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迎接高规格工作组那样打扫卫生,在苏家不多见。

苏娅早早把一家人呼隆起来,按她昨晚的分工消灭卫生死角。妈妈冷云负责客厅,没费事就收拾完了。她平时就讲整洁,东西用过必放归原处,抹布用破了都白白净净。爸爸苏正强几十年一直肯定她这条优点,号召全家开展向妈妈学习的活动。冷云去洗漱,苏娅又要她整厨房。“现在整什么,贺参谋长又不来吃早饭,苏主任布置任务,少了点科学统筹。”冷云原准备在诊所给贺东航的儿子看眼睛,那里条件不错,苏娅不肯,说贺参谋长还有走访看望的意思呢,怎么能搞到街上去?女儿眼里藏着别的意思。

苏正强换了便鞋要上山,苏娅要他收拾书房。“你们看病又不在书房里。”“没准人家参观呢!”女儿说。苏正强只好遗憾地望望窗外,幽幽道:“部队还是形式主义多,那年有个什么首长视察警卫中队,为了让猪圈干净,猪都不准在圈里拉屎尿尿,也够可怜。”冷云说你这个例子不恰当。苏正强拿条毛巾在书房抹了几把,自语道:“顶头上司带儿子看病,非要让他到家里,听说是个离了婚的,我们小娅对此极为重视,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这里面有什么联系没有呢?可能是有的……”苏娅笑着嚷嚷:“妈,你听爸爸胡说什么呀!”

爸爸妈妈头几天就打听贺东航的情况,问他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苏娅说都是老农民,家是K省农村的,她编了个地名。爸爸说那更要好好给人家看,农民不容易。

雪莲早被吵醒了,仍装出昏睡百年的样子,只把小耳朵竖直了,听窗外喜鹊喳喳。林子里人工喂养了好多喜鹊,个头大,毛色也好,翅子一展就跟绿缎子似的,忽啦啦掠过窗前。她想着喜鹊的样子,等妈妈挠她的胳肢窝。终于,妈妈按起床号谱唱着“懒——猪——起——床”,十根菊花瓣样的手指伸进了她的腋窝。雪莲小鲤鱼样打个挺,揉着眼睛嚷嚷:“我早发现了,你就想跟贺叔叔好!”

苏娅的心情比昨天好多了。在贺东航那里哭完,满腹的委屈已发泄掉一半。贺东航在她耳畔喃喃细语:“叶总知道不是你写的,宁政委心里也明白,总要找个人承担责任嘛,你想让宁政委担着?小同志,告诉你一条军规:首长永远正确。”

大小秀才听说后争着去“自首”。苏娅说了两位主官的意见,劝他们不要背包袱,今后接受教训就是。俩秀才说,从部队到机关,接触的女领导你是第一个,如此仗义为部下的你也是第一个。我俩都是暖水瓶,外冷内热。女为悦己者容,仕为知己者死,有恩不报非君子。从今后我们跟定苏主任,你让干啥就干啥,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看我们的实际行动吧!苏娅差点破泣为笑,她想起一出京戏,夹皮沟里的李勇奇总算找着为民做主的共产党了。

大男孩秘书从车上一跳下来,苏娅就快步去迎贺东航,一拉车门,笑容僵住了。

车门开处飘出一缕淡香,一只白色麂皮高跟凉鞋落了地。苏娅望着下车的女人“哦”了一声,一时不知怎样称呼。

车那边传来贺东航的声音:“卓芳,这是苏主任。”

卓芳补充说明了确切身份:“兵兵的妈妈。本不该打扰,可孩子一定要我来。”

苏娅很快看了一眼贺东航的前妻,伸出手:“欢迎。”她觉出对方也在瞬间鉴赏了她,同她握手甚至还用了点气力,像在传递什么。

眼前的卓芳比苏娅想象的要年轻,但不如她设想的那样姣好,也没有寓居外国的那种洋气。她在不经意中还是做了打扮,颈上那条特意选配的秋香色丝巾,不时轻拂胸前的翡翠别针,于宁静中点缀出一种别样的生动。她的举止做派都在努力体现一种活得很好的信息。这信息引发了苏娅的若干联想,心里便不很舒服。贺东航昨天告诉她,卓芳不来的。

卓芳眼里这个女人,即使着便装也能看出是个军人。根据高见青的简单描述,她脑子里已有了一幅苏娅的素描,面对其人,大致吻合,她可以很快给她画张肖像。只是那双眼睛,生发着与生俱来的自信,没有扎实的功底难以画出精神。她显然不知道她会同来,没有刻意装扮,衣着和鞋子简约而洗练,她感觉这扮相是面向贺东航的,只要她的前夫一声令下,这个女人只须换双作战靴子便能冲锋陷阵。

这时贺东航把贺兵推过来,卓芳就势把脸转向儿子:“兵兵,叫苏阿姨。”

分明是一家人登门访友的气氛。

大男孩秘书很殷勤地引领卓芳母子上楼。贺兵挽着妈妈的右臂,雪莲还叮嘱他脚下留神,这里光线暗。苏娅心里道,暗什么?有他爹的大眼照着呢。她只顾上楼。贺东航跟在后面觉得无趣,便向脚下的楼梯发问:叔叔阿姨都在家吧?楼梯报以鞋底践踏下的扑咚声,表示人间的事情说不清。

贺东航也恼。他给苏娅说好他带贺兵来,卓芳也提前说明有事来不了,谁知贺兵出洋半年变得乖戾无常,说妈妈不去他也不去。这几天,下班后贺东航不得不先到父亲家里接了他一同回小家,卓芳则备好了晚饭。饭后三人聊天,看电视。他和卓芳有需要沟通的事情大都是说给贺兵听:兵兵,爸爸明天上午带你到一个奶奶家看眼。兵兵,妈妈明天有事,你跟爸爸去好吗……直到贺兵睡了,贺东航才开车回父母家。他能觉出来,单元内各扇大门都在忙于采集信息,关注着昔日的一家三口的动向。各户都来看望,还带了生活用品,像慰问灾区。他经常“偶遇”索明清或大王倒垃圾,他们都很理解地给他打招呼:还没吃吧,注意多休息,缺啥说一声,过日子嘛!眼睛,中西医,没问题……还尽量随意地瞟瞟半掩的屋门,提溜着半塑料袋不知什么珍贵垃圾匆匆下楼。

根据美国社会学家总结出的谣言传播公式:

谣传的力度=重要性×模糊度

贺参谋长一家三口又在一堆儿过了,可能复婚。不知贺参谋长在哪儿睡,早晨没见他出门。

力度够了。

卓芳先被苏娅让进屋,迎在门口的冷云和苏正强都一怔,搞不清卓芳的身份,苏娅也不介绍,进门就去了卧室。卓芳自我介绍说是兵兵的妈妈,兵兵一定要她陪着来,她又让贺兵问爷爷奶奶好。冷云和贺正强听明白以后仍说欢迎欢迎。

贺东航先向苏正强敬了礼,问叔叔阿姨好,又自报了家门。自从规定不戴军帽可行举手礼,这一礼节便不再受着装限制,延伸到多种场合。苏正强见一个同他儿子年龄相仿的便衣军人向他敬礼,又听清了他叫贺东航,知道客人并没来错。

宾主落了座。苏娅给客人倒茶,把果盘推给贺兵,就挨着卓芳坐了,忽然又问卓芳要不要咖啡,说家里很现成的。卓芳说谢谢,她在国外也喝茶。苏娅说,澳大利亚现在是冬季,回到国内习惯吗?卓芳说习惯,回来一住就跟没走过似的。苏娅找不出话说,笑得也勉强。

冷云看看卓芳就开始端详贺兵的眼睛。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看奶奶的手,这是几?看得清吗?这双眼睛有精神,像谁?像爸爸,还像爷爷,哦,眼睛可是宝贝,要好好保护。这孩子真好。”

贺东航打量苏娅的妈妈。她的年龄同他妈妈差不多,但看上去要略老一些。面部的皮肤是象牙色,除眼角外皱纹不多。双目清澈沉静,透出内心的定力。嘴角的线条柔中带刚,给人的印象是她不轻易开口,开口不轻易改口。一身显然是待客穿的亚麻布夏衫熨得很妥帖,领口上还滚有韭菜叶宽的青边,使素衣生动起来。贺东航不时闻到她身上飘来的女医生特有的干净味。他在心里对她和妈妈做了比较,觉得她比妈妈多了几分严谨和干练,毕竟一直在工作。

贺东航让卓芳讲了贺兵眼睛受伤的经过。苏正强操着明显的黑龙江口音对贺兵说:“你在小洋人挑衅的时候,不退缩敢斗争,这是很对的,中国人身居海外要有这个骨气。但是斗争要讲策略。两辆车子相撞人肯定都要摔倒,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比如虚晃一枪,把握时机提前绕一下,既保存了自己,也让那洋娃娃吃点苦头?”

贺兵欢呼:“跟我爷爷说的一样!”

贺东航心里赞叹苏正强,不愧是苏娅的爸爸。骨架高大,人并不胖,脸上慈眉善目的,特别是那双上挑的眼睛,使人很容易替苏娅的双眸问祖寻根。贺东航判定他是福相。进门握手时就觉出那手宽厚温软。索明清说过,有福之人手都这样。能看出他是这个家庭团结稳定的核心。

冷云把方凳摆在客厅朝阳的窗下,用眼底镜观察贺兵的两眼,脸贴孩子很近。“噢,坚持一下,让奶奶看看……视神经是有些问题,视乳头边缘有点模糊,有难受的感觉吗?你们也不要紧张,这种病我们治好过,是中西医结合治疗,时间可能要长一点。”

贺兵扬头说:“时间长了好。”

冷云说她的想法是中药和针灸一起上。她说了几种中药和针灸的穴位,约卓芳下周带孩子到诊所。末了她建议贺东航再到北京同仁医院看看,那里是眼科权威。贺兵很高兴到北京,要爸爸妈妈带他去。贺东航说最近事情多,可能去不了。苏娅从卧室出来给雪莲倒水,说:“你不是要到总参联系选调飞行员吗?”大男孩秘书忙说这个办法好,公私兼顾。

雪莲喊贺兵到她屋里看西藏的好东西,贺兵就跟雪莲去了。剩下的大人有点冷场。苏正强就问了贺东航的老家和老人,贺东航答了。苏正强又问农田的收成,家里搞什么副业,税费缴得多不多。贺东航起先还“嗯”,后来听出不对劲。大男孩秘书连忙解释,参谋长的父母同您老一样,也是老革命,就在省城。冷云和苏正强都去看苏娅,苏娅本来是设局开玩笑,这会儿只说:“我是看你对城里人和乡下人,是不是一视同仁。”冷云莫名其妙:“这孩子,过去我在门诊部不给农民看病吗?只收个医药费嘛。”

大男孩秘书又紧跟一步介绍说:“参谋长家的老首长是军区的副司令,老红军,叫贺远达。”他期望苏正强能知道这个颇有分量的名字。

苏正强和冷云的表情都起了变化,停了脚步,脸上的笑也消褪了。冷云很快地看看贺东航,像是问苏正强:“他不是在西北吗?”

贺东航解释说:“爸爸妈妈从朝鲜回来就在K省,以后去了西北,离休又回到这儿。叔叔阿姨认识他吗?”

苏正强淡淡地说:“我们也在西北工作过,听过这个名字。”

在门口,贺东航再次同苏正强握了手,又等着和冷云话别,苏正强说她去了卫生间,不要等了,小九-九-藏-书-网娅送客人下楼。

直觉告诉贺东航,今天的安排彻底失败。初次拜访苏娅一家,向人家展示了什么?是向苏娅推出他并不难看的前妻,说明他们至今藕断丝连?还是向苏娅的父母表示贺东航现在仍然有个小家,这个家是否真正解体还很难说?他越想越恨自己处事简单,难道没别的办法让苏娅的妈妈替贺兵看眼了?应该是有的……

甘冲英副总队长上任伊始头一个动作,便是视察西郊018工程。甘冲英首次以副总身份亮相,大家自然表示祝贺。甘冲英招招手上车,在首长专座上坐了。

甘冲英看着索明清说:“我看这次应该提你老索,当副总管后勤你比我有资格。”

索明清说:“老索也是这么想,可惜总队长政委没记着。”

一阵笑声。

索明清嘴跟得快,心里不好受。甘冲英头一回以副总身份视察,派头已经十足,二话不说坐了专座。专座是索明清设计改造的:拆掉一排座椅,固定一张小桌,桌面还掏了两个洞洞,供首长安放水杯,这才使这台进口中巴符合了中国国情。照惯例,专座是谁的职务高谁坐,职务相当的谁不谦虚谁坐,如叶总和宁政委谦让之后,通常是叶总坐。甘冲英连虚也没谦,一屁股就坐上了。对索明清的称呼也由“索部长”改为更亲昵的“老索”。而索明清昨天以前都叫他“老甘”,现在不行了。下级就是老成了姜子牙,对上级也只能喊姓加官名。这就是军情。

果不出索明清所料,叶总分工甘冲英管后勤。甘冲英对这活儿既有兴趣也不打憷,仅有的一丁点顾虑也被宁政委瞬间化解。“后勤部既是机关也是部队,很重要。市场经济条件下出现了许多新情况,你要管业务,管思想,还要防止违法乱纪,不能房子站起来人倒下去。”

西郊工程已经开挖土方,甘冲英立马要去现场办公,要求司政后各参加一名副职。贺东航似乎情绪不高,电话里张口就说“没人”,只派了苏娅。甘冲英上任就碰了个软钉子,不过他没生气,遭到提升的人不生气。虽然没把你贺东航取而代之,可我到底提了正师,从这个角度讲,你贺东航不也没能如愿嘛。一开车,他就叫了几声苏主任,问贺参座最近忙什么?苏娅说忙着准备给甘副总汇报呢。甘冲英说从简吧。

苏娅有心事。

爸爸妈妈神情不太对。苏娅猜测,是不是“贺远达”三个字触动了老苏家哪一根陈年老弦?送走了贺东航一家,苏娅设想了苏家二老同贺远达之间可能存在的历史瓜葛:共过事?运动中被他整过?共同的朋友搬弄过是非……几分钟后她才发觉,即使她的想像力再丰富一些,也无法揣测比想象更丰富的生活。

爸爸妈妈显然进行了磋商。他们动员雪莲到二楼小朋友家玩,雪莲不肯,要坚持回屋观察写作文,说你们又要讲秘密话,我偏听。最后达成妥协,雪莲去玩,作文最后一段抒情由苏娅代抒。

爸爸装模作样几声干咳,说小娅你过来坐。你也是个县团级了,有了一定的认识水平,我和你妈妈商量,有个情况还是要告诉你。这可能会影响你跟个别领导同志的关系。苏娅大为惊讶:怎么扯到我头上?爸爸看看妈妈,妈妈只静静地坐着,似乎也想听听爸爸究竟说什么。爸爸终于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已经过去多少年了,组织上都是掌握的。如果不是遇上贺远达同志的儿子,完全没必要对你说。1949年,你妈妈同贺远达同志曾经结过一次婚,1951年就离掉了,以后我们两个又结了婚,这你知道。因为你跟贺远达同志的儿子在一个部队,走动也比较多,这个情况不说恐怕不好,对你还是要负责。”

苏娅的嘴巴半天合不拢,心跳很快。这是她平生所听到的与自己有关的最具有戏剧性和刺激性的故事,几分钟之前,打死她都不会相信。她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兴奋,最先激起她兴趣的是她和贺东航的关系:是不是兄妹?她飞快地算算,找不到血缘关系,也沾不上家庭关系,姑表姨表都够不上。她又不甘心地推论,那苏家跟贺家算不算亲戚?或者是曾经的亲戚?也挂不着,连乡亲都不是。她终于明白了,真正使她脸热心跳的是她和贺东航的这种“历史”关系:她是他爸爸前妻的女儿,他是她妈妈前夫的儿子。他们在相爱。

苏娅强迫自己镇定。一个如此重大的新闻,爸爸大幅度删繁就简,对苏娅期待知道的情况仅仅只讲了个导语。她问爸爸能再详细一点说说吗?爸爸看看窗外比蓝稍灰比灰稍蓝的天空,把这个问题留给妈妈。

妈妈说:“那是大人们的事情,没必要细说,也说不清。”她用的是同雪莲说话的口气,苏娅只好像雪莲似的恳求:“说说嘛,三言两语行不行?”

爸爸这才宽厚地说:“几十年前的事了,没有必要再提。你小,不知道过去,建国初期这样的事很多……”

“苏正强你又这么说,”妈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声调也少有地提高了,“给你讲过多少次,当时不是那个情况!”她进了卧室,关门的声音很重。

爸爸的意思苏娅能懂。建国之初,有一些老干部同乡下的结发妻子离了婚。苏娅还要问,苏正强摆摆手:“过去的事情慢慢说。我有个意见,城里大医院很多,你可以给他们讲讲,你妈妈身体不好,请他们到别处去看病,这样对两个家庭都有好处,我希望你能够理解。”

苏娅突然问:“妈妈从前是不是叫亚敏?”

苏正强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

那天,贺东航给苏娅打过几次电话,要解释卓芳的事,苏娅都没有听。大交班之后她也没照例给贺东航汇报工作。贺东航耐不住就打电话叫她来“开会”,说为了让贺兵配合看病,才不得不叫上卓芳。苏娅说:“这是你家的内务,与我无关,我也无心打听。”这时甘冲英来电话要人,苏娅说我去,扭头走了。

索明清问苏娅,昨天贺兵的眼睛治疗怎么样?苏娅只说了句“还行”,索明清点头说那就好,幸亏大姨有这个技术,我们想帮忙还帮不上呢。

甘冲英看着车顶棚说:“老贺也是不幸,今年祸不单行,老婆的事还没了,孩子又有毛病。”

索明清说:“老婆的事该算了啦。”

“兵兵不是要求有个家吗?”

“参谋长晚上是回他父亲家住。”

甘冲英喟然道:“这种事不好说呀,咱中国人为了孩子的感情需要,离了婚又复婚的有的是!”

苏娅觉出车上的人都偷看她,就把脸扭向窗外。

中巴拐上土路,已经看得见工地上飘扬的彩旗。再往近处走,苏娅看见夏若女站在工地大门口。心想他来干什么?

车一进大门,罗玉婵和高见青就率一干人马迎上来。罗玉婵气色好,深蓝色牛仔裤,鹅黄色佐丹奴休闲衫,玫瑰红太阳镜,打扮同工地氛围很协调。她笑吟吟地拉着苏娅的手,说苏主任来了,谢谢对工程的重视。苏娅看那工地,十几处建筑基座几乎同时在开掘,挖掘机、推土机轰隆隆忙碌于其间。罗玉婵说,土方工程索部长都分包出去了,进展顺利。大小头头都在等甘总视察作指示呢。苏娅见她看甘冲英的眼神别有深意,往里走时同他也挨得很近。高见青同苏娅打了招呼,问她要不要换双便鞋,苏娅谢过便去大门口找夏若女。

见苏娅过来,夏若女敬了礼。说我父亲在这打工。他刚从驻训点回来,脸被晒成了深棕色,更衬出一口白牙。一回营房他就给弟弟打电话,问父亲的情况,再三逼问弟弟才说了实情。父亲因缴税跟村里翻了脸,一气之下约了几个乡亲出走了。夏若女找了几个老乡才打听到这里。

苏娅忙叫一个战士去催。不大工夫,那战士领着几个民工走过来。夏若女迎上去一一叫过了,引着一位个子不高,年约50的汉子来见苏娅,说这是总队苏主任。这是我父亲。那人忙摘了安全帽说,我叫夏德厚。苏娅见他古铜色面皮,脸上的纹路很多,胡茬灰白,眼里有血丝,一条腿似有残疾。她没想好该称呼他什么,就先自伸过手去:“夏若女刚刚立了功又提职,该祝贺您呢。”夏德厚双手接过苏娅的手,连说谢谢首长。苏娅觉出那双粗糙的手有些抖。

夏德厚搓着手解释:“怕给若女添麻烦,还是添了麻烦,俺哥几个想到省城谋点事,联系来联系去联系到这里,一打听才知道是武警的个工程,你看这事……”几个民工也附和。

一个年龄跟夏德厚相仿,穿一件老式武警衬衣的汉子说:“刚才喊他他还不来,怕若女脸面上过不去,儿子是个大军官,爹咋干这哩!”

夏德厚对苏娅说:“那不是这个话。俺几户的地都让上头征了,吃穿不愁,就是闲得慌,几个一合计,说到省城逛逛呗,闲着也是闲着。”

夏若女碍着苏娅,强笑着对他爹说:“爹进城是劳动,有啥丢人的!家里欠了村里的,我欠了家里的。几个叔都知道,是我对不住家里。”

民工们都对苏娅说,若女孝顺,有出息。

苏娅知道眼前这个局促不安的农民是有初中文化的,他供夏若女念完了高中,现在二儿子又面临高考。而夏若女除了帮助家里,还在资助辍学的农村孩子上高小。

甘冲英和罗玉婵说笑着过来。听苏娅一介绍,甘冲英就拍着夏德厚的汗肩膀说:“老哥哥,这把年纪了怎么能干这个?你个小夏也是的!”他要索明清马上给夏德厚调个轻快工作。夏德厚忙说夏若女不知道,是他自己要来的。

甘冲英说:“知道了也没关系。现在是市场经济,这样的事难免。小夏又不管工程,你只要不影响他执勤就行了,他的任务可重哩。听说有的部队规定,军人的亲属不准到军人驻地打工,我看不合理。孩子出来当兵,家庭收入已经受影响了,还要限制这限制那,也没法落实嘛!这都是喝着大茶聊天想出来的政策,饿他几顿就务实了!我要不当兵,没准也给罗总打工来了。”

罗玉婵抢着说:“那大东公司就不归罗总,早归甘总了!”她又让高见青问问夏德厚是哪个工程队雇的,联系一下当个保管什么的,就说是甘总的亲戚。

甘冲英笑着说,我看可以。

贺东航一直等到苏娅从西郊回来,叫大男孩秘书把她喊到办公室,俩人谈了不长时间就各自回家。贺东航心里很乱。

苏娅在她家里对他不热情,他以为是带了卓芳同去,她误解了。听说她爸爸妈妈知道他爸爸的名字,他也没多想什么。因为那个年代军地领导干部相对都比较稳定,在一个地方一个位置上干个七八十来年是常有的,相互知名并不奇怪,所以直到刚才他还向苏娅解释:“贺兵太任性,但是要看眼还得先依着他,慢慢再做工作,你怎么就不理解呢,你对我应该有起码的信任,这根本不存在我跟卓芳有什么事嘛!”

苏娅慢条斯理地另起了话题:“你和小羽找到亚敏了?”

贺东航不理她。

“亚敏是你爸的前妻。”

贺东航一愣,兴奋了:“我早有这个预感!你怎么知道的?”

苏娅慢慢盖上茶杯盖,站起来:“我妈就是亚敏。”

贺东航惊呆在沙发里,脸上一会阳光一会阴云,人也堕入了云雾山中。他想着想着忽然笑起来:“那你成我妹妹了?”见苏娅要走,连忙追问:“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要找我妈看病了,这也是我爸的意见。你和卓芳带孩子到北京去吧。”

贺兵正跟小王打半篮,趁小王跟贺东航打招呼,他抢了球,朝钉在大槐树上的篮圈投篮得分。娇娇围着他俩乱叫唤,搞不清该帮助哪一个。贺东航回来时父母都在客厅,一个娇小的女护士正给父亲量血压。她说:“跟刚才差不多。首长该听阿姨的意见,去住院。血压这个东西是很敏感的,身上许多地方有问题,都能从血压反映出来。”父亲说他自己没什么感觉。

母亲拉着护士去了隔壁。父亲问东航:“听说兵兵的眼睛问题不大?这就好嘛,还是国内办法多。那个苏主任的母亲看来有点名堂,也在西北工作过,知道我。”父亲甩着胳膊来回踱着。

贺东航突然就嘣出一句:“亚敏找着了。”

踱到窗口的父亲肩膀一紧,以少有的敏捷转过身来,眼里的光芒闪着惊喜。没等他再问,贺东航就把新闻的最亮点抖了出来:

“她就是苏娅的妈妈,现在的名字叫冷云。”

……

晚饭后,贺远达同意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