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近在电话中约何小梅出来走走,使她十分激动,只用了半个小时,就赶到了阳湖公园。

这是冬天逛公园极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温柔地抚摸着大地,微风轻轻地吹着,传送着一股早春的气息,让人在这暖洋洋的和煦中沉醉。

于近和何小梅漫步在公园的湖边,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对恋人。

“怎么样,大侦探,林冰冰的案子该调查完了吧?”被羽绒服包得严严实实的何小梅,兴致勃勃地问。不待于近回答,她又抢着说道,“你是不是又接受了新任务?我给你打过几次电话,接电话的人总是说你出差了。”

于近立刻警觉起来:“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新情况吗?”

何小梅瞧着他那一脸的认真劲儿,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还能有什么新情况?我只是想找你聊聊天。”不知为什么,何小梅的声音变得嗲声嗲气的,脸上也露出了少女的娇羞。

于近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为了不使何小梅产生误会,他很快便进入了角色。他不再往前走了,站在原地,目光严峻地望着何小梅:“我今天找你出来,还是为了调查林冰冰的案子,但对这一次的调查内容你一定要保密。”

“你真把人看扁了,我还能把公安局来调查的情况到处跟人乱说?除非我是傻瓜。你要是信不过我,就到系里去打听打听,看我把上次的事泄露出去没有。”何小梅佯装恼怒地噘起嘴巴。

于近忙说:“我当然相信你。要不,外文系那么多女生,我为什么偏偏来找你?我强调保密,只是为了说明这次调查的重要。”

何小梅这才释然:“说吧,你还想了解哪方面的情况?”

于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枚戒指,递给何小梅:“你见过林冰冰戴这枚戒指了吗?”

何小梅摘下手套,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戒指,只看了一眼便说:“看见了。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样的玉石戒指,我们宿舍的女生每人都有一枚。温华去年到云南旅游回来送我们的。开始我们一直戴在手上玩,后来,温华遇难,大家不约而同地从手上取了下来。”

“温华遇难?”于近随口问道。

“晚报上登过这事。今年春天,系团总支组织团员春游,在黄河上坐渡船时,她从船上掉了下去。”

“就没有人下河救她?”

“已经来不及了。当时黄河水面风急浪高,而她掉下去时,我们正在全神贯注地朝着相反的方向,看对岸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村舍。及待发现,只看见远远地有一个大大的旋涡……我们女生哇地一声全哭了起来。”

“这真是太不幸了。”

“是啊,她是个大好人,也是我们外文系最漂亮的姑娘。一想到她已不在人世,就会感到人生真是无常啊!”何小梅神色凄然地说。

他们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了好一会儿,何小梅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似地:“对了,你让我辨认这枚戒指是什么意思?”她把握在手里的戒指还给于近。

于近不无失望地:“没什么意思,就因为它是林冰冰的遗物。”

“你是怎么找到它的?林冰冰生前很少戴它。她是那种追求男性化风格的人,很少戴饰物。”

“是她姑姑找到的。”于近说。

“她还算是个有心人,知道保留死者的遗物。”

生和死的确能给人的视觉拉开很大距离。正是这无法丈量的距离,使何小梅开始用平静的心态谈论林冰冰了。

于近却没有心思听下去。他意识到林玉珊有关戒指的分析也许是错误的,而这错误的分析又导致了林冰冰死因的再次不确定。倘若林冰冰的戒指是同学温华送的,与李也铭就没有任何关系,那么,林玉珊的“睹物生辱”理论也就无法成立了。沿着这一思路走下去,李也铭似乎应该排除在犯罪嫌疑人的行列,而他与林玉珊的关系只能算作道德问题,跟犯罪扯不上。

于近不由一阵沮丧。这一回调查可能真的进入了死胡同,就如同猎人误将枯树桩当成野猪那样,射击了半天,浪费了不少弹药,及至走到近前,才知道受骗上当了。刑事案件的调查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因为判断推理的失误,使调查走入弯路,待明白过来,又不得不回到原来的出发点,往往延误很多时间。眼下,于近的调查就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是从头开始,还是在所得到的材料中去寻找新的线索。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林冰冰之死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其背景都是复杂的,正是这扑朔迷离的背景后面,也许牵扯着某些丑闻和血腥。因此在又一次受挫面前,于近并没有犹豫,反而,继续调查下去的信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定。与他的所有同伴们一样,案情越是复杂,对他的吸引力就越大。神圣的使命和责任感始终在呼唤他前进,使他具备了同罪犯较量到最后的决心和勇气。

于近任思绪驰骋着,竟把走在身边的何小梅给忘了。他紧蹙眉头,一心想从千头万绪中理出一根直线。

就目前掌握的材料看,几个与林冰冰有关联的人都浮上了水面,无论是虚荣骄矜的林玉珊,还是道貌岸然的李也铭,其真实面孔都显露出来了。惟有一个人算是例外,那就是写匿名信的人。有时,于近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他了,他躲在凶手看不见的地方,恐惧地望着凶手高举的屠刀。他在心里痛苦地呻吟着,心惊胆颤地怕遭毒手,却又受着良心的谴责,不得不用一行行铅字来抚慰自己愧疚的心灵。于近甚至能看到那人的眼睛——一双求救的眼睛,也是一双绝望的眼睛。对生的渴望使他或她既想早一点把凶手送上绞架,又怕暴露自己。毫无疑问,此时这人正在受着双重煎熬。于近脑海里极力追寻着那人的身影,快速追逐而去,遗憾的是距离一拉近,那影子便模糊不清了。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于近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声。

何小梅顿时大惊失色:“我能是谁?我是何小梅呀!”

于近忙苦笑笑:“我在想一件事,想走神了。”

“你们做侦探的,都是神神经经的呀,和人家逛公园,走着走着就不理人了。要不是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我早开路啦!”何小梅嘟着嘴说。

“对不起!真是太对不起了!”于近忙换上一副笑脸,朝何小梅赔礼道歉。他从心里觉得不该冷落何小梅。

“你刚才在想什么呢?”何小梅到底不是那种有城府的女孩,于近一赔小心,马上便云消雾散了。

于近定了定神,有些难为情地摸摸后脑勺说:“我也弄不清都想了些什么。”但他紧张地又问,“何小梅,你会不会用电脑打字?”

何小梅摇摇头:“早就想学着打,只是到哪儿弄电脑去!”

“你们班的同学有电脑的多不多?”

“也没几台。我想想啊,男生中的冯雄、刘言然家里有;女生嘛,温华家有一台,不过她已经不在了,也就不算数了;李丽说她家里有一台,但是报社给她当记者的爸爸配的,与她没关系。剩下的就数李忆文了,她念高中时,父母就为她买了电脑,听说还专门为她腾出一间小屋做电脑室,人家家庭条件好嘛!”何小梅羡慕地直咂嘴,“大侦探,你能帮我联系个不花钱就能上机操作的地方吗?我真想学学电脑,将来毕业后,可以直接进那些大公司工作……”何小梅滔滔不绝地说着。

于近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停下脚步十万火急地同她告别。

“对不起,何小梅,我不能陪你逛公园了。我想起了一件事,得马上办。”

何小梅犹如一桶凉水泼到了头上,愣怔了半天,才一脸不解地问:“你这人是怎么啦?说走就走?”

“等我有时间一定陪你玩个够。你帮我不少忙,我欠你人情。当然,如果能联系到计算机学习班,我也一定及时通知你。”于近怀着歉意朝何小梅伸出手。

“再见!”何小梅勉强说道。她望着于近飞一般消逝的身影,怨恨地跺了跺脚。

于近刚挤上公共汽车,腰间的BP机就响了,是处长在呼他速回处里。他只得半路下车。

于近气喘吁吁地来到处长的办公室,一落座,处长就问他:“你猜监视58号的侦查员在那里见到了谁?”

“谁?”

“李忆文。”

于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又追问了一句:“谁?”

“李忆文,李也铭的女儿呀!”

“他们没认错人吧!”

“怎么会呢?执行任务前,我把几个与李也铭有关的人的照片都交给了他们。”处长接着说,“她像是住进58号好几天了。大概出于安全的缘故,她让人在门外面上了锁。上午八点多钟,房东聋老太婆提着个小篮子,像是给她送去了吃的东西。老太婆用钥匙打开门后,她走了出来,沿着小院的花坛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她进了房东家,大约十分钟的工夫,老太婆陪她出来,她走进偏屋后,老太婆又把门锁上了。”

“她在58号干什么?”

“这也正是我们想知道的。”处长想了想又说,“她像是自愿呆在那儿的,看不出强迫的迹象。”

“老天爷,我都给搞糊涂了。这事是越来越蹊跷了。”于近眨着眼睛说。

“是呀,林玉珊同李也铭幽会的地方,怎么出现了李忆文?难道是林玉珊在说谎?”处长自言自语地说。

“可她为什么要说谎呢?”于近像是在问处长,又像是在问自己。接着,他又说道,“据何小梅讲,林冰冰的戒指是同学温华送的,与李也铭无关。这个林玉珊似乎是想把水搅浑。”

“现在我们还不能肯定林玉珊就是说了谎。但是李忆文出现在58号实在太意外。戒指的问题可以看成是判断推理上的错误,而58号的问题却是无法解释的。”

于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问道:“李也铭会不会在58号?”

“不会。为了探清58号有几个人,我们的人刚才装成需要心理治疗的病人,往他的研究室打电话,他带的研究生说他去北京开会,昨晚走的,三天以后才能回来。”

“李忆文的母亲张立现在哪儿?”

“她在教务处开会。”

“是这样。我想马上去见李忆文。刚才我本想去S大学找她。”

“你发现了什么新线索?”

“一时还说不清楚,但我有一种模糊的感觉。”

处长用无线电话同监视58号的侦查员取得了联系,在得到李忆文仍呆在58号的消息后,他对于近说:“你可以行动了。”并随手把桌上的一个面包递给他,“你没时间吃午饭了。”

于接接过面包,冲处长咧嘴一笑,然后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又要见到李忆文了,于近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喜还是忧。他渴望见到她,希望能帮助她,但又时时为自己将给她带来的痛苦而不安。即使李也铭与林冰冰的死没有关系,仅他同林玉珊的私情,也能把李忆文击垮的——何况,她手里也许还掌握着更重要的情况。

于近没费吹灰之力,就从聋老太婆那儿骗到了钥匙。他自称是李忆文的表哥,懵懵懂懂的老太婆便把钥匙交给了他。

于近一打开门,李忆文就条件反射似地从床上跳下来。

“李忆文,是我。”于近朝她喊道。

她先是怔怔地站在那里,接着像是不敢相信似地喃喃着:“于——是你吗?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还以为是爸爸——”

屋里光线太暗,一时间于近的眼睛还适应不了,因此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是走近她说:“你好吗?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没有回答,却慢慢凑过来,偎在了他的怀里:“我一直都在为那次的事后悔。我不该跑掉,不该朝你发脾气。你能原谅我吗?”她柔顺地说。

于近慢慢拥着她来到床边,让她坐到床上:“我从没生过你的气。”他小心翼翼地说,生怕不慎使她受到伤害。

“过来,坐到我旁边好吗?”李忆文朝他伸出一只手。

于近坐了过去:“能把窗帘打开吗?屋里光线太暗了。”他用商量的口气说。

“不行。爸爸不允许。”

“为什么?”

“爸爸说我的病必须静养,应该少见光亮,这样才能免受刺激。”李忆文急急地说。她把柔软无力的手放到于近粗壮的大手里,让他握着,又把头靠到他的肩头。

“你生病了?”他关切地问。

“我病了好长时间了。爸爸没告诉你?”

“哦,是的。”于近模棱两可地说,“看过医生吗?”

“没有。爸爸说医生没法治我的病,妈妈也这样说。”她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孤独无助地说。

“怎么会呢?”

“真的。我的精神有点不对头。我常常把梦中的情景当成现实。我老是做恶梦,做一些荒诞不经的梦,醒来时,就认为这都是真的,我分不清现实和梦哪是真的,哪是假的。为这,我恨过父亲,也恨过母亲。要不是父亲帮我做了心理分析,至今我还以为自己是正常人。”她仰脸望着他,“是爸爸让你来看我的吗?”

他没有回答。他不想欺骗她。于是,他装着没听见,问了另一个问题:“告诉我,你做恶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夏天。”她眨了眨眼睛又说,“从那起抢劫未遂案开始的。我现在已经不怕谈那件事了,因为我知道那不过是一个梦。父亲说因为我受过创伤,精神上常常出现分裂状态,经常会站得远远地审视自己,就像在看电影一样。由于精神分裂,受害者会希望那个过程也就是说梦中的过程再重演一遍。”

“可我一点也听不懂。能把梦中的情景告诉我吗?”于近的口气像是在哄小孩。

“都是些离奇古怪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好讲的。”她说着,脸上霍地又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我差点忘了,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快要出国留学了。爸爸说只要我病一好,就带我去北京,先到外国语学院请人辅导一个月的口语,然后就该动身了。我可能没机会在家过春节了。”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于近说。

“我会想你的。到了那里,我就给你写信。”她的双眸闪着光芒,清秀的面庞容光焕发。

她看上去像个健康的人,但于近确信她目前的精神状态并不正常。

“那你该早点养好病。”

“我正在努力把过去所有的梦统统忘掉。爸爸说一旦把那些恶梦全忘光了,我的病也就好了。”

“你真的全忘光了吗?”

“现在还没有。”

“讲一个恶梦给我听听。”

“那一点意思都没有。”

“可我想听。”

“我不讲你会生气吗?”她有些担心地望着他。

“我不想勉强你。可我真的想听。”他温和地说,“你好像还是害怕讲那一晚发生的事情?”于近稍稍用了一点激将法。

为了证实自己精神的正常,李忆文逞强地说:“我才不怕呢!我现在就讲给你听。从哪儿开始呢?”她垂下眼帘,脸上飞扬的神采消失了。

于近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你让我想想我都梦见了什么。对了,我梦见自己躺在女生宿舍里,梦见温华犯了胃病,痛得在床上翻滚不停。我说我回家找些止痛的药来,于是,我从上铺爬到地上,慌里慌张地穿上了温华搭在床头的连衣裙,就出了门。我梦见我走在校园里,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我好像心里一直在想着温华那痛苦的样子,也不知道胆怯,急匆匆抄上了小树林那条回家的近路……”她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极力捕捉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问,“我说到哪儿了?”

“你梦见你走上了小树林的路。”于近提醒她。

“噢,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夜色朦朦胧胧。我走着走着,突然看见小树林有一个人影在晃动,紧接着,我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又尖又细,不男不女地叫着:华——来呀!华——快来呀!我猜出这是在叫温华,可我却循着那声音走进了小树林——我梦见那人突然转过身,把我抱紧了……”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握在于近手里的手也哆嗦个不停。

“讲下去,你是在讲一个梦,不是吗?你早就不怕讲这一切了,梦本来就不可怕。”于近只得鼓励她说下去。

“是的,那是一个梦——一个——梦。那人抱紧我时,我像是一下子睁开了眼,我看见那人的脸——我——我吓坏了,我不想喊,可我还是喊了——他倏地松开手时,我趁势抓起脚边的石头——他跑了——一个男生冲进小树林——我开始编着谎话——这真丢脸,是不是?我居然在梦中骗人。”

“你还没告诉我你梦见的那个人是谁?”

“我爸爸。”她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于近不由浑身一震。但他立刻抢着说:“这梦真是太荒诞了。”

“我总是在做这样的梦。”她说,“有一次,我还梦见我睡在家里的床上,我妈妈突然出现在我的床前,她手里高举着一把刀,恶狠狠地说:你要是敢随便乱说,我就杀了你!杀了你!我蓦地吓醒了,大哭起来。妈妈坐到我的床边,我给她讲那个梦,她说我的梦真是太离奇了,还叫醒爸爸为我分析。”

“你爸爸是怎么为你分析的?”

“他说这是一种恋母情结引起的。”

“是的,照这样分析,也不难理解你为什么会梦见父亲喊温华了。我猜温华找你父亲做过心理治疗,这事让你知道后,就引发了那样的梦。”

“她当时被一个男孩子甩了,很痛苦,我就求爸爸为她做心理治疗。”

“听说她掉到黄河淹死了?”

“我并没有把梦讲给别人听,只告诉了妈妈,可她还是死了。我总觉得她的死与我的梦有某种关系。”

“那是你将梦和现实搅和到了一起。你总以为梦中父亲勾引的那个女孩是温华,自然地,她与你父亲有了不洁的关系,你为她感到惋惜,又感到羞耻,所以,当她落水而死时,你便有了这种错觉。”

“大概是这样吧。这种混乱的错觉一直影响着我的思维。林冰冰自杀后,我又把她的死同温华扯到了一起。林冰冰也是爸爸的病人,这事我也给妈妈讲过,我给妈妈讲时,就说了许多混帐话,我说温华是爸爸的病人,死了;林冰冰是爸爸的病人也会死的——妈妈说,文文,你可不能胡说八道啊!你爸爸是我们母女的天,天一塌下来,我们俩就完了。我还得把你带回小山沟,过那种可怕的日子。妈妈的话就像针一样刺着我的神经,我惊骇地偎进妈妈怀里——小山沟多可怕啊!在那儿我做过一个黑色的梦。好像是在我10岁那年的冬天,一个漆黑漆黑的夜晚,妈妈去村东头的小学校办公,我独自守首一盏小油灯,坐在炕角,恐惧地看着从窗外挤进来的风,一会儿把灯影拉长,一会儿把灯影拉扁。后来,我听见什么东西响了一声,接着,小油灯灭了,魔鬼在黑暗中把我按倒在床上……”

于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快透不过气来了。他紧紧地紧紧地握着那只柔弱的手,企图给她以安慰和力量。

“这是我做的第一个恶梦。妈妈常说我小时候心灵受过刺激,指的就是这个恶梦。”她幽幽地说,“小山沟的梦让我恐怖,我永生永世都不想再回到那儿。我知道我不该胡思乱想,更不该把梦和现实搅在一起。说真的,我常常因为自己在梦中让爸爸扮演恶棍的角色而内疚。我是爱他的呀!他也深深地爱着我,没有爸爸,怎么会有我的今天呢?还有妈妈,她在小山沟把我拉扯大该有多不容易。可在我的梦中,她老是以坏人的模样出现。对了,我记起来了,我还做过这样一个梦,”她那黛黑的弯眉紧蹙着,目光凝视着墙角边卫生间的门把手,像是在极力地回忆着,“那梦的景物太模糊,我拿不准是在资料室的卫生间还是在我家的卫生间了,我站在卫生间的门口,似乎想进去,手握住了门把手,却没有拧开。这时,我听见妈妈在里面和谁说话。妈妈说,你和教授的事我都知道了,也知道是你勾引的教授,你必须从他身边消失,不!你应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否则,你会毁了教授,毁了自己的名声,也毁了你的家人。你如果能自行消失,我会对此保持沉默的……”

“你看见卫生间里的另一个人了吗?”

“没有。”她的目光移向天花板,但仍在追忆着什么,“我记得我很害怕,就哆哆嗦嗦地离开了那儿。后来,温华死了。再后来,林冰冰死了。我就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一系列的恶梦,我的精神真是不正常呐,我怎么老是把自己的亲生父母同杀人犯扯在一起?喂,你说温华和林冰冰是不是真的死了?”她的目光落在于近的脸上,黑亮的眸子蒙着一层迷离的雾幔。

“她的会做心理分析的父亲和深知她受过精神刺激的母亲,成功地使她把现实和梦混成一团,甚至颠倒了过来。”于近暗想,“让她重新正视现实,把梦和现实区分开,这也许需要几年的时间。他们把她给毁了。”他惋惜地摇摇头。

“你是说她俩没死?这又是我梦中的情景?”她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

“温华和林冰冰的确死了,这不是梦。”

“哦,上帝呀!”她痛苦地晃着脑袋,“我倒希望这是梦呢。是的,这是真实的,温华是落水而死,林冰冰服安眠药自杀。她们的死与我父母没有任何关系,是不是?可我一想到那些梦,心灵就不得安宁。一会儿,我想去告发他们;一会儿,我又认定他们是好人;一会儿,我又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受到了威胁。自从梦见爸爸在小树林里——梦见妈妈高举着一把刀,我就想到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杀了我。可我又清楚地记得,小树林出事的那天夜里,爸爸和妈妈是一起来宿舍看我的,妈妈说她和爸爸在用我的打字机打印手稿,忙到11点多,刚刚入睡……我梦见妈妈举刀威胁我的那一次,事实是,我尖叫着醒来时,是妈妈从对面的卧室跑过来,不停地安慰我……我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

“你全弄混了。不过,慢慢地,等你的病好了,你会弄清楚的。”

“爸爸说只要能把这混沌的记忆全抹掉,我的病也就好了。”她纠正道。

“也许是的。”他附和着,“我想如果你能分清哪是现实哪是梦,病会好得更快。”

她赞许地朝他淡淡一笑。毫无疑问,她是信任他的,百分之百地信任他,惟有和他在一起时,她才能清晰地意识到不是梦。

“你从来不做恶梦吗?”她问。

“怎么会呢?我在恶梦中总是同坏人打交道。”他微笑着说,“有时我梦见坏人离着自己几步远,可两条腿就是抬不起来;有时也梦见自己被坏人推下山崖或是捅了一刀。”

“你害怕吗?”

“当然。坏人朝我心口捅刀子的那次,我大声叫着醒来,我母亲跑过来,陪了我半天。其实,那不过是胃痛引起的。”

“梦真是挺有意思的。只是,你做的这些恶梦,带给你的只是片刻的恐惧;而我做的那些恶梦,带给我的却是不尽的罪恶感。”

“你都把它说出来了,就没有必要再折磨自己,梦毕竟是梦。”他千方百计想让她从此变得轻松起来。

“还有一件事我想得到证明。”她不无忧虑地说道,“告诉我,你们收到过两封匿名信吗?”她久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是电脑打字的。”她补充说。

一切都水落石出了。他的判断没有错,正是那两封电脑打字的匿名信把他引到了她的身边。然而,当他的目光同她的目光碰撞时,他却不忍心对她说真话了。她不敢相信自己“出卖”了父母,她害怕那一切是真的。既然事实已经澄清,他何必再折磨她呢?

“你又做了什么恶梦?”他轻声问。

“怎么,那一切真的是梦吗?”她欣喜若狂地坐直了身子,而后,又忘情地吻了一下他的面颊,“这事老折磨我,我甚至没敢把它讲给父母听。你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吗?我在我的电脑上打匿名信,说林冰冰是他杀,又说我知道谁是凶手……我还梦见了我把信偷偷交给了邮递员……后来,我梦见自己又打了另一封匿名信,就差没说我父母是凶手……幸亏这是梦,不然我肯定是疯了……”她说着,便深情地望着他,仿佛是他使她得救了。

于近内心一阵痛楚。为了这瞬间的幸福,他不得不以同她父母一样的手段来欺骗她。他柔肠百结地注视着她,目光里满是爱怜。

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于是,身子更紧地依偎着他,梦呓般地问道:“你爱我吗?”

他毫不迟疑地回答:“爱。”

她立刻又敏感地反问:“就像爱你的妹妹?”

“是的。”于近更加肯定地,“就像爱我的亲妹妹。”

“谢谢你!我知道。”她的眼圈红了。

于近觑了一眼从西墙那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子射进来的阳光,思忖着现在该是下午几点。他不愿抬起手腕看表,似乎那样会惊扰了她的梦。可踌躇了片刻,他还是不得不硬起心肠说:“我该走了。”

她一下显得慌乱起来:“现在就走?离天黑还早呐!”

他看着她那孤立无助的目光,不由说道:“也许明天我还会来看你的。”

“真的?”

“真的。你还要在这里呆多久呢?”

“呆到病好为止。我想我呆不了几天了,我的病今天好多了。”她跳到地上,努力装出高兴的样子。

“明天见!”于近朝她伸出手,她却踮起脚尖,再次吻了他的面颊。那一刻,于近真想把她带走,但理智告诉他,58号比她家里更安全,至少门外有两个侦查员在保护她。尽管目前于近还弄不清李也铭把女儿藏在这里的目的,也看不出李忆文的生命有什么危险。

趁着刚刚拉开的夜幕,于近出现在李也铭的家门口。在按响门铃的同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腰间的手枪上。这是临出发时,处长要他带上的,让他防备万一。

出来开门的竟是李也铭。于近望着他,他望着于近,似乎两人都不觉得意外。

李也铭先开了口:“我知道你该来了。我正在等你。”

于近把右手放在了腰间的手枪上,尾随着李也铭走进客厅。屋内所有的房间都关着门,黑着灯,惟有客厅里灯火齐明。

“你请坐!”李也铭彬彬有礼地说。

于近环视着客厅,站着没动。

“我猜你是从58号来,你本想在那里见到我,却见到了我的女儿,你感到意外吧?”

于近没有理会他的话,却说:“你妻子在哪儿?我想和她谈谈。”

一丝淡淡的笑容从李也铭的脸上一闪而过。他快步走到卧室门口,陡地拉开了门:“她在这儿。”

“啪”的一声,电灯亮了。于近看见张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是在熟睡。他后退一步,用犀利的目光瞪着李也铭。

“她死了。”李也铭神态自如地说。

“你干的?”

“应该说是她自己干的。”李也铭指指床头柜上的一只玻璃杯,“是她自愿把药喝下去的。至于我所扮演的角色,就跟她在温华、林冰冰的死中扮演的角色一样。我告诉她你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监狱的大门马上就要朝她打开了,因此,如果她不想在监狱里度过后半生的话——”他朝床上的死人轻蔑地瞟了一眼,“本来,我还想让她的生命再延长几天,但我发现她动了我女儿的电脑,她发现了那两封匿名信,她想杀人灭口,我只好先下手了。我爱我的女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也不能让她受到伤害。就为这,我把女儿送到了我和情妇幽会的秘密地方保护起来。”他边说边回头望着于近,“你们盯上了那个地方,是不是?”

“你都知道了?”

“从林玉珊在电话中愤怒的声音中,我明白了一切。那女人天生不会演戏,她和我妻子是无法匹敌的。我妻子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惜她的智慧没有用到正当的地方……”

于近这时已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拨通了刑侦处。

待于近放下电话后,李也铭又用挑逗的口气说:“你同意我的观点吗,警官?”

“是的,教授。不过,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你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教授。”于近用讥讽的口吻说。

“不,这并不是一回事。”李也铭示意于近到客厅里谈,并随手关上了卧室的门。他看着于近在沙发上落了座后,仿佛正站在演讲席上,情不自禁地侃侃而谈,“也可以说是两种性质,两种根本对立的问题。我爱女人,包括她和我的女儿;而她却残害女人,将我所爱的女人一个个逼上了绝路。”

于近望着这个神气活现的杀人者,一时间简直弄不清他是人还是魔鬼。但他倒是很愿意同他谈下去。

“你这样‘爱’女人有多久了,教授?”

“与生俱来。”李也铭得意地笑着,“她早就发现了我的秘密。不过她刚从小山沟转到城里来时,对我感恩不尽,她容忍了我的行为。当然,一直到现在,她一直对我十分宽容,她是个讲究实惠且虚荣的女人,我这块专家教授的牌子让她捞了不少好处,再说她也乐得让人家称她教授夫人。她千方百计地维护我的荣誉,维护我的尊严,人前人后把我当上帝敬着,从不把我的事说穿。她把所有的错误都归罪于那些同我接触的女人,对她们怀着刻骨的仇恨。因此,她跟踪她们,威胁她们,直到毁灭她们。她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她杀了人,在我面前仍装得若无其事。小树林出事的那天晚上,她明明在我的办公室外监视我,后来,我等温华等急了,去小树林接她,她又跟踪而至,可她在我女儿面前却信誓旦旦地说,她在家和我一起打印手稿——天哪,这就是我的妻子,瞧,她的演技可以得奥斯卡奖了,是不是?”

由于情绪亢奋,李也铭的脸显得有点变形,面部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动员起来了,将皮肉分割成了小块。

于近冷眼瞧着这疯子,不失时机地说道:“你也一样,教授。关于林冰冰的事,你不是一直对我撒谎,编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吗?”

“我承认,在一些细节上我做了加工。不过,一开始的确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

“于是,你就毫不迟疑地占有了她?”

李也铭的目光这才黯淡下来:“是的,也许我不该爱她。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可怜巴巴地望着于近,“下一步该干什么?我跟你走吗?”他伸出两手,做了一个戴手铐的动作。

“一会儿警车就到,教授。”于近又一次摸了摸腰间的手枪。

李也铭这才规规矩矩地坐到于近对面的沙发上。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两人都沉默着。

门外有汽车驶过,那两声喇叭一下子将李也铭从一种木然的状态中惊醒了,他抬起头,偷偷地觑着于近,而后用恳求的语气说:“别把我妻子死在家里的事告诉我的女儿,她的胆子非常小,她会害怕的。”

“我知道。”

“我非常爱她,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就是我的生命。”

“可你把她给毁了。”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医治她的创伤的。”

“可你没有时间了。”

“能判我几年?”

“你应该去问法院。”

“我会请律师帮我减刑的。我爱我的女儿,她不能没有父亲,她需要我。”李也铭像是刚刚明白了这一切,哆嗦着两手,歇斯底里地喊道。

于近冷冷地说:“这太晚了,教授。”

“是的,太晚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曾答应她,送她出国留学。”

“而事实上你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

李也铭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远远地传来了警车声。

这时,李也铭霍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令于近猝不及防地跪到了他的面前:“你要帮助我照顾文文,你要答应我,我知道你是可信赖的,我从没阻止你和文文接触,我明明知道事情总有一天会败露,也许我最终会栽在你手里,可我很清楚你对文文好,我想为她留条后路,我走了以后,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亲人了……”李也铭居然小声抽泣起来。

“我会尽一切力量帮助她的。”于近说着就站了起来。

他这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我跟你走!我这就跟你走!”

于近鄙睨地瞪了他一眼,他便悻悻地走在了前面。

载着李也铭的警车远去了,站在小花园里等待处理后事的于近却在想:明天有三件事要做,一是把李忆文送进康复医院;二是打电话告诉林玉珊最后的结局;三是为何小梅联系电脑学习班,他要补上欠她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