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拉萨以西的次松塘,是英国十字精兵军营所在地。战败方的西藏主动奉献了这个地方,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来犯者没有地方驻扎,就又会动枪动炮,抢夺民房,受害的还是西藏百姓。次松塘有一些村庄,有一座十分阔气的庄园。庄园的主人和村庄里的老百姓,全都主动撤离了。戈蓝上校对此很满意,心说西藏人终于学会明智地对待现实了。

安营扎寨后的当天,驻藏大臣否太来到了次松塘军营。他是来犒劳十字精兵的,带来了许多米面和刚刚宰杀的牛羊肉。还周到地带了一些风干肉、酸奶、奶酪、青稞酒等西藏特产,希望大家尝一尝。戈蓝上校高兴地说:“我们的华尔森公使会通过清朝政府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传达大英帝国对驻藏大臣的满意。如果都像你这样通情达理,我们在西藏就不会有太多麻烦了。”否太表示,他今天拜谒十字精兵,带来了大清朝对待英国的八字方略:敦睦邦交,亲善友好。以后是不会再有麻烦了。戈蓝上校也没让达思牧师把那“八字方略”翻译一下,只觉得酸甜滑口的青稞酒格外好喝,喝了一杯又一杯,很快就醉得酣然睡去了。

第二天,拉萨黎明的曙光照耀在了戈蓝上校身上。他感到舒服极了。他走向兵营外面,站在拉萨河边的台地上,向东眺望,不禁赞叹了一句:“上帝啊,我不会是打到了天堂吧?”伟大的布达拉宫就在眼界之内,是城堡,也是宫殿,有着高不可及的挺拔。他想起伦敦的白金汉宫和温莎城堡。白金汉宫是豪华精致的典范,却没有布达拉宫的古朴和神秘。温莎城堡也坐落在一个山头上,有王室的宫殿、教堂和驻兵防守的兵营,却没有布达拉宫作为信仰中心的神圣威严。他心说只有上帝才配住在这里。如果基督的信徒都在布达拉宫脚下祈祷和忏悔,那一定会增加他们的虔诚和信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拉萨河边杨柳味浓郁的空气,告诉自己:下一步就是占领布达拉宫了。我要见到达赖喇嘛,和他商量签订条约的事,西藏必须属于英国,布达拉宫——这座让人不得不渺小的全世界最高的宫殿,必须在基督教的控制之下。

占领布达拉宫比戈蓝上校想象的要容易得多。他带去了一队全副武装的英国人,却发现那儿根本没有人阻拦。进进出出的喇嘛倒是不少,但没有人理睬他们,既看不到欢迎的脸色,也看不到仇恨的眼光。他们走上长长的之字形石阶,来到布达拉宫彭措多朗大门前,打听达赖喇嘛在哪里,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担当翻译的达思牧师说:“上校,他们不是不知道,是不想告诉你。”戈蓝上校说:“那没关系,我们可以一个宫殿一个宫殿地找。”他的确这样做了,花了整整一天,几乎走遍了布达拉宫所有的殿室,结果是出乎意料的:没有达赖喇嘛的踪迹。

戈蓝上校意识到,达赖喇嘛或许藏匿在某个他肉眼发现不了的殿堂里,或许就混同在殿堂里那些念经的喇嘛中,只要他不想露面,你就是经过他面前,也发现不了他。十字精兵里,没有人认识达赖喇嘛。

退出布达拉宫时已是傍晚,戈蓝上校骑马行走在前往次松塘军营的路上,看着拉萨河谷的杨柳上到处悬挂着五彩的经幡,风吹出的呼啦啦的响声,就像他一整天在布达拉宫听到的经声佛语。他感到有点不可思议:西藏的喇嘛怎么可以发出风一样鼓动的诵经声,而河谷里的风怎么能吹出齐声诵经的声音呢?

更使他难以预料的是,那经声和风声不分的声音侵占了他的耳朵,让他从布达拉宫回来以后,头脑昏沉,彻夜难眠。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魔咒。当他穿行在布达拉宫里,从这个殿堂走进那个殿堂时,他听到的是同一种声音,当时就纳闷:怎么喇嘛们只会念一种经?上帝啊,这可不是大炮和来复枪能够对付的。对付魔咒的,恐怕也应该是魔咒。那么我们的魔咒呢?我们用十字架信仰组成了精兵,也应该有十字架信仰创造的魔咒。他把达思牧师叫来,问他上帝的魔咒是什么?

达思牧师说:“上帝通过圣子和圣灵传达给我们的只有福音、箴言、圣训、诗篇,没有魔咒。”

戈蓝上校说:“上帝既然已经预言了异教魔咒的存在,就一定有对付异教魔咒的魔咒,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他叹息道,“马翁牧师一定知道,可惜我们现在找不到他,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活着还是死了?”

达思牧师说:“上校,从明天开始,你也会这样说我,那个达思牧师,活着还是死了?我就要离开你了。”

戈蓝上校气急败坏地说:“没用的牧师,要走就赶快走吧。”

那个亮丽尊贵又稍纵即逝的召唤又一次出现了:“达思快来,等你,等你。”达思牧师查看地图,发现按照“吉凶善恶图”的指引,他必须到达工布江达境内的尼洋河南岸,才能继续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走向另一条神通之路。

达思牧师离开时,菩媸姑娘依然跟着他。

经声和风声不分的魔咒越来越放肆地占领着戈蓝上校的耳朵,他的听觉被搞乱了,任何时候都觉得西藏人的千军万马正在朝自己奔杀而来,让他处在嘈杂恐惧之中无法睡眠,已经好几夜了。他找来军医看病。军医说:“上校,你这是严重的神经耳鸣症,跟士兵们得的病一样。有好几个士兵除了西藏的咒语,别的任何声音都听不见了。你还好,还能听清我的话。”他这才知道,进驻拉萨的十字精兵,许多人都中了魔咒。军医又说:“上校,我们不适应这个地方,不光我们英国人不适应,连雇佣军的廓尔喀人、印度人和南麓藏人都不适应。”戈蓝上校吼起来:“不要给我胡说,你是不是也中了魔咒?你的话就是魔咒。”

作为上帝的信徒,戈蓝上校对抗魔咒的办法就是带领军队祈祷和竖起十字架。他说,祈祷是把我们的占领告诉上帝;竖起十字架是把上帝的占领告诉西藏的人和神。他让士兵在拉萨河边砍伐了几十棵杨树和松树,制作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十字架,竖立在了拉萨所有的寺院、所有的箭垛、所有的高地上。他说:“让耶稣基督的标志去战胜西藏的魔咒吧。我就不信,一直保佑我们的上帝,在我们实现军事目的、就要达到宗教和政治目的的时候,突然就不保佑我们了。”

拉萨的十字架如雨后春笋。竖立它们的时候,戈蓝上校生怕和西藏人发生冲突,派了重兵保护。但西藏人似乎很麻木,不知道十字精兵在干什么,远远地看着,或者根本就不看。只有几个农民做出很生气的样子,那是因为十字精兵砍断了他们家院子里的树。所有十字架中,竖立在次松塘军营里的最高最大,那是两根原木的交叉,结实,沉重,光埋入地下的就有三米。

但是没过几天,所有的十字架都成了西藏人膜拜的对象。那些十字架上不仅挂起了经幡,还刻上了六字真言、文殊心咒、菩萨像和护法神像。处在路口和山包上的十字架,被西藏人当成了箭垛的骨架,他们自发地垒砌石头,插上树枝做的箭丛,装填起柏香、青稞、经文、佛像、酥油、糌粑,拉起绳索,缀上一道道风马旗,然后把喇嘛们请来,念着经绕上几圈,就变成了山野神灵新起的宫殿。它们的作用自然不是戈蓝上校希望的战胜西藏的魔咒,而是保佑拉萨富裕平安和帮助西藏人镇伏外道邪魔了。还有几处十字架,成了嘛呢石经堆。西藏人尤其是妇女和孩子,带着刻有六字真言的嘛呢石从远方走来,一人丢几块,很快就掩埋了十字架。那些彩色的雕刻就像一个个舞蹈的人影,因了十字精兵的愤怒而欢天喜地。

只有次松塘军营里的十字架,仍然是耶稣基督的十字架。

戈蓝上校依旧处在西藏魔咒的折磨之中,严重的神经耳鸣症已经让他连续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了。耳朵里时时刻刻都在刮风或者诵经。他握起拳头,向上帝又是祈求又是发誓:找到达赖喇嘛,一定要找到达赖喇嘛。可是这样的愿望越迫切,就越找不到。派往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大昭寺以及拉萨所有寺院搜寻达赖喇嘛的十字精兵都回来了,结果是一样的:没有人知道达赖喇嘛在哪里,好像西藏根本就没有一个叫达赖喇嘛的人。

戈蓝上校也有点怀疑:达赖喇嘛是不是个虚构的神王呢?他带兵来到噶厦办公的大昭寺,问几个值班的政府官员:“我们需要见到达赖喇嘛,请带我们去。”回答是:“这得由达赖喇嘛决定。”戈蓝上校又说:“我们需要一些粮食和牛奶,还有肉,希望你们尽快提供。”官员说:“这得由达赖喇嘛决定。”戈蓝上校说:“我们已经占领西藏,西藏必须听从英国的。否则,我们将惩处那些对我们不利的人。”回答还是那句话:“这得由达赖喇嘛决定。”戈蓝上校大叫起来:“我们不准你们用佛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侮辱我们神圣的十字架,上帝必胜,知道吗?”回答没有改变:“这得由达赖喇嘛决定。”戈蓝上校撕住一个官员,逼问道:“达赖喇嘛在哪里?到底在哪里?”那人摇头道:“不知道。”

好在这时来了首席噶伦顿珠。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和英国人接触的噶厦高级官员。他把戈蓝上校带到过去摄政王迪牧活佛理事、现在他办公的文殊大殿里,让座上茶,态度恳切地回答了戈蓝上校的所有问题。

“达赖喇嘛在哪里?”戈蓝上校觉得这个问题一再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已经极其乏味了。

九九藏书网顿珠噶伦的回答和别人一样,但表情是诚实的:“真的不知道。”

戈蓝上校说:“也许达赖喇嘛只是一个虚构,根本就不存在。”

顿珠噶伦笑道:“达赖喇嘛当然也可以不存在。”

戈蓝上校盯着对方狡黠的眼睛:“什么意思?”

顿珠噶伦说:“这里说话不方便,你还是去找找驻藏大臣否太吧。”

在驻藏大臣官邸,否太吸着冷气说:“本大臣也是很长时间没见过达赖喇嘛了,如果达赖喇嘛已经离开拉萨销声匿迹,那么到底是谁在行使权力呢?看来不能说他避而不见,只能说他擅离职守,弃位而去。”他越说越兴奋,“不如我们借机参奏,弹劾达赖,另立宗教权威,你我不是都方便了吗?”

戈蓝上校当即同意,说:“贵大臣此番举动极见贤明,西藏的许多祸乱都是达赖喇嘛招致来的,今受处罚,罪有应得。快快草拟参奏电稿,交给我,我让人迅速拍发。”

参劾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奏折当即由否太亲笔草就:

戈蓝上校抵藏,奴才当即往拜,并以牛、羊、米面犒其士卒,又以礼物酬应办事诸员。该英员戈蓝上校深念邦交,与奴才颇为融洽。

据查,达赖喇嘛已于日前昏夜潜逃,询问僧俗番众,皆云不知去向。本年战争,该达赖实为罪魁,背旨丧师,拂谏违众,及至事机逼迫,不思挽回,乃复遁迹远飏,弃土地而不顾,究竟有无狡谋,实难揣测。自该达赖执掌西藏事务以来,天威有所不知,人言亦所不恤,骄奢淫侈,暴戾恣睢,无事则挑衅邻封,有事则潜踪远遁,种种劣迹,民怨沸腾,盖自有西藏以至于今,未有如该达赖之不肖者也。该达赖违例远出,并未咨报,若不严行纠参,实无以谢邻封而肃藩服。

乞代奏请旨,将达赖喇嘛名号,暂行褫革,并请旨饬令班禅额尔德尼暂来拉萨,主持黄教,兼办交涉事务。

此时,俄国和日本为抢夺中国地盘正在北京和沿海纠缠,内外交困的清朝政府无力调查否太参奏的真假,匆匆忙忙复电,就按他说的办了。复电云:

奉旨,否太电悉,着即将达赖喇嘛名号暂行革去,并着班禅额尔德尼暂摄。钦此。

否太立刻把朝廷复电抄写成告示,贴满了拉萨的各街各寺。又派人前往后藏日喀则扎什伦布寺延请班禅速来拉萨。但是班禅对教权和政权毫无兴趣,也知道去了拉萨会造成达赖喇嘛对自己的误解,借故推脱了。

似乎这是驻藏大臣否太早已估计到的,也不勉强班禅,而是前往次松塘军营和戈蓝上校商议,再上奏折,保举顿珠噶伦为新任西藏摄政王。电稿还是通过戈蓝上校发给了大清朝总理衙门,但朝廷却迟迟没有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