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戈蓝上校怀疑达赖喇嘛的真实存在,而朝廷又革去达赖喇嘛名号之后,达赖喇嘛却更加铁腕地显示了他的权力。一件件除了达赖喇嘛,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拉萨政教两界,乃至驻藏大臣官邸,突然紧张起来。

一个秋雨霏霏的日子,一队藏兵从曾任前线总管的俄尔噶伦家中,逮捕了前来拉萨避难的颇阿勒庄园的主人颇阿勒夫人,没收了所有带来拉萨的财物:金银财宝、珍珠玛瑙、毛织卡垫,还有几百袋细糌粑、酥油、奶皮、红糖、茶叶、盐巴以及驮运的骡马等。罪状是不遵守噶厦颁布的严禁外国人入境的法令,公然容留来历不明的洋人牧师达思,并把达思介绍给班丹活佛,而正是这种施主身份的介绍,让达思从班丹活佛那里获得了侵略西藏的“吉凶善恶图”。更应该受到惩戒的是,明知达思是随同十字精兵来犯的异教牧师,还允许自己的女儿菩媸姑娘随他而行并想嫁给他。一个在西藏危难时刻,把洋魔牧师认作女婿的西藏庄园主,难道不应该受到惩罚吗?受到牵连的还有俄尔噶伦,也被藏兵带走了。

俄尔噶伦似乎知道会有这一天,也知道他还会回来,走的时候对颇阿勒夫人的大女儿央真说:“哪儿也不要去,就在家里等着。你看,我连铺盖衣物饭碗也没带。”又对带他走的藏兵首领说:“我不为难你们,你们也不要为难我。我虽然跟前摄政王迪牧活佛关系不错,但我也是忠于达赖喇嘛的。过去我听迪牧活佛的,因为他在我头上,我还想把这个噶伦做好做久呢。现在达赖喇嘛到了我头上,请告诉他,他就是太阳,我希望也能给我一点热乎乎的光,我会誓死为他效劳的。”

他把这番话说给了从现在起,能见到的所有管用的人。可以想见他们肯定传禀了达赖喇嘛,不久他就被放了出来。

这一个傍晚,俄尔噶伦快步回家,径直走进了央真姑娘的卧房:“我回来了。”

“啊,回来了。”央真很高兴,朝门外望去,想看到阿妈的影子。

俄尔噶伦二话不说,抱住就亲:“现在,你可以是我的了。”

央真推搡着他:“阿妈呢?阿妈呢?”

俄尔噶伦说:“别问你阿妈了,几个月前,在你用鞭子抽打公牛的时候,我心里就只想着你了。你不是说,你自己想知道我是不是男人吗?现在你就会知道了。”

“啊嘘,啊嘘,俄尔叔叔,你不能这样。”

“别叫我叔叔,从今以后我就不再是你叔叔了。我是颇阿勒庄园的主人,你是主人的老婆。”

但是俄尔噶伦想占有颇阿勒庄园并娶央真为妻的企图并没有实现,就在这天晚上,拉萨发生了一件西藏人杀西藏人的血案:凶手是颇阿勒夫人的儿子鹊跋,他在央真卧房的门口,杀死了俄尔噶伦。

对鹊跋来说,恨俄尔噶伦早已超过了恨英国十字精兵,所以杀人后他逃向了次松塘军营,一路喊着:“洋魔救我,洋魔救我。”

发生俄尔噶伦事件的同时,一队藏兵在大昭寺文殊大殿内逮捕了顿珠噶伦。

顿珠噶伦问他们是谁派来的。他们说是甘丹寺赤巴(法台)岩措坚赞大活佛派来的。等见到了岩措坚赞大活佛,顿珠问道:“谁给你了权力,居然要逮捕噶厦的首席噶伦?”大活佛说:“达赖喇嘛给的权力。”顿珠问:“达赖喇嘛呢?我有话当面要禀告他。”大活佛望着天空自问自答:“达赖喇嘛呢?不知道。”

岩措坚赞大活佛在把顿珠噶伦投入布达拉宫夏钦角牢房的同时,向各大寺院以及拉萨市民宣布了顿珠噶伦的罪状。

据四品俗官民兵总管曲哲丹诺禀报,噶厦紧急组建的三个藏军代本团,只有林芝代本团到达江孜战场,昌都代本团和藏北代本团遭到噶厦派员的阻拦而半途返回。经查实,此派员是顿珠噶伦的私人亲信,而非噶厦公务人员。由于顿珠噶伦阳奉阴违,倾心向敌,致使卡诺拉山口之战一败涂地。

顿珠噶伦始终不知道,民兵总管曲哲丹诺是达赖喇嘛的亲戚,在他准备把两个藏军代本团没有到达江孜战场的责任推卸给曲哲丹诺之前,曲哲丹诺就已经向达赖喇嘛告知了真相。

这是最主要的罪状。还有他在担任民兵总管期间,滞留拉萨,不上前线,拖延征兵,迟迟不去参战,基本没有筹集武器弹药的罪状;有在作为“特别会议”召集人负责审讯谋害达赖喇嘛案件时,挟仇报复,滥用私刑,逼死人命的罪状;有异教英人来犯拉萨之后,谀媚逢迎,出卖西藏利益,丧失佛教尊严的罪状。

但在驻藏大臣否太看来,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上奏朝廷保举顿珠噶伦为新任西藏摄政王,虽然朝廷迄今没有批复,但达赖喇嘛已经敏感地意识到顿珠噶伦威胁到了自己。同时也是做给他驻藏大臣看的:如果你想把一个借着英国入侵实现野心的人扶上台,他就绝不会有好下场。

接着,一队布达拉宫喇嘛潜往江孜,以甘丹寺赤巴岩措坚赞大活佛的名义,把日囊旺钦、当周活佛、江孜宗本岩措,从日囊庄园诱骗到白居寺,在宣布逃离战场、屯兵不战、亲近洋魔异教、私藏兵力、图谋暴乱的罪状之后,当即逮捕。被逮捕的人没有丝毫申辩,他们知道马岗武装的存在已经引起了达赖喇嘛和噶厦的高度警惕,结果只能是悲惨的:一个寺院或一个庄园的武装壮大到足以影响整个抗英战争的局面,那它就远远超出了保护自己、避免侵吞的范围,很可能已经成为一支对抗甚至推翻达赖政权的力量。

考虑到日囊庄园里还驻扎着属于马岗武装的当周代本团和一些私人武装,路上很容易出事,布达拉宫喇嘛就没往拉萨押送,逮捕之后审讯了两个时辰,就把三个人拉上宗山,在城堡的废墟上一阵乱棒打死了。

当周代本团得知音讯后前往营救,只抢到了三具蒙着头脸的尸体。他们迅速把尸体抬下宗山,投进了年楚河。

消息传到拉萨,驻藏大臣否太心惊肉跳。他心知肚明:这样的举措,仅靠甘丹寺赤巴岩措坚赞大活佛是办不到的。达赖喇嘛就在拉萨,而且就在象征最高权力的布达拉宫。他想到自己的处境,驻藏大臣官邸只有几十个清兵侍卫,万一达赖喇嘛借口他跟英国人关系密切而惩罚他,他没有任何能力反抗,只能受死。他死后噶厦只需这样报奏朝廷:藏众因恨英人而累及否太,群情激愤,无法拦阻,一俟查清凶犯,定当严惩不贷云云。天高皇帝远,朝廷就是知道了究竟,也毫无办法。

这么想着,否太便起轿前往次松塘军营,想住在那里,得到十字精兵的保护。但是他离开官邸没多远,就被前驻藏大臣文硕拦住了。

文硕站在大轿前面,叉腰而立,大声道:“前面就是拉萨河,莫非否太大人想去跳河?跳河是应该的。你和英国人内外勾结,丢了大清朝的脸面,是个死有余辜之人,早就该死了。”他举起右手说,“你看,老夫剁掉了自己的指头,逢人就说,就是这个手指,蘸着印色戳在了条约上。你呢,应该剁掉自己的头。”

否太让随从的清兵驱赶,看驱赶不走,又命令清兵把文硕抓起来。立刻跑来一些西藏人,围住了那些清兵。要求把文硕放了。

否太只好又命令清兵放人,赶紧绕开那里,奔逃而去。

文硕指着轿子大骂不休:“蟊贼,蟊贼,大蟊贼,竟然有胆坐轿,在西藏人面前耀武扬威。打死他。”

定居拉萨的文硕已是一个平民百姓,整天待在雪村姑娘家里,很少出现在拉萨街头。但是今天他出现了,他听说达赖喇嘛已经下达了不准迪牧活佛转世的命令,就想去丹吉林看看这位老朋友。到了丹吉林才知道,噶厦已经没收了丹吉林和迪牧本人的全部财产,这些财产的价值超过了拉萨所有寺院,被称为全藏之冠。财产中一切金银财宝都集中在了布达拉宫仓库中,其他物品则由拉萨各大寺院平均瓜分。同时噶厦还没收了丹吉林分布在全藏各地的大小五十多座庄园和牧场,这些庄园和牧场将由噶厦派人管理,作为亲政后的达赖喇嘛赏赐臣属的储备。而迪牧活佛本人,不仅仅是不能转世了,连他这一世也将一命归西了。

迪牧活佛告诉文硕,有人已经送来了黑白两种药丸,都是毒药,区别在于黑药丸让你五内如焚,吐血而死;白药丸让你头疼如裂,七窍流脓而死。之所以都送来,是想让他自己有个选择:吃了黑药丸,他的灵魂可能还会飞升而去,但死前相当痛苦;吃了白药丸,灵魂就失去了离开躯体的通道,就会憋死在肉身里,但人眨眼就会失去知觉,死前的痛苦少些。迪牧活佛托起手掌中的黑白药丸给文硕看。

文硕问:“谁送来的?”

迪牧活佛说:“我不认识。”

文硕又问:“那么他代表谁?”

迪牧活佛摇摇头,无奈地表示:这难道还用问吗?

丹吉林院内,专门为卸任摄政王迪牧活佛修造的牢房坐落在大自在佛殿的西侧。狱卒也知道今天是迪牧活佛最后的日子,便也愿意让文硕用一颗成色几近完美的珊瑚贿赂自己的慈悲,允许对方来到牢门前跟迪牧活佛说话。一门之隔,两个人可以从递送食物的窗口看到对方。

文硕问:“你打算吃黑的,还是吃白的?”

迪牧活佛淡然一笑:“我都不吃。他们低估了我的修炼,还不知道我已经是一个说走就走的人了。只要我进入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就会有人来帮助我。”说着,手一倾,任凭黑白两粒药丸滚落到地上。

文硕诧异道:“可是我听说西甲喇嘛破坏了你的闭关静修,你跟四菩萨大法已经无缘了。”

迪牧活佛收敛了笑容说:“也许西甲喇嘛把我从密境地宫里叫醒,正是对修炼的帮助呢。我已经不恨这个弟子了,我天天都在感激他。如果他不叫醒我,我就不会把战争当做修炼的过程,不会把从摄政王的位置上下来看成是修炼的一部分,也不会有这个一步见方、只能坐不能睡的牢房成为我最后的闭关之地。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是一线单传的,同时代里不会有成就此法的第二个人,别人有果,我只能不果,但如果别人放弃修炼,愿意把他的成就传输给我呢?那我就成了得到法统的人,我就来去自由了。”

文硕还是没搞懂,四下里看看:谁会帮助迪牧活佛呢?

迪牧活佛说:“你看,我已经半个月没有吃饭了。半个月前他们不给我碗,像喂狗一样把糌粑团随便扔到地上,想气死我。我想我已经是狗了我还生什么气?狗是不在乎吃多吃少、吃好吃坏的,只要给吃的,就摇尾巴。我天天摇着尾巴,从此不说‘加巴索’了。后来给了碗,而且是银碗,你看看就是这个。”他把一个锃亮的银碗从递送食物的窗口扔了出来,咣当一声落在文硕脚前的石头地上。“给了银碗,我却不吃饭了。我天天晚上都能见到释迦牟尼,我为什么还要吃饭呢?佛祖还是那样,背衬着金色,足踏绿云红莲,光环灿烂,花带绕身,跣足袒肩,面带无上微笑。佛祖的法力加持着我,只要我按照关我的人的要求早中晚口诵一百遍《忏悔经》,我就像吃了最好的饭喝了最好的茶一样。你看看我的脸色,好不好啊?”

文硕这才留意到迪牧的气色,的确不错,比他看到的任何时候都好。

迪牧活佛说:“雷一响,云就烂了;人一恨,心就坏了。心坏就让他坏去,生灵可不能坏。西藏的魔鬼太多了。仇恨是魔鬼的妈妈,你恨我,我恨你。现在又来了异教洋魔。洋魔是迟早要去的。佛祖是这么说的。佛祖叫来了洋魔的上帝,责问上帝为什么要这样?上帝说是为了后世之人的觉醒。现在,觉醒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就在这里。”他从怀里拿出一沓经文让文硕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天国法音,我都记在这里了。佛祖的话,上帝的话,还有我的话,都记在这里了。佛祖说,这个晚上,是最后的对话。我一听就知道我该走了。”

文硕没想到迪牧活佛会这样坦然,心里很高兴,就说:“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

迪牧活佛用诵经时才有的喜悦的声音说:“看啊,帮助我的人来了。”

文硕扭头一看,就见沱美活佛信步走来。他身后是西甲喇嘛。

“佛爷,佛爷。”西甲喇嘛在牢门前扑通跪下,眼泪止不住哗啦啦流淌。

迪牧活佛面色冷峻地说:“哦,是前线总管西甲大人,我的弟子,现在官做得比我大了,有资格来给我送行了。我几次想给你送行,结果反倒是你来给我送行。个人有个人的命,不管是佛的命,还是人的命,都得顺从无法预料的天意。”

西甲喇嘛用手掌擦着眼泪说:“佛爷,我是来救你的,我要去找达赖喇嘛。”

迪牧活佛叹口气说:“你救不了我,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小心,达赖喇嘛会杀了你。我的时间已经到了,沱美活佛,开始吧。”

这天,就在沱美活佛于牢房外面修起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后,迪牧活佛面带微笑,圆寂而去。这就是说,沱美活佛放弃了修炼,把自己获得的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的成就传输给了迪牧活佛。迪牧的圆寂,意味着他已经完成了从世间肉身佛到神界法身佛的转变,他就是天上的神灵了。

灵魂升天的瞬间,拉萨落下一场小雨,天空飞架起了巨大的彩虹。

当天晚上,迪牧活佛走进布达拉宫,扇灭了所有的酥油灯,又在喇嘛们惊慌失措的时候,同时点亮了所有的酥油灯。迪牧活佛显灵了。

很多人惧怕着迪牧活佛的显灵,不希望他再回来。

第二天,噶厦便派出数百藏兵,摧毁了丹吉林的大部分殿堂,因为它会让迪牧活佛的灵魂藏身修养,然后跑出来恣肆妄为。那些跟迪牧活佛朝夕相伴的佛像也被彻底捣毁,因为它们给了迪牧活佛殊胜无比的加持。只留下了供奉着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的护法殿,这个护法神是任何人都不敢得罪的。《圣史》上说,“丹吉林”的意思是佛教兴旺洲,西藏总是佛跟佛打架,怎么能兴旺呢?

戈蓝上校和许多十字精兵看到了摧毁丹吉林的场面,痛惜得又是跺脚又是摇头:可惜可惜,那么多古老的珍宝都被毁掉了,要是能运到英国,那得建造多大一座博物馆?女王和所有王室成员都得出席开工典礼。

痛惜之外便是恐惧:在西藏,谁有权力这么做?神王达赖喇嘛,他就在这里。就算你不承认他的存在,就算已经被大清朝革去了他的名号,但他没有一刻消失在权力之外,反而在越来越神秘的氛围里,更加明朗地显示着无处不在的冷酷和威严。戈蓝上校不禁打了个冷颤:达赖喇嘛,一定要找到达赖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