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的黑暗渐渐消退,火势还在蔓延,不过跟十字精兵已经没关系了。烧没了颇阿勒庄园和贫民村舍的大火不甘熄灭地蹿向了青稞地。这是全西藏最辽阔的青稞地,就在包围十字精兵的西藏人面前啪啪啦啦地燃烧起来。许多西藏人都去扑火,却被西甲喇嘛喝止住了。他的意思是:不是不能扑火,但不能因为扑火让十字精兵逃跑了。他得看到这场战斗的结果。他等待着天亮,太阳照射大地的时刻。

这个时刻来得有些缓慢,好像老天并不情愿披露真实。

太阳之下,焦土之上,战争的悲剧残酷到超出了人的想象。西藏人呆愣着,他们没想到,自己点燃的竟是这样一场大火:无法形容,不忍目睹,即使他们对英国十字精兵仇恨满胸,怒气冲天,也不想让白昼证明是自己制造了这样的焰火地狱。他们既看到了西藏人打败十字精兵的代价:颇阿勒庄园和无数村舍变成焦墟后烟浪描画出的未来——多少人将会无家可归;更看到了英国十字精兵欲图占领西藏的代价:毙命多多,焦人遍地,有死于枪弹的,有死于石头弓箭的,也有死于刀剑棍棒的,但更多的死于大火。滔天大火让十字精兵留下了无法计数的死尸。

西甲喇嘛在早晨清透的阳光里扫视着战场,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峻和寒气逼人的严酷。他逼迫的不光是敌人,更是自己:这些都是我杀死的人。佛祖啊,我怎么杀死了这么多人?

活着的人并不多。他们有的拥挤在水渠旁边打碾青稞的平场上,有的趴伏在平场尽头巨大的俄博之上,让人觉得西藏的佛在这一刻用无垠的慈悲保佑了他的敌人。

西甲喇嘛带着人围向了平场和俄博。而在他们身后,青稞地还在燃烧。

残存在这里的十字精兵一个个瞪着西藏人,那些恐惧的眼睛里,绝望和乞求就像大火之后的灰烬,在焦黑中冒着青烟。

西藏人端着装好弹药、插好火绳的枪,缓慢接近着,不时地看看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走在最前面,只要他扬手喊一声“打”,西藏人就会用最快的速度点燃火绳,瞄准射击。虽然他们不愿意朝俄博开枪,平场上的十字精兵却是可以随便打的。让洋魔转眼躺倒一片,就像此前他们动不动让西藏人躺倒一片一样。

西甲喇嘛身边是阿达尼玛。好几次,阿达尼玛都代替西甲喇嘛扬起了手。但西藏人认得西甲喇嘛的手,那是一只奇大无比的手,那只手的挥动永远都带着一股天生的威严和优雅,带着一种别人无法模仿的佛菩萨的气质。没有人开枪,他们仍然盯着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还是靠近着,几乎可以一把攥住平场上的十字精兵了。十字精兵骚动起来,前面的人朝后退,后面的人往前推。

突然一声大喊:“放下武器。”

西藏人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西甲喇嘛的喊声,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服从了。平端的火绳枪纷纷立了起来。

西甲喇嘛又喊一声:“谁叫你们放下武器了?”

西藏人赶紧又把枪端起来。

西甲喇嘛又喊:“放下武器。”

站在俄博上的尕萨喇嘛听明白了,翻译给戈蓝上校。

戈蓝上校咬牙切齿地嘀咕道:“这是上帝的耻辱。”然后命令自己的部队:“放下武器。”

十字精兵纷纷把来复枪放到了地上,或者扔到了水渠里。

所有人都看着西甲喇嘛,不知道接下来他要干什么。

其实西甲喇嘛自己也不知道,按照战场的规律和他没有思考前的惯性做法,这些十字精兵是统统要被杀死的。但是他现在有了思考:在洋魔不能杀我们的时候,为什么我们还要杀洋魔?再杀就是多余的,是杀的多余,也是死的多余。佛祖啊,我不能再杀了,不能再杀了,再杀你就会怪罪我了。

西甲喇嘛更加突然地喊了一句:“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暂时,西藏人和十字精兵都没有理解。

但是很快,感觉命悬一线的戈蓝上校在尕萨喇嘛还没有翻译的时候,就做出了正确反应,他用英语回应道:“再见了,西藏人。”然后跳下俄博,朝前走去。

尕萨喇嘛跟上了他。那些无不有伤的十字精兵残余跟上了他。他们朝着西甲喇嘛走来。西甲喇嘛硬邦邦地挺立着,挺立着,突然一声叹息,让开了。

“请记住,是佛祖放你们走的。”西甲喇嘛大声说。

残余的十字精兵踏着西藏的焦土,穿过残烟弥漫的村舍,走向了南方,那是他们原路返回的方向,是他们撤离西藏的必经之地。

随同戈蓝上校撤离的还有攻打紫金寺的十字精兵。他们被昨夜的弥天大火吓蒙了,虽然处在西藏人的包围圈之外,但不摸底细,不敢过来救援。现在他们过来了,来了就只能投降。后面是守卫紫金寺的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的追撵,前面是遍地西藏人的堵截,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缴械投降。

但是西甲喇嘛不知道,攻打紫金寺的十字精兵除了廓尔喀人,还有叛变投敌的果果中尉和他的部下。现在,果果中尉和他的部下不见了,他们在撤离紫金寺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圣史》上没说果果中尉,只说西甲喇嘛就像一个佛教徒放生笼中鸟、困中兽一样,放生了惨败待毙的戈蓝上校和英国十字精兵。

西甲喇嘛目送着远去的敌人,突然回过神来,使人叫来宗本岩措,告诉他:“这些洋魔都是江孜宗的客人,你带上江孜民兵送送他们,一直把这些死剩下的人押送出西藏的大门。西藏的大门在哪里,问问随人鹰你就知道了,在一个叫日纳山的地方。绝不能让洋魔停下来,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枪和死人警告他们。狼追兔子见过吧?追啊追,直到兔子看不见。别忘了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送鬼送到南山,山神一手遮天。”

宗本岩措呆愣着,寻思自己该去还是不该去。

西甲厉声道:“不想去?我的命令哪个敢不执行?你不去,那我就亲自去了。我把江孜交给你,把这么多军队交给你,你指挥得了吗?糌粑在哪里?干肉在哪里?你不会让他们都到田野里去搓揉青稞穗子吃吧?啊呀呀,在宗本大人的领导下,年楚河里淌牛奶,草枝枝上结干肉了,大家都喝去吧,吃去吧。”口气里充满了对这位江孜宗本的嘲讽和蔑视。

宗本岩措不吭声,弯弯腰,走了。

西甲又对总管卫队的队长阿达尼玛说:“传我的命令,僧兵们都留下,超度这里的亡灵。民兵都去救火,我们不能烧了西藏的青稞地。”

阿达尼玛带着总管卫队的十个僧兵,骑上马,耀武扬威地传达命令去了。

西甲喇嘛再次瞩目死人累累的火葬场,朝着天空喊起来:“佛祖,这些都是我杀死的人。跟这些西藏人无关,所有的洋魔都是我一个人杀死的。我的该死的战略战术,杀死了这么多十字精兵。佛祖,听明白了吗?我的地狱之灾越来越没有尽头了,十辈子百辈子千辈子万辈子,都要在地狱里接受冰冻火烤了,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