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翁牧师返回江孜,悄悄跟踪着他的容鹤中尉和部下也只能原路返回。一回来就丢开了马翁牧师。跟踪这个踏着危险的传道之路、朝前行走的牧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追上已经离开的戈蓝上校。容鹤中尉带着他的人奋马驱驰,就在远远地路过宗山城堡时,追上了戈蓝上校。

容鹤中尉下马问道:“上校,你怎么成了俘虏?我们失败了?”

“不,我们这是撤退。”

“既然是撤退,为什么丢下我?”

“我没有丢下你。你要是聪明的话,就不应该因追撵我们暴露自己。”戈蓝上校看看远方押送他们的宗本岩措,指着宗山城堡说,“我还会回来的,中尉,赶快上去,那里有我们的人。你只要坚守二十天,我就能率领一支崭新的十字精兵打回来。记住,二十天,二十天以内我一定再来。”

“那么二十天以后呢?”容鹤中尉问。

“二十天以后我还没有出现,那就永远不会出现了。”

“如果二十天以后你还不出现,我该怎么办,上校?”

“随便吧,不管自杀还是投降,你都是上帝的孩子、大英帝国的英雄。”戈蓝上校说着,苦苦一笑。

宗本岩措带着一队江孜民兵朝这边走来。容鹤中尉扭头看了看,对自己的手下招招手,飞身上马,朝着宗山城堡跑去。

虽然十字精兵的主力已经惨败,指挥官戈蓝上校带着死剩下的人撤离了江孜,但在西甲喇嘛眼里,战争远远没有结束,因为宗山城堡还在十字精兵手里。

收复宗山城堡,现在是急中之急了。

西甲喇嘛有些奇怪:盘踞宗山城堡的十字精兵应该比谁都清楚自身的危机,却依然按兵不动。按常理,占领者即使不愿意投降,也会瞅中机会逃跑。为此西甲喇嘛甚至没有命令僧兵和民兵包围宗山,意思是让他们走吧,活着回去总比死了回去好。即便西甲头上已经顶着数不清的杀伐之罪,他也没有破罐子破摔,仍然觉得悲悯是佛徒的义务:多杀不如少杀,少杀不如不杀。只要占领者离开西藏,吹号敲鼓献哈达送礼物都可以。再说让他们活着回去还可以到处传扬传扬:有一个喇嘛,他叫西甲。还可以让上帝明白:西藏侵略不得,佛是如何如何厉害。

然而没有动静,三天过去了,不仅一点撤离的动静也没有,还好像发誓要多待一些时日。一天清晨,一个去年楚河边背水的年轻女人路过宗山脚下,从城堡里悄悄摸出几个十字精兵,抓住那女人,抬着她飞奔上山进了城堡。

女人第二天才被放出来,出来后就疯了,不断说着一句话:“洋魔不走了,女神发怒了。”听那口气,好像她在传达神谕。

有人问疯女人:“哪个女神发怒了?”

她说:“唠叨鬼玛姆阿佳(姐姐),眼睛流血的玛姆阿佳。”

谁都知道唠叨鬼玛姆阿佳是放语言黑毒的,眼睛流血的玛姆阿佳是在饮水中下毒的。作为还没有被佛教驯化的灾殃之主,她们就是毒咒毒药的代名词。

有人把疯女人的话报告给了西甲喇嘛。西甲听了直摇头,就算是神谕,他也不能照着做。派女人去宗山城堡下毒,那怎么行?城堡里的洋魔都是野兽,女人会遭殃的,而且已经有女人遭殃了,就更不能装着不知道。他是一个喇嘛,一个喇嘛怎么能让西藏的女人付出肉体的代价?就算是为了佛教、西藏、战争,那也不行。

既然洋魔不走,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包围起来将他们饿死。但江孜宗本岩措为了遵照成例不让西藏的贱民得到武器和吃食,居然把那么多面粉、青稞、小麦、豌豆、干牛肉和干羊肉甚至窖水留给了十字精兵,占领者至少半年不愁吃喝。

不行,怎么能让洋魔在宗山城堡安然度过半年?那说明不是西甲喇嘛胜了,而是他败了。作为前线总管,他让十字精兵轻易占领城堡的前提是:任何时候都可以把他们赶走。但西甲喇嘛组织僧兵和民兵一连发起了五次进攻,结果都不好。宗山峭然孤出,进攻的路线前后只有狭窄的两条,不能蜂拥而上。最主要的是,十字精兵使用的不是弹药有限的来复枪,而是比炮弹还有威力的火药包。火药包是用宗本岩措留下的火药和点火绳制作的,西藏人的仓储变成了毁灭西藏人的武器。占领者从高高的城堡箭楼上毫不费力地扔下来,每一次炸响,都让西藏人感到飞来了夺命的阎王,降落了无数张吃人的獠牙利口。

西甲喇嘛寻思,为什么不启用十字精兵慌急遗弃的大炮和山地野炮呢?虽然没有人会瞄准、会开炮,但可以学嘛,可以让奴马代本当炮手,他毕竟是以打炮为主的森巴军的首领。又一想,决不能把炮弹丢向宗山城堡,炸死洋魔和保护城堡相比,似乎后者更重要。

那就继续进攻吧。进攻持续了整整八天。八天中每天至少有五次进攻,每一次进攻的过程都一样:一靠近城堡,就会有火药包扔下来。轰然一响,就不会再有冲上去的可能了,逃命成了最有效的手段。到最后,进攻便不再是进攻,而是引诱:希望堆积在城堡里的火药尽快消耗完。

但这是不可能的,江孜宗本岩措不仅免费供应了半年的食物,也无偿供应了半年炸不完的火药。

西甲喇嘛苦思不得计,只好又拉出被他扣留在身边的马翁牧师。就像在曲眉仙郭那样,他让人把马翁牧师和二十个卫队士兵全部绑起来,推到前面。他亲自带人跟在后面:来吧,炸吧,炸死西藏人的同时也将炸死你们的牧师和二十个纯种的英国人。但是占领城堡的十字精兵根本不在乎牧师和英国人的存在,火药包照样从天而降。西甲喇嘛一看不对劲,动作敏捷地抱住马翁牧师,从山路上滚了下来。二十个卫队士兵也都惊跑而下,对他们的绑缚仅仅是做个样子,绳子一甩就掉了。被炸死的仍然是几个西藏人,因为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上面的洋魔会炸下面的洋魔。

马翁牧师惊恐地说:“上帝啊,连我都要炸死,这些人原来不是你的信徒。十字精兵里,怎么会有杀害福音传播者的十字精兵?”

西甲喇嘛说:“我又欠下你的了,我总是欠你的。则利拉山下你救了我,曲眉仙郭你给我们赢得了时间,杂昌峡谷你帮我们守阵地,宗山城堡下你又为了我们差点被自己人炸死。我说了要把你安全送到拉萨,这次一定要做到了。什么时候离开江孜?我听你的。”

马翁牧师离开江孜的时候,被一根杏黄色绳子绑了起来,那其实不是绳子,是白居寺卓弥堪布的黄缎披风,西甲喇嘛把它要来,撕成了布条。用黄缎子绑着的人,即使是战犯,也高贵得了得。目前全西藏包括蚂蚁都在仇恨洋人,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走到哪里都可能被抓被打,绑起来的意思是:打死的狐狸不能再打,抓住的洋魔不能再抓。被绑起来的还有二十个卫队士兵,用的是红袈裟的布条,也显出比普通战犯高贵了许多。高贵的洋魔罪犯一定要交给高贵的人处置,为此西甲喇嘛自己口述,让卓弥堪布记录,写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前线总管西甲喇嘛启禀神圣的达赖喇嘛。信的内容是:

恩威比天、至高无上、长命百岁的达赖喇嘛:住在金山上的鸟儿,被人看成了金子。我就是那只鸟儿,生来就知道,与高尚的人亲近,自己会得到长远的幸福。一个幸福的人,现如今送上哈达一条、上帝牧师一个、卫兵洋魔二十个。此牧师法力甚高,擅长伤病治疗。以我看,这些年西藏的生灵越来越少了,蚂蚁不再黑压压,麻雀不再遮日头,野牛比家牛少,黄羊比山羊少,拉萨周围,老虎狮子大象神马也不见一个,倒是恶狼多得组建了十个代本团,侵害百姓的孩子牛羊马狗。这是因为山神病了,不管事了。为了让上帝牧师把山神的病看好,我让他翻山过河去拉萨了。西甲喇嘛给达赖喇嘛磕头,再磕头,一连磕三个头,不是嘴上磕,是真的磕,额头都磕破了。

虽然西甲喇嘛强调真的磕了头,其实还是嘴上磕,因为他口述完信后就把磕头的事儿忘了。要紧的问题是:这封信难道一定要交给达赖喇嘛?谁也不知道。押送马翁牧师一行的是他的西藏信徒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他们自然要听从马翁牧师的。而在马翁牧师看来,一个牧师只要能够平安抵达拉萨,就是基督的胜利。至于到了拉萨干什么,他现在还不明确,别人更无法揣测。

马翁牧师说:“谢谢你喇嘛。凭着这封信,我就能见到达赖喇嘛?”他倒是希望见到,不管见到后的结果怎样。

西甲说:“当然了,这是前线总管的信。谁要是阻拦你,你就把信拿出来。”

马翁牧师明白了,此信主要是路上用的。他上路了,在自己的茫然和西藏的茫然中,走向了拉萨。而留给西甲喇嘛的,是更大的茫然:宗山城堡到底怎么办?都十多天了,还不能收复。

这时候西甲喇嘛想到了尊师沱美活佛,而沱美活佛也想到了弟子。西甲想:为什么不去问问尊师呢?如果连尊师都没有办法,那就只好交给达赖喇嘛了。达赖喇嘛亲自来,收复宗山城堡不过是酥油里抽毛、奶头上挤奶,容易得很。他正要派人火速前往拉萨拜见沱美活佛,就见沱美活佛迎面走来。

沱美活佛说:“你想我的时候就是我想你的时候,来了,来了,后面还有甘丹寺麦巴扎仓的当周活佛亲自指挥的一个僧兵代本团。”

西甲说:“尊师你不知道,我要的是收复宗山城堡的主意,不是要僧兵代本团。这么多的兵力现在不需要,洋魔主力已经撤退了。”

沱美说:“倒流的河水你见过没有?我见过,在十天前的梦里。你把洋魔打败了,但没有把他们消灭尽,往南走的人一转身子就会往北走,你可要小心。现在,西甲喇嘛前线总管你听着,收复宗山城堡的主意给你,一个僧兵代本团也给你。这可是最后一个僧兵代本团,西藏的僧兵到此为止了,就是达赖喇嘛亲自出马,也不会再有僧兵跑来打仗了。”

西甲对僧兵代本团不感兴趣,急着问:“尊师那就快说主意吧。”

沱美说:“让女神发怒。总管大人,为什么不让女神发怒?”

西甲一愣,大摇其头,严肃地说:“尊师怎么也是这个主意?不好,不好。”然后转身就走,自责道,“我们是释迦牟尼的信徒,这样的主意会让佛祖吃不好、睡不好。”

沱美大声说:“那你就看着办吧,就为了给你出这个主意,我特意赶到江孜来见你。我就要回拉萨去,拉萨要出大事了。”

沱美活佛匆匆而去。西甲喇嘛目送着尊师,心说拉萨的大事能有收复宗山城堡大?

这一天清晨,西甲喇嘛来到年楚河边。从他居住的白居寺到年楚河,很近的路。他蹲在河边用手撩着水,感觉到了来自冰山雪水的寒凉,才意识到他不是冲着水来的。他来这里是因为他从白居塔的塔顶看到,许多背水的女人走向了河边。他为女人而来,一个喇嘛,在他想起桑竹姑娘时,就情不自禁地走向了女人。

他起身,在袈裟上蹭着湿漉漉的手,沿着河边走来走去,看看这个女人,又看看那个女人。

跟在他身后的阿达尼玛说:“西甲总管大人,你是在找你的姑娘吧?”

西甲喇嘛扭头望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阿达尼玛说:“我听女人们说,她在那边,树林里,悬崖下,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天天把自己泡在年楚河里。”

西甲拧起眉毛问:“为什么?”

阿达尼玛说:“你的姑娘,她是遭了罪的。”

其实西甲喇嘛已经想到了,桑竹姑娘是想把自己里里外外洗干净。白居寺的活佛和喇嘛们都说,发源于喜马拉雅山的年楚河,可以洗净人的所有罪孽、所有肮脏。这当然是令人庆幸的,西藏总会让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看到希望。西藏的存在,就是安慰的存在。但桑竹姑娘需要洗净自己的原因,却让西甲喇嘛一阵阵心痛,也让他常常有意无意地在愤怒和仇恨中洗练着自己的情绪。打洋魔或许就是为了给桑竹姑娘报仇?如果没有桑竹姑娘的遭罪,是否就不会有火葬洋魔的事情发生?大火烧残了洋魔,烧败了十字精兵的侵略,是否也烧败了他的仇恨?不不,仇恨是不会烟消云散的,何况仇恨背后还有义务和悲伤,还有一个喇嘛为佛教而死、为西藏而活的信仰。而此刻,他为所有的西藏女人悲伤,因为他觉得也许尊师沱美活佛是对的,收复宗山城堡只有一个主意:让女神发怒。

西甲喇嘛不希望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但这样的想法却顽固地占据了他的心脑,就像一股强大而恒定的力量,不由自主地要让他思考:谁是我需要的女神?

他更不愿意把选择女神付诸行动,但这样的行动却不容置疑地悄然来临。一切都被总管卫队的队长阿达尼玛安排妥当了。西甲好像并没有给阿达尼玛交代什么,阿达尼玛却向他报告说:“西甲总管大人,都照你的吩咐准备好了。”

西甲问:“那个女人叫什么?是哪里的?”

阿达尼玛说:“哪里的不知道,就知道叫卓玛。听说要派一个女人去宗山城堡,她就说让我去吧,我不怕洋魔。”

西甲说:“搞清楚谁家的女人,我要把贵族的金子银子分给她家。我还要告诉达赖喇嘛,以后宗山城堡不叫宗山城堡了,叫卓玛城堡。”

阿达尼玛答应着走了。

西甲追上去说:“我话还没问完呢,你走什么?”

阿达尼玛说:“我的腿不听我的话,明明知道大人的话还没问完,它自己就走了。”西甲又问:“毒药准备好了?”

阿达尼玛说:“好了。白居寺的藏医喇嘛说,它能毒死一千头牦牛一万只山羊,还请卓弥堪布念了毒咒。”

西甲点点头,踢他一脚:“我话问完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他现在就想踢人,恨不得把阿达尼玛踢趴下,谁让你机灵过人,把让女神发怒的事情安排得这么顺利?他无法想象当初桑竹姑娘遭受了怎样的磨难,却能猜到那肯定是一个女人最不能容忍的祸害,也是一个西藏男人无法接受的事实。是的,他是西藏的男人,尽管他的袈裟随时都在提醒他尘缘已断。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系统里储存着凡人不具备的残酷意志,相比于自己对女人的恻隐,他更在乎自己作为前线总管的使命,他必须为西藏和战争负责。

几个时辰后,一个去年楚河背水的年轻且漂亮的女人路过了宗山脚下。当她原路返回时,几个十字精兵突然从城堡里跑了出来。女人被沉重的水桶压弯了腰,根本看不到前面和两侧。几个十字精兵推翻水桶,抬着女人飞跑而上,欢天喜地地隐入了城堡。

一切都被西甲喇嘛看在眼里。他呆愣着,突然回过头去,怒气冲天地质问阿达尼玛:“我问你那个女人叫什么,你说叫卓玛。我问是哪里的,你说不知道。为什么要骗我?乌鸦点亮了天上的星星,谁不知道你是撒谎的妖精。”

阿达尼玛吓坏了:“西甲总管大人,我没有骗你。我安排的那个女人就叫卓玛。但是,但是,怎么又不是了呢?怎么又变成大人你的姑娘了呢?肯定是你的姑娘知道了,说卓玛我去吧,我是西甲总管大人的姑娘,我比你有法力,我才是真正应该发怒的女神。”

西甲喇嘛突然撕住自己的袈裟一阵乱扯:“为什么是女神发怒,男神干什么去了?桑竹,桑竹,你从魔堆里来,又要到魔堆里去了。还不如我去,我去下毒。”似乎他真的要去了,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不可能进入城堡,便颓唐得唉声叹气,“佛祖,你还是让我死掉吧,你让一个把桑竹姑娘推向火坑的喇嘛现在就死掉吧。”又朝阿达尼玛喊,“传令,传令,所有的藏兵、僧兵、民兵三大兵力,包围宗山城堡。”

阿达尼玛要去传令,又回来说:“西甲总管大人,要是你的姑娘不去,卓玛姑娘就去了。她们都是西藏的姑娘。”

西甲说:“你是在指责我吧?只心疼自己的姑娘。那就去吧,我的姑娘去吧。西甲,西甲,你的姑娘又去遭罪了,你却不能救她。你这个不会驮人的牲口,不会飞翔的苍蝇,不会叮咬的蚊子,不会蹦跳的蛤蟆,不会法力的喇嘛,不会打洋魔的前线总管。”

阿达尼玛说:“不对了,西甲总管大人,你是会驮人的牲口,会飞翔的苍蝇,会叮咬的蚊子,会蹦跳的蛤蟆,会法力的喇嘛,会打洋魔的前线总管。我这就去传令,包围宗山城堡打洋魔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