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平静的盛家大宅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当蕙小姐闻讯赶到下人居住的偏院时,已看见念哥儿被人反绑了手压跪在房檐下,盛太太气得脸色煞白,一叠声地叫着报官,而盛家八小姐盛广芸则在一旁哭得抽抽噎噎。

蕙小姐一时有些怔忡。在她的印象里,念哥儿最是温顺纯良,只怕是连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却不知此番做了什么错事,引得一向慈和的盛太太如此动怒。她站在旁边听了一会,方知晓了大概端倪。

原来这些日子正是林城的雨季,八小姐盛广芸的屋子有些漏雨,早上照例由管家安排长工爬上房顶,重新铺设瓦片,当地俗称“拣瓦”。谁料长工们刚干完活,盛广芸便亲自来到下人住的偏院,悄悄问相熟的长工老张是否有人从她房内取走了什么东西。看着八小姐紧张的样子,老张回答念哥儿拣瓦的时候见房梁旮旯处有个油纸包,就顺手拿了,大家都看见的。原本脾气急躁的盛广芸一听脸色立时白了,正巧看见念哥儿推门出来,手里还拿着包东西,当即一步上去夺了回来,劈头骂了一句:“你找死么?”

见念哥儿东窗事发,老张当下不敢隐瞒,便偷偷禀告了盛太太。盛太太也怕冤枉了念哥儿,先找了女儿询问,谁知盛广芸死也不肯说念哥儿偷拿了她什么,盛太太便冷笑道:“你不说,自然有人会说。”盛广芸一听,哭着拉了母亲不放她去拷问念哥儿。谁知这一番做派更惹了盛太太的疑心,她平生最恨子女和家中下人有私情,当下命人将念哥儿绑了来,定要把此事问个水落石出。

谁知那念哥儿平素看着乖顺,此刻竟也不肯多说一字。直把盛太太气得发抖,有心拉了他见官又怕家丑外扬,没奈何硬着头皮铁了心肠亲审念哥儿,也不管八小姐盛广芸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一般。

“平素看你是个老实孩子,想不到也做出偷鸡摸狗的事情来。说,究竟你偷了八小姐什么东西?”盛太太挥手甩开旁人的劝阻,手抚着胸口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念哥儿。

念哥儿看了一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盛广芸,随即垂下眉眼,摇了摇头。

“妈,你别问了好不好?”盛小姐哭着跪倒在盛太太面前,“你这样大庭广众丢女儿的脸,不是逼我去死么?”虽然盛太太明面上只追问偷窃之事,但好事者自然而然将此事往风流韵事上联想,围观众人脸上暧昧的神色直把盛广芸臊得窘迫无地。

“你若是知道有脸,就给我滚回自己房里去!”盛太太霍然站起拂开盛广芸的手,指着不作一声的念哥儿骂道,“去把家法拿来,我就不信他不开口!”

眼看有人取了碗口粗的木杖来,蕙小姐哪里见得这个,顾不得自己外人的身份走出来道:“伯母先别急,想是有些隐情不宜公开解释,我先问问他好了。”说着,她径直走到念哥儿面前蹲下,温言道:“你若是信得过我,便悄悄告诉我一人,我自始至终都相信你的。”

念哥儿抬起头看着蕙小姐,隐隐透着水色的眼中满含感激。然而他随即再度垂下眼去,门齿紧紧地咬着下唇,半晌摇了摇头:“我不能说。”

“你呀……”蕙小姐失望地叹息了一声,隐约透着心底的愤怒。她原本以为自己猜得到念哥儿无法启齿的情愫,虽然明知他是痴心妄想,少女的虚荣心仍旧得到一丝满足。可此番看来,念哥儿却另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守护,这种感受让蕙小姐有些不舒服。她站了起来。

“下贱东西,不吃点苦头就不老实!”盛太太见蕙小姐尝试无效,心底的怒火越烧越炽,当即命道:“打他二十杖,若是再不肯说,就撵出去,咱们家请不起这样有骨气的人!”

一听要撵自己出门,念哥儿的身子顿时一僵,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眼看有人手持木杖站到自己身后,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闭上了眼睛。

“伯母,别……”蕙小姐下意识地出言阻止,心中却黯然明白自己的力量根本阻挡不了接下去的惨剧。正在她彷徨无计之时,忽听门口有人道:“我知道他拿的是什么。”

蕙小姐闻言转头,却见院子门口大步走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蓝棉布夹袍,皮鞋上还沾着层层叠叠的泥浆,显然在林城泥泞的雨地里走了不少路。虽然衣着朴素,但一双那个年代里罕见的皮鞋却已出卖了主人的身份。

“七哥!”盛广芸第一个反应过来,大步跑过去,一头扑在来人的怀里放声大哭。

“广哲,你回来了?”盛太太情不自禁地露出喜色,刚站起身,却又想起现状,沉下脸坐回椅子上,“你还知道回这个家?广芸现在无法无天,都是被你带坏的。”

“我听说妈在当包青天,就巴巴地赶回来给你做公孙策,结果妈还骂我,真是冤枉。”盛广哲见盛太太紧绷的脸上终于微微露出笑意,轻轻拍了拍怀中盛广芸的肩,朝着下人们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放开。”

“慢着!”盛太太见有人果然给念哥儿解开了绳子,不满地朝盛广哲道,“你不是说知道他偷了什么吗,说出来听听。”

盛广哲微微一笑,走到念哥儿面前,弯腰伸手拍了拍他膝盖上沾的尘土,和声道:“你知道你取走的是什么吗?”

念哥儿迟疑了一下,最终默默地点了点头。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拿?”盛广哲继续问道。

“因为大家都在梁上看见了,说要……说要打开看看是什么,我就……”念哥儿似乎想起了什么,讲得心虚起来。

“所以你就抢先取了,打算偷偷还给八小姐,是不是?”盛广哲见念哥儿点头,唇边微笑不减,眼神却渐渐锐亮起来,“你怎么知道那东西不能给大家看到?”

“我……”念哥儿仿佛窒息一般看着盛广哲,半晌才绝望地回答,“我偷听过少爷小姐的说话。”

“混帐,你居然敢偷听……”原本站在一旁的盛广芸立时有些发急,脱口骂道。

“广芸。”盛广哲冲着妹妹摇了摇头,重新看着念哥儿含泪的眼睛道,“多谢你给我们守着秘密,难为你了。”说着,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银元来,一把握住念哥儿匆忙缩回的手,将钱紧紧地压在他的手心里,郑重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盛太太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

盛广哲走回母亲身边,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盛太太立时脸色大变,戳着盛广哲的脑门骂道:“你们这些不长进的东西,居然敢看这些玩意,看你爹知道了怎么收拾你!”

“那是以前糊涂,现在可再不敢了。”盛广哲笑嘻嘻地正打算耍滑头开溜,却被盛太太一把拽住,“王家妹妹来了这么多天了,你连面都不露,真是该打!过来好好给人家陪不是!”

转头看见蕙小姐,盛广哲立时收敛了面上的戏谑之色,礼节性地伸出手来:“密斯王,你好。”

“你好。”蕙小姐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毫不示弱地和盛广哲握了握,脸上同样挂着淡定的微笑。然而盛广哲却不知道,这是蕙小姐第一次和人握手,这种礼节对于留学西洋的盛广哲或许只是寻常,可对以新青年自居的蕙小姐,握手的含义则意味着生死与共的同志。

很久以后,蕙小姐从盛广哲那里得知,念哥儿偷拿的是其实是一叠书,包括了李大钊所写的《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我的马克思主义观》等,都是所谓“赤化”书籍。而当时这些书籍都是各路军阀深恶痛绝的禁书,当政的直系奉系更是大举“讨赤”大旗打进北京,四处搜捕“赤化分子”。若只是被盛老爷知道儿子女儿私读禁书还好,一旦泄露出去,招来的祸事就不是儿女私情这样的流言所能相比了,搞不好,就是家破人亡。

“所以念哥儿宁可自己受委屈,也要救你们一命,你却两个银元就把人家打发了。”蕙小姐记得自己得知真相的时候,满心都为傻傻的念哥儿不平。

“我只是奇怪他怎么会知道那些书,广芸明明是用油纸层层包好的。而我把书交待给广芸的时候,也小心查看了周围,他断不可能偷听得到。”盛广哲那时并未觉察出蕙小姐的抱怨,只是皱着眉头说,“念哥儿这个人看着平常,其实暗地里透着不少古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