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越双手抱着包裹来新兵一连,有人把黄小川替她叫出来。黄小川站在刘越跟前,显得局促不安,紧张地看看四周。刘越就说:“小川,你乱看什么?”

黄小川说:“怕别人看到说闲话……小越姐……你找我有啥事?”

刘越把包裹递给他,他看到包裹上写着刘越的名字。就摇摇头:“这是阿姨寄给你的。我不要。”

刘越笑了:“我妈是军人,知道部队的纪律,才不会给我寄什么糖果呢。寄到我那儿就是让我转给你的,违犯纪律也是我……对了,我妈还给你买了一副护膝,也在包裹里,记着戴上。”

黄小川感动地点点头。

刘越又说:“小川,春节要到了,我妈他们就是怕你想家才给你寄的东西。我爸让我转告你,好好训练,男子汉别老想着爸爸妈妈……”

黄小川脸红了:“小越姐,我知道了……”

黄小川的训练效果忽好忽坏,有些新科目总是跟不上。很多次,多亏赵海民帮助,他才勉强过关。

这天傍晚,黄小川在赵海民帮助下练习正步。张社会背着手走过来,示意两人继续。一套动作完成后,张社会这才走到小川跟前,纠正说:“腿绷直,两腿夹紧,踢出去的步子才有力!来,再试试。正步分解动作:一!”

黄小川一步踢出去,不由得一声叫唤:“哎哟!”他立着的一只腿颤抖着,头上已渗出汗珠。

张社会和赵海民都是一愣。原来黄小川两条大腿的内侧已经磨破了。回到宿舍后,他羞答答地脱下裤子,赵海民看到,他的大腿内侧一片麻麻点点的红色。赵海民一脸内疚:“我没看出来,我太粗心了。”

张社会摇摇头,看着黄小川:“兵就得这么当!”

说着走到自己的床前,从床下提出一个手榴弹箱子,取出碘酒,重又回到小川跟前,边擦边轻轻吹着。黄小川忍着疼,也忍着泪水。张社会一边擦一边说:“我当新兵那会儿,连裆里那什么都磨破了皮,嗨,那才叫疼。不过,一咬牙挺一挺也过来了。当兵就是这样,一关一关挺过来就成好兵了……赵海民,这几天停一停,让小川多体会体会。”

赵海民说:“班长,我知道了。”

黄小川感动地看着班长和赵海民,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

训练的艰苦,黄小川尚能忍受。他最痛苦的莫过于对爸爸妈妈的思念。一个周末的黄昏,他一个人溜出来,望着无边无际的冰天雪地出神。军营在远处,模模糊糊,他独自站在雪地里,显得越发瘦小。冷风把他的眼泪吹下来了,他小声地念叨着:“爸、妈,你们在哪儿?……”

回答他的,是嗖嗖的北风。

不知何时,张社会悄悄地站在了黄小川身后:“小川,是不是想家,想爸爸妈妈了?”

黄小川吓了一跳,警惕地看一眼班长,使劲摇头。

“想家是正常的,当兵的都想家,都想爹妈。这不丢人!”

黄小川这才听话地点点头。

张社会问:“没接到爸妈的信是吧?”

黄小川又警惕地看一眼班长:“班长,你怎么知道?”

张社会狡猾地一笑:“连这点情况都不掌握,班长是吃干饭的呀?每次邮车一来,你都像掉了魂似的,班长又不是瞎子,看不见?还有啊,光见你写信,可每次发出的信却没你的,小川啊,怎么回事?”

没想到班长这么细心,黄小川咬牙沉默着,警惕地躲闪着班长的目光。张社会一脸糊涂,却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着头:“好,我知道了,不想说班长不问你就是了。”

“班长,我……”黄小川快要哭了。

“没事、没事……嗨,我是没见到你收到过信,又整天心事重重的,替你憋得慌,想做做你的思想工作……这事弄的,好了,我不再问你了,好吧?”

黄小川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平时训练,男女兵是在一个大操场上进行。开始时大家都不好意思互相打量,时间一久,男兵们已没有了最初的克制和谨慎,目光变得大胆、放肆了。尤其是课间休息时,纷纷朝女兵们看去,并指点着、议论着。女兵们也仿佛知道一般,一个个显得格外活跃。

这方面,何涛是积极分子。一天,课间休息时,他对一个兵说:“哎,你看那个,像不像李铁梅?”

那个兵摇摇头:“她没辫子,我看像阿庆嫂。”

何涛说:“马春光,你来瞧瞧,那个怎么样?”

马春光一肘子撞在何涛胸前:“哪个呀?”

何涛一指胡小梅:“就那个,好像叫什么小梅,我看就她最漂亮。”

马春光说:“是吗?我没看出来。”

每逢这时候,赵海民和黄小川就躲开何涛等人,他们不想掺和。李胜利愿意往跟前凑,却总是受到奚落。

女兵里面,胡小梅确实很显眼,鹤立鸡群一般。除了她,就数得上刘越了。

胡小梅不但人漂亮,还能歌善舞。快过春节时,新兵团组织新兵们演节目,胡小梅、马春光等有文艺特长的人有了露脸的机会。

腊月二十九晚上,全体新兵来到大礼堂,观看新兵们自己排练的节目。台下坐满了新兵,气氛十分热烈。

演出开始,大幕徐徐拉开。胡小梅站在舞台中央报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新兵团迎新年联欢晚会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大合唱——东方红。”

台下掌声雷动。合唱结束,马春光接着登台,表演口琴独奏。他先吹奏了一首蒙古族民歌“阿斯尔”,琴声舒缓,浑厚优美。马春光闭着眼,如痴如醉、如梦似幻……

台下一片寂静。

胡小梅站在舞台的一侧,被马春光优美的琴声吸引,她也如痴如醉了。

一曲结束,掌声骤然而起,经久不息。

梁连长坐在台下使劲鼓掌,喊道:“马春光,代表一连再来一个!”

一连的兵们跟着起哄。马春光大大方方地:“首长和同志们,下面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自己写的诗吧,请首长和战友们批评指正。”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马春光镇静一下,朗诵道——

我是城里人,

却来自浩瀚的蒙古大草原,

蒙古包里的老额吉呀,

教会了我骑马放牧。

我是蒙古人,

我爱这辽阔的土地……

梁连长两眼放光:“好!好!我们侦察连就缺这样的兵!”

马春光出了彩。

胡小梅是最后一个登台的,她把晚会推向了最高潮。她先是唱,接着跳,到最后边唱边跳,表演独舞《白毛女》:“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我等我的爹爹,回家过年……”

歌声结束的同时,胡小梅收住舞姿,一个漂亮的造型。

大幕缓缓拉上了。掌声似排山倒海一般。

在那个晚上,全新兵团的人都记住了胡小梅的名字。

演出结束,回到宿舍后,大伙仍然很兴奋,何涛说:“那个胡小梅还真有几手,马春光,下次再有晚会你跟他配对,你吹她唱,绝了!”

张社会笑眯眯地看着马春光,完全没了平日的严厉:“马春光,吹的不赖。不过,感情太丰富了点,听了让人想家,以后有机会单独给我吹吹。”

马春光爽快地:“行啊班长!”

何涛又说:“班长,你还真是马春光的知音呢。哎,马春光,连长刚才也说了,他们侦察连就缺你这号的。”

马春光兴奋地跳了起来。李胜利羡慕地望着马春光,真恨自己为什么不会一手。

过完春节,新兵们马上就要下连了。

这天上午,以连为单位正在进行刺杀训练。一辆吉普车停在操场边,新兵团戴着袖标的值班干部陪着两名机关干部在各连的队列里穿行着走来走去。他们时而驻足在某个战士面前一阵观看,时而又绕到某个战士的身后仔细打量着,或点头,或摇头,最后和各连的干部们朝正练刺杀的队列中指指点点,朝小本子上记着什么。

中午,那辆吉普车开到了一连门前,从车里下来的还是那两人。梁连长和指导员把他们迎进连部。战士们仿佛意识到什么,纷纷拥到门口,看着连部的门口。

何涛问:“他们神秘兮兮的干嘛呢?”

李胜利说:“肯定是挑兵!首长来挑公务员了,你看……”

果然,连队的通信员从连部出来了,进到七班领走一名精干的战士。李胜利得意地:“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不光挑公务员,放映员、卫生员,给首长开车的都得挑。”

何涛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瞎激动啥?又不是给首长挑女婿。”

李胜利吧叽着嘴:“没准,好多公务员都能给首长当女婿。”

说完,李胜利退回到自己铺板前,取过毛巾擦擦脸,整理一下军装,拿过一本毛主席语录,坐在马扎上认真看了起来。

一个兵说:“嗨,有门,来了,到咱班来了!”

战士们一阵骚动。

李胜利鼻翼翕动着,鼻尖上已有了密密麻麻的细汗珠。

连部通信员进门。何涛说:“嗨,通信员,是不是首长看上我了,来叫我的?”

通信员说:“这辈子轮不到你,下辈子吧。”

一阵笑声中,李胜利紧张地看着语录本。通信员对张社会说:“班长,黄小川呢?连长让他去趟连部。”

黄小川跟着赵海民到操场上练刺杀了。张社会命令李胜利,跑步去通知黄小川。李胜利失神地站起来,跑了出去。看来自己没这个命了,他沮丧地想。

黄小川从连部出来后,告诉班长和赵海民,上面的确要选他到师部当公务员,但他不想离开这里。张社会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黄小川:“小川,你再好好想想,多好的事啊!”

赵海民也说:“当公务员,你就少受罪了。”

黄小川摇摇头:“班长,我想跟你到侦察连去……”

何涛插话说:“黄小川,就你这身子骨,连长能要你到他侦察连去吗?擒拿格斗,打得人鼻青脸肿的,摔人像摔麻袋一样,几天你还不散架了?要我说你得去,在首长家喂个鸡、买个菜、打扫个卫生也行啊,至少不用训练了。”

马春光说:“我倒觉得黄小川挺有骨气。”

张社会说:“啥叫有骨气?乱弹琴!”

赵海民说:“小川,你再想想,这毕竟不是什么坏事。”他亲眼目睹了小川在训练场上受的苦,说实在的,小川也确实不是干侦察员的料,他真心希望小川到一个轻松点的单位去。

其它人也都七嘴八舌地劝着,只有李胜利眼巴巴地望着黄小川,始终一言不发。

梁连长听说这个情况后,有点不相信,把黄小川和张社会叫到连部问情况。梁连长审视着黄小川,意外而吃惊地说:“你是说你不愿意给首长当公务员?”

黄小川说,全师的单位,他只对一个感兴趣。

梁连长说,你说!

黄小川说,侦察连!

梁连长一阵沉思,突然道:“好!不过黄小川,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要到侦察连。”

黄小川说:“我要做一个最好的兵!”

连长赞赏地点点头:“好,我要你这个兵!”

张社会大感意外。在他印象中,连长对黄小川这号的困难兵是根本瞧不上眼的,因为明摆着,到了侦察连,训练强度大,他更会拖后腿。

连长点上一支烟卷,吸着:“说实话,冲各方面条件,从全连挑一大半也难挑到你头上;可是就冲你不愿到首长身边享清福,冲你要当个好兵这股劲,我要了!”

黄小川感动地看看连长,然后看着张社会,孩子般笑了。

张社会拍拍黄小川肩膀:“好了,你先回班去吧。”

黄小川向连长一个敬礼,转身跑去。张社会在连长面前坐下来:“我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笑。”

“以后就放在你班里,他需要你这样的班长带。”

“连长,把我这个班都带回侦察连吧?”

连长一瞪眼睛:“什么?开玩笑!要挑好的!”

黄小川回到班里后,大伙知道连长已经要他了,替他惋惜的同时,又都向他表示祝贺。李胜利在心里飞快地打着小算盘,在他看来,黄小川是天大的傻瓜,放着公务员不当,非要到侦察连去受罪,换上他,打死也不这么做。可是,如果当不了公务员,到其他连队,就不如到侦察连去。侦察连是师首长很看重的部队,在那儿入党啊,提干啊,相对容易些……他很快就打好了主意,也要到侦察连去!

张社会回到宿舍后,李胜利拿过一张信纸,突然咬破食指:“班长……”

鲜血快速地涌出来,滴落到地上。张社会惊道:“李胜利,你这是干啥?”

李胜利吸着凉气:“班长,我知道连长看不上我,上次紧急集合的事我让连长生气了,求求你给连长说说,我要到侦察连,我这就写血书!”

“写什么血书啊,快包起来……”张社会望着大伙,“要分兵了,大家有什么想法不妨都说说,但不要像李胜利这样,血淋淋的干啥!”

何涛说:“班长,干脆一锅端,我们都跟你走,去侦察连……我觉得咱班的人都有感情了,分开了还真舍不得。”

其它兵也跟着附和。张社会说:“我找机会再向连长争取吧。”

张社会抽空又去找连长磨叽。连长说,一个新兵班都带走,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堂堂的师侦察连成什么了?成苹果筐了,什么样的都往里装!赵海民、马春光这样的,去侦察连最合适,像何涛啊,李胜利啊,马玉宝这号的,不去最好。

张社会急了:“连长,你不是说过吗,没有不好的兵,只有不好的干部!李胜利、何涛他们也放在我班里,我来带他们。”

连长突然又想起什么:“其实,那个马春光,我对他也有意见。他居然敢跟我里根愣。”

张社会吃惊地:“连长,他可是你看上的,这么好的兵你可千万别犯糊涂!”

“我糊涂?我问你,他哪儿的人?档案上白纸黑字写着石家庄城里人,可他自己红口白牙愣说是蒙古人,这不是明目张胆说谎吗?”

张社会噗哧乐了:“连长,你这不是抬杠吗?人家那是写诗。”

“写诗也不能胡说八道!”

张社会笑道:“那是,我一定批评他。哎,刚才说的那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张社会仿佛生怕连长反悔似的,拔腿就往外跑。连长又叫住他,叮嘱说先别声张,让别的班知道了就麻烦了。

这事过后第三天,新兵团举行领章帽徽发放仪式,全体新兵列队在操场上。在向八一军旗举手敬礼的那一瞬间,黄小川的泪水夺眶而出。赵海民的眼睛也湿润了。穿上有帽徽和领章的军装,才表明自己正式成为了一个士兵。梦中多次出现的情景,如今终于实现了!

到了侦察连,果然又是另一番气象。侦察连是边防三师的拳头,自然得过硬。是否过硬,首先到训练场上见分晓。

搞匍匐前进,全连十二个班依次排开。各班都是老兵在前,新兵在后。各班长远远地站在终点处。十二支队伍齐刷刷地前进着,眨眼的功夫老兵们已把新兵甩下很大一截。到达终点的老兵们腾身而起为本班的新兵们呐喊加油,操场上一片沸腾。

三班和四班紧挨在一起。三班的队伍里有赵海民、李胜利、何涛、黄小川四个新兵。四班里面有马春光。赵海民、马春光是新兵里的尖子,是很能吸引别人目光的。现在,三班的赵海民和四班的马春光齐头并进。梁连长、范指导员,以及其他连排干部们认真观察着。梁连长悄悄问范指导员:“怎么样?”

范指导员赞道:“眼光不错!”

渐渐地,赵海民和马春光拉开了一点距离,赵海民越来越快,到达终点时已领先马春光两、三米远。三班的老兵一片掌声。四班的老兵一片叹息。三班长张社会看着四班长笑了。四班长却大度地看着三班最后一个从地上爬起来的黄小川,冲张社会呶呶嘴,意思是,你的这个兵动作最慢。

两个班、两个班长的激烈竞争,使赵海民和马春光两个新兵中的尖子自然成了对手。

进行穿越铁丝网的训练,相同的情形再次出现,在一片呐喊声中,赵海民抢先到达终点。一前一后站起来的两人,目光自然碰到了一起。赵海民友好地笑一笑。马春光咬咬牙,露出一丝尴尬。赵海民的表情显得友善、质朴。尽管输了,马春光仍然流露一种毫不掩饰的傲气和不服。

这天打靶,他们又挨在了一块,二人不约而同地望了望对方。马春光说:“赵海民,这是你最后一次赢我。”

赵海民一笑:“还没打呢,没准你这回赢了我呢。”

“当过民兵吧?”

赵海民点点头。

马春光冷冷地一笑道:“我估计你那点老本也该吃光了。”

赵海民真诚地说:“马春光,我可没别的意思呀!”

“记住,以后能赢我才算真本事!”

他们开始射击,又一阵枪声响起来。结果没出预料,赵海民比马春光多打了两环。

赵海民早就发现了,他们这茬兵里面,只有马春光是他真正的对手。但他不想和他比高低。马春光却总想压过他一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一天晚上,他陪张社会散步时,张社会告诉他说:“本来连长的意思是把你放到四班的,我没同意。不光是舍不得,主要是因为黄小川在我这个班,你们俩处的不错,以后你还要多帮帮他。”

“班长,我会的。”

“知道为什么把你和马春光分开吗?”

赵海民摇摇头。

“同在一个班,伸不开手脚,没法较劲!一支军队不能没有敌人,一个士兵不能没有对手。人得比着跑,才能跑的快!有对手,有竞争,才有斗志,才容易来劲!这就是部队,这就是兵,也是咱侦察连的传统。不拼、不争你试试?咱侦察连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钢铁一块!有一个真正的对手,难得啊!被别人当对手更难得!这说明你有实力,你跟马春光不在一个班,就可以放开膀子好好比一比。”

“可是班长,我怕他误会……”

“这么快就被马春光盯上了,算你运气。”

“要不你跟马春光谈谈……”

“女人见识!谈啥?响鼓不用重锤,响锣不用棒子敲,我心里有数,马春光也会明白的。倒是你别犯糊涂,你给我记住了:真为自己好,为马春光好,在他面前就一点劲不能松,训练场上没有谦虚的道理!”

赵海民这才有所感悟地说:“班长,我明白了。”

班长的经验确实是丰富,赵海民越来越佩服他了。

刘越她们的女兵连,除了部分人员分到师医院当卫生员之外,大多数人分配到了师直通信连。刘越、胡小梅、方敏、王惠也都如愿以偿地来到了通信连。女孩子大都不愿意当卫生员,在医院工作,整天和病号打交道,没劲!

通信连的连长姓张,叫张桂芳。张连长身板结实,四方脸,浓眉大眼,是那个年代的“美人”;她口才好,特别能讲话。头一回给新兵讲话,她讲道:“到了老连队不等于是老兵,经过了新兵训练也不等于就是一名合格的战士了。通信连的规矩我先给大家讲讲,咱们这个连有内线、外线、无线,所以胆子要大,脾气要好。别有火气,别耍娇气,更别给我耍什么傲气!女兵嘛,抖抖家底儿,恐怕都有点来头,但到了通信连,都得给我忘了!在这儿每个人都是普通一兵!”

队列里,胡小梅直撇嘴。刘越却觉得,张连长讲得有道理。

通信连的宿舍与侦察连的宿舍仅隔着一条马路,两个连队经常打照面。清晨,一队队早操的队伍在公路上跑着,各自喊着口号,此起彼伏。侦察连与众不同,出操的队伍背着被包,架着枪,全副武装,速度极快,旁若无人地越过一支支队伍。被超越的队伍往往有所不甘,大声喊着口号。侦察连的口号起来了:“一、二、三、四……”排山倒海般覆盖过去。

侦察连就这么一路超越,一路覆盖。

这天,侦察连越过通信连时,张连长一亮嗓子也喊起了口号。全连的战士重复着,清脆而嘹亮。带着队伍的梁连长没听见一般,绷着嘴,目不斜视,脚下一紧,整个队伍跟着加快了速度,风一般从女兵们身边刮过去。

女兵们受到嘲讽般被伤害了。张连长轻声嘀咕着:“好你个姓梁的,敢瞧不起我通信连!”

到了中午,接直属队通知清除路上的积雪。两个连队又挨在了一起。张桂芳连长眉头一皱,冲梁东喊道:“哎,梁连长,你过来一下。”

梁连长笑咪咪地走过去:“怎么了张连长,清扫的任务完不成了?小意思,匀给我们一百米!”

女兵们都静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逗嘴。

张连长板着脸:“少打岔,我问你,咱们两个连的营房相隔多少米?”

梁连长估算一下:“差不多七八十米吧,怎么了?”

“你们连有能扔这么远手榴弹的兵吗?”

“扔八十米的少,七十米的一大堆。”

“那就是你们了!昨天夜里有一块砖头落在我们院子里,据我的兵报告,就是从你们那个方向飞过来的。”

梁连长不相信:“有这种事?不可能!我们侦察连的兵他谁敢!”

张连长不依不饶:“兵不敢,那就是干部,没准就是你梁连长!”

梁连长楞一阵,突然笑了:“什么事绕这么大的弯子啊?又有院墙坏了?没问题,全扒了垒新的都行!要不就是杀猪?……”

张连长摇头:“我问你,今天早晨怎么回事?其它连队喊的口号你们都回,为什么我们喊口号理都不理?分明是把我通信连不当回事!”

梁连长不好意思地笑了:“嗨,就这事呀?”

“这事还小?说吧,怎么办!”

女兵们靠过来,嚷开了:“给我们连长道歉!把侦察连的电话线给掐了!……”

梁连长笑着招架:“别、别,一码是一码,没其它意思,我是怕吓着你们刚来的新兵,好心,是好心……”他突然提高声音,“侦察连的,过来一个排,帮助通信连扫除!”

一群战士迅速跑过来。

何涛提着铁锹来到马春光身边,神秘地撞撞马春光,轻声道:“哎,马春光,胡小梅的眼睛到处乱瞅,找你呢!”

马春光一巴掌将何涛的帽子打掉,提着铁锹走开了。

那边,胡小梅的确在注视着马春光。仿佛知道何涛和马春光在议论自己,她不由害羞地低下头,奋力干活。

何涛见李胜利也在不时朝女兵瞅着,不声不响地来到李胜利身边:“李胜利,你是不是在看那个大脸盘的姑娘,她叫什么花来着?”

李胜利急忙低下头,用力铲雪。何涛嬉皮笑脸地:“脸红什么?我知道你们农村人的标准,银盆大脸最好看,我没说错吧?”

周围的几个城市兵都笑了。

赵海民抬起头,和正得意的何涛目光相碰在一处。何涛继续嬉皮笑脸地:“赵海民,你也看上那个了吧,小心李胜利吃醋啊!”

几个城市兵又是一阵哄笑。

赵海民一脚过去,扫在何涛的后腿上。何涛双膝跪地,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还手。

女兵那边,刘越也在。她不时地望一眼黄小川。她越来越放不下这个小弟弟了,由于侦察连训练强度大,伙食又不好,小川似乎更清瘦了。

城市兵和农村兵的矛盾似乎越来越突出了。何涛等城市兵瞧不起农村兵,经常贬损农村兵,农村兵自然就有气。不久之后,新兵里面,渐渐形成了城市兵以马春光为首,农村兵以赵海民为首的阵势。

李胜利的对象马华来了信,何涛趁李胜利不在,偷偷拆开,发现里面有女人照片,就用铅笔在马华的嘴唇上涂上两撇小胡子,又封好口放到李胜利床上。李胜利回来,兴奋地拆开信,一下子傻眼了,气得哭起来。他怀疑是何涛干的,何涛就是不承认。

过了没几天,何涛又趁李胜利拍老兵的马屁,替老兵洗衣服时,悄悄把自己的脏衣服塞进脸盆。李胜利帮他洗了,也帮他晒好了,他不吭气也就算了,反而讽刺嘲笑羞辱李胜利。赵海民本来不想管李胜利的事,因为李胜利虽然是农村兵,却总想往城市兵那边凑,是个随风倒。但他这回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出面警告何涛,不许他再挑事,否则就不客气。

何涛见自己打不过赵海民,便跑到马春光那里告状,说:“赵海民那小子欺负我,不把我们城市兵当回事就拉倒了,可从新兵连到现在他处处压着你一头。哎,马春光,你就甘心这么被他压着呀,要我说,找个机会收拾他一顿,压压他的气焰!”

其它几个城市兵也跟着起哄,一个说:“春光,咱城市兵不能输给这些乡巴佬吧?他赵海民根本没把我们城市兵放在眼里!”

另一个说:“这帮乡巴佬,嘴比咱甜,事儿比咱们会来。做着好事,打着小报告,扫完地连笤帚都藏起来,表扬全他们落,批评全是咱们的,真让人憋气。马春光,你是我们的头儿,到时候你得出面啊,咱找茬子教训他们一下!”

何涛继续浇油:“哼,马春光!你早晚得栽在赵海民这小子身上。”

马春光虽然没接话,但脸色已经难看了。

春天慢慢来到了,戈壁滩上的积雪不见了,有的地方冒出了点点绿色。星期天,兵们无事可干,就成帮成群地聚到一起,自己找乐子。马春光等人在一堵墙跟前,比赛上墙摸高。马春光很轻松地起步、加速,双脚如踏着梯子一般顺墙而上,一伸手摸到了平房顶部,然后手一松轻轻落在地面上,气定神闲。何涛等人鼓掌叫好。他也想试试,走出十几米,拉开架式,跑动、冲刺、上墙。“啪”地一声仿佛被墙壁弹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的动作引起哄堂大笑。

小路上,李胜利走过来。何涛叫住他:“李胜利,过来试试。”

李胜利犹豫一下,还是过来了:“比不过别人,还比不过你?”

正说着,一阵女兵的歌声忽然从对面的营房传过来。

仔细听,主要是一个人在唱,其它人跟着哼哼:“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暧/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珉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歌声优美,抑扬顿挫。墙这边的马春光何涛李胜利等人都被歌声打动了,停止了说话,沉浸在远远传来的歌声中。

一个兵仿佛想起什么:“是那个报幕的!”

何涛说:“没错,是胡小梅!马春光,露一手,给她来个伴奏!”

马春光一笑:“别说,我还真被这歌声给感动了……”他仰脸望着天空。

何涛说:“快,谁去把马春光的口琴取来。”

马春光刚要制止,郑州籍的战士韩进勇已经朝宿舍跑去了。

那边,胡小梅依然在忘情地唱着。

这边,韩进勇跑来,手里拿来口琴。何涛等人怂恿着,马春光,吹吧!马春光不为所动,连口琴也不接。

李胜利也跟着讨好地劝说:“马春光,你让我们开开眼界嘛,那次演出吹得多好,我还没听够呢……”

何涛说:“再不吹她就要唱完了,马春光,快呀!”

马春光说:“谁爱吹谁吹,我是不想。”

众人一齐起哄,真要唱完了……再不吹我就吹了啊……我来……我来……

口琴突然响了,一阵呜哩哇拉的乱叫。对面的歌声嘎然而止,紧接着是一阵起哄的女兵们的笑声。

马春光一楞,愤怒地说:“混蛋!谁他妈瞎吹的?”

李胜利也楞住了,口琴还咬在他嘴里呢。他慢慢拿下来,朝马春光递过去。马春光不接口琴,轻蔑而愤怒:“臭嘴!”

何涛等人马上不干了,上前揪住李胜利的衣领,几个人推搡起来。

碰巧被路过的黄小川看见了,黄小川急忙跑进宿舍,赵海民正趴在床头柜上写信,黄小川嚷道:“海民你快出来,李胜利跟人打起来了!”

赵海民一听,知道不好,跟着黄小川出大门,朝屋后跑去。

这时,口琴仍握在李胜利手里,人已退到了墙角。何涛捏着他的脖领子,恶声恶气地说:“你这种投机钻营的乡巴佬,就是欠揍!”

马春光没动手,抱着肩冷冷地看着。

李胜利被何涛一帮人推来搡去,很可怜的样子。赵海民跑过来,愣一阵,终于忍不住了,他扒拉开何涛等人:“李胜利,咋回事?”

何涛说:“姓赵的,你看他手里拿的什么?”

赵海民看到了李胜利手中的口琴:“你拿别人的东西干嘛?”

李胜利懊丧地:“我就吹了一下……又没弄坏,他们想报复……”

何涛说:“谁报复你?是你自找的!就凭你那张臭嘴也配吹口琴?”

韩进勇说:“别人的口琴你瞎吹什么?喜欢吹自己买!你买得起吗?”

何涛说:“对,臭嘴吹过的别要了!马春光,让他赔新的!……”

赵海民目光投向马春光。马春光冷笑:“我就知道你会来。你们这些农村兵,还是很抱团的嘛……”

赵海民不想和马春光发生冲突,就对李胜利说:“快把口琴还给人家!”

李胜利嚅嚅地把口琴递到马春光面前。马春光不接,连看都不看李胜利。他定定地看着赵海民。赵海民耐着性子说:“马春光,这事是李胜利不对,可他已经吹了,你看咋办?”

马春光说:“既然你向着他,为他出面说话,那你就说说怎么办吧?”

赵海民想了想,说:“李胜利,你把口琴好好洗洗,用开水消消毒,还给马春光……再向人家陪个不是。”

李胜利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赶紧要走,但被何涛拦住了:“不行!赵海民,你不是牛皮哄哄地为他打抱不平吗?那你就为他扛到底!”

赵海民只好说:“马春光,你是不是也是这意思?”

马春光不说话。

赵海民强压着火气:“好吧……马春光,对不起了!口琴我去给你洗。李胜利能来当兵,说明他身上没病,你要还是不愿意,硬让他陪,你就说句痛快话……李胜利,咱们走!”

“站住!”马春光大声说,“一把破口琴算不了什么,我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股劲儿。口琴我不要新的,洗好了还给我就行。但不是在这儿。下星期天的这个时间,我在戈壁滩上等着,你带上人,把口琴给我送过去!”

这无疑是下战书了!但赵海民不想示弱,他头也不回地说:“好!我一定去!”

他和李胜利直接去了伙房,找了个铝盆,把口琴放入,又到开水锅里打来热水,用瓢朝口琴上浇着开水,然后抓一把盐丢在盆里。

李胜利哭丧着脸站在旁边看,咕哝道:“海民,你还真给他洗呀……操他娘的,我给他撒泡尿泡一泡,让他吹去!”

赵海民看一眼李胜利,不说话。

“海民,他们是没事找事啊……他们就是冲你来的,还不是因为你训练场上老是压马春光一头,他们就报复,先从我身上下手……我可是从没得罪过他们啊……”

“甭说了!是我得罪了他们,行不行?连累你了。”赵海民烦躁地盯着李胜利。

“海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们早晚会和咱们干一架……”

“是这么回事。”

“海民……下星期天,咱还真去呀?……这可是打群架……”

“那你把口琴还给马春光吧,他要是收下,我们就不去戈壁滩了。”

李胜利马上软了:“海民……要不,咱报告班长,让班长告诉连里,反正我就吹了一下他的口琴,没啥大不了的,是他们找茬,要打群架,让连里去收拾他们。”

赵海民不再说话,沉默着,认真地洗着口琴。

这对赵海民是个考验。他当然不想打架,但如果真要打,他也不惧怕,你要是惧怕了,退缩了,你就永远比他们矮一头!从此以后,你很难翻过身来,他赵海民宁可受一次处分,也不愿意被人小瞧。他可以去报告上级,那样上级会出面制止,会批评以马春光何涛为首的城市兵,可这又不符合他做人的原则,因为他最不喜欢打小报告。这就是他的性格。

他决定观察一下再说。

开饭了,饭桌上比平日安静了许多。不同桌上的两拨兵默默地吃着饭,偶尔对视一眼,都是怒目而视。

到了训练场,课间休息时,一群城市兵聚在马春光周围,站着都不说话,目光朝一个方向看着,盯着赵海民。

一群农村兵围坐在赵海民周围,也不说话,与那群城市兵的目光碰在一处,对峙着。终于,两边的目光都收回了。

那边,韩进勇悄悄对马春光说:“赵海民要是不去怎么办?”

马春光说:“他会去的。”

何涛说:“如果他们不敢去,更好了,那他就别再跟我们较劲,那帮乡巴佬就跟着他认栽吧,老老实实服咱们。”

这边,赵海民周围的农村兵也讨论着。家在河北太行山区的关正根说:“在家时,城里人瞧不起咱,到了部队,还欺负人,凭啥?”

黑龙江籍的于奇伟说:“可不是,处处窝囊咱,我早憋不住了。”

李胜利一对眼珠骨碌碌转着,不说话。他在思考对策。

赵海民知道,这一仗难免了,他心里反而踏实了,那几天能吃能睡。到了约定的时间,大伙都秘密进行完了准备。赵海民临出门前,把一条崭新的白毛巾摊在床上,口琴放在上面,仔细将口琴包好,装进衣兜,神情近乎于庄重。然后,他独自一人出宿舍,经过哨兵走出营区大门。

接着,马春光独自一人经过哨兵走出大门。

一个又一个的兵陆续经过哨兵走出大门。每个人都装作没事一样,仿佛是去逍遥地散步。一切都在有计划地秘密进行。两拨兵从两个方向走到戈壁滩上,爬上一个沙丘,先是远远地对峙着。

李胜利却突然害怕了,他假装去撒尿,飞跑着回到了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