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瑟代本知道自己来晚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俄尔总管的命令不能不服从。他带人去朗热高地急急忙忙挖好了修庙的地基,刚返回部队,听到亚东炮声轰鸣,又急如星火地赶过来。来了才发现,果果代本团已经不存在了。按照规律,这个时候十字精兵应该一鼓作气拿下亚东,乘胜进军春丕,但对方却莫名其妙地退了。朗瑟代本做好了死战到底的准备,等了半天,来到的却是深大无边的寂静。

朗瑟爬到高处望了望,发现对方阵地上一片空旷,立刻派人前往朗热,向西甲喇嘛报告十字精兵离开亚东的情况。

就在亚东激烈交火的同时,朗热高地上,西甲喇嘛对上帝的审问也在一步步推进。这其实是一场比武器对武器更有价值的交锋,只是当事人并没有意识到。

“上帝,你听着上帝。你为什么要来我们西藏,是讨不到老婆,还是填不饱肚皮?也许你阿妈死了,你来西藏想找一个女人做亲妈。这个好办,我帮你找。我把我的女人领来管你叫儿子,那我就是你阿爸了。上帝,好好听着,我是你阿爸。”西甲喇嘛这样说着,感觉满心满肺的痛快。

达思牧师想:无知的喇嘛固执地把我提拔成上帝了。上帝就上帝吧,看他能把上帝怎么样。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上帝,你听得懂我的话吗?为什么不回答?”

达思说:“全世界所有地方的话,上帝没有听不懂的,所以上帝要到处走一走,走到哪里都是国王亲自端茶倒水、伺候起卧,如今走到西藏来了,不仅不伺候,而且绑起来了。让我开口说话容易,叫你们的佛祖来。上帝只跟佛祖说话,不跟下级喇嘛说话。”

西甲嘿嘿一笑:“你说你不跟我说话,那你刚才是放屁吗?但是我知道上帝是不会放屁的,因为上帝不吃糌粑不喝酥油茶,一天三顿吃人肉喝人血,气往上面跑,不往下面走。我说的对不对,上帝?”他得意得眉开眼笑,又问,“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话吗?”

这样的问题让达思牧师有点摸不着头脑:看来我得问自己了,问了也不知道。

西甲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是佛祖。”

达思牧师是西藏通,一点也不吃惊这样的回答:“佛祖就是你?不对吧,我这个上帝怎么从来没听说你是佛祖?佛祖在印度。”

西甲说:“上帝你瞎了,你这个笨蛋,印度的佛祖到了西藏,西藏才有了佛教。我来西藏的时候,西藏鬼怪横行,死人遍地,我把鬼怪一个个降服成了护法,把死人一个个超度成了神人。黑头藏民见识了我佛祖的大法力,才又是念经又是磕头的。现在上帝你来了,想把西藏从我手里夺走,那怎么行?我不仅要把上帝绑起来,还要杀了上帝给西藏人看。”

达思牧师本来也想针尖对锋芒地把佛祖侮蔑一番,但他也是信佛的,且有佛祖一样高大完美、父母一样亲切慈祥的班丹活佛为上师,便把几乎溜出嘴边的粗话咽了回去。他说:“上帝是杀不死的,上帝的血会变成一万个上帝再长出来。当年有人杀了耶稣基督,结果耶稣回到上帝耶和华身边成了圣子,圣子和圣父是一体的,我既是上帝也是耶稣基督,我来西藏是为了用我的血拯救所有愚昧的灵魂。”

西甲胸有成竹地一笑:“还是让佛祖救度上帝吧。我们会像杀牛杀羊一样杀你。西藏的牛羊是不用刀杀的,做佛徒的人就害怕见血。我们是用绳子绑了牛羊的鼻嘴,让它们闭气而死,一点点血都不流。哼哼,原来上帝就跟西藏的牛羊一样,也需要牛毛绳和牛皮绳伺候。”

达思摇头自语:“你杀不了,杀不了。”他在想,皱着眉头想。

西甲上火地拍了一下土石树枝垫起来的高台说:“杀不了我就不叫西甲,不,我就不是佛祖。你就可以从我面前走过去,走到哪里我都不管。”

达思牧师突然想清楚了:看来这场对上帝的审问是他必须经历的,它也许会决定朗热高地上的神通之路是否能开通畅行。而审问“上帝”的这个西甲喇嘛很可能就是那尊祛除了所有鬼魅、必然会眷顾修法者的大神,是班丹活佛预言中的对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助缘。他在越来越紧的绳子里打起精神,瞪着西甲喇嘛说:“世界上没有什么绳子能够绑住上帝,我也不会闭气而死,因为上帝可以九百九十九天不呼吸。”

西甲说:“那我就绑住你的鼻嘴绑上九百九十九天再加一天。”

达思说:“那时候你在哪里?你能活九百九十九天?”

西甲说:“佛祖是不死的,我还在这里。”

达思说:“那就来吧,快来绑住上帝的鼻嘴。”

西甲立刻吩咐身边的几个人:“杀牛不眨眼的陀陀喇嘛,快把他的鼻嘴给我绑了。”

达思喊起来:“我是上帝,让他们绑我是不公平的,必须佛祖你亲自绑。”

西甲说:“绑就绑。”跳下高台,拿了一根结实的牛毛绳来到“上帝”跟前,动手就绑。

牛羊的鼻嘴是朝前凸出的,捆扎起来很方便。人的嘴是凹进去的,绳子使不上力;鼻子倒是有点翘,但也万难捆扎。西甲喇嘛折腾了半天也无法绑得让对方不能呼吸,这才意识到,要让对方窒息,必须捆扎脖子。但绳子刚挨到脖子上,达思牧师就喊起来:“你们会绑住牛羊的脖子吗?你说是捆绑鼻嘴,没说脖子,佛祖不能说话不算数。”西甲喇嘛只好罢手,回到高台上坐下,要了一碗酥油茶,一边吸溜吸溜地喝着,一边想对策,没等茶喝完,对策就有了。

他把茶碗交给身边的陀陀,想诡谲又诡谲不了地笑着:“现在我实话告诉你,刚才是骗你呢,我不是佛祖,我是西甲喇嘛。”

达思叫起来:“你不是佛祖?那你有什么资格审问上帝?”

西甲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脸说:“审问上帝的资格没有,杀上帝的资格有哩。不是佛祖的喇嘛说话是可以不算数的。”朝两边喊一声,“陀陀们,把上帝给我杀掉,想怎么杀就怎么杀。”几个陀陀立刻冲了过去。

达思说:“慢慢慢。还是你亲自来吧,西甲喇嘛,你是这里最大的官。请用刀杀我,不要用别的办法。”

西甲说:“你想流血?想变出一万个上帝来?不行,我偏要用绳子勒死你。”

达思说:“那就随你的便,反正我已经提醒你了。你知道白居寺的班丹活佛吧?他是佛祖和上帝之间的使者,他在《如意宝珠三藏心髓十万智慧空行护法三摩机要八大菩萨七千威德曼荼罗修法胜乐独雄妙音吉祥大红智大白慈大力蓝经》里说,杀上帝前必须禀告佛祖,佛祖同意,你才能杀,否则株连亲朋好友一百人。除非你用刀子杀,放出诞生一万个上帝的血来。”

西甲喇嘛不言语了。达思牧师的话颇有震慑力,一是话中提到的班丹活佛确有其人,而且名气够大,藏教各界人人皆知。二是他从来没听过这么长名字的经,而上帝却把它说得流畅自如。他本来就不识经文,觉得所有的经文都是神圣深奥神秘透顶的,名字这么长的经就更加高深难测了。西甲毫不怀疑有这样一部关于杀上帝的经,感到有些麻烦了,伸手到一边说:“我都想不出办法了,你们还不快上一碗酥油茶。”

一个陀陀说:“大喇嘛,酥油茶喝干了,再喝就得喝上帝的血了。”

西甲说:“那不能喝,喝了上帝的血,上帝从我肚子里长出来怎么办?”他用舌头舔着嘴唇说,“没有酥油茶,办法从哪里想?”突然一掌拍到坐下的高台上,盯着达思牧师说,“有了,有了。你不是说,只要佛祖同意,就能把上帝用绳子勒死或者石头砸死吗?”他看达思点头,又道,“那我还是佛祖,刚才是骗你呢。我已经决定了,让陀陀喇嘛把你和你的人从山崖上推下去摔死。”

达思牧师愣了一下,沮丧地说:“你到底哪一次是真的,哪一次是骗的?”他本来以为,按照自己的圈套,只要说出班丹活佛和长名字的经典来,秉性憨直的西甲喇嘛就会放了他,没想到这家伙突然变了,变成了一个出尔反尔的无赖。看来自己想错了,什么眷顾修炼的大神、金刚大法的助缘,赤裸裸变着法儿杀人的刽子手还差不多。

陀陀喇嘛们把达思牧师和所有抓住的人都从树上解了下来。但双臂和身体仍然被牛毛绳紧绑着。

西甲说:“绳子不能跟他们去。上帝死后,我们会抓住更多的洋魔,到时候绳子不够用的。”然后亲自从达思牧师身上解下了绳子。

陀陀们给所有人松了绑,推搡着他们来到山崖边。

容鹤中尉瞪着达思牧师,绝望地责备着:“你一定是故意把我们带进了虎口。你不为上帝负责,死后进不了天堂。”

达思叹口气说:“上帝啊,我也没想到,怎么会死在这里?”

容鹤中尉恶狠狠地说:“你应该向你的佛祖祈祷,出卖耶稣的犹大。”

西甲指挥着陀陀们:“不要从那里往下推,这里,看见了吧,这里才是上帝摔死的地方。”他在那地方重重地跺着脚,又强调道,“把所有人都从这里推下去,一个一个推,不要抢着推,推啊。”

这时达思牧师报复性地喊起来:“喇嘛我告诉你,那个叫桑竹的姑娘我们也看见了,她真的死了,被黑熊咬死了。不信你问问他。”他指向了容鹤中尉。

容鹤中尉绝望地说:“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藏族姑娘,可惜了,她死了。我会和她在上帝面前拥抱,你相信吗,喇嘛?”

西甲听不懂中尉的英语,急问达思牧师:“他说什么?”

达思便恨怒地把容鹤中尉的话翻译给他听。

西甲喇嘛面无表情,朝着陀陀喇嘛挥了挥手。陀陀喇嘛们毫不犹豫地先把达思牧师推了下去,一声悠长的惨叫。接着,所有被达思带到朗热高地的人都被推下了山崖。惨叫一声比一声悠长。

西甲喇嘛走向一边,躲进了树林。声称没有悲伤的他,眼泪突然汹涌而出,旺盛得可以煮一锅奶茶。他双手捂脸,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一个早已绝了情缘的喇嘛,一个再也不能和心爱的人相爱相守的僧人,就只能隐忍如此了。他的眼泪继续蜿蜒而下,就像他那颗喇嘛之心里怎么也流畅不起来的爱情。桑竹姑娘,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去转世了,你苦苦地追我等我,看我不能答应你,你就毅然离开,走向了来世。是我的绝情让你这么快就去往生的,我不好,我不好。西甲喇嘛在避人处扇打着自己,突然拔出腰刀,剜向了自己的心。