你们两个,不琢磨怎么带兵,整天琢磨着护犊子,一对糊涂蛋!”

几个人都开心地笑起来。

当天下午,马春光就把铺盖卷搬到了猪圈旁边的一座小房子里。炊事班长专门来了一趟,告诉他一些注意事项,他用吊儿郎当的口气说,知道了。

不远处就是通信连的猪圈。本来师里说要派男兵帮通信连养猪,通信连不干,坚持要自己派人养,因此通信连的猪倌就是女的。

马春光发现,通信连的饲养员是个又瘦又小的女兵。

半下午时,他挑着担子到炊事班,挑来一担猪食,没等倒在猪食槽里,十几头猪哼哼着跑过来,又叫又闹。他干脆不喂它们,没好气地用扁担打着猪,拼命渲泄着:“我叫你坏!我叫你馋!……”

打了一阵,又觉得没趣,就无精打彩地斜依在猪圈的围栏上,看着正在相邻的猪圈里打扫卫生的小女兵。

那个小女兵不是别人,正是方敏。她是主动要求来喂猪的,她想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来,她喜欢安静。此刻,她穿一双雨靴,军装外面扎着围裙,满头大汗。猪们在她跟前一动,她便浑身一阵紧张。

想到以后就是邻居了,不说话是不可能的,晚说不如早说,于是,马春光就踱过去,和她打招呼:“你好!忙呢?”

方敏抬起头来,又点点头。

“哎,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方敏。”

“我叫马春光,侦察连的。”

“我知道你叫马春光,你会吹口琴。”

马春光这才得意地一笑。别人都知道他会吹口琴,算是一个安慰吧。他说:“方敏,你们应该是俩人喂猪吧?怎么就你一个人干?”

“暂时我一人,那个,估计快来了。”

侦察连的猪饿得嗷嗷乱叫,马春光就是不给它们喂食。他说:“这些猪,都被我的前任宠坏了,它们还不适应我。没事,过两天他们就习惯了。”

方敏感到面前这个人是在折腾猪,有些过份,就不想理他了,埋下头继续打扫着猪圈。马春光自觉没趣,退回到自己猪圈前,把猪食倒进食槽里,看猪们争抢食物。

这个时候,马春光难受。这座军营里,还有人比他更难受,那个人便是胡小梅。

事情水落石出了,那个写情诗的兵立即被发配到边境上的一个哨所去了。胡小梅的情绪却并没有改善。她躺在床上,捂着被子睡觉。女兵们都觉得,她把这么点事捅出去,属于小题大做。

同样因为这件事,胡小梅更出名了,通信连也成了谁也惹不起的单位,全师上下都有非议。

更令胡小梅难以忍受的是,连里安排她去猪圈喂猪!这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她坚决不去,和衣躺在床上,头上蒙着被子哭鼻子。

张桂芳连长跑来劝她,说:“同样是一名战士,人家方敏能主动要求去喂猪,你呢?组织上安排了也不去,还有没有一点觉悟?什么叫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胡小梅哭着说:“我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想喂猪……”

“为什么?”

“我……我害怕猪。”

“还怕苦、怕累、怕脏对不对?打仗怕不怕?怕就别穿军装,别来当兵!我就是要打掉你一身的娇气、傲气和拈轻怕重的毛病!先把铺盖卷搬到勤杂班去,想不通慢慢想!”

张连长走了。

班里的人没人愿意搭理她,她慢慢也觉得,再懒着不去,也没脸在班里呆下去了,就把心一横,去菜地了。

方敏见了她,说:“小梅,你刚来,先不忙着干,休息一下吧。”

她点点头。方敏将桶里的猪食一瓢瓢地分到几个猪食槽里,她皱着眉头,捂着鼻子,远远地站在一旁,委屈而伤心,眼泡又肿又红。

马春光挑一担猪食过来,放下,看一眼胡小梅,突然笑了,然后走到方敏面前:“你们的猪死了?”

方敏不悦了:“瞎说什么呀你?”

马春光说:“那她哭什么?”

方敏不理马春光,挑起空桶走了。马春光独自尴尬地笑笑,一阵犹豫,走到胡小梅面前:“嗨……你也是来干这个的呀?”

刚才一见马春光,胡小梅就又羞又喜。羞的是自己到这破地方上班了,没脸见人了,喜的是马春光也是喂猪的干活,大家彼此彼此。见马春光主动和她说话,她赶紧点头。

马春光笑道:“女兵喂猪是有点太那个,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其实就是说起来不太好听,脏点,累点。但是,这儿多自由啊,还容易出成绩,到杀猪吃肉的时候大伙全想起咱们喂猪的。吃人家的嘴短,谁不说咱喂猪的好啊?”

马春光在安慰胡小梅,也是在自我安慰。

“我才不稀罕呢!”胡小梅虽这么说,却被马春光逗笑了。她笑起来很漂亮,两排洁白的牙齿特别耀眼,马春光不敢看她了。

两人说话间,方敏又挑来一担猪食,喂完猪,发现马春光的猪食还放在那儿,见圈里的猪嗷嗷直叫,便不声不响地替马春光把猪喂了。等马春光过来发现自己的空桶时,方敏再次挑着自己的桶走远了。

看着方敏摇摇晃晃的瘦小背影和肩上一副偌大的铁桶,马春光若有所思。

这时,一阵宏亮的口号声由远及近,是部队训练之后回营了。马春光刚才的那份潇洒全没了,他望着回营的部队茫然若失。

胡小梅说:“还说我呢,你不也是不想喂猪嘛!”

马春光咬咬牙,狠恨地一脚踢在猪食桶上,桶横着飞出去,砸碎了远处的一片青菜。

最初一段时间,胡小梅基本不干什么,所有的活几乎全是方敏一个人干。她就是想和马春光聊天,她发现马春光见识多,有思想,跟他聊天很愉快。

这天傍晚,方敏穿着雨靴,一手握着水管子,一手拿着笤帚,在猪圈里边冲边扫。胡小梅却穿着雨靴和工作服,靠在马春光休息的小屋门口,和坐在屋里的马春光聊天。方敏身上沾着点点污迹,胡小梅身上却干干净净。

她说:“我小的时候去过草原,我妈还教我唱过《敖包相会》呢!”

马春光说:“草原上的人都会唱歌。‘呼麦’你听过吗?……就这样,呜……嗓子、鼻子、胸腔共同发出的声音……”

这时,李胜利背着一捆猪草来到门口。李胜利平时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做好人好事上,以前他主要是打扫卫生呀,帮厨呀,割猪草是他刚开展的项目。他冲马春光和胡小梅不好意思地笑笑,放下草筐:“马春光,放这儿还是给猪吃呀?”

“放那儿吧,猪还饱着呢。”

李胜利把猪草放下:“那我走了啊,你们聊。”

看着李胜利远去的背影,胡小梅撇了撇嘴:“这人贼眉鼠眼的,不讨人喜欢。”

马春光道:“人家做好事帮我忙呢,天天吃过晚饭打一筐猪草,马无夜草不肥,你看我的猪,比你们那猪滋润多了。”

“嗨,管它肥瘦呢,它长得快,离死也快……哎,马春光你知道吗,给我写情诗的那个流氓,被赶出机关,调到一个边防哨所去了……太便宜他了,应该处理他复员!”

马春光皱起眉头,定定地看着胡小梅:“是你?”

胡小梅不解:“什么是我?”

“把情书交给师首长的女兵是你?”

“当然是我,那首诗我还抄下来了,不信,什么时候拿给你看。”

马春光腾地站起来,嘲讽地看着胡小梅,挖苦道:“看样子你还挺自豪的吗?我没猜错的话,那首破诗你朗诵给很多人听过是不是?……你,你也太缺德了吧!”

胡小梅像是被吓住了,莫名其妙地看着马春光:“我怎么缺德了?”

“还不缺德?就几句破诗能怎么你了?我没想到那个女兵是你!感情不懂,人情世故你总该懂吧?总该会做人吧?给你写诗是人家看得起你,不愿意看你烧了,干吗捅到上面去?你以为你是谁呀?人家怎么成流氓了?流氓写的诗你干吗还抄下来?……”马春光越说越生气,“还不缺德?两个人喂猪,挑猪食、扫猪圈、起猪粪,脏活重活累活全让方敏干,干吗欺负人家?你和方敏站在一块比比,高人家一头,偷赖耍滑好意思吗你……今儿我还告诉你,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来喂猪!”

胡小梅咬着牙,低着头,竟然老老实实的听着。马春光说完再不理她,提把铁锹出来,跳进猪圈,一锹锹挖着粪扔出猪圈……

挨了马春光一顿骂,胡小梅反而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这让她感到奇怪。愣了好一会,见马春光不理她,她就慢慢走回营区了。她和方敏每天夜里在勤杂班就寝。

马春光来菜地喂猪后,赵海民来看过他一次,陪他坐了一会,就回去了。

何涛倒是没事就爱往这里跑,来了,骂几句连干部,发几句牢骚。这天,马春光用泥巴和砖正砌着猪圈的一个豁口,何涛又来了,隔老远就咋唬:“行啊马春光,星期天还修猪圈。”

“我是怕猪跑出去,逮起来费劲。别光站在那儿,帮我搭把手。”

何涛懒洋洋地递着砖,四处望着:“那俩喂猪的还没来呀?”

“我说你小子怎么老爱往这跑,原来是心怀叵测!”

何涛怪笑:“哎,我是替你操心,她们在,你就不寂寞,对不对?”

“我才不感兴趣。”

“哎,不说她们了,给你看样东西。”何涛神秘兮兮地从裤兜掏出一封信递给马春光,“李胜利对象来的……打开,看看农村小妞是怎么写情书的,好不好?”

马春光当即就发火道:“你知不知道私拆他人信件是犯法的?滚!在哪儿拿的给人放回哪儿去!”

“怎么了?发那么大火干吗?”

“你说怎么了?偷偷摸摸地拿别人的信,你恶心不恶心?上次出的洋相,你还不嫌丢人是不是?我告诉你,以后你别再欺负人家李胜利。要是再干这种没鼻子没脸的事,也少来拉我。”

何涛收起信:“好,马春光,算我瞎了眼把你当朋友!”

说完,何涛转身离去。马春光却又说:“何涛,你站住!”

何涛站住了,马春光走到他面前:“何涛……你我来当兵其实也都不容易,要瞎混,要丢人现眼,咱干吗还跑到这儿来?别的我不多说了,你要还把我当朋友,就把李胜利的信好好的还回去。以后也别再跟他过不去。跟咱们比,他和赵海民这种人更不容易,一生的前途、命运,人家都放在这身军装上了。能在咱面前忍气吞声,人家不是怕咱,是怕受连累影响进步。何涛,咱别再害人家了,好吗?……”

何涛终于点点头,突然笑了:“跟俩女兵一块喂了几天猪,进步这么快啊,马春光,你是不是搞对象了?”

马春光也笑了:“别胡说八道!快去,把信还给人家李胜利。”

何涛吹着口哨摇摇晃晃地走了。马春光将最后一块砖砌上,转身洗洗手,把工具收进小屋。

不一会,又有脚步声传来。李胜利又送猪草来了,他将一大捆猪草从肩上卸下来,抹把汗,看着地上的一大捆猪草,一副高兴又满足的表情。

马春光闻声出来:“李胜利,我可是每天都报告给连里了,表扬不表扬你可不是我的事啊。”

“看你说的,我又不是图表扬。”李胜利说。

马春光一笑:“这么说,你是真关心我这些猪?”

李胜利有些尴尬地:“是啊……我走了啊。”

“着什么急呀……来,坐一会儿。”

李胜利犹豫着,在一个马扎上坐下了。马春光真诚地说:“李胜利,按说你天天打猪草,也算是帮我的忙,我不该给你泼冷水。打猪草做好事都应该,可就这么做下去呀?将来怎么办?当兵的练好军事本领才是根本,尤其在咱侦察连,得有一手过硬的本领。你看人家赵海民……”

一提赵海民,李胜利鼻子里哼一声:“你不知道吧?最近,赵海民每天天不亮就出去,赶在早操前跑回来,我问他干吗他都不说,肯定是背着人,也到外面做好事去了。”

马春光摇摇头:“不管他赵海民去干啥,你下苦工夫练军事,不会有错的!”

李胜利这才感激地点点头。

马春光又说:“真想打猪草,一个星期一次也就够了,别天天打了。”

李胜利站起来:“春光,谢谢你提醒。”

马春光摆摆手:“对了,何涛那小子爱捉弄个人什么的,一张破嘴也烦人,你以后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知道了。”李胜利说完就走了。

尽管马春光善意地提醒过李胜利,让他把心思主要用到军事训练上,可他还是觉得,做好事容易出成果,所以,他不会放弃做好人好事。每天早晨,他都早早起来,把宿舍门前的小操场打扫一遍。同时和他抢着做好事的,还有几个兵,大家暗暗较着劲,都想做到前头去。

最近赵海民的行踪也成了李胜利的一块心病。每天早晨,起床号响起之前,赵海民都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跑回来,他问过赵海民,这么早干吗去了。赵海民轻描淡写地说,没事,跑跑步,练练体力。他不相信。天不亮,他一个人跑啥步呀?他怀疑赵海民到师机关办公楼做好事去了。他想跟踪赵海民一次,看看他到底干什么去了,想想又怕暴露了,就作罢了,心想你做你的,我做我的,看谁坚持得长久。毛主席说,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容易,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他李胜利就想一辈子坚持做好事,他有这个劲头,这方面,他不怕赵海民抢到他前头。

其实,赵海民是迷上喊口令了。

他是伏牛山人,有着较重的口音,他想尽早把口音改掉,尤其是喊口令时。他这不是忘本,而是觉得,用标准的普通话喊口令,特别带劲。

梁连长的口令就喊得不错,每逢梁连长喊口令时,赵海民就用心揣摩。好口令是练出来的。夏天到来后,他决定,每天早晨早起一个小时,到营院外面的荒原上上练习减口令。

好长一段时间,没人发现他这个“秘密”,直到有一天,刘越她们几个女兵也早早起来,到荒原上背诵电话代码时,听到了他有些苍凉的声音。

天色微明,七八个女兵们散布在荒原上,或站着,或慢慢地走着,背诵、默记着电话代码。突然,一串宏亮的略带乡音的口令声从不远处的一片沙丘的背后传递过来。女兵们都是一愣,互相看看,然后不约而同地朝那片高地望过去。

一声声口令在晨风中单调地回荡着——

——全体都有了。

——立正!

——向前看!

——向右看齐!

——一、二、三、四!……

在营区附近,有人喊口令,没啥好奇怪的,她们过了一会就回营房了。过了几天,下着小雨,她们又来到荒原上,突然又听到了口令声。声音执著而坚定,在黎明前的雨雾中固执地飘荡着。刘越等人攀上沙丘,居高临下地观看着,刘越一眼认出,是赵海民。他背对沙丘,笔直地站在那儿,面对着前方无边无际的荒原,一声声地喊着口令——

——全体都有了。

——立正!……

女兵们就感到这人有点怪。她们轻轻地议论着、说笑着。赵海民仿佛意识到什么,略一停顿,随即口令声又起了——

——向右看齐!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

女兵们终于忍不住了,咯咯笑起来。毛桂萍说,这是谁呀?神经病!王惠说,看着面熟,好像是侦察连的。李凤香说,走,绕到他前面看看去。高玉兰说,算了吧,别真是个疯子。毛桂萍说,怕啥,有刘越呢,可以和他比比跳木马呀,再说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一个疯子,走!

刘越也想看个究竟,就没制止女伴们。在赵海民继续的口令声中,她们犹犹豫豫地走到了赵海民的前面,远远地站着,好奇地看着赵海民。

赵海民眼睛仿佛看不到她们,仍在继续着。

王惠不由自主地随着赵海民的口令立正、稍息,被毛桂萍笑着打了一下。女兵们渐渐的胆子大了。人称“假小子”的毛桂萍大声地:“嗨!你干什么呢?”

李凤香说:“哎,这就你一个人,喊给谁听呀?”

众女兵一阵哄笑。

赵海民旁若无人,根本不回答她们的问话。

出早操的时间快到了,她们就离开了。

秋天到来了。秋天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刘越等人再次来到荒原上,远远就听到,赵海民一声声口令仍然在荒原上回荡着——

——立正!

——向前看!

——向左转!

…………

刘越就想,可见这个赵海民是个极有毅力的人,一个凡人,很难做到这样的风雨无阻啊!他心里若不是装着千军万马,他不会有这样的境界!刘越不由得就有点敬佩他了……

仿佛是踏着口令,女兵们来到了赵海民身后的沙丘上。她们大胆地看着,说笑着,变得无拘无束了。

赵海民仍然是充耳不闻、旁若无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口令声中,让人无可奈何。

毛桂萍说:“那天我回去试了好几次,面前没人,还真喊不出来。”

李凤香说:“我也试了,一张口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刘越说:“你们仔细听听,他这嗓子是不是比以前有进步?”

王惠说:“是有点动听了。可是,他一个人站这儿瞎喊,到底什么意思啊?”

毛桂萍说:“吊嗓子呗,我们院里有个演李玉和的,每天早上起来啊啊地叫,吵得人睡不好觉。”

又一阵笑声。

高玉兰说:“他又不唱戏,吊嗓子干吗?”

毛桂萍说:“这还不明白呀?预备将来提干,带兵呗!是不是呀,刘越?”

刘越说:“你讲的很对!”

其它女兵仿佛明白了,纷纷点头。

李凤香说:“提干、娶媳妇、老婆随军,农村兵人生三步曲!”

王惠说:“哎,听说有的农村兵当兵前都有老婆孩子了,没准他也有了吧?”毛桂萍大胆地靠前两步:“嗨!赵海民,你有老婆吗?”

赵海民似乎是顿了一下,接着喊出的口令更响亮了:“向前看!立正!卧倒!……”

女兵们轰然大笑着,跑走了。

来到高地的顶上,刘越忍不住回头朝赵海民看去——

赵海民的身影在晨曦中伫立,玫瑰色的朝霞渐渐湮没了他……那一瞬间,刘越感到了一种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